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从“桃之夭夭”到“逃之夭夭”

2023-05-30 10:48钟硕
诗歌月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现代诗表现力写诗

钟硕

1

去年秋天,受邀去做一个讲座,其间提及诗歌的现代性,随口感慨了一下现代人作格律诗不容易,新诗更得心应手。原本无意去论高下,但现场还是有位中年人马上站起来反驳我,神情颇有些激动。因为是面向大众的活动,出于礼貌我尽量通俗地解释了一下。我并非在否定格律诗和传统,追求诗歌的音韵和节律之美,古今中外任何民族都一样,只是文化和规则不同。

像《浮士德》,音律、文化、思想、表现力样样出色,可见规则并不一定会成为桎梏,但我不是歌德。我的感慨,仅是我个人难以娴熟操持平仄、对仗一类的法则,以这一种古老的匠技,去承载自己所感知的诗意时,会觉得“胸臆”难抒,或陷入“有句无篇”的窠臼。

这些都是常识,但总是难以有效地表达。古今的不同,表现于对神性与人本的侧重,环境、生产生活形态、传播方式等的改变,诗学观念、经验和认知的迭代等等。

不可否认,无论精神内核还是表现力,工业社会、信息社会需要承载的东西,远胜于农耕社会。对大多数写诗的现代人而言,需要更多的“豁口”,需要谋求更多的方便和自在。或者说,从“桃之夭夭”到“逃之夭夭”,这种流变,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寓言,不是吗?

2

不止一次有人问我,“很多现代诗我都看不懂,到底在写什么?为什么要那样来写诗?”我回答说,日常中我们对于人和事,有个口头禅:“哎,说不清楚。”现代诗喜欢对“哎,说不清楚”进行“追踪、还原和陈述”,因为我们对表象世界的习以为常,或是一种“障蔽”。但凡说得清楚的,不一定是你静默时“内心真正的生态”。所以书写什么和怎么书写,一直是现代诗的重要课题。

现代诗承载了更多的可能,令感性的魔力和智性的尊严双双在线。某种意义上它更像一种智力游戏,愿者上钩。我们的懂与不懂,或者接受与否,只是出于自身惯性,甚至可归于某种禀性。

往根上看,诗歌审美,本来就是为了告别。

对于诗歌审美,其间的逸乐,以及种种“修道悟真”般的践行,始终滋养着人的生活,这或就是文学的“无用之用”吧。从“桃之夭夭”到“逃之夭夭”,必然是一种正在进行时,它意味着惊艳、疲劳、告别和出走。

3

中学时读《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其音韵节律和应景叙事,都非常到位,觉得手段好。读到李贺,更被“昆山玉碎凤凰叫”“石破天惊逗秋雨”这样的奇句惊艳到,但真正让我心灵受到触动,则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上大学后不久,我确信唐代诗人中李商隐是我眼里的No.1。现在想来,就是出于他诗行里,有更多的真切可感的个体经验,有人本特定的内核和现场感,且表现力异于他人。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性。

现代性的指认,还包括可以在任何传统里吸纳营养,但不等于非得要纳入文化预设的秩序和模式之中,过多地接受传统的预制。

4

诗歌的读写,只是一种个体的生活方式。无论是自拟先锋还是后卫,即便怀揣某种诗学野心,最终也得靠文本说话。这个多元共生的时代,甚至把诗歌写成流水日志、杂文和消息的分行也未尝不可。对此我总想起一句老话:手电筒以为它能照亮夜空,可它只是走在自我的圈套里。

在我看来,所谓现代诗,应该是新诗的一个子概念。它很大程度上特指对经验隐秘性的关注,对个人意志的正视,在心理上对审美共情与殊异的双重放下。只要忠实于个人经验的投射,其语言及意义的产生皆从本地出发,那么词性与物性的对应,具象与抽象的互证,就能完成对“未知”的抵达与告别。这种纯粹,几乎可视作现代诗的“伦理”。

5

诗歌,是露珠一般的存在物。能为我抵御庸常对情绪和感觉的侵凌,可以幫助我如实地打量自己。

大约十六岁时,我写过一首小诗《遥远的古石屋》,大意是自己一个人在深山里走,了无挂碍,遇到一间古石屋,完成一种旷世的等待。现在去看,似乎相当自恋和造作。但我发现,实际上我一生都在这种“我”和“非我”之间折腾——写诗,除了审美上的享受,获得一种抵达和实现的快乐,更让我的心智得到发育。

早年意气风发,一腔热血不知道往哪儿放,虚荣心也是个问题,总想着要与别人不同。那会儿内心里迫切需要与人交流,不时会在一些诗歌网站出没,刚开始见谁都乐于碰撞,仿佛藏家各自要亮出宝贝,为了彼此印证。后来我发现,最后都会演化成码头PK山头的游戏——我更适合做一个多余人,甚至不存在的人。

但愿皆大欢喜,各得其妙。就如大地之所以大,是她可以任万物生长。天地催生无尽的露珠,露珠不承担万物,但它在各自的位置映照万物。

6

写诗没有胜利者可言。寻求自我突破和诗艺的匹配,不过是一个诗人对自己的基本要求。

无论表现还是内核,我曾认真地琢磨过,我为什么要这样来写诗?或许我只能说与禀性有关。自小我都对那些我所认为的“不堪的人或事”表现出一种决绝。加之原生家庭的一些状况,庸常的事物常令我无趣。学生时代更甚,大众皆认可或习以为常的东西,完全不能满足我的期待和想象。在我的内心,总对远方和未来,甚至玄奥的事物产生兴趣。

该怎么写怎么读,大概各有各的兴奋点。我不赞美的,那是因为我觉得有亏欠,我不接受的,那是因为我觉得真心不稀罕。我只缔造我喜欢的世界,因为我在灵魂上早已圆满。

或者说我的诗写,更像是对庸常的矫正与抚慰,我以之托负我的另一种命运。

7

我从不以为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诗歌辉煌”值得津津乐道,它只是特定历史的阶段性产物。

真正的诗歌与诗人,始终待在原处。

当口水诗泛滥,把鸡零狗碎和新闻由头当日常性,用回车键处理家常话,分解散文或小说片段,这样的分行断句,的确可以为我们完成某些诉求,但也不可避免会成为娱乐佐料,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自绝于文学”。

其实,无论民间的生猛,还是学院的高蹈,真正的诗歌,都是小众风景。

8

总有人喜欢实验,姿态前倾,由是滋生各种主义和流派,这本身并无不妥。只是方法大都比较老套,都是要立足一个虚拟、预设的先在本源,或重构新的价值中心,然后流水线一样出品与之匹配的文本。

但缪斯之光的降临,往往不可言说。

诗歌的内生力,在于呈现生命与存在的隐秘层次,达成可建构的内蕴和表现力,只要走在路上,必有风光,有无理念标识其实并不那么重要。急于下结论和贴标签的,总要费心去织造论据——这样的刻意,本身就是一种偏离。

9

我确信穿透一滴水,就是进入所有的水。

中年以后,我唯一顾及过的是,如果我的“第一现场”总是重复,那所谓的直觉能力以及表达的流畅,有时就可能是障碍,就如“风格”,他或许是惯性的见证。我得一次次敲碎自己。

心灵容纳的事物,始终不应该是事物本身,而是一个未知数。心灵无疆,我必须给它最彻底的信任。由它负责去为生命的价值及意义寻求佐证,哪怕无功而返。

就我个人而言,不断地告别和遇见,都是造化的恩典。对事物及奥妙给予第一次命名,一次次完成对表象世界的消解,这个过程本就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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