斑马线

2023-05-30 09:08陈文超
野草 2023年1期
关键词:老严斑马线老二

陈文超

在我们这个城市,斑马线对很多司机来说并不管用。尤其是在没有探头的地方,更是形同虚设。这不,我的邻居张东强就是在斑马线上被车撞死的。

张东强是我三十多年前下乡插队时的邻居。前不久我去看他,发现他很孤独忧郁,两个儿子也对他很不好,便把他带到我家,想让他在城里住些日子,散散心,没想到竟闯出这么大的祸!

接到交警的电话,我先是脑袋一片空白,身上一阵燥热。稍一镇静后便开始担心他的两个儿子会到我家闹事,因为我叫张东强来城里时曾经训斥过他俩,还骂过他俩是不孝之子。

我去医院太平间看了张东强的尸体后回到家里,老伴也刚从外面回来,她一听此事,吓得脸都白了,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到沙发上。我说,事已至此,急也没用,我只是怕他的两个儿子会来闹。过了一会,老伴总算缓过神来。老伴是个中学教师,刚退休,热衷于做慈善事业,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知道我和張东强的交情,我说想把他接来住些日子时,她满口答应:你把他接来吧,反正我们家房子大,女儿又在国外。老伴回过神来后,不但不怪我,反倒安慰起我来:这个不用担忧,那两个不孝之子本来就把他当作累赘,张东强又是在斑马线上被撞的,赔偿不会少,他俩高兴都来不及呢!

但安慰归安慰,我还是很后悔自己当初的自找麻烦。

其实一开始我觉得张东强只是受了点刺激,变得沉默寡言而已,没什么大问题。事实上他也并没有给我家带来什么麻烦。虽然是小村子里的一个老农民,但他没有不良习惯。他不抽烟不喝酒,非常讲究个人卫生,睡前洗脚,早晚各刷一次牙,连城里的许多老人也比不上他爱干净。张东强也没把我的家搞得乱七八糟。相反,他一天到晚双手不停,将家整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窗明几净,以至每周来一次的钟点工说,她以后用不着来我家了。我叫张东强不要再那么累地找事情做了,没事的话就看看电视。张东强却对我摇摇头。我就对他打趣道,要不然,那个钟点工要失业了,没钱赚了。他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随后便朝我点点头。果然,从这以后,他不大找事做了,但也不看电视,只是呆呆地坐着。我觉得他这样枯坐着也不是个事,便带他到小区和附近的街上走走,并叫他以后自己也可以到这些地方来逛逛。我还给了他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我家的小区名和门牌号以及我的电话号码。当然,我特意关照他,过马路时一定要走斑马线。张东强很听我的话,开始到外面走走,他的记性似乎挺不错的,从没迷过路。

然而,日子长了,我发现他的脑子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对劲。

有一天,我刚从学校回来,我们小区的物业打电话给我,说我家的一个亲戚将一块进口草坪给掘了。我一惊,问张东强怎么回事。张东强说他想种地。他用我的花锄挖掉了草坪。

我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了老伴,并叫她到物管所去处理一下。老伴去了,赔了三百块钱。老伴回来后,我对张东强说,那是草坪,不能用来种菜的。但张东强听了,似乎还有点生气。他说,地怎么能种草呢?应该种上菜才对呀。我说,你掘了的草要比菜贵得多。老伴也插话道,不瞒你说,这事我们还赔了三百元钱呢。张东强听后,不说话了,我发现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次日傍晚我下班回家,发现我家门口的楼道上放了一些废纸板以及塑料瓶、易拉罐之类的东西,我知道一定是张东强干的,我想把它们扔到下面的垃圾箱里去,但又觉得不妥,就打开门,叫上张东强,让他和我一起把那些东西搬到阳台里。然后对他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这样了。可他却倔强地说,不行,我得把那三百元钱弄回来。这话说得我哭笑不得。老伴回家,看到阳台上的那些宝货,刚要说话,我连忙朝她“嘘”了一下,偷偷地指了指张东强。

第二天下班,我看到阳台上的废品增加了许多。夜里睡觉时,我问老伴怎么办。老伴说,还是让他捡一些日子再说吧。于是我给小区的保安打了个电话,双休日外面收废品的进来时,请他到我家来一下。

司机在斑马线上撞死了人,大家都说,这司机要坐牢了。但司机却坚持说他一点责任也没有,他说张东强不是碰瓷就是自杀。明明已经快走过斑马线了,却又突然转身返回。我怎么知道他会这样?

警察查看了监控录像,还真的跟司机说的一样。警察便将我叫去,叫我也看那个录像。我仔细看了,对警察说,既不是碰瓷也不是自杀。

我看到张东强转身返回时有个身子下蹲的动作,而他的身旁有一只白色的盒状物,那应该是只丢弃的空牛奶盒子。

看到这一情景,我感到十分内疚,原来害死张东强的,竟然是我。

我感觉张东强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我想开导开导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导”。我查了查百度,觉得张东强的症状很像强迫症。据“百度”说,缓解强迫症的最好的方法有三个:一是保持良好的心态;二是经常进行体育锻炼;三是积极从事公益事业。但对张东强来说,第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第二、第三个他又不可能做。那么,我又怎么开导他呢?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看到电视上在表扬一个人,他是一个局长,他每天早晨都到马路上走路锻炼身体,他一边走路一边捡拾路边和绿化带上的废纸,长年坚持,从不间断。我看了这个新闻后,认为这个榜样倒可以让张东强学学。这既锻炼了身体,又做了好事。我所住的这个小区虽属高档小区,卫生管理却不大好,路上和绿地上的废弃物太多了。于是我便开导张东强说,你不要再去捡废品了,如果你没事,可以将路上和绿化带上的垃圾捡到垃圾箱里去,这是为我们这个小区做好事,人家会表扬你的。他听了后,很听话地点了点头。我给了他一副手套和一只捡垃圾的钩子。

从第二天起,张东强便在小区里捡垃圾,每天都捡,捡得极认真。问题是那位局长这样做能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他这样做不但连本地的电视台也不能上,反而招来了一片异样的目光。可张东强竟做上了瘾,乐此不疲。一天不捡垃圾,心里便难受得慌。

又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发现张东强站在阳台上望着外面发呆。他发了一阵子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到客厅,打开屋门往楼下走去。我喊道:“你干什么去?”

张东强边下楼边回答:“去去就来。”

我和老伴急忙走到阳台边,我俩看到张东强从楼那边绕过来,绕到我家阳台下面的路上,捡起一只废塑料袋,放到附近的一只垃圾桶里。我和老伴皱了皱眉,我脑际掠过一丝不安。

接下来的事就是要通知他的两个儿子了,我没有直接打电话给他们,而是请我插队时的支书老严转告。我一面忐忑不安地等待他俩的到来,一面为张东强可怜的一生伤感着。

一九七七年的夏天,我高中毕业了。当时高考还没恢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也还没结束,我的唯一出路就是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果然,到九月份,我便成了一名下乡知青。

我去的那个村子离我家所在的县城不远。很小,只有二百来口人。历史也很不悠久,只有二十来年,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大造水库时移民过来的。因为我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下乡知青,所以受到了热情欢迎。村里专门为我从大队间里隔出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屋子,还分给我一块约莫两分面积的自留地。那块自留地离我的房子很近,又在一所小学的门口。虽然那所小学只有一、二两个年级,是复式的,单班独教室,三四十个学生,但孩子们所生产的粪便为我的自留地提供了充足的养料,要多充足就有多充足。可惜我不会种地,再加上两个月后高考猝不及防地突然恢复了,我想考大学,更没心思去弄那块地了。所以,我只是胡乱地在地上撒些菠菜籽,任其疯长,一个人吃不完,就让它们老去,再化为籽。

离我的房子最近的一户人家共三口人,户主叫张东强,三十几岁,有两个男孩,老大十岁,老二八岁。没有女的,听说他老婆在生老二时因大出血死了,张东强一直没有续弦。这让我想起了《艳阳天》里的萧长春,作家浩然先生是这样形容他家的: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那两个孩子对张东强很黏,我常常看到他右手拉着一个,左手牵着一个在村子里或田野上走来走去。不过有一天傍晚,他对他俩挺凶,我听得两个孩子在屋子里哇哇大哭,我从半开着的门外望进去,发现兄弟俩双双跪在地上。后来一打听,是张东强杀了一只已不会下蛋的母鸡,鸡肉吃光了,张东强叫他俩把鸡汤喝完,但他俩不想喝,张东强就逼他们喝,还叫他们跪在已故母亲的遗照前。我的另一位邻居说,张东强是心太急,想让孩子早点长大。他还说,张东强不容易,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尿一把屎地将孩子拉扯大。

张东强看上去很和善,见了我,总是朝我笑笑,点点头。但我却不愿搭理他,更准确地说是我不敢搭理他。因为我一来,大队支书老严就警告我不要搭理张东强。老严说,张东强是个坏分子,被专政机关抓过好几次。最近的一次本来是要在城里关半年的,只因为他丈母娘再也不肯接收她的两个小外孙了。她将两个小家伙送到老严家里,说,对不起,我年纪大了,女儿也早死了,张东强已和我联系不上了,只好麻烦您了。老严无奈之下,只得将张东强保出来,说是交由大队监督劳动,并狠狠批斗他。

老严说张东强是坏分子,具体原因有三个:第一,张东强出身上中农,离富农只差一口气。第二,张东强在生产队里干活磨洋工,给锄头柄喂奶,出工不出力,可在自留地上却干得十分卖力,他家的自留地侍弄得比谁家都好。更有甚者,他嫌自留地太少,在山坡上道路边到处开荒,又是种菜又是种瓜,还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钱,被公社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简称“打办”)抓了多次。第三,也就是最近的差点在城里关半年的一个,事态更为严重,他在山坡上烧火开荒,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烧毁了大队里的一亩多柴山,被上面说成是蓄意破坏山林。因此,张东强被划入了五类分子之列,五类分子,即地富反坏右,张东强属于第四类。

所以老严叫我不要搭理张东强,他说张东强这人不守规矩,就像你们城里人过马路不走斑马线,迟早会出问题。

所以我不敢搭理他。我下乡之前,父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在农村里表现一定要好,争取早日抽调回城,一旦我跟五类分子沾上边,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可是,只过了一个礼拜,我想不搭理张东强也不能够了。

按规定,我来插队落户,大队要为我建一间房子,上面也会给些少量的建筑材料。虽然我的房子是现成的,但建筑材料照给,六块水泥预制板,半吨水泥以及一些钢筋。那天下午,大队用手扶拖拉机去载,除拖拉机手外,还派了四个搬运工,其中包括张东强。傍晚,拖拉机快到村口时,机手不小心,将拖拉机开进了一条沟里,机手和另外三个跳得快,没事,张东强的一条左腿被预制板压住,压断了大腿骨。

张东强被送进医院,腿上上了钢板,花了几十元钱。本来这是因公负伤,医药费应由大队出,但大队没钱,叫张东强先垫着。张东强也没钱,他的钱都因破坏山林罚光了。好在他的那个已跟他联系不上的丈母娘家境不错,借了他几十元。他丈母娘这次接收了他的两个儿子,没将他们交给书记老严。当然,大队也给了张东强回报:他养伤期间工分照记。

村里人便在背后议论,说张东强压断了腿是因为我。我也有這样的感觉,如果没有我的插队落户,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所以我总觉得有负于张东强。

张东强出院后,左腿还动弹不得,由于

他是个光棍,书记老严便叫我照料他。这主要是我离他家最近,也许是老严也认为张东强的事因我而起,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照顾我:因为我也工分照记。我对张东强表达了我的歉意。张东强说,胡扯,关你什么屁事?

当张东强的左脚能凭借双拐踮着下地时,他便不让我照料了,但他关照我别对人家说。那就是说我名义上还在照料他。

当张东强能用单拐一瘸一拐走路时,高考恢复了,我想考大学,就开始拼命地复习。有一天晚上,张东强走进我屋子里对我说,你那块自留地那么近,又在小学门口,肥源足,荒着太可惜了,让给我种吧。我因为复习紧张,早将那块地忘到脑后了。因此,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张东强又嘱咐我,千万别对人说让给了我,只说是我替你种种。我说行。

张东强开荒开出来的那些自留地早已被没收了,并分给了别人。他因为成了五类分子,也不敢再做那种事了。但他喜欢种地,手发痒,便打了我那块地的主意。由于已临近冬天,可种的蔬菜品种不多,他便全部种了芥菜,准备腌制后晒成干菜。

但是,张东强并没有白要我的那块地。从那以后,他每天都给我送来一只煮熟的鸡蛋。张东强养了十只母鸡,他是村里的第一养鸡高手,他养的鸡产蛋量特别高。村里人说,张东强这人是通鸡性的。养鸡是张东强的最大乐趣之一,就像种自留地。张东强收工回家,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从米缸里抓一把米,天女散花一般地朝鸡们撒去。所以,只要一听到米缸响,鸡们就咯咯地欢呼着,争先恐后地,摇摇摆摆地朝他跑来。后来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那些鸡只要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相互招呼着,带着欢声笑语向他奔去。

张东强每天都给他的两个儿子各吃一只鸡蛋,他自己则尝都没有尝一口。他将余下的鸡蛋全部卖给供销社。卖给供销社不是投机倒把,卖给供销社是支援国家建设。

如此,我便得到了他儿子一样的待遇。

张东强有一天对我说,在所有的菜里,鸡蛋是最补的。不但补身子,还补脑子,你要考大学,吃鸡蛋可补补脑子。你想啊,每天吃一只鸡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肚子里吃下去三百六十五只鸡蛋,那能量该有多大啊!

张东强的手术动得不大成功,走路时有点跛足,这让我一直感到内疚。

一九七七年的那次高考,我没有考上。这也正常,我从小学到高中,正是“文革”期间,没有正儿八经地读过几天书,高考又恢复得猝不及防,复习的时间不够。也有可能是张东强的鸡蛋吃得还不够,还不足以补脑。我没有吃到三百六十五只,我只吃了三十几只。

高考名落孙山,我的精神便萎靡不振。但张东强热情地鼓励了我。张东强小时候家里比较富裕,读书一直读到小学毕业。那时在农村里像他这种年龄的人,有高小学历已经很不错了。张东强叫我不要灰心,说再过半来年还可以重考。张东强说,关键是要吸取教训。他问我考不上的原因出在哪里。我说语文考得很好,政治也还行,就是数学太差,地理和历史也不好,这两门课在学校里几乎没学过。张东强说,只有不到半年时间了,数学就不要花很多工夫了。那东西全靠基础,基础不好,再复习也没大作用,只要容易题会做就行。他估计我们这批人数学好的也不会多。语文也不要多花时间,一则我的基础较好,二则靠平时积累,临时抱佛脚没用。至于政治和地理,他建议我每天到隔壁大队间里去看《人民日报》,同时买一张《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挂在墙上,有空浏览一下。张东强还借给我两套连环画,每套十本。一套是《东周列国志》,一套是《三国演义》。他家里有很多连环画。张东强说,看连环画对学习历史有好处。

我复习期间,张东强继续每天给我送来一只熟鸡蛋。

张东强教我的办法还真有效果。由于每天看《人民日报》,第二年高考时,政治卷上的时事题我基本上答对了。地理卷上居然有一道填图题,挂在墙上的地图便起了作用。更神的是,历史卷上的一个五分分值的名词解释叫“官渡之战”,我在张东强借给我的连环画《三国演义》里看到过,而我的分数刚好超过录取分数线五分。

张东强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啊!

我上大学的前几天,张东强专门来我家看我,给我带来十只茶叶蛋和二十个生鸡蛋。张东强走后,父亲乐呵呵地说,你的邻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张东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实事求是地说,我并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离开插队的村子后,三十多年了都没去看过张东强。这主要是我插队时间短,除了张东强,对那里的人感情不深,而我又不愿为了一个张东强而特地回村一趟。我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研究生,之后又留校教书,住在省城,娶妻生子,连老家也不大回了,更把张东强忘到了九霄云外。

张东强也一次都没到我父母家去过。倒是大队支书老严只要有机会进城,便要去看我父亲。我对老严的印象不大好。老实告诉你,我插队时,我父亲是向老严行过贿的,父亲送过他紧缺物资肥皂,还送了他二十双白色的线手套。父亲是厂里的机修工,每月都可领到两双手套,但他一年只用两双。老严的老婆就将手套拆了,给两个小孩各织了一件线衫。然而,老严却认为我不会干农活,只给我评了个五折的工分,比女人还低。老严后来活得不大有出息。他当支书时,自己基本不干活,一天到晚披着件外套走来走去,看着别人干活,大家都叫他四条胳膊。改革开放后,他不会别的营生,思想又保守,只能在泥土里刨食吃。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回家看望父母,正好在家里碰到老严。于是我便向他问起了我的邻居张东强。老严说,张东强了不起,是村子里发得最早的人。

我从老严口中得知,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张东强就养了一批蛋鸭,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镇上敲锣打鼓地给他家送来了一块匾,连书记镇长也到现场来向他表示祝贺。后来张东强的鸭越养越多,钱也赚得越来越多。不过,张东强也遇到过挫折,因为钱多起来了,有人便患了红眼病,有天夜里,将他的鸭棚给点了,几百只鸭子一夜之间变成了烤鸭。张东强伤心了好几天,还流了不少眼泪,但他并没灰心。不久,他看到种田种地的人越来越少,而他又特喜欢种地,就开始承包土地种粮食。种粮虽苦了点,但国家有很多补贴下来,还是比较有赚头的。张东强有了钱,就给两个儿子分别造了一栋三层楼房,并给他俩娶了媳妇。他的两个儿子也有出息,老大开了一家汽车摩托车修理店,生意不錯,成了小老板。老二从师专毕业后在镇中学教书。唯一欠缺的是张东强至今未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听了老严的话,我深感欣慰。既然我的邻居张东强日子过得那么好,我似乎觉得也没有去看他的必要了。

最近,我去探望父母时又碰到了老严。我又问起了张东强,老严却对我长吁短叹起来: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

张东强怎么啦?我赶紧问老严。

他变得傻傻的了。老严说。

是患了老年痴呆症吗?我心里一惊,又问。

老严朝我摇摇头:倒没这么严重。然后对我讲了事情的原委。

张东强一直承包着土地,他后来发现种粮已没有了赚头,就改种西瓜。三年前,政府将张东强承包的西瓜地卖给开发商建度假区。张东强倒也不是不让政府征用,承包合同上就写明,政府若要征用,合同可以终止。只是他种的西瓜再过一个月便要成熟,张东强要求一个月后再平整。但上面不同意,因为开发商等不及。双方僵持了两天,镇里便开来了推土机铲西瓜,张东强将西瓜看成是命根子,便躺在推土机前不让铲。镇里派来几个人将他强行拖走。于是,那些再一个月就要成熟的西瓜被铲得一干二净。张东强心疼他的西瓜,便受了刺激,话很少了,每天扛着一把锄头到处去开荒种地,就像他年轻时那样。

说到这,老严停了一下,喝了口茶。接着又叹了口气。

张东强这人真是怪,为了几亩西瓜把自己弄成这样!其实他也没多少损失。政府会赔他青苗损失的。跟政府撒野,这不就像你们城里人过马路不走斑马线吗?老严说。

老严不像张东强那样谋心挣钱,但他的晚年过得比张东强滋润。他生了两个女儿。他当大队书记的最后几年,把一个女儿推荐上了大学,给另一个女儿弄了个农转非指标,进了一家国营企业。那年代,有非农户口的女孩十分紧俏,老严的两个女婿如今一个是局长,一个是老板,日子自然过得滋润。然而,老严过马路走斑马线吗?

那张东强现在怎么样?两个儿子管他吗?我关切地问老严。

你就别提那两个小畜生了。老严气愤地说,张东强傻了后,兄弟俩便将他的存款分了。从此对他不管不顾。张东强本来是跟老二住在一起的,那以后,老二在外面给他搭了个小屋,把他赶了出去。

难道他俩就不供养他吗?我不安地问。

老严说,养是养的,但按农村里的一般模式养。

我知道什么是农村里供养老人的一般模式。老人还干得动活时,叫他自己种地养活自己。干不动了,就只给他们口粮,每个儿子再每年给个几百元钱。那点钱,过年时,还得给孙儿辈压岁钱,因此所剩无几。老人没钱花,只能自己养点家禽什么的,或者,将口粮省一些下来,瞒着儿子媳妇偷偷地卖些钱。或者,到外面去拾点荒。

老严说,张东强的两个儿子为了供养父亲,特意弄来一亩田,兄弟俩合伙耕种水稻。

我感到张东强的两个儿子太可恶了,又觉得张东强太可怜,便想去看看他。我想起了我做他邻居时他对我的好,想起了在我人生最失落时他给我的鼓励和指点,想起了我高考复习期间他每天给我送来的熟鸡蛋,忽然感觉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同时,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也开始怀旧了。

第二天上午,我开着我的“北京现代”去了我曾经插队落户过的那个村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已基本上认不出那个小村子,房子几乎全换成了新的。我住过的那间屋子已连同大队间一起拆了。我的那块自留地也连同那所小学,不见了踪影。

车一开进村口,我就发现操场上有一拨人在围着看热闹,一个年轻人手拿一把扫帚在追打一位老人。我停下车仔细一看,便知道那老人是张东强,因为他在往前逃时左脚一跛一跛的。

我急忙下了车,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张东强。不用说,追打他的那个年轻人无疑就是老大或老二。我不禁怒火中烧,拦住了他,大声对他说,儿子打爹,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接着,我又义愤填膺地告诉他,你爹多不容易,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你们兄弟俩拉扯大。我亲眼看到他当年是怎么逼着你们喝鸡汤的。他自己舍不得吃一口鸡蛋,却每天给你们吃一只。他又怎么辛辛苦苦地挣钱,给你们造房子娶媳妇。但他为了你们,自己至今都没再婚。可你竟这样回报他。我说这话时,旁边的人都惊奇地看着我,那年轻人也惊奇地看了我几眼,然后问我,你是什么人?

我刚要回答,老严忽然走了过来,对大家说,他是当年我们村的知识青年小陈呀。他现在可不得了,是省城的大学教授。众人一听,便啧啧称奇。那年轻人大概比较木讷,不大会说话。他又看了我一眼,突然冒出一句:关你屁事!

我刚想发作,老严拉住了我的胳膊:等会儿再说,等会儿再说,先到我家里去坐会儿。

我气呼呼地来到了老严家里,老严告诉我,刚才那年轻人是老大。今天早上,老大叫他父亲到后园给他家的花草浇水。张东强不知怎么的忽发奇想,将老大家后园的一块刚做好的草坪给掘了,整成了一块菜地。所以,老大就要打他。

我说我去找他家的老二,跟他好好谈谈,他是个老师,不会不讲道理。

老严说吃了中饭再去,但我等不及。老严只得陪我去见了老二。到了老二家里,我把刚才对老大说过的话向他重复了一遍。老二果然跟老大不一样,能说会道,讲起话来道理一打一打的。他对我大叹苦经。陈大教授啊,不是我们想这样,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一家不知一家事,如果我换成老大,可能也会这样。他的言下之意也许是,只因为他是当老师的,要为人师表,不好这样。老二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几点:他女儿读小学时,叫张东强接送,他却一天到晚喜欢扛着把锄头到处去开荒,丢人现眼。三天两头将他女儿忘记在学校里。张东强住在他家时,将他的家弄得乱七八糟,还常把外面垃圾箱里的东西捡回来,弄得他家里满是蟑螂和老鼠。去年快过年了,他在学校里分了五斤乌贼,是冰的。可到了傍晚,那乌贼不见了,一问,原来是张东强将它当垃圾扔掉了,他赶紧到垃圾箱里去找,早被人捡走了。想想看,那五斤乌贼有多值钱呀。总之,老二认为他父亲劣迹斑斑,所以只好另给他建个房子离开他家。

老二讲得头头是道,但我提醒他,你父亲的脑子受过刺激,做儿子的理应原谅他,同情他,开导他。再说,你刚才说的情况毕竟都是些小事情。你们兄弟俩如能多耐心地劝导劝导他,给他些温暖,他的精神状态或许会渐渐好起来的。

老二似乎很有涵养,他并没对我发作,只是笑着对我说,陈教授啊,大道理谁都会说。你是大教授,而我只是个中学老师,所以大道理我是说不过你的。然而,说说容易做做难。假如你把他带到你家去住上两个月,我相信你也会有跟我一样的看法了。再说了,我父亲当年对你不薄。你考大学复习那会儿,他每天给你吃一只鸡蛋,跟我和老大的待遇一样。

老二是明显地想用激将法来将我。我虽然不会被他将住,但我的自尊心却明显受了伤害。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当年张东强对我的好。是的,老二说的没错,张东强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不但每天给我吃鸡蛋,我高考落榜后还热情地安慰和鼓励我,并教给我复习的方法。甚至可以说,没有当年张东强的指点,说不定还没有我的今天呢。想到这,我突然觉得应该把張东强叫到我家去好好开导开导他。

我对老严说,我们走吧。老严点点头,将我领到了张东强住的简陋的小屋里。路上,老严叹着气对我说,像张东强这样的人还是没儿子的好,没儿子倒还能领到低保。

张东强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我发现他已苍老不堪,与当年判若两人。岁月这把杀猪刀已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道又密又深的皱纹。

我问张东强还认识我吗,他竟马上朝我笑笑,轻轻地说,认识,是小陈,住在隔壁。这让我甚为欣慰。

但接下来就不行了,张东强基本不说话。我问他,他只朝我笑笑,间或点一下头或摇一下头。于是,我问他说,我想接你到城里去住些日子,你愿意吗?张东强便笑着点了点头。

第三天,在征得老伴同意后,我用我的“北京现代”将张东强接到了我在省城的家。

现在张东强突然死了,死在了城市道路的斑马线上。我不禁又想起了老严当年说的那句话:张东强这人不守规矩,就像你们城里人过马路不走斑马线,迟早会出问题!然而,张东强是在过斑马线的时候被撞死的。

在感叹张东强身世的同时,我的内心居然变得出奇地平静。

我准备着老大老二来跟我吵,甚至来敲诈我。我甚至期盼着他们跟我对簿公堂。我决定在法庭上痛斥他们兄弟俩对父亲的忘恩负义。

但兄弟俩没给我这个机会。在我通知老严后不久,老二给我打来了电话,正如我老伴估计的那样,他在电话里一点也没责怪我,反而说给我惹了麻烦,倒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向他表达了歉意,说我没管住他父亲。老二说,不怪你,陈教授。要怪就怪我和老大,我们兄弟俩的确对他不孝。老二告诉我他和老大明天就来省城。

第二天,兄弟俩赶来了,身上黑裤白衫,臂上黑纱白花,脸上写着悲伤。我用我的“北京现代”直接从车站把他们送到医院的太平间,兄弟两个对着张东强的尸体大哭了一场。离开时他们说已经订好了宾馆,身上有孝,就不去我家了。

我又陪着老大老二花了两天时间到交警队处理完他父亲车祸的事。然后与他们一道送张东强去殡仪馆火化。火化前,兄弟俩又号啕了一场,还在张东强进炉膛时死死地抓着推尸车不放。

兄弟俩捧着张东强的骨灰回去了,我和老伴长长地吁了口气。

几天后老严给我打来电话,说张东强的丧事办得很气派很风光。老大家里设了灵堂,兄弟俩披麻戴孝轮流在骨灰盒前守灵,敲了三场道场,做了七堂佛事。全村人在村文化礼堂吃喝了整整两天,张东强的墓地也选得非常好,说是风水宝地,花了两万块钱。大家说,张东强的喪事是他们村有史以来办得最体面的。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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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顺的儿子
郑老二
老二为什么比老大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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