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的诗

2023-05-30 09:08马拉
野草 2023年1期

马拉

当你把手放在我手上,透明的白雾

温柔地将我体贴。我想起过去

那些恋爱的时光,我爱过的人;

要是我足够诚实,我会承认

我忘掉了某些曾经带着低语的甜蜜名字

在熟睡中醒来恍若隔世的缱绻面容。

刻骨铭心总是有限,没有足够的石头了

也没有别的事物可以替代;

还有人像是从未存在过,没有名字也没有面孔

她是抽象的女孩,有具体的美。

说起这些并不让我羞惭和愧疚

有时我会羡慕被我忘掉的人,①

就像我被人遗忘,从苦海中上岸。

白雾一样的手指向我弥漫,仙人掌和刺球

我都接受。陌生的爱让我感叹:

回忆过往就像石子打破湖镜

我期待未来,像是要把水装进蓝色的瓷瓶中。

①此处系化用米沃什《礼物》中的句式。

当我老了,在暗无天日的阁楼

回忆旧事。①我的铃铛像秋天的果子垂落,

我爱的女人多半已经死去,活着的

拥有比我年轻得多的男人。他们一定说过:

爱,比爱更重要的。我听不到了,

我需要,没有人给我。这是怜悯的果核

剥开坚硬的外壳,柔软的果仁

那不是爱,只是生命延续才需要的部分。

爱是花蕾,爱是刚刚成熟的果实,

我在阁楼上听木板深处的声音,钉子落地的回响

会有一个地方属于我。收留泪水和记忆

收留残核,爱人的笑声从高处传来

我相信爱情,相信糖一样的年份。

剩下的日子,我将反刍舔舐,日复一日

再也没有困惑,再也没有怀念。

①此处系化用叶芝《当你老了》中的句式。

外公已在天上生活多年。

如果天上有同人间,他早已转世轮回

今年,他该是二十三岁的青年。

可能已经结婚,或者有了喜欢的女人

他必定想不起我。人生,

再一次翻篇了。我时时想他,

想他在天堂等我,死去就是永恒。

我的外公他是魂魄,是云顶高飞的白鹤;

美好的象征物,来生不在了,此生尚早。

我有悲伤和热望,我在天上的亲人

他们如果没有新的亲人,天上就太苦;

假设他们有了新的妻子,人间不值得。

这矛盾的法则,让人困惑的真相

催熟秋天的苹果,芦苇弯腰向湖水致敬

我在人间发出的哀鸣,外公你一定要听到

我想你多年,像弦上紧绷的箭镞

呼啸着离开的那一刻,我看到鸟的痛苦

我射中的就是你放走的那一只。

和朋友们聚会时,我时常谈起理想。

理想,而不是理想主义。

我谈起一个句子,一个词,偶尔的停顿

它的精妙之处像花开一样自然。

光知道花开还不够。要深刻地理解一朵花

自然地再开一次。

这是精确,也是艺术。它不同于静物画

和刻刀,土壤都没有关系。

有时,我们也谈论女人

她们奇妙的嘴唇和眼睛弹奏的乐器

比偏微分方程还要焦灼人心。

笛卡尔说:

数学拥有最具美感的逻辑形式,恰似黄金分割。

我们的女人,热爱大自然。喝水,不饮酒

她们早已证明爱和欲望是个不等式。

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让我更爱我儿子,

痛苦的人也一样。

那些凡人,总是激起我最无助的情感。

抽象的恐惧比灵魂更轻盈,比尘埃

落在我身上更让我厌恶。

人不能比死亡更残忍,又如何活在世上?

我有一个朋友,他有活着的亲人

他不会有妻子和儿女。

他对人间的爱恨,一座四面都是出口的迷宮

没有一条路让人停留和探究。

我们会做一样的梦,梦中哭叫着嘶喊

黑夜原谅了所有闭着眼睛的人。

事情就这样了。

梧桐又开了一次花,

山上的客人还没有下来。

我等不及了。

你有多久没有喝水,就有多久没有爱我。

你有多久没有对着镜子说话,

马就在山上闲了多少年。

雪,还在路上。

男人提着刀去了湖边,想杀死水中的倒影

要到天黑他们才会成功。

才会坐在灯下,给孩子们讲发生的一切。

我要回家了,回到故事中去:

回到牛还在草原,鸟还在空中的镜子里

再把光投到坚硬的花岗岩上。

我看过这个星球上所有颜色的眼睛;

纸烬灰,翡翠绿,海面上闪烁的夕阳红……

它们都没有我看过的那双眼睛那么美。

——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看过我

她的眼中藏着宇宙所有的星辰;

海蓝色的眼睛,充盈的泪水和盐。

有没有一只猴子说另一只猴子

脑子坏掉了?有没有一只老虎

骂另一只老虎纯种蠢货?

我想,大自然不允许这样。

水流过的地方,总有生灵聚集

人生活的地方难免战争。

如果这是造物的设计,那一定也是谬误

谁都有糊涂的时候。包括造物主。

老子有刍狗式的平等之心,

老子有幽州台的孤独之心,

烈火在星月之夜燃烧,江水在青山旁东流

小船中有人酣睡,鱼虾彻夜难眠。

人在人类中找不到的命运之叹,

每一朵凋谢的梅花却了如指掌。

这是我下午看电视时,突然

想到的名字,灵感来源于那个变态

恋足癖,邪恶的天才导演昆汀。

我爱死他了。

他的天才我没有,变态也没有,邪恶——

还是没有;

这一点也不妨碍我爱他,并为他写首诗。

边境线上,集装箱般的房车开动

落日和亡魂激动地“嗷嗷”叫着;

肥胖的猪,黑色的蝙蝠

请游过太平洋,游到中国的南海边

从伶仃洋畔登陆。我早已备好香蕉,

还有蛇蝎美人,她们都会喜欢你。

想象一个画面:

天黑了,垂头丧气的墨西哥人走在中山路

他想找个酒吧喝一杯,

他用纯正的汉语告诉侍者:你知道吗?

在我的家乡没有游荡的鬼魂,

每个女人,都是一万人的教堂。

雨水据说来自高处的云层,

这让我觉得神奇。前一秒它还有云的姿态,

在悬浮中享受白雾,当它落下,

它变重还是变轻了?它有没有可能再次悬浮?

如果这只是科学问题,那应该简单

你要是用美妙的心思想它,多么迷人。

我看惯了雨水和北方的快递,

生活还在虚构,我还在探索爱,还在确认

意义真实不虚。如果没有沉浮

要水有什么用?如果没有水要船有什么用?

如果沒有天空,雨水从哪里落下?

科学塑造了我,我是神秘学唯一的起源,

我也是雨水在地上的亲戚,它有透明的血

我有红色的,每天早晨从东边升起。

——诗赠超人罗

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刻,你哭了

在我怀里像一只迅疾的蜻蜓;

有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我哭了像笨拙的大鹅。

亲爱的超人,你有男性的一切生理器具

我也一样,愿我们今生相爱——

以灵魂的形态。我们的妻子

会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有让人难忘的美德。

我看过路灯下的雨水,凌晨三点的机票

停在大榕树下漫长的暗夜时光;

如果这一切皆是虚妄,皆是庄之蝶

那就由它去吧。但你不准,

不准翻开书,像是捕捞游鱼;

不准开轻浮的玩笑,像是伶仃洋的飘萍。

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死。

从冬天的雪原到春天的种子有三百粒

从山鹰的翅膀到洞里的蝙蝠,它们的眼睛

有三百对。有人问你:

它们加起来一共多少粒?

一群羊加另一群羊到底是几群羊?

种子能不能和眼睛相加?我知道

坦克加上炮弹约等于灾难,它们能相加;

爱情加上水手和风暴,可能是个悲剧,

它们一样可以相加。有天早晨,

我试图让朝霞加上落日,黄昏不答应;

很久以前,皇帝曾经加上圣人的仁慈

历史三峡久久徘徊不肯东去。

我用三百粒种子换三百对眼睛,

我用土里的先人换一颗含钙的石子,

整整六百粒,足够用来加减

甚至乘除,只有一种情况它等于零。

据说,天王星下钻石雨

人类因此产生忌妒。天王星的钻石

像地球的雨一样落下,它们也羡慕

为什么地球上有会说话会骗人的精灵?

如果神创造宇宙,黄金会不会思考?

我想,会的。

黄金如果不会思考,就一定不会被呈现

就像肉体比黄金更柔软,更懂得水的美妙。

我有光年的悲伤,也有一克黄金的痛苦

钻石一样落下,在寒冷的行星带

宇宙中的星球在转动,在黑暗中想象。

把黄金赐给天王星,让钻石落到地球上

它们之间的怜悯会产生意义,

像一克,像黄金,像我荒谬的确信。

法师说:等雨下到山前

你就该离开了。为此,

我期待过年轻时的乌云,

随之而来的风暴让我颤栗。

我以为那是奖赏,像我因为爱

打开少女胸前羞涩的白云。

我经历过一些雨,从山前到山后

有时也从山后到山前。池塘里

绿色的青蛙爱抚漂流的浮萍,

圆弧形的“呱呱”声,

将落下的雨水一一收集。

当我闲坐,看雨后的山间白雾

我爱彩虹的恩赐,光特意将它送来

再带着古老的法术,消散,离去。

妻子害怕我写诗。

心碎于我酒醉后厌倦人间,她接受

她腿上的肥肉和头顶的白发;

她渴望她爱的男人不仅爱他们的儿女

更爱她日渐美妙的灵魂。

这个傻女人,永远无法理解水面的波纹

蜻蜓为何在雨前低飞。

她的爱纯朴单调,像阳台晾晒的衣服

像我半夜翻身时握住的她的乳房。

我热爱写诗的荒谬①,全世界的神灵可以作证

印度有比别的国家更多的神灵

我因此对恒河产生更多的敬意。

我的女人,我亲爱的妻子,请你不要害怕

诗歌不会让你更美,但会让我更像一个人

让我远离畜生的形态和猪狗的嘴脸;

如果有一种幸福,你不能理解

就像我面对大海心如止水,而你

澎湃如翻滚的海浪;你一定能够理解

我们有效的亲吻都在沙滩上,暮色沉下

淹没你经期染红的白色裙摆,

这巨大的,来自黑暗深处的微妙善意。

①此处系化用辛波斯卡《种种可能》中“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作家们约着故乡游,从广东至漠北

我想象过旅程。它是诗意的

带着木头经年之后沉郁又迷人的气息

谁没有故乡?谁又没有在垂老之前想它?

对出生地而言,没有老人,只有孩子。

乡下的水曲折着流进城市,河流

在入海口由淡变咸,这像个隐喻:

细小的甜终将汇入浩瀚的苦。

成年了,肥胖秃顶的孩子们试图找回

丢失已久的甜。他们能否如愿?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不会。

飞机从先人的坟山起飞,湖泊和水鸟

已是禁忌。这个地球上曾经被人遗忘的角落

成为资本硕大的钢铁奇迹。钢铁的味道

难以溶解于水,我无法饮下;

那一口甜会在路上拉丝,从南中国到北中國

从山顶洞人到美妙的AI机器人,

而我没有乡愁也没有悔恨。我装作这样。

我曾为醉酒而后悔,但今天不会

睡眠太美好了,像是从幽暗的隧道中新生

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看见它。

女儿坐在我床边,她十四岁

有全世界最好看的线条,最迷人的气味

我们讨论全等三角形和高考的分数

这些世俗的事情让我们又亲近又远离。

她是我的小公主,有了她我就是富裕的国王

有一天,我会把这份爱施舍给凡人

我如此阔气,不惜成为最后一个乞丐。

只有这一个人,相信我说的酒话

她自信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当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我早已原谅了我自己

我的女儿不允许我后悔。

妻子拿回果苗,种在阳台花盆里

对待植物,她没有对待儿女的耐心

她是个管生不管养的混账母亲。

我替她养育二十多个绿皮肤的子女,

带刺的这个是我最讨厌的

干瘦,霸道,不容亲近;

我想过弃养,妻子不同意。她坚信:

它能结出比果园更好的果实。

回家两年后,它终于冒出了一朵紫红的花蕾

那丑陋的样子像我对人类的持续偏见。

有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浇水

青山像往常一样翠绿,不像有奇迹发生的一天

火龙果开花了,洁白,盛大又庄严

我被这美所震撼,它像昙花一样骄傲

不愿长久逗留人间;又像对我的报复

让我从此心心念念,为往日的狭隘而羞惭

因为花,我原谅了它的倔强和尖刺

我对它的果实并没有该有的兴趣。

抹香鲸在大洋深处游历,

它有我永远无法到达的深度。

我们见过各不相同的事物,

也不试图相互理解,我也无法理解,

海平面三千米以下深处的黑暗,巨乌贼和皇带鱼

它定然也无法想象人为何能离开水?

这是天然的差异,我们甚至没有必要

知道彼此的存在;蓝色的星球悬浮在宇宙中,

巨鲸游动,它见到人类的机会

远比人类见到它要少。我猜想:

它从未喜欢过人类,人类喜欢它;

因为好奇,因为十八世纪欧洲街道的黑暗。

遥远的东方,美好的东方

一位诗人打开电视,他看到海底的电缆穿过海峡

身在斗室,他怀有巨兽的悲伤。

从卧室窗口可以看到大王椰局部的枝叶

军分区宿舍楼白色的窗子,红色的屋顶

再远处,山影和云彩时时变幻

雨中多是流动的灰雾,乌云纠结成团

当肥胖的白云堆积,必是晴朗的好日子

屋内我熟悉的景致都停留在原处

玻璃杯在书桌上度过整整一个下午

安静的气息中,蜡笔和电视机遥控器即将睡醒

儿子很快从幼儿园回来结束我一天的工作

又是平常的一天。我想了很多事

夏日的芒果落在地上,荔枝等着让人购买

我将在傍晚出门。时间流逝,意义就在其中。

朋友圈跳出一条消息,一位美好的女性

因为癌症死去。这是台风过后阳光灿烂的下午

大王椰的叶子刺一样扎进干净的空气中。

有个朋友喜欢傍晚去咖啡馆

喝过咖啡,如果没有别的事情

他会在那儿继续喝酒,直到深夜

他漂亮的女朋友不是每次都会陪着。

偶尔,一本书出现在桌面

《伤心咖啡馆之歌》紧挨着《燃烧的原野》

音乐游荡,像细密的雨丝从空中落下。

另一位朋友喜欢早上喝咖啡

到达办公室后,他烧水冲咖啡

在带着迷人香气的苦甜味中开始一天的工作

如果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他就在

他制造的迷宫般的天堂中工作,日复一日。

傍晚,太阳从西边轻轻落下

约好的饭局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等他。

每天早晨,晾完衣服之后我喝茶

我不喝咖啡,也不喝充满青春气息的碳酸饮料

朋友们约我一起吃饭,世界变小了

我在自画的牢笼中获得快感,还有浓缩的自由。

我的朋友圈,我用这个词

这是个好词,朋友,圈。

他们说:每次喝醉,你都会写首诗

给妻子,给你的女人,你获得原谅;

有时,你会提前写,做一个铺垫

你会喝醉。说得都没错。

我的好奇心在于,我为什么不能讨好我的女人?

她是我生存的智慧,我唯一需要交待的

过往和未来。她是审查官,

有合理合法的证照。我有窃贼的幻想,

也有犯下的罪行和侥幸的愿望。

这是我的荣耀,我的女人和我一起

承担了神给我们的责任,新的人类

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儿子。

亚当抽出肋骨的那一刻,他没有想过女人

夏娃吃下善恶树的苹果,才意识到

丈夫,不再是一个修辞。他客观又具体。

我的女人,在我面前没有肉体的秘密

我写下一首诗,像诚实的主祷词:

我们在地上的爱人,愿人祝福我们

即使没有人祝福,我们依然要拿起酒杯

愿你的国就是我的疆土,你宽容的话语

就是我们共同打造的圣杯。让我们祝福主,

他创造了我们,他才是有福的人。

我的妻子是个客家女人。

每次陪她回家,因为语言阻隔

我和她的亲友很少说话。

她不时看看我,好像母亲

担忧地看着生病的孩童。

这个善良的笨女人,每次看到

她被亲人孤独地包围。

我总想到纪录片中的一幕:

初春,大雪依旧覆盖的原野

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母熊帶着三只小熊

翻过茫茫雪原寻找救命的温泉。

像是听到死亡的甜蜜召唤,

她的歌声和海浪的碎屑,完美的音节;

没有比这更动人的琴弦了,

我因此而赞美肉体,赞美生命。

死去的女孩和雪一样白,一样美丽

她会在春天发芽。我因此而赞美爱,

赞美落在地上枯黄的树叶。

我不再恐惧,不再为黑夜里的鬼魂哭泣,

生命已经来过,像小溪中流动的水滴;

把脸放在她柔美的胸前,我不再惊慌失措,

死去的亲人早已酿好了葡萄美酒,

他们在小树林里等我,微风送来消息:

尝试赞美这世间的一切,包括灰尘。①

我像是听到了灵魂的回响,迷途的人

因为听到钟声而欢欣不已。

①处系化用扎加耶夫斯基“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我说过不写诗,但我不准备守信。

法律不会因此制裁我,道德也不会

语言欢迎我回来。石头怎样被雕刻

水怎样被吹出波纹,我就有怎样无赖;

诗喜欢被诗人持续骚扰,

她厌恶伪君子胜于卑劣小人。

为什么写作或者为什么要写诗?

这并不是追问,也不是存疑在心,

而是肯定。比铁还要坚硬的肯定。

当我深夜回来看到雨中的落花,我写诗

当我迷恋白云围绕着山间回荡,我写诗

当我痛苦于伤害的美残缺不全,我写诗

当我知道自由和爱已如同奴仆,我写诗

我写诗有一万种理由,不写的理由没有一个。

鸟儿在笼中鸣叫,我在斗室中徘徊

非洲大草原上雄狮在午后的温热中闭上双眼

诗意的大自然,有另一支笔在书写

它使用不存在的语言,每个地球人都懂。

我用狭隘的汉字,用一声叹息的力气

写下一声轻轻的,几乎听不到的叹息。

毋庸讳言。(据说这是一个禁忌

诗不应以成语开头,类似的禁忌还有比喻

形容词,像,以及俗话,这些诗歌中的贱民;

作为诗人中的婢女,我的命运和它们一样

我像同情修辞一样保持廉价的同情。)

再次——毋庸讳言。即使在过往

也有让人怀念的时刻,比如说有一天

我和美丽的女同学走在校园的小路上

她来自内蒙古大草原深处,眼睛又黑又亮。

银杏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沙沙响

我问:能牵牵你的手吗?原因稍后再讲。

她把手伸给我,没有犹豫和忸怩

像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慈悲又爱怜;

走到松树下的女生宿舍门口,我松开手

和她告别。我很久没有碰过女人,

也很久没有见证奇迹。这些话我没有说。

毋庸讳言。(这里没有欲望和禁忌

没有人排斥洁净,性别恰恰因为差别而生

树上的松果还没有成熟,大兴安岭的松子

要到第二年春天才会到达我手里。)

再一次——毋庸讳言,那是命运中重要的一天。

我在很多场合听到年轻的艺术家问:

该如何认识生和死?爱与自由?

这是个古老的问题。无论东方还是西方

男人还是女人,黑人还是白人,乃至神灵之间

都做过无数回答,答案有着难得的共识。

既然答案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问?

为什么默认了答案的正确性,却还要发声?

这不是创造(也无必要),只是自证。

年轻人一次次讨论爱情,给出雷同的定义

感受无异于远古的凡人。但他独自在长。

心灵的知识和经验具有时间的穿透性

情感对象却只能在当下,这无法解决的矛盾

逼使我们审视和验证,当我们解开谜团

频频颔首,我们就成了链条前端的人。

世界上的猫比鸡鸭鹅要少

据说,全世界每年要吃掉数十亿只鸡鸭鹅

每年死去的猫一定没这么多。

食欲和灵魂的关系总是成反比

猫和狗都能证明这一切

它们的爪子和眼睛都是丰满的比喻

我查过狂犬病的致死率:99.9999%或100%

它侵犯神经,几乎不进入血液

每小时前进3mm,直至到达中枢神经

这不影响人类爱它。

川端康成的猫,唐不遇的猫,我的

幻想中的猫。还有我亲爱的姐姐的猫

她养了两只,猫粮贵过我的酒水

有的爱,无关物质的收益

比如春天,比如沉默的铁锤,一只猫

昨天,妻子在餐桌上说起狗

母亲打断了她,蛮横地制止。她说:

27栋的女孩死了,据说是狂犬病

她才三十一岁,单身。

朗月之下,我和朋友们讨论一个话题。

如果“眼里容不得沙子”这句话真的成立

我们眼里到底有多少粒沙子?

闭上眼睛想象,带着尖锐棱角的细小颗粒

从泪水中穿扬而过,朦胧的红色阴影

砂子一粒一粒堆积成浩瀚的痛楚沙漠。

那么多的沙子都容下了,又去了哪里?

今年雨水过多,罗布泊沙漠呈现出

难得一见的奇观,积水连成湖泊

蓝得如大海,散漫的沙子一粒粒收緊

堆积成绵延的山脉,没有草树和颓败的石灰岩

它们有比桂林山水更为纯粹的美和冷寂。

沙子都去了那里,泪水从哪里来?

阿基米德大约没有想象过外星人,他相信杠杆

相信科学能撬动地球,甚至整个宇宙;

过于高傲了,没有人从泪水中提炼出水晶

沙子中一定能制造出透明的玻璃,站在窗边

白昼碎成黑色的颗粒藏进疲倦的眼睛。

当一个美国诗人说起猿猴和李白: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他是否真的理解这只猴子?

我不认为。唐朝的猴子越过太平洋

它不再是文学史上的那只,它变成花瓣

从属于庞德的地铁意象学。

五月或八月,长江两岸岩石峭立

据说乘船的古人见过猿猴和石块一起滚落江中

猿声一声又一声,哀鸣震动江水。

总还有人记得乐府的唱词: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都过去了。

长江的急流,如今已经枯萎

只有猿声还在古诗中嘶喊。

我们的李白,在这首诗中

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是个现实主义诗人,

他不需要考虑意象问题。

雨水召唤雷声,闪电想和它们一起

奔向大海。钓鱼的人站在礁石上,

看着远处的乌云翻滚。

他对海鸥说:我只向大海索取。

它永远不会拒绝;

世界上最大方的人也不会比它更慷慨。

孩子们还在午睡,他们刚刚

从岛上的树林回来。傍晚,

他们会去沙滩,篝火将在那里点燃。

明天过后,天上地下的水

将以不同的方式注入大海;

为了爱它们,大海给了它们一样的咸度。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