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秋

2023-05-30 22:31子非鱼
南风 2023年3期
关键词:师兄

子非鱼

(一)

温辰缓缓推开陈旧的城门,城门上沾了厚厚的灰尘,仅是轻轻一推,就落了一地白茫茫,城门上落的锁早已锈迹斑斑,随着门吱呀一响,便断开了半边,大片阳光倾泻下来,粗暴地覆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因为太久没有接触过阳光已经白得失去了血色,眼睛也因为剧烈的光芒刺激而微眯起来,

十六岁到三十四岁,整整十八年,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被一道破旧的大门和一纸契约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宫门里,从此青灯素衣为伴,红颜白白蹉跎。

温辰本以为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草草度过,没想到赵家王朝覆灭得如此之快,只统治了短短几十年,一夜之间宫门被破,江山易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曾经不可一世的小赵公子,携亲眷儿女仓皇出逃,而她,温辰,小赵公子有多恨这场叛乱,她就有多感激这场叛乱,感谢这场叛乱,让小赵公子暂时忘记了折磨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十八年,她的处处谨言慎行,处境仍然危如累卵,像小赵公子手指中心的一只蚂蚁,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

温辰在暗处站了一阵,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慢慢适应外面的阳光,再缓缓走出来,脚上的镣铐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样一个女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神情失魂落魄,脚铐叮当作响的走在大街上自然引人注意。很快就有人拦住了温辰,

“大姐,你要去哪儿?是迷路了吗?需要指路吗?”

去哪里?温辰有点怅惘,她还有哪里可以去呢?十八年的沉寂,消磨的不止是青春,还有心智。

那人见温辰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放软了些声音:“看你这打扮也不像王城里的人,不如你说说从哪里来吧?”

“燕南,”温辰想了起来:“我从燕南来。”

“燕南挺远的啊,”那人笑了笑:“跑这么远上王城来找什么人吗?”

这一问令温辰如坠冰窖,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委屈与不甘交杂。她张了张嘴,还是习惯性的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昭南,昭南,那個在心间百转千回,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

她用十八年的长夜无光换了他十八年性命无虞,到最后,竟连名字也不敢提。

(二)

温辰父族是当地有名的钟鸣鼎食之家,既然是书香门第,对子女自然有不一样的要求,温家无论子女,皆要识文断字,学习圣贤之道。温辰六岁便拜在莲月先生名下,莲月先生是女夫子,人如其名,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没有一点通融的地方,小温辰年龄小,开悟慢,常常被罚站,罚在墙角听课,罚掉晚饭。圣贤之道没悟出来,人倒是快要接近大智若愚的状态了,至少看起来呆呆傻傻愚笨了不少。

直到那一天,大师兄昭南闭关结束的那一天,温辰的噩梦生涯才算结束。

温辰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一天阳光正好,大师兄昭南闭关回来,她拜师拜得晚,之前从未见过这位大师兄。但这位大师兄与其他关中弟子倒是熟络得很,说说笑笑,好生热闹。那天温辰被罚跪,在堂前将戒尺举过头顶,动作窘迫的背书,只能一个人待在阴影处斜眼偷看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只见他站阳光下长身玉立,是极其清秀俊逸的一张脸,一双眉眼弯弯,弯到鬓角里去,笑得张扬。她远远地看不清楚,只觉得心惊肉跳,扰人心神,竟然比阳光更耀眼,只得垂下头去,继续念之乎者也。

昭南注意到了她,大步走过来询问,这反而令她感到无所适从,温辰咬着嘴唇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二师姐心直口快:“这是师父在你闭关时收的小师妹温辰,愚笨得很,半页纸都读不通顺,师父在罚她背书呢!”

温辰本就怯懦,被二师姐这么一说,又委屈又心虚,眼泪巴巴地掉下来,她不想被大家看到笑话,把头低下去,嘴里的论语也带了哭腔,怎么也压不下去。

昭南见状,连忙出声斥责了二师姐,然后围上来给温辰擦眼泪,连带着温声安慰:“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大师兄我呀,从小罚跪到大。”他边说边开玩笑般指着自己,眼睛亮盈盈的,宛如落星。

温辰不想承认自己在哭,用手捂住了眼睛,头垂得低低的,昭南也没再劝,只是遣退了其他师兄弟,进学堂找莲月先生聊了半天,隔着一道浅浅的门,温辰隐隐听到昭南在说些引经据典“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师”之类的话,有些她听过,有些她从来不曾听过。过了一阵之后,莲月先生出来,对温辰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和蔼,让温辰自己不用跪了,自己回去温书。

莲月先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温家风头正盛,有权有势,不能让莲月先生对温辰照顾半分,昭南寥寥几句,旁征博引,就能把莲月先生说得心服口服。那是温辰第一次见识到知识的力量,知识没有牙齿,没有拳头,却能以柔克刚,抚平一切锋利。

(三)

之后这段时光可以说是温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昭南护着他们师兄妹几个,尤其是温辰,因为温辰性子怯弱,昭南便格外关照温辰一些,生怕这个小师妹受了暗处的委屈。在学业上,昭南自有一套劳逸结合的理论,让他们的学业之路比起之前多了许多色彩。莲月先生拿他们没有办法,久了也随他们去了,甚至有时候还会与他们一同春游夜行,流觞曲水,载酒载歌。

在被克己复礼的教条淹没之前,莲月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仅此而已。

在这段时间,温辰也听到过一些传言,比如说昭南是“前朝余孽”,“改名换姓在莲月先生名下躲灾”“闭关是在躲避追杀”之类的流言,她觉得有人嫉妒大师兄光风霁月,博览群书,有意造谣。一时气不过,就跑进昭南的书房告状,

“昭南!”温辰风风火火的跑进昭南的房间,昭南性格随和,且有心惯着温辰这个小师妹,所以温辰对昭南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只有在有需要时才会撒娇似的叫上一句师兄:“我看不下去了,有人造谣你的身世,说你是前朝罪臣之子,还说你是之前闭关是躲避追杀!”

昭南正在写字,见她进来,没有回话,只是深深的看着她。温辰又看了一眼他的字,写的是: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不禁笑了笑:“昭南,这是晏殊的词,你怎么突然写起这么哀婉的词句来了?”

昭南看着她,只淡淡道:“有感而发。”

温辰刚要接着追问,昭南又轻咳一声,说上次下山给她带了礼物,把话题绕了过去。礼物是一串琉璃结彩穗,吊坠是一个沉香炉的样子,琉璃结彩穗是山下姑娘时兴别在衣服上的装饰,沉香炉是温辰素来爱摆弄的小物,两者结合流光溢彩的甚是别致。这些年昭南给她带了不少东西,虽然在山上苦读,但每一样山下姑娘有的东西她都不缺。这些礼物被她装进盒子里锁起来,妥帖收藏,其他师兄妹是看都看不得的,温辰其实是极其大方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将这些礼物与他们分享,看一眼也不行。

夜间纳凉,几个师兄姐都喜欢昭南,喜欢聚在昭南的庭院前一起念书。山上草木繁杂,蚊虫掩于其中,温辰是极易招蚊子的体质,不一会儿就被咬了一身的包,根本无法专心看书。一抬眼看见昭南,昭南坐在温辰正前方,烛火摇曳间,有暖色染印在他的眉目上,温辰这时才发现,昭南看书时,喜欢紧锁着眉头。

即使在暖黃的烛光映射下,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浓雾,温辰没见过这样的昭南,在她印象里的昭南总是笑着的、快乐的,无所不能的样子。

昭南注意到她的目光,一抬头与温辰对视,神情便软了下来,眉眼垂得弯弯的,柔声问她怎么了。

温辰说:“昭南,有蚊子咬我。”

话刚出口便引起众师兄姐的嘲笑,以二师姐尤甚,二师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逗温辰:“我说小师妹 ,是不是喝口水都得跟大师兄报备啊?以后出阁了要不要把大师兄也带走?”

温辰哑口无言,昭南只是笑笑,解下来腰间一个发旧的小香囊递给温辰,温辰接过香囊,那是一个老式白银烧蓝香囊,有淡淡的艾草香,还有一点甜的,幽幽的说不上来的气味。和昭南身上的香味很像,清冷中带着一丝矜贵。这个香囊好似有奇效,戴上之后,蚊虫渐渐地都离她而去。夜已经渐渐地深了,天边那一轮缺月变得雾蒙蒙,她眯着眼睛看月亮,月亮长毛,明天是个雨天。

温辰不喜欢雨天,但是雨天过后可以和昭南出去摘蘑菇,她爱雨天过后的晴朗天气,连带着也爱上了雨天。

昭南注意到她在发呆,拿笔头轻轻敲了她一下,温辰被吓得猛地一抬头,昭南笑了笑,低垂着头:“温辰,做学问得专心。”

温辰马上低下头继续温书,拿余光瞥了周围一眼,刚好与拿着戒尺的莲月先生对视了一眼,连忙把眼睛垂下去,移到书本上去。心想好险,要不是昭南刚刚出声提醒,只怕莲月先生那结结实实的一板子就要打到身上去。这么好的师兄,为什么还会有人说他是前朝余孽呢?虽然温辰从书里找不到这个词的详细意思,但从遣词来看,不是好话。

后面她终于懂得了前朝余孽的真正意思,只是代价却太大了。

(四)

那一天兵戈之声传到莲月先生的宁静府邸时,昭南正在和温辰下棋,棋局未半,与温辰对弈的人却想先行离开,连道别都来不及,温辰不明白昭南为什么要走,但她能感觉到,这一走,就是永别,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昭南的手。

“师兄,”温辰看着昭南,眼泪眼看着就要掉出来,连声音也抽噎了,委屈巴巴的,让昭南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还憋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就不能不走吗?我们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起面对。”这边温辰还在说着,那边兵戈之声已经慢慢地接近内室了,这个傻姑娘,别人遇到这种事都唯恐避之不及,她却想和他一起解决,如何解决?他又怎么能把她牵扯进来?

昭南索性咬牙,轻轻地推开了温辰,没有用力气,但足够推开一个只知道读诗书礼乐的文弱女子。这是昭南第一次推温辰,温辰怔在了原地,昭南趁机翻窗逃了出去,追兵破门而入,将温辰团团围主,有王兵认出来温辰的身份,一脸狐疑的向温辰询问昭南的下落。温辰见到他们带来的通缉令上那张脸清俊的脸,是熟悉的模样,但表情是冷峻的,没有温度的,一点都不像他。

温辰握着还未凉的黑子,望着对面那一盏还没凉的茶水许久,对宫中来抓昭南的王兵说:“我以温家的名义起誓,莲月先生的书院从来没有出现过叫昭南的人,从未。”

王兵面面相觑,碍于没有证据和温家情面,只得无功而返。

温辰十六岁出师回家时,除了床底下那几箱子不值钱的礼物,其他的都没有带走,随从来接她的丫环梳着晓鬟,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明明与温辰一般大的年岁,她的眼里却一片清明澄澈,温辰不由得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长而细的黑发只用一支细细的银色八宝珠花钿绾起来,耳上扣了弧形翠色银环坠,一身清淡的藕荷色丝裙。镜中的女子不过二八年岁,形容尚小,面容清瘦,唇上一点绛色若有若无,多年诗书的累积让她腹背挺直,气质独立。但那一双眼却让人不忍细看,本是一双含秋水的长月牙眼,此时空荡荡,黑幽幽,一眼望过去,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小姐,确定不要收拾其他东西吗?”丫环的声音把温辰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对。”

“可是,”丫环眨巴着圆溜溜的杏眼,“这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是小姐用惯了的。”

“无妨,”温辰沉默了一会:“舟车劳顿,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反正最大的那个习惯,已经被她弄丢了。

再多一些也没有关系了。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温辰拿了一小壶桃花酿坐在房间前面喝,师兄妹都来送她,大家在聚在一起行花令。明明是以前玩得很开心的游戏,温辰面上笑着,内心却觉得索然无味,连那极好的桃花酿,也像带着苦味,一缕一缕,凉到心底。

回家之后的日子也颇为平淡,无非是寻亲事,寻门好亲事。只是温辰这也不要,那也不愿。温父觉得是温辰刚回来,不太适应环境,索性让温辰休息一段时间,缓一缓。

直到那一天,赵王最宠爱的小赵公子带兵抓获了潜逃的“前朝余孽”,收押至地牢,一时风光无限。温辰向父亲请求向小赵公子说亲,赵王欣然同意。

那天大雪纷飞,大片大片的雪花,洁白如鹅毛,圣洁而又美丽,在偌大的王城翩翩起舞,像长了翅膀的精灵。

温辰伸手接过下一片雪花,雪花很快的在她手中化成了水,她抬起眼看,雪花在风的挟持下打着旋儿落到了地面上,马车碾过便成了黑污的雪水,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零落成泥的命运,不知道像谁的一生。

这日王城格外热闹,因为有难得的大喜事,一边是立了赫赫军功的王室小公子,一边是世家精通琴棋书画的小姐,可谓是珠联璧合,赵王一口应下,择日成婚,在百姓口中倒是一段佳话。

不知道百姓如果知道真相是:精通琴棋书画的世家小姐当天晚上就去地牢放走了逃犯昭南,立了赫赫军功的王室小公子为了惩罚世家小姐,将世家小姐锁在偏院十八年,还会认为这是佳话吗?

温辰还记得成婚的当晚,她上地牢将人事不省的昭南送入宫外早就备好的马车,马车夫带着她的令牌一路驶出王城,小赵公子知道了一边掐着她的脖子,要下达对昭南的追杀令,她一遍一遍的跪在地上请求小赵公子放过她的大师兄,小赵公子俯下身子看她,眼神冰冷凛冽,:“如果只是同门师兄之情,给你这个面子未尝不可,我有的是办法。”

他再低了一点头,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可是,你对他真的只是简单的同门之谊吗?”

“我绝不会越雷池半步。”她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语气坚决,几乎是咬着牙齿。

“我不信,”小赵公子抓住溫辰,把她推进偏院,那是一间破旧的屋子,在门上落了一把破旧的门锁,只要轻轻一推,门锁就会掉落:“把你关进这样的屋子,只要用力碰一下门就可以出来,你会选择不出来吗?我会信吗?”

“我可以,”温辰坐到地上,地面冰冷,她的表情也冷厉:“如果我做不到,你再下追杀令也不迟。”

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有温热的东西流下来,她知道她流血了。但这不重要,比起心里的那道经年不愈的伤口,这个伤口小到可笑。

她不怕死,是因为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温辰没想到这一句话,就是十八年,这十八年,小赵公子用过各种方法考验她,试探她,渐渐变成了他一个古怪的癖好。小赵公子这一生飞扬跋扈,想要的东西没有一个得不到的,偏偏就有一个温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这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温辰只能百般躲藏,原本要放到床边,妥善收藏的礼物变得一个不剩,只有一个名字在心头,上不来,下不去,千般滋味,如鲠在喉。

(五)

那人见温辰没有反应,又伸手在温辰面前晃了晃,温辰连忙反应过来,向那人道歉。

“请问公子听说过昭南这个名字吗?”话说出口温辰又觉得不妥,她怎么会运气好到随便抓个人就能打听到昭南的行踪呢?昭南现在应该隐姓埋名,躲躲藏藏才对。

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说:“肯定听过啊,平阳王的臣子昭南,好像还是前朝的,听说推翻赵王有他一半功劳。”

温辰如遭雷击,半晌,她听到自己喃喃地说:“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他呢?”

那人说:“很容易,午时,昭南大人会路过城门下,你早点去就行了。诶,现在已经是午时了。”

好不容易逃离的城门,现在又要回去,她没有半分犹豫,温辰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向城门。脚链叮当作响,城门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刚好在人群中探出一个头,昭南变化不大,虽然看上去年长了一些,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一种成熟的风韵,他向路过的百姓致意,面上是笑着,神情却是悲伤的。路过的人们太多,温辰只能跳起来招手,努力叫他名字去吸引他的注意,沉重的脚镣压得她喘不过气,冷冰冰的,隔在他们中间似的。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频繁,昭南抬起了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瞬间温辰对上了昭南的视线,温辰可以确定昭南看到了自己,刚想说自己是温辰时,昭南的视线很快移开了,人也随着人流远去了。

温辰的心情一落千丈,随着昭南离开城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了,她站在人群中间,看着人们一个一个离开,孤单得好像被全世界抛弃。

他没有认出她。

城门人流量本来就不大,昭南离开之后,人们也很快离开了,温辰坐在地上坐了许久,沉默了一会,街上有卖镜子的老婆婆,她走过去拿起一面镜子就照,无论那十八年多么艰苦,无论午夜梦回时醒来有多失落,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但从她看到那明晃晃镜子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当初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脸疲惫的中年女子。

温辰从来都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坚强到可以独自抵过十八年寒冬和孤苦,坚强到可以用柔弱的女子躯体面对强权,可再坚强的女子也抵不过时间,时间是无情的,即使这十八年的痛苦对温辰来说像是生命的定格。但时间依旧一直在走,她在慢慢变老。

他认不出她了,她想,这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六)

昭南从来都是把温辰当小孩,觉得像温辰这么小的姑娘不要想太多事情,每天开开心心的吃吃喝喝,像个姑娘一样长大就好了。

小姑娘该怎么快乐的长大,他也是研究过的,山下的小姑娘要穿漂亮的钗环首饰,要吃各种新鲜零嘴儿,要看很多有趣的字画,他就给温辰一一买来,如果说之前是为了让温辰像普通姑娘一样长大,之后就是因为温辰每次收到礼物都会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白天爱不释手,晚上再把它们擦干净收进箱子里,让他很有成就感,有人这么爱护他的赠礼,本身就让人愉悦。

即使是王兵来的那天,他也没有告诉过她真相,只是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扭头就走,没有道别,他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而她有光明坦荡的前程,他们不该有太多的牵扯。

他错在高估了自己对感情的克制。

地牢那天,她穿着凤冠霞帔来救他,他却恍惚了,以为自己是在弥留之际产生了幻觉,那个他辛辛苦苦护着的小姑娘长大了,知道独当一面了,甚至言谈举止间,全是他喜欢的名门闺秀的样子。

为什么产生这样的幻觉,他却没有深思。

他只知道他还是没能做到把她置身事外。

平阳王在这之前已经请过他多次,他未曾有一次答应,出逃的那天晚上,他刚清醒过来,听马车夫讲完事情尾末,连夜赶到平阳王府邸,请平阳王修书一封,以十座城池为质,让小赵公子留温辰一命。那天晚上下一整夜的雨,雨水凉彻骨髓,他在庭院里等小赵公子的回信,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没有等到回信,却等到第二天小赵公子宣布夫人温辰患急病,洞房花烛夜去世的消息。

他听到消息愣了愣,示意探子再说一遍,听着探子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死讯之后,再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直直地走进了雨里,又直直地走出来,这雨真凉,凉到骨髓都生生的疼,也不知道她离开的时候冷不冷。在莲月书院的时候,环境虽然简朴,但他从来没让温辰受过冻,给温辰的房间安了好几个小熏炉,温辰很喜欢这个小熏炉,经常捣鼓香料填进去,到后来,只要一走进温辰的房间,就能闻到满室生香。雨停后,他将自己关在房间一天一夜,平阳王放心不下他,亲自来宽慰他。

谁知刚推开门,才发现他一直待在门口,未眠未休的样子,在平阳王的眼里,昭南一直是一副疏离的样子,明明是剑眉星目的长相,神情却总是冷淡的。平阳王常称赞他君子喜怒不形于色,能成大事。但现在平阳王不敢这么说,昭南跨坐在墙角,看起来像棵枯死的树,眼窝深陷,神情颓废。即使远远看着,也能知道这个男人万念俱灰,原来再冷静克制的人,也藏不住极端的喜怒。

自那天起,他就经常出现幻觉,一次又一次,妙医圣手说他这是失魂之症,要为他施针,他却舍不得治。只有幻觉能让他常常见到她。那是他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有许许多多个她。那个世界里,有的时候她还是十六岁,躲到他的书房偷懒,连被蚊子咬都要找他帮忙。有的时候她像那天晚上一样,穿着凤冠霞帔,容色精致完美,冷静的打开地牢的门,唤随从把五花大绑的他送出去。很多时候,她好像只穿一袭素衣,坐在同一个地方,礼佛诵经,好多好多。就在刚刚,她又出现在了人群中,出现在了百姓当中,大声喊他的名字。幻觉怎么能说是病呢?分明是唯一的药。

他一直在弥补,却总是不停的亏欠。或许总有一天,弥补会追上亏欠。或许总有一天,在某个连绵不绝的雨季,他会再次等到那位风露清愁的姑娘。

那时,再没有前朝余怨,伦理纲常,前尘尽数散去,唯有两个相爱的人而已。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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