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

2023-05-30 09:08得月
野草 2023年1期
关键词:太婆阿兰老人家

得月

这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其实也不算多。鸡毛蒜皮的事儿每天都在发生,这便算不得事。真正勾起人回忆的事,总和生死相关。所以关于这个夏天,阿兰只记得两件事。

第一件事情是阿兰得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可能是疟疾或是白血病,阿兰依稀记得这两种病会便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线索。她整日惶恐,只好把卫生纸垫在下面,隔几个小时就去一趟厕所。她觉得自己好像时日无多,也不敢跟家里人说,也不敢让他们察觉。这一定是什么大病,不然也不至于流血不止。至于是白血病还是疟疾就无从得知。

这种现象持续了三天,阿兰写下了一封遗书。仿照电视剧里的情节,她郑重地写下: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弟弟、爷爷、奶奶,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很后悔,没有听你们的话,认真学习,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爸爸妈妈,真的对不起,以前我总是去别人家玩,没有好好帮你们做事情。在书柜第二层的盒子里,有我存的十一块钱,你们记得拿去。我走了以后,你们要好好的,要健健康康,要活到一百岁……

她还要很多话要讲,可又写不出什么来,眼泪落地比字还快。哭了一阵,又觉得一直哭不好。于是她冒着鼻涕泡,郑重地把这封遗书放在书柜二层的盒子里的最下面,上面是她收集的卡片和贴纸,还有整理在一起的一角、五角的纸币。她一边藏,一边抹眼泪。

大家坐在一起看电视时,弟弟和爸爸照例争抢遥控器,她完全没有心思参与,只是一动不动地难过又烦闷地坐着。她和周遭的一切仿佛格格不入了起来。爸爸说,乾京去给我倒杯水来。弟弟说,我在看电视,你自己去呀。爸爸又说,老二去给我倒吧。阿兰嗯了一声,僵硬地起身去了。突然弟弟在背后大声地说,你屁股后面有血。阿兰脑子一下子嗡嗡地响,她僵硬地转身,站在那里,手指头抠着裤缝上的线头。

她听见了笑声。可她笑不出来。

妈妈说,你是来了月经,快点去换掉裤子免得裤子染坏。拿卫生巾去换,你知道怎么用的吗……她不记得自己是点头了还是摇头了,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一直缠绕着她,她在厕所里待了很久,看着裤子上鲜红的污渍,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她不是男孩子呢,男孩子一定没有这些烦人的事情……出了厕所,她坐到椅子上,妈妈说,你现在不去把裤子洗掉吗,等到血浸到布里就洗不掉了。她拿着换掉的裤子出门去洗,听着屋里的人在讨论现在的女孩子这么早就来月经,以前的人都是十五六岁才来的,她听见三婶在大声地说,就是因为现在大家吃的东西净是激素,还有什么地沟油……

夏天来势汹汹,又让人猝不及防。炽热的温度裹挟着风,风变得绵软灼热,吹得人心中燥热。阿兰用力地搓着裤子,哗哗的水将血色晕染淡化,带着腥气的水在发白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痕迹。她的汗水一颗一颗地冒出,有的滴进水里,消失不见;有的啪的一声,独自晕开一个点,又很快干掉。她用胳膊狠狠地擦着汗,把裤子晾到竹竿上。

水分逐渐蒸发消散,只留下了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怎么也散不掉。她突然想起什么,冲进屋子里,把那封她认认真真写下的遗书撕掉,扔进了水沟里。

第二件事情是阿兰的奶奶廖太婆不好了。廖太婆不知是为什么不好,只觉得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于是整日整日地呻吟着。以前阿兰经过她的房间时,只是快步走开。现在,阿兰不怎么经过那扇门了。但她还是整日呻吟。叫声断断续续,从床板上传来,跨过高高的门槛,经过前院,顺着马路,断断续续地窜进过路人的耳朵里。刚开始,大家觉得好奇,并且觉得可怜。后来大家便厌烦了。到了夜里,村里女人同男人讲闲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穿过房门,出了院子,顺着马路,断断续续地窜进廖家人的耳中。

廖太婆的儿子们会了面。

大儿子说,必须要把娘送去医院看看,做个检查也好,要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二兒子说,送是要送的,哪些人去呢?

三儿子说,我家里有个板车,可以用板车送过去。

四儿子说,那就这样吧。

最后大儿子拍了板,那就老三老四去,反正要走个形式。

其他三个儿子都说,是,要有个形式。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空气带着微微的湿润。村子里最先醒来的是狗。只要有风吹草动,或是路人经过,狗就会自发醒来。一只狗叫起来,就会有千千万万的狗呼应。村子里没有那么多狗,但那狗叫声却真是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于是公鸡也醒了。天边泛出微微的光亮,公鸡开始打鸣。狗叫声短而急,公鸡的叫声悠长。在这背景声中,酣睡的人也醒了。

八月的稻田像油画似的,一块一块,拼接而成。色彩浓郁,绿得醉人。这绿色和绿色之间,又略有差别。有的深,有的浅,有的业已泛黄。

阿兰和三婶推着板车,走在马路上。两边是片片的稻田,过不了多久,田间就会洋溢农民的笑声。两家的男人因为有事,最后并没有出面,只是各派了代表。阿兰就是老四家的代表。

阿兰的奶奶半躺在板车里,起了毛边的大草帽遮住了略微刺眼的阳光。她轻声地哼哼,过路人都回头看。

阿兰是个拘谨的孩子,对旁人的目光很是敏感。她控制自己的眼神不飘到旁人的脸上,可是旁人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留在她们三人的脸上。她步子迈得很正,装作目不斜视,挺起背,但是一下子就塌下去了。

下头黄家院子的人也从屋里出来看,有些人吃饭吃得早,手上还端着碗,看到三人经过,饭也不吃了。

这是去做什么?

送老人家去看病嘛。她总是不好,我们也去看一下到底是哪里不好。

哦,难怪。确实,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容易不好。去看一下也是安心。

老人家哪里不好啊?

不知道,老人家自己也讲不出是哪里不好。看医院里怎么讲。

……

阿兰边推车,边竖起耳朵听这些大同小异的对话。

到了镇子上,医院还没开门。住在边上的一个男人正在洗漱,白色的泡泡吐在了地上,薄荷的味道和阿兰家里的是一种,他又含了一大口水,仰头嗬嗬地漱口。漱完了口,又走进屋里拿出洗脸帕,对着水龙头打湿,也不拧干,直接擦脸,动作简单粗暴,像是搓澡一样。把帕子洗了一遍,又晾回衣架上。他家里女人是在炒菜,而且是在炒酸萝卜,酸味喷薄而出,交杂着肉香。阿兰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你们这是做什么,老人家哪里不好啊?他看到三人,问道。

就是不知道哪里不好才过来看嘛。老人家年纪上来了身体不好,过来做个检查开点药才安心。三婶接过话茬。

那你们一路上推着老人家过来的?这么远,确实还是孝顺。老人家有福气。

三婶原本的笑容更是灿烂了,嘴巴咧开,回答他,是你讲话这么中听。做子女的,老人家身体不好,看还是要看一下的,尽一下孝心也是。讲着是大半辈子受苦受难,到了晚年也要安心过不是。

那确实是,现在好多年轻人到外头去了,几年几年不回来,大人在家里身体不好也不知道。我平日里也说还是要多关心点老人家,毕竟年纪这么大了,也不晓得还有多久的时间。男人照例寒暄了一段,又问,老人家年纪多大了。

明年就七十了嘛。

噢,你们是打算住院?

还不晓得,要看做了检查之后医生怎么说。要开药还是住院,反正看情况定。

那你们稍微等下,现在开了门,但是医生还没上班。

等下倒是不要紧,反正检查是要做的。

过了几十分钟,温度已经上来了。附近的人家陆陆续续地吃了早饭。奶奶在房间里头做检查,阿兰和三婶在外头等。三婶又开始和周围的病人或家属闲聊。阿兰又开始发呆。

医院里很凉快,但是味道并不好闻,不像书里写的浓重的消毒水味儿。照阿兰的话来讲,这是一种什么东西烂在角落里,很久没有扫掉,幽幽散发出来的,融进门窗,融进地板,融进墙壁的味道。这种味道无法消除,不然为什么那么多酒精消毒水也掩盖不住呢?这是各种病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天然让人不适。凡是进入的人,都会沾上,想要消除,只有远离。

走廊上人来人往,各自说着各自的话。阿兰双手抱着自己的包,偷偷看了一眼,里面三块钱还在。她呼一口气,继续发着呆。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来医院。感觉自己没病的人,来到这里检查出一堆的病;感觉自己有病的人,医生又说你没病。她觉得,生病这件事总是伴随着疼痛的。她讨厌生病。她又想起之前,不知为什么,乳房总是胀痛。这本是很难以启齿的事情,可她太疼了,只好跟妈妈说。妈妈带她到医院里做检查,那个男医生问她哪里不好,她嘴巴闭紧,像块石头。妈妈说明了情况。男医生让她把衣服撩起来。他的冰冷的手触摸过她的乳房,轻轻地捏了捏。阿兰忍着痛,听到他说,没事,这是正常的。可是阿兰觉得自己不正常极了。她羞愤又气恼,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她觉得那个男的就是个庸医。

隔了好久好久,久到旁边人跳转了无数个话题,检查终于做完了。三婶冲了上去,听到医生说老人家没什么大毛病,脸上扬起一个笑。医生又说,但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器官衰老,要补充点营养。最好是买点保健品。三婶依旧笑着,只是笑得不太好看了,但嘴上说着,没得病就好,没得病就好。旁边人也纷纷庆祝,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不行。阿兰听到“没病”两个字,松了一口气。

出了医院,经过那个男人家时,男人在看人打牌。刚吃过早饭,店子门口就坐了好几桌,全是打牌的。以前村里人这么一桌一桌地坐着,是为了吃饭。现在这些人一桌一桌坐着,倒把打牌当作吃饭了。

男人看到她们出来,问了情况。三婶笑着回答,医生检查出来没有问题,还不是老人家年纪上来了体质差,开了点维生素什么的,望着她吃了好点。

男人说,没有问题那就再好不过,我们小老百姓要是得了什么病,治也难治。就不要说老人家了,要是情况严重,医院都不敢收。

三婶连连点头,做个检查就是几百,开的保健品也是好几百。我们做子女的,送老人家看病也不好叫老人家出钱,还不是從自己口袋里出。讲着是有医保,又不是什么大病,医保也减不了几块钱。你说我们这些种田的,年年累死累活,一亩田也挣不到几百块,屋里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平日里不敢生病,要是住院做手术,你说哪里来的钱呀。

男人说,确实是这样,不过也没得办法,最好就是不要生病。

难得很哦,生不生病要看看老天爷的。有的人年纪轻轻就得癌症死了,有的人长命百岁,健健康康呢。三婶感叹道。

其实你讲长命百岁未必是好事。有的老人家活得久啊,子女在大城市里打工,几年不回来看一次。这样子还当不得那些儿子在边上照顾的,有什么病痛啊一下子就知道了。你知道安乐乡那个肖祥文吧……男人又和三婶闲聊起来。

那我会不会长命百岁呢?阿兰忍不住想。

回到家里,阿兰的妈妈先问了一遍情况,三婶一一回答,又扶着廖太婆到床上。妯娌相见,格外投机。三婶用尖细的声音和阿兰的妈妈说着,你讲老人家也是,讲着自己不好,这是去医院做了检查的,医生都说了的她身体健康得很。你讲嘛,老人家去年都还要自己下地,生怕我们糟蹋了她的地。现在倒好,她自己躺在床上。我也不是说要占了老人家的地,还不是看到两个老人家年纪有这么大,身上哪里不好,别个还不是讲我们做子女的没得孝心……阿兰一声也不敢吭,连忙进了屋。她一边张望着,一边把顺路买的优乐美藏起来。优乐美藏在了柜子的第二层,她的日记作业都放在这里。

到了下午,弟弟找到了她藏起来的优乐美奶茶,泡着喝掉了。她发现的时候,桌子上都是包装纸,杯子里剩下几坨没有搅拌开的奶茶粉。她把垃圾扔到外头,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过大人们倒是高兴了,因为没过几天廖太婆好了。这个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好了,就像一开始大家也不知道廖太婆不好是不是真的不好一样。但是那天之后,她表现得像是好了,吃喝正常,也不再整日呻吟,甚至是可以下地了。这不正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结果?

第二年,阿兰上六年级了。她的个子蹿得太快,身型很快就超过了姐姐。很多姐姐的衣服她都穿不了了。夏天到了,又要买新的凉鞋,旧的已经短了一小截脚趾。妈妈去赶集之前跟她比量了脚长。她知道要有新的鞋子了,高兴得不行。她在心里暗喜,幸亏她长了个子,可以换新鞋了,不然妈妈肯定要让她继续穿去年那双。去年那双早已经烂了一条缝,每次她走去上学都会夹脚。妈妈用针线把那条缝缝了起来。但缝起来了也还是夹脚。

看着爸爸开着拖拉机嘟嘟嘟地远去,她扒着门,看了很久。果然这次赶集她收获了一双新的红色的塑料凉鞋,37码,妈妈穿着略大,她穿了正好。她其实很羡慕女同学的凉鞋,上面还有各种水晶镶的花,但是那种鞋子很贵。妈妈在一旁唠唠叨叨,抱怨阿兰个子长得太快。这种时候爸爸是不说话的,说也只是附和几句。阿兰熟练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沉迷于新鞋子。阿兰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随即又觉得太刻意了不好,于是出门去洗苹果。奶奶坐在屋里的凉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到阿兰经过,继续摇着扇子,新鞋子呀?阿兰嗯了一声,飞快地走远了。

阿兰一看到她,就忍不住去看她额头上结的痂,脑子里一直想着前些天她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哭着诉说男人打她。过路人来来往往,没有人停下,停下也只是观望。男人打女人算个什么事?压根就不算个事。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外人不好插手的。阿兰的爸爸虽然是小儿子,又同两个老人家住在一起,这种事也不好开口,只是劝说她进屋子里去。而阿兰的爷爷廖老头坐在另一半,只是说着,我没有打她,她自己撞的。阿兰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更不敢出声。妈妈特意嘱咐了她和弟弟不要出去,也不要管。阿兰趴进被子里,听着屋外混乱的声音,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她觉得奶奶有些可怜。自己也被妈妈拿着棍子打过,但是没有一次出过血。奶奶都被打出血了,那肯定很疼。

九月份,太阳用尽力气燃烧自己。九月底是这一年最后一次的高温,到了十月,天气就会转凉,届时便是真正會让人感觉入秋了。但这时候的天是湛蓝湛蓝的,也不是一整块的一成不变的蓝,深深浅浅,衔接自然,仿佛技艺最高超的画家一笔画就的。天幕上披着洁白的云纱,缓慢飘动着,像是仙女的裙摆,缓缓变换着姿态。不多时,又飘过来一层羊群一般的柔软饱满的云,排列整齐,尾端慢慢隐没,露出一角湛蓝的天来。

阿兰从寄宿学校回来,看着堂屋摆着的黑色盒子,觉得惊讶,又觉得伤心。与此同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内里发酵。

他们说,廖太婆是夜里去的。前一天还好好的,胃口也很好,吃了一满碗饭,谁也想不到她会突然去了。事起突然,可大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阿兰的几个婶子给老人擦洗,换上了老人平时常穿的衣服。伯伯们则将梁上放了好几年的寿木取了下来摆在堂屋正中。隔得近的女眷们扯了白布做寿衣,大伯打电话通知了远在广东的儿子——阿兰的大哥回来一同主事。

每一个人都在忙碌,忙碌得井然有序。门上挂着白布,灵柩前点着白蜡烛,人人手上披着白巾。农民日常下地干活,穿的都是深色,因为耐脏。只有这种时候,大家才会自发地穿上白色。这样的白色,比廖太婆头上所有的白头发都要白。

一堆阿兰并不熟悉的嬢嬢在帮忙做事,看到阿兰,半问半说,这也是个孙女吧?阿兰点了头,她们又说,今日才放假啊?不过还是学习重要点喽。阿兰又点头。接着她们便聊别的天去了。阿兰听见她们说,老人家这也算是喜丧,无病无灾,刚好过了七十大寿。活了七十岁也够了。阿兰脑子里净是胡思乱想。七十岁就够了吗?七十岁和一百岁,整整差了三十岁呢!她想活久一点,活到一百岁。因为大家嘴里都说着长命百岁。想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奶奶活七十岁也是确实够了的。因为平时都没有人陪她说话,陪她玩。她孤单单地过着,有的时候还要挨骂。换作是阿兰自己,她都会觉得日子难熬。

妈妈过来了,在她耳朵边上说,你是孙女,等下跟着哥哥嫂嫂拜老人家,这都是应当的。何况你小时候还是她给洗的尿片,于情于理都是要拜的。妈妈看着阿兰脸色呆滞的样子,沉默了几秒,不知想起什么,又说,你小时候不是还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吗。没等阿兰回答,妈妈便推着她去换了孝衣,又推着她去跪拜老人。后人们全都跪在灵柩前,恭恭敬敬,整整齐齐。一个经受了几十年苦难的老人是经得起这样的跪拜的。她一生跪拜过很多次,为菩萨跪,为先人跪。如今她也成了被跪拜的对象了。

阿兰在灵柩前跪了很久很久,久到点完了一根又一根的香烛。旁边的和尚敲着木鱼,念着她听不懂的经文。线香的烟袅袅娜娜,在昏暗的堂屋里漂浮又散开。烛火摇曳,流下一行行的烛泪。奶奶生前是信佛的,晨起之后会点香祈祷。线香点燃,丝丝缕缕,透过屋檐,漫上天际,被四面的风吹着,洋洋洒洒融进云里,随处游荡着。经年累月,屋子里留下了淡淡的线香的味道。她的儿子们倒是没有一个信佛的,有时嫌她点的香味道太大,也会加以斥责。可是信佛有什么不好呢?每次奶奶去庙里拜菩萨,都会带很多吃的回来分给大家,有老面饼,还有法饼。她都很喜欢吃。阿兰思来想去,觉得除了要每天烧香,信佛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何况每次出门都有好吃的,她觉得每天都烧香也未尝不可。

上山前一天,堂屋前临时搭了台子,夜里请人来唱戏。农村里老人去了是大事,看戏更是大事。电视里面倒是每天演无数的戏,播了一次还会重播。但电视不是每家都有,看电视也费电得很。现场演戏不一样,演完了就没了,只能看一次的。况且不是每家老人去了都会请人演戏,村子里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事了。这回是多亏了廖家人多,子孙出息,舍得出钱。

大家知道晚上有戏看,从一大清早就开始期待。女人们做事时聊的不是家长里短了,都是关于戏的。从剧目到演员化什么妆,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个个都成了专家。女演员临时征用一张桌子当化妆台,从包里拿出瓶瓶罐罐,对着手上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开始涂涂抹抹,不一会儿便涂得唇红面白,眉毛漆黑,颧骨上还有厚厚的腮红。小孩子们也觉得新奇,路过门口,探出几个小脑袋,发出嗤嗤的笑声,接着就被大人轰走了。阿兰也时不时进到房间,盯着女演员看。到了夜里,三声锣响,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下安静下来,吃东西的,喝酒水的,全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眼巴巴地望着台上。几天来闹哄哄的场面第一次这么安静。那晚一共唱了三场戏。前两场都是独唱。音箱里的音乐估计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听清,放得震天响。女演员穿了粉红的戏服,嗓音介于清脆与浑厚之间,气息绵长,竟能压住背景声。众人皆是喝彩。到第三场,女演员脱去戏服,摘了辫子,和男演员共演了一段。讲的是寡妇和单身汉情投意合,几次私下幽会,又怕女儿和爹发现,最后单身汉上门提亲,寡妇和单身汉喜结连理的故事。

戏演到这,算是到了高潮,观众的掌声一阵盖过一阵,喝彩一声盖过一声。戏落幕了,观众激动的心却还没落幕,回家路上也还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入睡了,估摸着也还会做个香艳的梦。

又过了许久,人都散了。舞台上冷冷清清,一盏昏黄的灯费劲地照着柱子上八仙过海的贴画,堂屋里香烛流下长长的雪白的泪,流干了,又有人换上新的。

上山那天,阴雨绵绵,送葬的队伍拉得很长,沿路锣鼓纸钱相送,打头的是抬棺的一帮人。阿兰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下葬的时候要绕远路。她年纪小,走得倒挺快,一下子就走到了队伍前面,过上一会儿,抬棺的人便停下,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原地跪拜。前头的人看到了阿兰,说,孙女应该在后面。孙女为什么就要在后面些?阿兰不明白。阿兰到后面的队伍待了一会,又不自觉地冲到了前面。另一个人又说,你是孙女,应该在后面些。阿兰又回到后面。走的都是山路,阿兰的额头上印上了泥土印子和草屑,裤腿上都是泥巴。她觉得有些烦闷,嘴里干得很,心里躁得慌。她还没有陪廖太婆走过这么长的路呢,别人也没有过。她又想到,奶奶去观音庙的时候,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呢,和她一样,口干舌燥,想着快些到吗?

雨绵绵密密地下着,像是女人凄切的哭声。前几日还是烈日当空,夜里热得人睡不着觉,今天却是有些入秋的意味了。山路泥泞,众人身上多多少少粘了泥。队伍里有人说道,大家再攒点劲,这是天老爷在看着我们尽孝心呢!行至一半,忽地转了晴。队伍里又有人说,大家攒劲啊,这是老人家保佑子孙,特意放晴了!到了地方,阿兰的嫂嫂们摘了路上的白花插在头发上,阿兰看到也跟着摘了一朵,认认真真地别在头发上。棺木入了土,坟包刚刚成型,突然起了暴雨,做工的人草草收了尾。一众亲戚在兵荒马乱中分散。只剩下子孙们还在给坟包填土。阿兰的大哥招呼着小辈,快来给你们奶奶磕头,奶奶会保佑你们的。奶奶会保佑大家吗?奶奶只有一个人,怎么保佑这么多人呢?雨水从阿兰脸上流下,她狠狠地磕了头,心里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也只仓促地说了“奶奶”两个字。大哥在雨伞底下烧纸钱。雨是大了些,风也大,土黄的纸钱一下就烧完了。只剩下蜡烛继续摇摇晃晃地烧着。大哥还有几个大人留下继续等蜡烛烧完,小孩子和女眷們都赶紧回了家。

阿兰跑了几步,打了个趔趄,不敢跑太快,只紧紧跟在了人群后面。她一向是跟在人群后的。不知怎的,她心里颤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新坟,又看了看她来时的路。忽然想到,她还没有好好看看呢。

说来也怪,奶奶头七那天,阿兰家里进了蛇。阿兰怕生,但不怕蛇,还看了好几眼。倒是阿兰的爸爸见了,说这是老人家回来了。那条蛇没进别的地方,在老人家生前的房间里盘桓很久,又进了堂屋,在灶前停了一会儿,最后爬到了牌位前,停住不动。阿兰的爸爸叫了兄弟几人,四兄弟再通知了家中老小,聚到堂屋。阿兰大伯烧了厚厚一把黄表纸,又让大家一个一个磕了头上了香。他嘴里念念有词:娘老子,我们晓得你去得早,舍不得离开。但是阴阳两隔,后人接下来还是要好好过日子。娘老子你放心,我们平日里也会时常看望你,逢年过节给你烧纸钱,放鞭炮,只会多不会少。你在那边好好地过日子,菩萨会保佑你的。你也要好好保佑我们子孙有出息。说完,便狠狠磕了三个响头。那条通身漆黑的蛇昂着头,盘作一团,受了这番话,终于离开了。

十月份,地里的南瓜熟透了。以前的这个时候,奶奶已经开始做南瓜条了。阿兰记得很清楚。她小时候就喜欢围着灶台,看着奶奶将切好的南瓜条放到锅里煮好,再捞到竹筐里。经过三五天的烘烤,香味浓郁,弥散在堂屋里。煮剩下的水还可以当糖水喝。阿兰直愣愣地盯着那一筐南瓜条看,她不好意思开口,因为妈妈叮嘱过她很多次,到了别人家里不能讨东西吃。她围着灶台盯了很久,奶奶什么也没说,迈着步子过来塞给她几块。阿兰捏得紧紧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南瓜条在嘴里化开也舍不得咽下去,仿佛那样她就可以吃得更多。长大了之后,她不再围着灶台苦苦盯着那些南瓜条了,奶奶还是会偷偷往她手里塞几根。

她一直记得那种味道。甜甜的,糯糯的,有点黏牙。也许还有点咸咸的,因为她手心里的汗。

廖太婆走后,就剩下廖老头一个人了。

廖老头的儿子们会了面。

大儿子说,以前娘老子还没有去,是娘老子做饭。现在老人家一个人过,不好开火,还是我们送饭算了。

二儿子说,送是要送的,怎么个送法呢?

三儿子说,反正我们都离得近,一家送一天,轮着来嘛。

四儿子说,那就这样吧。

最后大儿子拍了板,那就按老三说的,一家送一天,从我开始,大家要记得,莫忘了。

不用生火做饭,也没有农事可做,爷爷每天吃了饭,就是拄着拐杖,坐在竹椅上,看着远方。有时他一天都不说话,有时他一个人嘀嘀咕咕就是一天。谁也听不懂他的话。日子也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着。

过了一年,他们说,老人家痴呆了。阿兰知道以后,心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偶然看到爷爷坐在竹椅上,望着不知何处发呆的样子,她突然陷入了悲伤。

深秋已至,沾染了陈霜的花香顺着银灰的马路飘进各家各户。

阿兰知道,这是路边的野菊花开了。

江水东流,山色苍翠,红日低垂。

远方又响起了鞭炮声,继而是一阵一阵的哭声。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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