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父亲的那些事儿

2023-05-30 05:24张新英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榫卯木工活儿

父亲空军退伍后,在生产队当会计,在下工之余却迷上了木工手艺。

村里有一位老木匠叫老姚,待人友善,父亲有空就往老姚那里跑,看着老姚做木工活儿。老姚师傅看父亲想学,就破例收了父亲当徒弟。木匠学徒讲究眼勤、手勤、腿勤这三勤。老姚师傅干活儿时,父亲总爱站在一旁观察,细细琢磨,从不偷奸耍滑,手艺进步得很快。学木匠还有这么一句行里话:“一年斧子二年锛,三年刨子学不真。”许是父亲天分过人,又是真心热爱,一个月后就能熟练地跟着师傅麻利地干木匠活儿了。父亲常对人说他的师傅是老姚,老姚却对人说:“他实际跟着我不到一个月,是他自己琢磨学的,我不是他师傅。”半年后,父亲便能单独挑起门户,独自干了,也是从这时开始,父亲做了半辈子的木匠活儿。

父亲被招进了大队木工组。木工组有四个人,遇到技术难度高的活儿,都有父亲的身影。父亲的木匠手艺精湛,人又没有架子,名声很快就在村里村外传开了,上门求父亲帮忙做木工小活儿的人,都快踩断我家门槛了。白天,父亲在木工组忙,晚上,还得在家挑灯叮叮当当地给左邻右舍做这些人情活儿。乡亲们上门来取时,都要给父亲留一点工钱以表谢意,父亲哪里肯收?说:“都是邻居毗舍的,谁不帮谁个忙呢?”父亲坚持不收,推不过,最后就只好把两盒烟收下才算了事。因此,父亲在村里人缘极好,很受人尊重,威望很高,每每走在村里,老远就有人打招呼,不叫爷不开口,就像亲人一样。爱屋及乌,我小时候也跟着沾父亲的光,享受了极高的待遇,这往往引起小伙伴们的无比羡慕和妒忌。

不知道是哪位哲人说过,人是环境的产物。父亲原来是不抽烟的,自从做了木匠后,在客户的推让中,不知不觉就抽上了。父亲说:“人家热心递烟,不抽就好像不给人家面子,一来二去就抽一根,时间一长,还真的离不开烟了。”给匠人供烟是手艺人最基本的标配,大家约定俗成,也是人们对匠人的一种尊重方式。在吃饭方面,作为木匠的他们,每顿是少不了用条盘端上来的“四盘子”的,即四个菜,就是条件最不济的人家也有两个菜。父亲打心底里喜欢做木工,他说:“木匠是夏天在凉处,冬天在暖和处,一年四季不受罪。”是啊,夏天热的时候,父亲就把木工场地摆在树荫下,冬天冷的时候,就地取材,用刨花或边角余料的废弃木材烤火取暖。

小时候,我最爱走进父亲放置工具的小木屋里“参观”,对那些玩意儿充满了好奇。光见过的锯子大大小小、宽宽窄窄就有二十多把,大的有丈把高,是專门儿锯树解板的,小的只有尺把长。推刨就有三十多种,长长短短不一,最长的有一米长,最短的只有手掌长,叫飞刨子,是个全铁制的,小巧玲珑,其他的推刨就都是木柄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凿子,有满满一个工具箱,足有四十种之多。另外还有锛子、斧子、锉子、钻子、牛角墨斗等大大小小的木匠工具,不一而足。一件件工具像是父亲手底下的法宝,带着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智慧,继续发挥余热。每次父亲出门,都用锛子把锯子、钻子等挑起来,另一头挂上一只工具箱就出发了。

木匠自古就是一个受人敬重的职业,不但普通人人心向之,就是达官贵人也推崇这一行当。

明朝的明熹宗朱由校就是一位“木匠皇帝”。朱由校自幼便有天赋,他经常迷醉于刀锯凿锛的木匠活儿之中,且技巧娴熟,一般的能工巧匠也只能望尘莫及。据说,凡是他所看过的工器用具、亭台楼榭,只要一眼,就都能够做出来,甚为神奇。凡刀锯斧凿、丹青揉漆之类的木匠活儿,他都要亲自操刀,乐此不疲,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他手造的漆器、床、梳匣等均装饰五彩,精巧绝伦、出人意料。据《先拨志》载:“斧斤之属,皆躬自操之。号巧匠,不能过焉。”文献载其:“朝夕营造”“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忘,寒暑罔觉”。据史书记载,当时匠人所造的床极其笨重,要十几个人才能移动,用料多,样式也极其普通。明熹宗就亲自设计图样,亲自锯木打造,一年多便造出一张床。此床可以折叠,携带移动,都很方便,床架上还雕镂着各种花纹,美观大方,为当时的工匠所叹服。

为了验证自己的手艺,明熹宗还悄悄派宫人扮成平民模样,把木工产品拿到市场上去出售,结果,市人都以重价购买。明熹宗制作的十座护灯小屏上,雕刻着《寒雀争梅图》,形象逼真。《明宫杂咏》上有诗吟道:“御制十灯屏,司农不患贫。沈香刻寒雀,论价十万缗。”

刀锯凿锛的木匠活儿需要娴熟的技巧,而木匠的手艺更是需要天赋的。我把“木匠皇帝”朱由校的故事讲给父亲听,他竟难得叹气:朱由校说不定会是第二个鲁班呢。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惺惺相惜呢?

其实,木工活儿并不轻松,是一个力气活儿。

一棵大树运来,要做成家具,首先,父亲得用锛子把树皮锛了去掉,然后把大树用绳子绑在树桩上,用丈把高的大解锯截成面板。解板时,树两边各站一个人,踩在垫板上一拉一送,很费力气的。拉锯时,父亲常常把毛巾搭在肩上,出汗了,就随手抹一把汗,再接着拉。拉大锯是有技巧的,会拉的人,拉时用力向下压着拉,送时抬起来主要是送,双方都能有喘气的机会,不会拉的人使蛮力,就是一个壮汉子来,一会儿准得累趴下。拉大锯还很脏,拉锯时,木渣随着大锯的一进一出,拉锯人的头上、身上、眉毛上到处都是,只消一会儿工夫,全身上下都会沾满细碎的木渣沫。拉锯后,父亲常常会坐在凳子上,用一把铁锉“刺啦剌啦”地伐锯,以保持锯齿的锋利。常言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父亲这是伐锯不误解板工。异常刺耳的伐锯噪音,父亲全然不觉,只是用两手按着锉子,伐得有板有眼、一丝不苟。

板解好了,父亲就使用牛头角墨斗在板材上打墨线,然后,就沿着墨线在凳子上用锯子把板材锯成所需的各种样式的小板材。之后,推刨就有了用武之地,父亲用各式推刨把木板一一推平。看父亲用推刨推木板,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他把木板放在前有档夹的底板上,或侧身,或骑,一下一下向前推起推刨,刨花从刨眼内源源不断地翻涌出来,像翻卷着的白色浪花,纷纷落在父亲脚下。一会儿,父亲的脚下就会有厚厚的一层刨花,人踩在上面,松软舒服。父亲推一会儿推刨,觉得差不多推平了,就拿起木板来,眯起一只眼,放到眼前瞄瞄,看看是否平整,直到满意了才算结束这一道工序。推好的木板光洁明亮,都能照见人影,手摸在上面,光滑顺溜。

接下来,父亲就会用直尺或拐角尺测量,用铅笔在光滑的木板上打线。画好一条线,父亲就把铅笔顺手夹在耳朵上,也不取下来,直到线全部画完。然后,就是上锯子,沿线锯开,锯成各种小的板材。下面就是榫卯,他會拿出各种各样的凿子,在木板上凿出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卯眼,用锯子锯出各种长短不一的榫头,再用那明晃晃的斧子把榫头敲进卯眼中,加之各种各样的楔形嵌套,这样,榫卯就完美结合了,家具也就成型了。说到楔、销,父亲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说,楔是一种一头宽厚、一头窄薄的三角形木片,将其打入榫卯之间,使二者结合严密,榫卯结合时,榫的尺寸要小于卯眼,二者之间的缝隙则须有挤楔备严,以使之坚固,挤楔兼有调整部件相关位置的作用。有一种楔叫破头楔,一旦在半眼的卯里撑开后,榫头将很难再退出,是一种没有逆行的独特而坚固的结构,因为它无法修复,所以被称为“绝户活”。

桌挂销,亦称偏口挂销。这种挂销是硬木桌家具腿部与牙板结合部必用的结构,其牢固程度高,不会丢失,配合“抱肩榫”,有较强的抗扭力。桌挂销有定位准确、可反复拆装、越打越严的特点,便于长途运输,是处理硬木桌子上必用的销子。还有大进小出楔,在半楔的基础上,用较壮而规整的木楔穿透家具表层,将半榫备牢,省工省料,既美观又坚固。走马销是在两顺材之间,用燕尾状栽销连接,其巧妙的结构可使二者既紧密结合,又可拆卸自如,所以又叫“仙人脱靴”,是罗汉围板、太师椅扶手上最常见的方便用销。

父亲说,传统家具的线脚看似简单,不外乎平面或混面及凹面,线条也不外乎阴线与阳线,但仔细分析其深浅宽窄、舒敛紧缓、平扁高立,相当复杂,稍有改变,就会影响整个家具的精神面貌。

最后,父亲还要用各种木砂纸把家具打磨一遍,有需要雕镂的,还要雕龙画凤一番。

木工作品体现的是一种技术,更是一门艺术。从古代的楼台亭阁,近代的爬犁农具,再到现如今的雕花柜门,都是实用与美学的完美结合。

一件制作精良的家具就是一件艺术品。父亲做木匠活儿四十余年,从来不用一颗钉子。在传统木匠工艺中,根本没有钉子和胶水之类的黏合剂,完全是靠各种榫卯和楔形嵌套,父亲说,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榫卯就像是木工作品的“关节”,这样处理的木制品的使用年限更久,也更加精巧美观。一榫一卯之间,一转一折之际,凝聚着我国几千年来传统木匠文化的精髓,沉淀着流光回转中经典木匠手艺的复合传承。还记得之前父亲忙里偷闲的时候,用木材的边角余料,为我特制过一把木制手枪,灵巧逼真,我喜欢得爱不释手。后来,为了显摆,我竟拿到了学校,不料想,同学们见了,你抢我夺,闹得不可开交。没办法,我只好回家央求父亲再做几把分给他们,这才平息了抢夺之战。

父亲坚守着榫卯这一古老的传统手艺。他说,榫卯是古代木匠必备的基本做法,木匠手艺的高低,通过榫卯的结构就能清楚地反映出来。

榫卯被称为中式家具的灵魂,榫卯结构严丝合缝而又不着痕迹,蕴含着古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据史书记载,早在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发明了榫卯结构,其历史超过了汉字。在连续七十多个世纪的浩瀚历史长河中,我国的木匠将榫卯工艺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产生了《木经》《营造法式》等辉煌巨作。约在公元七世纪左右,榫卯技术传入朝鲜、日本和东南亚等国,时至今日,还在这些国家的国宝级建筑上发挥着核心作用,并深刻影响着他们的家居业和建筑业的发展。榫卯还通过堪称艺术瑰宝的明清家具流向了全世界,在西方高端木质家具上得以运用,为世界人居做出了重大贡献。

父亲最为人称道的是其木器上小巧精致、栩栩如生的雕花图样。老家床头的“喜鹊闹梅”栩栩如生,来家的客人每每看到,必会夸奖一番。在木板上用刻刀雕刻出图案的深浅明暗,可不比在纸上涂涂画画容易。

一代国画大师齐白石就曾是木匠出身,他的很多作品上都有着“鲁班门下”之类的印章。齐白石这位身体羸弱的小木匠,干不了付诸蛮力的“大器作”粗木工,转身拜师雕花大匠,去学习了“小器作”。也正是接触了雕花涂漆的细致活儿,他才一步步走上了国画之路。

木匠为木板注入了灵魂,一幅幅精致细腻的作品在刻刀下一气呵成。有人说,齐白石是从木匠逆袭成了大师。无论是书画大师的阳春白雪,还是小木匠的下里巴人,这都是属于生活的艺术,艺术本来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父亲的“喜鹊闹梅”是把艺术奉献给了寻常百姓家,实用性更强,更加接地气。

房子上梁的时候,最出彩的就是木匠,父亲对此,感到无比的骄傲。

上梁是为了图喜庆,在农村,上梁也称为“庆梁”,是指在盖房的时候,木匠安装屋顶最高一根的中间梁的过程。在上梁的时候,放上一挂鞭炮,而作为木匠的父亲则抬着梁木在鞭炮声中登梯,这被称为“升梁”。大梁还要贴上红纸条幅,如“大吉大利”“吉星高照”等,还要在梁上挂红布,表示喜庆。据资料记载,造屋上梁作为礼仪始于唐宋时期,到明清年间,已普及全国各地且十分隆重。将正梁放平稳以后,主人要将亲朋好友送来的“五谷彩袋”搬到屋顶,放在梁的正中,寓意五谷丰登,有更讲究的人家,还要在正梁中间挂上装有红枣、花生、米、麦、万年青等的红布袋,寓意“福、禄、寿、喜、万古长青”,此后,父亲将果品、食品等用布包好,边说祝福话边将布包抛入主人用双手捧起的箩筐中,这个程序称为“接包”,寓意接住财宝。宴席开始,父亲作为木匠,会被主人邀请在上座,由主要亲戚专门作陪,人们频频给他敬酒,是整个宴席上最风光的人。每次上梁时,主人都要在栋梁上写上木匠的名字,一是纪念,二是以示对木匠的尊重,三也是一个匠人对质量的信誉保担证明。父亲的名字到底写在了多少栋梁上,有多少房子载有他的名字,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村里的好多人家都翻盖了新房,在推倒老房子时,发现房梁上用毛笔书写着父亲的名字。我们西路井村村志上就郑重其事地记载着父亲作为一代木匠的历史。

那时,架子车成了主要劳动工具,每家每户都要拥有一辆,这样才能保证生产。这任务下达给木工组后,父亲他们就加班加点地赶制。父亲做的架子车灵巧结实、好用,无论谁驾起来,都好使,深得农户信赖。大家纷纷让父亲做,一些人宁愿多等些时日,也要父亲做的架子车,父亲的木工产品成了放心品牌。

父亲还有一段单身闯东北的传奇经历。那年,父亲只带了一把斧子和一把凿子到五千里外的东北探望外公外婆,在冰天雪地的那里,他自制了锯子、推刨、钻子等木匠工具,为外公外婆就地打制了一套家具。左邻右舍看见了,都啧啧称赞,都要求父亲也给他们做一套。父亲推辞不过,就答应了下来,结果,本来一个月的行期,推迟到三个月才回来。多年后,外公外婆迁回来时,还舍不得丢弃父亲为他们打制的那套家具,专门用火车托运回了家,直至现在还保存在我們老家的老宅里。

父亲作为一个木匠,还亲自为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四位老人在生前定做好了上等的寿材。从木材的选购到制作,都是父亲一手完成、精心打造的,村人都说父亲是大孝子。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

木匠曾受尊崇,现在似乎正与时代渐行渐远。

时光的车轮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随着现代化程度的迅速提高,传统意义上的木匠已经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自动化或者半自动化的木材加工设备。各种木制品越来越趋向于加工的简单化,村人们要什么,都可以随时随地去家具市场购买现成的家具,再也不用请匠人上门定做了。作为手工手艺人的木匠渐渐失去了市场,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父亲的木匠工具也东家借、西家借的,只留下了一把锯子、一把斧子和一工具箱的凿子,其余都不知道哪儿去了。父亲看着新买的家具,再用手摸摸自己过去手工打造的家具,发出了一声声感叹,不说一句话。

在我们村的七百多户人家中,我们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早盖起砖瓦房的三家之一。房子上梁那天,院子里站满了人,足见父亲在乡亲们心中的威望和地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又推倒了瓦房,盖了二层楼房,被村支书赞为“西村第一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父亲又最早地把院里的土崖面换成了砖崖面,把土窑洞换成了砖窑洞。可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早已人去楼空,院中荒草丛生,只有那棵老枣树依然在风中瑟瑟作响,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院中主人曾经所发生的一切。

如今,每次回到老家,睹物思人,又不免一阵阵心酸。父亲操劳一生,纵有一手木匠技艺在身,也没有享过多少福,一辈子奔波忙碌,为家庭,为老人,为子女,为乡亲,唯独没有他自己。

作者简介:张新英,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农民日报》《参花》《青年文学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诗歌等三百余篇,累计三十多万字,有部分作品获奖。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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