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岔犄角的白唇鹿

2023-05-30 10:48达隆东智
壹读 2023年4期
关键词:魔笛雅尔母鹿

达隆东智,裕固族,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高级研讨班学员;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理事,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文艺报》《民族文学》《时代文学》《飞天》《四川文学》《西藏文学》《壹读》《青海湖》《北方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160余篇;出版小说集《悠悠牧草地》《昆木杰敦之夜》、散文集《雪落腾格里》,长篇小说《牧人与北极星》待版;曾获第二十届“文化杯”全国梁斌小说奖,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省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第七届黄河文学奖,首届北方影视剧本创意奖等奖项。

那几头富有灵性的公鹿,是从遥远的峰峦口逃命来,是被那几处狼窝的腥味惊动的。不然,它们是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窝,离开幼崽和群鹿逃跑的。它们是群里老掉牙的白唇鹿,被狼盯紧后,在峰峦口虎视眈眈,让牧人担惊受怕地从路口溜走。难怪公鹿像疯了的野狗似的,磨破蹄板,举起光闪闪的犄角,拼命地向一座峰又一座峰疾驰。

巴雅尔心里琢磨不透,是什么原因?让那座峰峦口的气候渐渐变暖,雪线一天天的上升,憋得公鹿透不过气来。峰峦的黑风口又多了两处狼穴,每年一窝一窝产满了幼崽,把公鹿逼得无处藏身,一次一次往上挪窝,都逼到峰顶的垒石里去了。

那座石山连一丝雪花都没落过,热得公鹿蹄心发烫,整个峰峦被风吹得发黑,被毒日头晒得干焦。

那几窝狼幼崽又不见踪迹,被悄悄转移到峰顶的垒石里,与白唇鹿卧地成对峙之势。山里的温差很大,也给母狼带来了灾难,热得幼崽在洞穴里乱窜,拉屎尿尿都得去黑风口,母狼跑来跑去的,只好不停地往高处挪窝。

峰峦口的那几个狼穴在高处,隐秘得让猎人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狼把来回的踪迹掩饰得无迹可寻。它们怕秃鹫红外线似的眼睛,被发现后露了马脚,再被山里人找到后,一窝一窝地给端掉,那可就惨了。不过,没让秃鹫那家伙发觉,却被那几头公鹿嗅出腥味来了。真不愧是峰峦口的白唇鹿,连子弹都跟不上的速度,太灵敏惊人了。

巴雅爾没想到,那几个猎人居然没有走出山沟,只是憋着一肚子火气,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也许他们一天到晚的酗酒,为的是不减当年的锐气,能野性十足地控制那片林子。唉,都到什么时候了,还蹲在酒瓶子后犯傻,老火棍也快成了他们的心结。

那个有烟熏气的木房走风漏气地被干晒,木头都朽了,说不准哪天劲风呼呼一吹,咔嚓一声瞬间崩塌,他们那可就没命了。有人不停地骂他们,一伙贼骨头和贱命,一个个死脑筋,还不如趁早撞死在树上算了。放着红顶白墙的瓦房不住,又神经兮兮地跑到山沟里干啥?那间木屋脏兮兮的,又潮又湿,已经发霉了,人住在里面透不过气来。可他们偏偏不领上面的情,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鼻子里哼哼着,搭不上一句话,不肯离开,别人又能咋样?

他们不分昼夜的酗酒,心里是有苦楚的,看见了人就躲避,只是望着一片片山林,神经兮兮地抹泪。一个个大男人们,默默地饮着酒,哭成了泪人儿,倒像一群窝囊娘们,被那些护林的人说着成何体统,不成山下人的一个个笑柄才怪了。

其实,山下的人更不了解,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猎手们当时的处境。他们一个个像接受审查似的,让巡山的人隔离询问了好多天,上缴了一杆杆熏黑的老火棍,又烧了火药袋之类的东西后,才被放出来。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他们并没有犯什么法,也没有背弃良心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怪不得那群猎人不跟旁人讨好,像跟谁怄气似的光顾喝酒,被山下人看成是一群疯子。

不要以为,那几个猎手一天到晚地光顾喝酒,其实心里还惦记着那片林子,他们不光是饮一两大碗酒,还会偷偷看一两回白唇鹿,从走风漏气的木房里,嗅出灵芝和腥味儿来,心里该有多自在。或神出鬼没地走出来,找找公鹿的踪迹,看看弯曲的犄角,从枝丫缝里露出来,金灿灿的,不知有多舒心。你听,他们醉酒的伙伴萎靡不振、醉醺醺地喊话:“你们瞎嚷嚷什么?连个瞄准的枪都没了,抄什么家伙,把公鹿给捕住。看看光闪闪的犄角,流一口哈拉水,想吃块肉那么随便吗?你们以为公鹿和我们一样笨,连一点嗅觉都没了?别做梦了,到下辈子再来看吧。”

他虽然醉得像一堆稀牛粪,嚷嚷着瘫倒在地上,连裤腰带都勒不紧,可说的话在理儿,所以,伙伴们也没当耳旁风一样不理会。

木房里弥漫着一股酒香味,这酒是他们从山下的酒坊里打来的,是那个老农用青稞精心酿造的纯酒,比那些勾兑的杂牌酒好,喝上舒服多了。青稞酒不仅能消愁,还能养身、静心,可没了野味儿,心里总感觉缺了点啥。

青稞酒如今的酒精度升高了,可爷们的酒量也在天天增加,一人半斤八两还撂不翻,就得斤二两打磨,那可了得,不把人喝成个酒鬼,也能喝成酒囊饭桶。

他们不怨山里没了野味,即使连一只乌鸦和喜鹊都不叫,也不肯离开又潮又湿的老木屋。就算把老火棍从林警那里要回来,也只能当棍和筷子用,火药和子弹是个缺货,被禁止得没处进货。还是夹紧臭嘴巴,活自己的人吧!顾不了那么多了,自己饮自己的酒,趁公鹿卧睡的空儿,闻一闻白乎乎哈气,嗅一嗅灵芝的气味。然后,噎着嗓子里的血气,一口一口地咽气,下辈子再投胎做个猎人,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他们不停地饮着浓烈的青稞酒,还使劲埋怨起来:青库克山不会养一群白痴,更容不得几十个赖皮当饭桶。你们是光荣的护林员,却从眼皮底下放走了伐木的人,他们背着管护站偷偷伐木头,把沟里的山坡都剃了光头,还以你们的名义,没收了我们的老火棍,自己却扛着双管猎枪逍遥自在。这是什么法?对看林子的牧民有用,可对他们不管用。你们害得我们没处放牧,把自己像牲口一样圈在房子里,迫不得已地去学老农种地,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处境?

他们的话无济于事,等于对着石崖,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允,像泄了气的羊皮袋似的,嘟嚷着说不出话来。

那个被风轻轻掠着下雪的傍晚,几头公鹿沿着黑风口的沟壑,神不知鬼不觉来到青库克山,把跟踪的几匹公狼甩得老远。让狼摸不准一丝风向而迷路,途中打着趔趄,灰溜溜地逃回了巢穴。

峰峦口的那几头公鹿居然选择了遁逃,甩开公狼的羁绊飞驰,直奔青库克山的怀抱。那可是一座富得淌油的山,让那些外人惊讶地伸舌头,羡慕得流口水。峰顶被一茬一茬的雪封死了,光溜溜地像把利器直插云霄。

巴雅尔每天蹑手蹑脚从枝丫缝里窥视,怕一不谨慎,公鹿一溜烟似的被惊脱,没了踪影,那可就没辙了。他不愿埋头睡在家里,憋着一肚子火气,想约伙伴们骑一骑木头马,肩挎棍子当枪使,逛一逛,消消气,透透风也行。或从枝丫缝里偷看公鹿伸出犄角,一岔一岔向上竖起,光闪闪地举起来,那么威风。

巴雅尔最初看见到的,是几头角岔子小的公鹿,举着光闪闪的犄角,不停地往林子稠密的地方蹿,噼里啪啦踩断枝丫,溅起木头茬子飞驰。那几头大角鹿哗哗穿过林子,瞬间没了踪影。

青库克山巍峨得不得了,峰顶落满了一波一波的雪,掠着一丝风直插云霄,那里没有狼穴,唯有一只褐色公熊在咆哮。它的臭窝窝就藏在黑风口,传说那里还有十八岔犄角的公鹿,巴雅尔他们将信将疑。可有一点毋庸置疑,一个猎手捡到过一支十八岔的犄角,是右面的独角,另一支没有找到,这被猎手们都证实了,不会有差错。可谁又亲眼见过,角岔子这么大的公鹿,孩子们连十岔犄角都没见过,难怪好奇地追问起这档子事来。

巴雅尔从一个白发老者那里亲口打听到,青库克山不仅雄踞一只苍黑的公熊,还卧着一对十八岔犄角的公鹿,是金灿灿的白唇鹿,它们是一对孪生兄弟,是一头白色母鹿产下的。说在一个细雨蒙蒙的黄昏,雷电闪烁,林窝里突然来了十几头白唇鹿,气喘得不敢低头去饮水,它们抖落着毛尖上的雨珠,喷出一股股哈气。一群狼从峰峦口跟踪过来,沿着小径追进林窝里,堵住了它们逃亡的路口。有两头公鹿掺在母鹿群里,被狼紧追不放,没有藏身的余地。公鹿低着犄角从枝丫下穿过,蹄子踩在木头渣子上,发出咔嚓的声响。空中飞来一只白头秃鹫,“呜——呜”地发出尖啸,噗噜噜传来一阵振翅声。

狼群是顺着秃鹫的一丝血腥气追来的,蓝眼透过黑风口,像风一样疾驰而来,背后溅起木头渣滓,又扬起了一层一层的尘土。

那十几头鹿被狼群围得水泄不通,插翅难逃,又跑得筋疲力尽,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胸口凝着一块一块的冰晶。

公狼的目标无非就是那两头公鹿,银灿灿的犄角像枝丫,弯曲地向上伸出,像要捅破天那么高大。两匹公狼伸直脖子,低着头往前跑动,眼睛泛红地盯着公鹿,鬼鬼祟祟从侧面偷袭。两头公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公狼给围住了。那头角岔子大点的公鹿撞开枝丫,从树下撕开口子,嗖嗖跑脱了。两匹公狼从后面紧追不放,只见公鹿乳白的尖嘴里,喷出白乎乎哈气,把狼甩在后面,只差两皮绳远的距离,背后呼啦啦掠起一股风,扬起的尘土足有十庹高。一匹公狼绕道而行,从林子稀疏的地方追击,跟公鹿赛跑似的,想超到前面拦住它的去路。可公鹿像风一样疾驰,蹄下溅起金花,咚咚地踩响了地皮。那匹狼竖起耳朵,低垂着头,顺着枝丫缝,贼溜溜地越过公鹿,绕道截住了它,又吁了一口长气,从树丫下抬起了头。公鹿直奔公狼蹲下的路口,还没来得及躲闪,一股火辣辣的热气扑面而袭,一根枝丫咔嚓一声被碰断。

那匹狼在公鹿擦身而过的霎那,嗖地跳起来,翻身咬住了公鹿的喉咙,瞬间被公鹿挑到角岔子上,甩出了十几丈远,狼发出惨烈的号叫。公鹿噎着一口风疾驰着,咽喉沙哑地嘶鸣,口中喷出了一滩血,染红了绒毛,像映红了整个林子。

公狼的肚皮被鹿角岔子刺穿,豁开了一道血口,露出肠肚躺在地上,发出哀号。另一匹公狼还在追击公鹿。突然,咔嚓一声巨响,一棵松树被撞到,公鹿在地上打了一个趔趄,栽倒在树下,嘴角吐出了血,动弹了一下,瞳孔里泛出一丝蓝光,眼屎噌地掉落了。它没来得及嘶鸣一声,就咽气了。公狼追到树下,呼哧呼哧喘粗气,迅速掀起鹿的皮毛,撕走了一块皮肉,立马吞进了肚子里。

那匹被鹿犄角尖豁开肠肚的公狼,咬断了公鹿的喉咙,给了它致命的一击,是公鹿凭着一口锐气,跑了那么远的一截路,血气耗干后,才一头栽倒在地上咽气的。

另一头公鹿被狼围到林子里,撕开肚子后,活活被掏走了肠肚。几头母鹿被狼群围住,一个一个隔开后被猎杀,唯有一头白色母鹿逃脱,它钻出枝丫缝,撕开一道口子,一屁股顶在断头崖上,让狼无处下口。狼偶尔从迎面跳起来,用爪撕走几块皮,母鹿头破血流地与它抗衡了半天。

不是那头白色母鹿溜得快,就差一丁点儿,被狼群围攻起来,咬断咽喉,鳴声沙哑地咽气。是那个断头崖救了它一命,被狼掏走了后,它险些丢了命。

一天一夜过去了,白色母鹿的血气快要耗干了,它失去了与狼抗衡的本钱。它是狼群快到嘴边的一块肥肉,是狼眼睛泛蓝地盯紧,又不肯放过它。狼群集体吞食完两具公鹿尸体后,好像没有吃饱一样,又发起了攻击。它们离母鹿越来越近,把它逼得无路可走,没有藏身的余地,体力渐渐耗不住了。忽然,砰砰两声枪响,公狼被打飞了一撮毛,它猛地跳起来逃脱,其余的狼也跟着逃走。

白色母鹿吁了一口长气,它没有立刻从崖上逃走,而是纹丝不动地低着头,循着那股烟熏气偷看着。它也许见过那个穿岩羊皮袄子的猎手,是他挎着老火棍,从枝丫缝里伸出枪口,向狼群开火的。那次射击没伤及一匹狼,他只是从凶猛的狼口下,救了母鹿一命。

他曾是巴雅尔他们部落的一名神枪手,只知蹲在枪托后面犯傻,枪口撞到啥就打啥。乌兰萨满曾语重心长地劝他不要射杀野生动物,再这样下去,她妻子连孩子都怀不上。他们已经夭折了几个孩子,上回他妻子分娩那阵子,差点把命都给搭上。从那以后,那个猎手忌猎了,用红布条塞住枪口,再也没动过杀生的念头。今天,他突然听到狼的咆哮,公鹿沙哑的鸣声后,迫于无奈,才拎着老火棍出手的。他用老火棍的震声轰跑了一群饿狼,白色母鹿才有了逃生的机会。

那群鹿里,唯有白色母鹿逃生了,其余的鹿被狼吞食得所剩无几。那头逃亡的白色母鹿可神奇了,脑门上有一块椭圆形的黑色标记。它的肚里还怀着鹿崽子,也许是被狼撕扯了一顿,动了胎气,分娩的时候难产,母鹿一声接一声地嘶鸣,像捅破了天一样。幼崽是墨色蛇抬头、旱獭出洞、老鹰盘旋着回来那阵子出生的。那是一对雄性幼崽,绒毛金灿灿地惹眼,它俩撞撞跌跌地伸直脖子,鸣声嘶哑地吮吸母乳。从那以后,幼崽的绒毛一天一天丰满起来,犄角岔子一根一根地长全,成了一对盛名草原的十八岔犄角的白唇鹿。

据说,那头母鹿产幼崽的那一刻,猎人的妻子突然心里发呕,吐出了一口一口的酸水,持续了一天一夜。猎人欣喜万分,请来乌兰萨满跳神,保佑妻子怀胎,苍天有眼,他俩终于有了孩子。

青库克山确实有一对十八岔犄角的白唇鹿,千真万确,不会是让人们说说而已。那个故事神神秘秘,整整传了三十个年头。有人說,那头白色母鹿是二岁口齿的鹿,产那对十八岔犄角鹿的时候,是头一回产仔,幼崽还没长到一岁口,就被猎人枪伤,没过多久,就失踪了。

那个秋后的第一场雪下得猛烈,乌云弥漫了青库克山。大雁南飞的夜晚,鸣声响彻了云霄,在一只孤雁掉队的刹那,猎人的妻子分娩了,她生下了一对孪生的凤胎,木屋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传遍了整个部落和青库克山。

那一天,巴雅尔和伙伴们沐浴着黎明的星光,在林子里逛了又逛,不停地在公鹿卧地边巡视。他们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峰口,在雪中捡到了一对完整的十八岔犄角,一支在树丫杈上挂着,另一支掉在石缝里,角岔子泛着白光。伙伴们拿着犄角,举在头顶上,头重脚轻地模仿公鹿走动,从枝丫缝里晃悠。没过几天,又有一个猎手捡到了一对犄角,角岔子齐全,最底下一个岔子是单的,是白唇鹿的犄角。这再次证实,青库克山确实有一对十八岔犄角的白唇鹿。

巴雅尔知道,马鹿的犄角跟白唇鹿不一样,最底下的角岔子是双岔,与狼抗衡的时候,用来防身的,牧人也称抵狗角。白唇鹿最底下的角岔子是单岔,尖而锐力,它们举着光闪闪的犄角抵来抵去的,掠起一丝劲风,在集群的时候,能保护幼崽和母鹿群。

巴雅尔和伙伴们在林窝里逛游,在蒙蒙细雨飘来的一刹那,看到了那头嗅觉灵敏的公鹿,角岔子像一捆干柴丫杈,从枝丫缝里伸出。角尖闪了两下,眨眼的功夫没了踪影。真是见鬼了,它的嗅觉异常灵敏,比狗鼻子还灵,也许嗅出了人气味。

巴雅尔眼睛有点模糊,连几岔子犄角都没看清,从树杈里透出一丝亮光,反射在底下的苔藓上,泛出灰绿色的光芒。伙伴们知道,公鹿并没有溜走,而是隐藏在一棵老松树下,稠密的枝丫和松塔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巴雅尔从皮包里掏出望远镜,打开镜头,视线慢慢移向那棵树。松塔稠密地落在树丫里,角岔子仿佛和枝丫一样多,分辨不出是真是假来。泛白的亮光强烈,射着他禁不住流泪,没看清是几岔子犄角。

伐木的人不仅持有双管猎枪,还扛着一支支麻醉枪,在不停地寻找十八岔犄角鹿。巴雅尔从小路口循着鹿的踪迹,为的是不让伐木的人抢先一步,宁可惊动了公鹿,也不愿落在他们手里。也许他们不会捕杀公鹿,可用麻醉枪麻醉后,被送往动物园,鹿失去了自在,那可就糟了。

他们尽量转移着伐木人的视线,甚至想拿着锅碗瓢盆逛林子,叮呤咣啷地敲响后,让鹿惊得无影无踪。其实谁都知道,就凭那几个伐木人的刁相,长着几颗榆木脑袋,不敢把公鹿怎么样。他们远不及那几个老猎手,再狰狞也逃不过狼的眼神,也分辨不出灵芝味来。怪不得牧民骂他们是一群饭桶,睡在红顶白墙的瓦房里,像头蠢猪一样。

那片朝霞唰地映红了银灿灿的雪,雪地里印显出密密麻麻的狼踪。巴雅尔是循着峰峦口通往森林的那条小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公鹿的踪迹。两头公鹿一前一后走出,行踪诡秘,像被一匹狼跟踪。公鹿的蹄印不太明显,是踩着地下的一根朽木和枝丫,或踩着苔藓走的,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破绽。巴雅尔他们只找到了一头鹿,另一头鹿或许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他们连脚后跟都没抬起来,就被公鹿看得真真切切。他们没想那么多,能看到一头公鹿就知足了。可那头公鹿闪了几下,把自己掩饰得不露一丝痕迹。只有从望远镜的镜头里,隐隐约约看到白花花的犄角。

巴雅尔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公鹿嗅出一股人气味来,悄悄从枝丫底下溜走,那可就白忙活半天了。他们跟踪了一个多月,公鹿好不容易露了一次面,眼前哗哗闪了几下。这可是偷看公鹿的好机会,错过了这一刻,再见到就它更难了。

巴雅尔他们听说过一个猎奇人的名字,一年四季住在青库克山上,见过他的人没几个,可在牧人中一直流传着他的名字。据说,在一个弥漫着大雪的黄昏,他匆匆来到青库克山下,是迎着晚霞的光芒来的,肩挎土黄色英式土枪,在林窝里踉跄前行,雪中映出了他细高细高的身姿。他的名字颇生疏,有人不直呼其名,只称哈日剖奇,是黑枪手的意思。还有一个别名叫擦汗那木棋,是白叶的意思,这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一个男人为何起女人的名字呢?

哈日剖奇是听到一阵清脆的歌声后,才被吸引到林子里去的。他知道,那是一个身段柔美的姑娘在歌唱,她唱的是一首牧场古谣,歌声述说着流浪的牧子,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越过美丽山岗,穿过无数条沟壑,走在茫茫草原和森林里。突然,骏马失蹄,嘶鸣了一声,眼睛扑腾了两下,口喷鲜血后断气了。可他摔下马后安然无恙,他看着死去的马,对着苍茫草原和森林号啕大哭。那歌声忧伤而富有怀旧之情,表达了牧人失去坐骑后极端的痛苦之情。

随着飘来的一阵幽幽歌声,一个身材俊俏的姑娘,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羔皮袄子,面色清秀,唱着那首古歌。他被歌声打动了,脚下打着趔趄,径直往前迎去,那个唱歌的姑娘并没有在意他,只是不停地吟唱。有人说,他既是一个历经磨难的猎手,又是一个喜爱知音的恋人;也有人说,他既是神枪手哈日莫勒根的著名弟子,又是魔笛师塔日瓦棋布乾的传人。那个魔笛稀奇古怪,传说是用雄雕的翅骨做的,比起一般鹰翅骨长,色泽清晰,孔孔里透出一丝蓝气儿,音质比竹子做的笛子脆亮。哈日剖奇身不由己,通常把魔笛别在腰间,与鹰翅骨烟锅形影不离。

哈日剖奇忽然从腰间拔出魔笛,夹在两手拇指和食指间吹奏起来。他吹的是一首古老的曲子,是魔笛师传下来的音乐,笛声清脆,古朴优雅,笛子脆亮而优美的旋律让她心碎。她悄无声息地听着,踉跄着来到他的对面,慢慢地靠近了他。

只见他手指支起笛子用心吹着,笛孔里轻轻喷出一股白气。他细高个头,面孔清瘦,英俊潇洒,泪盈盈的瞳孔里,隐藏着一丝忧郁的蓝光。他突然停止了吹奏,放下手中的笛子,向姑娘点头微笑。姑娘也不失礼仪地问道:哥哥你为何伤心落泪?你吹的魔笛动听极了,音符一点都不乱,似河水潺潺流动。可你的泪水快淹没了笛孔,眼睛里泛着蓝光。

没等姑娘把话说完,他就禁不住开始倾诉:我不仅吹魔笛流泪,听到你的歌声后,也伤心哭泣。我和那个歌谣里的流浪牧子一样,至今还没有一个家,在一次巨大的山洪中,我失去了生身的父母,失去了兄弟姐妹,我是吃着马奶长大的,是那匹富有灵性的白色骒马,产下银鬃马驹后,用乳汁哺育了我。

后來,我被魔笛师收留了,那匹白色骒马老死,银鬃马长成了一匹矫健的骏马,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坐骑。不久,在一个雨滴飘落的凌晨,银鬃马失蹄,只嘶鸣了一声,就滚下了石崖。它被摔得粉身碎骨,我在一座峰脚下,流着泪埋葬了它的尸体。他凄楚地讲完了,眼角还挂着一丝泪珠,瞳孔透出一股蓝气儿。他的发髻有点泛黄,卷曲地披在后脑勺上,被姑娘的眸子盯着。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用袖口擦拭着眼角的泪花,忽地把魔笛别在腰间,又向姑娘倾诉:小妹,大哥我实在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还要流泪,不过,我这半生只流过三次泪。失去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时候,我还是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连一点点印象都没有。第一次流泪,是失去我的坐骑银鬃马的时候,那个摔下崖的惨烈场景令我心碎;第二次流泪,是十年前的事,我的恩人魔笛师突然摔了一跤,鼻孔流血咽气,当时我很痛苦,没叫其他人,只叫了我的几个伙伴,用一头花白驮牛,驮着他的遗体去安葬,他去世的前一个月,就把魔笛留给了我;第三次流泪,是今天听到你的歌声后,吹起魔笛哭泣的,真让小妹见笑了。

那姑娘纹丝不动地站着,默默地开始吟咏:哥哥,你这半生也太难了,经历了这么多事,小妹我不会见外的。我家就住在河对面的山上,在岸边放羊的时候,我经常听到一首首悠扬的笛声,听得入了迷,连羊群啥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原来是大哥你吹的。以后我会天天来岸边,听你吹的笛声,你会过河来看我吗?

他不住地点头说:以后,我们约好,或者在吹风的早晨,或者在晚霞的黄昏,我在河边给你吹笛子,听你歌唱,听你倾诉。河里的水涨了,我们就在对岸默视,听悦耳动听的歌谣和笛乐。

她颇想再看一次他吹笛的姿势,和站在风中的样子。她不敢多言,怕话多了,说错什么。其实,他流泪的样子很美,从眼窝里滚出来,又流到下颚,流入胡须,掉进黑乎乎胸腔里,好像流入她心里一样。突然,天空布满了乌云,雷哗哗地闪了两下,又轰隆隆响起来。她急忙迈开步子说,哥哥,我实在对不住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河水涨了,我怎么过去呢。

没等姑娘说完,他就牵着她的手走开。不要紧,我送你过河,河水涨得厉害了,我会用马把你驮着过去,小妹,你尽管放心好了。

他们来到岸边的时候,河面上泛起了一股巨大的洪流,翻滚着一次次地扑向岸边。她看花了眼,头都晕了,不知怎么过河去。他从山上牵来了一匹黑骝马,想选择大一点的渡口,与她骑马渡河。河水涨的厉害,连对岸的红柳都被掩埋了。他们一前一后同骑在一匹马上,顺着岸边一直往下走,不停地寻找渡口,凶猛的洪水翻起一股一股的波浪。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河边出现了一个广阔的渡口。他们顺着水流过河,河水翻到了马鬃上,又哗啦啦湿透了他们的下肢。黑骝马一股劲儿钻出了洪水,绒毛湿漉漉地停在岸边。他们翻身下马,相互握紧了双手,双眸含情地对视了几分钟后,又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她催他骑马赶快过河,再迟了,水会更大,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他纵身上马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她长长的发辫顺着腰间垂下,黑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勒着马嚼子转身时,突然问起了她的名字,她摆手喊着,波涛声里传来一个悦耳的名字:“擦汗那木棋——擦汗那木棋……”后面的话被水声淹没了。她不停地挥手,使劲喊着,可他已经骑着马过河了,水声太大,什么都听不到。令他遗憾的是,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就过河来了。

他们在一曲古歌和魔笛声中相遇,在一场翻滚的洪水里匆匆别离。这也许是天意,是缘分。从那以后,雨不停地下着,河水涨了一夏一秋,始终没有退潮。他们只能隔河相望,用歌声和笛声默默倾诉,非等到岸边结冰,河面冻结实后,才能过河见面。

不知过了多少天,老天爷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岸边漾起了一支古歌的音律。又是那柔声细语的姑娘在吟唱,她唱的是一首出嫁歌曲,忧郁而悲凉的音调悠悠传到了河对岸:

我静静地站在

高高的杭盖山上

引着北极星的光

遥望故乡水

那是白马驮我

穿过的河

是父母那颗心

牵我走出家

去远方

月夜思念

别了兄弟姐妹

我的心

依旧哀伤

那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心中激起了一丝波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噼里啪啦落在她乌黑的犄角辫上,又被一丝风轻轻拂去。河对岸响起了一阵魔笛声,那是哈日剖奇从对面的山林里吹起来的,笛声苍郁而委婉,仿佛隐喻魔笛和他历经的沧桑:

魔笛的音乐

是古老的

它来自鹰的

一声声尖啸

从苍天的

耳语中传来

是魔笛师

代代传下来的

他传给了

富有灵性的

忧郁牧子

传腾格里的旨

和于都斤的歌

他吹着魔笛一步一步向岸边走去,对岸的歌声在他耳边回荡。他们来到河面最狭窄的地方,站在岸边默默地吟咏,深情遥望,又放声呼喊。可河涛声掩埋了他们的心语,只能听到忧郁的古歌和魔笛声。

哈日剖奇和姑娘每天都在岸边赴约,一首一首地对着歌儿,一阵一阵地响起魔笛声。就这样,炎夏和初秋一天天地过去了,可雨还是不停地下着,乌云弥漫了青库克山。

有一天,青库克山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爆发了巨大的山洪,湮没了沟壑,冲毁了河堤岸。山洪是从哈日剖奇住的沟里冲出来的,幸亏他跑得快,不然早就被泥石流埋了。

对岸的羊群被洪水冲走了,没留下一丝印记,那姑娘不知去向。

哈日剖奇迅速爬到高处,静静地站在山岗上,轻轻吹起了魔笛。他想借魔笛师的法力,用魔笛的声音停止雨泄,制止山洪泛滥。他吹完一曲又一曲,底气十足地想把魔笛吹得响亮些。突然,一阵隆隆的雷鸣划过苍穹后,雨停止了,山洪也锐减了一半,哈日剖奇停止了吹奏。他飞速地穿过林子,跑到了岸边寻找姑娘。他不停地喊她的名字,岸边只是“擦汗那木棋——擦汗那木棋”地向远处传开,可喊了几十遍,都没有一丝回音,只有河涛声和他的呼喊在水中荡起。

哈日剖奇循着岸边的沙石路,不停地寻找,嗓子都喊哑了,就是不见姑娘应声。他站在岸边的磐石上,又吹起了魔笛,一曲接一曲地吹,独自等待,默默哭泣。

她毫无疑问是被洪水冲走了。一只百灵落在树丫上,不停地鸣叫,仿佛暗示着哈日剖奇,姑娘的心在絮语:

兑昆呗! 兑昆呗!

我就在你眼前

是孤独的百灵

在岸边飞鸣

带我从远方来

兑昆呗!兑昆呗!

我没有被

洪水冲走

你等等我

莫伤心

我会回来的

哈日剖奇从百灵的鸣声中,听到了姑娘的心语,“兑昆呗!兑昆呗”的语意,是妹妹我有,妹妹我有。百灵的鸣叫声能证实吗?她还会活着回来?哈日剖奇犹豫了一阵,又吹起了魔笛,笛声传到河对岸,穿透了青库克山的森林。

哈日剖奇蹲下身来,坐在磐石上,他的泪从两颊滚出,一滴一滴浸湿了他的胡须,流进冷冰冰的心里。

那只百灵又鸣叫了几声,扑棱棱从树丫上飞走,叫声中带着一股灵气,兑昆呗!兑昆呗!哈日剖奇继续吹着魔笛,一声一声穿透腾格里苍空,在绿色森林里久久回荡。

魔笛的故事千真万确,在巴雅尔他们上辈人中流传了几十年,如今依然没有被牧人遗忘,像哈日剖奇和姑娘擦汗那木棋的名字一样,深深铭刻在牧人心里。就是再过几个世纪,也决不会在青库克山销声匿迹,因为魔笛的故事还没结束,那个起姑娘名字的猎人,至今还未露面。老猎人凭山上有下套绳和扣子的痕迹,还有烟火的余味,感觉哈日剖奇还活着。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找到他,即使找到了,他会领情吗?能沟通吗?所以,魔笛和猎人的事非同小可,没有巴雅尔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就算他活着,住在林子里,也非得由老猎人出面才行。

今天,巴雅尔他们不是来打听猎人的,主要是看一看灵敏的公鹿,听一听它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可林子里好像还有一双眼,死死盯着公鹿,他们排除了那些伐木的人,也肯定那人不是老猎人。突然,在他们呼呼出气的周围,有一个背影闪了两下,又蹑手蹑脚地向公鹿逼近。巴雅尔举起望远镜,从枝丫里看了一眼,发现公鹿的眼神转向另外一个方向,它警惕地向北盯着,耳朵嗖地竖起来。咔嚓一声,北面的一根枝丫被什么碰折,落在了地下。那头公鹿忽地从树底下跺蹄,一蹦子跳起来跑脱。巴雅尔真的是白费功夫,还是没看清楚,被惊走的公鹿是几岔子犄角。从树杈底下跑出了一个人,背影像一个俊俏的姑娘,身着金灿灿的鹿皮袄子,哗哗闪了几下,就不见人影了。

这一次,巴雅尔他们是专门来看犄角鹿的,他们提防了伐木的人,却被那个陌生人搅扰了。这下没辙了,想找到公鹿没门儿,比登天还要难了。

青库克山那场雨下得真是时候,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雾里弥漫着一股潮气,湿漉漉泛起了一丝山岚。

那一群白唇鹿藏而不露,神出鬼没,它们从一个个峰口走起,又转向另外的一些沟壑,最终选择了青库克山的怀抱。也许这些林间小路,茂密的松树和灌木丛都是公鹿不为人知的避难所。那个显眼的峰峦口凶险极了,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狼踪,腥气味臭不可闻,已经没有安全可言。那只熊跟它们怄气似的,舍弃洞穴,挥着凶掌,顺峭壁梁钻开一道道孔子,胡乱地吼着离开。

一头母鹿躺在树底下产仔,嘴角喷出一股股白气,像噎着一口一口鲜血,睁大眼睛呻吟。它好像是一次难产,是被一只母狼追击着狠狠撕了几爪,一口气翻过山岗后,动了胎气酿成的。狼的那两爪厉害得很,险些让母鹿摔下崖去。这会儿,母鹿快要分娩了,可眼下它的体力脆弱得很,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喷嚏,一口一口咽着唾沫星子滚着泪。

熊“嗷——嗷——”地从林窝里吼了两声,它嗅到了血腥气,一步一步向那棵松树逼近。这是母鹿最难产的一次,也许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刻,连一丝底气都没了。它“呦——呦——”嘶鸣了两声,口喷一股白气,有气无力地躺在树下呻吟,鼻孔里不停地打出喷嚏。熊又从枝丫缝里吼了一次,咔嚓一声,它撕断了一根枝子。它不是来厮杀母鹿的,是鹿鸣声惊动了它,那一股血腥气呛鼻,差点迷了路。从树杈里又传来一阵吼声,熊撕开一根枝丫,在地上打起了滚儿。熊的那两声吼叫震得树叶沙沙飘落,也让母鹿使出浑身力气,“呦——呦——”叫着分娩了,一股腥气味扑鼻而来,幼崽降生了。

母鹿产的是一对雄性幼崽,绒毛金灿灿的,嘴角吐着黏糊的口水,仰起鼻子,发出吱吱的嘶鸣。幼崽顾不得母亲的死活,踉踉跄跄来到母鹿旁,屈膝在地,胡乱地吮吸奶水。熊又从枝丫里吼了一声,嗅着一股腥味和血气,呼哧呼哧向后退去,林阔里响起一阵惊天的响鼻声。

熊的那几声吼叫威力真不小,土崖顶猛然裂开了口子,树林里的狼不敢往前逼近半步,它们噎着一口腥气,拖起尾巴狼狈地向黑风口逃窜。那群公鹿是听到熊的一声咆哮后,才从四面飞驰而来的。那是一次极大的集群,途中抵着架,避开猎人的陷阱,来庇护幼崽和母鹿的。

那場雨淋透了公鹿金灿灿的绒毛,犄角岔子湿漉漉的,嘀嘀嗒嗒落着雨珠,眼睫毛扑腾扑腾地眨巴。山林里弥漫着一股雾气,从中透出一丝晶莹的光芒,雨突然间停了。青库克山下泛出一道雨后的彩虹,一头扎在翻滚的激流中,一头映在公鹿有弧度的犄角岔里,透出淡蓝色光芒,又反射在树下的苔藓上,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

巴雅尔他们的心思不在这几头公鹿身上,而是窥视着那对十八岔犄角的公鹿是否出没。可观察了好几天,连犄角鹿的踪迹都没找到,莫非他们的鼻子被堵死,嗅不出那股腥臊气味来?甚至连灵芝味都没闻出来,眼睛也被弥漫的雾气蒙蔽了。

那对十八岔犄角的公鹿神出鬼没,隐蔽了踩踏的踪迹,说不定就在他们呼呼出气的周围,眼不眨地死死盯着他们。巴雅尔打着望远镜从枝丫缝里看,也看不出啥名堂来,只有黑压压的一片,或丫杈白乎乎的一捆。猜不透它们藏哪儿,想着心里很憋气。可为了找到犄角鹿,他们不吃不喝整整一天了,可谁都不说放弃的话,不知不觉又上了林间小道。他们中没人见过活生生的十八岔犄角鹿,只是听说过。有人偶尔从枝丫里偷看到的,也仅仅是猜测而已,并没有看清是几个岔子的犄角。

巴雅尔他们来到窝铺前,是凌晨时分,弥漫乌云的天空不停地下雨,林窝里透出湿润的潮气,一股炊烟从木房的天窗里袅袅上升。

他们怕惊动了老猎手们,所以避开显眼的木房,悄悄摸进林窝里走的。巴雅尔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像侠女似的背影一直跟踪着他们,一言一行仿佛都在她的监视之下。凭直觉那是一个靓女,后背下垂着两支羊犄角辫,发髻里映出一丝蓝气儿。莫非是哈日剖奇在捉弄他们,像鬼魂一样纠缠不肯放过?可那明明是一个姑娘的背影,他不会有那么俊俏,再说,也没必要那么神神秘秘,把他们哄得团团转。

突然,枝丫里莫名其妙地响了一声,一堆松塔籽儿像被风掠起,落在巴雅尔肩胛上。背后扑哧一声,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就悄悄溜走。巴雅尔有点恼火,是谁这么无聊,藏在哪个旮旯里,鬼鬼祟祟地捉弄人。

他们是来找十八岔犄角鹿的,不是跟她在林子里捉迷藏的。突然,眼前飞来一根枝丫,打在树杈里折成了两半。那个黑影闪了一下,又无影无踪了。巴雅尔很惊奇,刚才的黑影明明是人,她装神弄鬼的,像野人一样吓唬他们,故意瞎折腾什么?难道是想跟他们说什么,又不敢露身段?巴雅尔气呼呼地向林子里喊了几声,喂!你是人是鬼,赶快出来,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我这些伙伴可没我那么有耐心,说不定抬起枪口,砰地一声响,打断你的腿不说,弄不好还打爆你的头呢。他的话音未落,石崖顶响起了回音,又隐隐约约重复了一遍,可林窝里静悄悄的,没任何回复。

巴雅尔又朝林窝里喊了几声,你的名声比这林子还要大,都传了十几年,孩提时就听腻了。可你不露一丝身段,鬼迷心窍地诱惑过路人,还瞎传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擦汗那木棋”多响亮的名字,被你这挎枪的臭男人拿来用,不笑掉爷们的大牙才怪了。

呸!你这没大没小的崽子,还敢叫死人的名字,那个起白叶名字的女人,就是我的亲娘,你再敢乱叫,非割掉你舌头不可。你爹娘没教过你吗?乱叫长辈的名字,是会瞎眼的,我娘怎么说也是你的前辈人。巴雅尔的话音未落,一个姑娘的声音传来,她那刀子似的嘴骂人,能把人心戳痛。他也毫不示弱地回敬道,你个野丫头,藏在林子里都不敢出来,你又没干啥缺德事,干嘛鬼鬼祟祟?

呸!你说话客气一点,你以为你是谁,小心我的弓箭不长眼睛,从枝丫里射翻你,那可就别怪本姑娘了。那姑娘的话像刀尖一样,扎进了他心窝。他没客气地顶了她几句,嗨!你手举破弓箭,想吓唬谁呢?现在谁还拿那破玩意儿,你不瞧瞧我们的肩胛,都扛小口径步枪了,你的手一动,我们的枪就响了,膛里的子弹早把你撂翻了,不信你……

巴雅尔的话噎在嗓子里,半截子还没说出口,就嗖嗖传来了箭啸声,“喔——喔”地射飞他的帽子。又嗖嗖地两下,射中了他左右两边的枝丫,打飞了几颗松塔,三支箭像是齐发,如一阵疾风吹着飞来,耳朵嗡嗡直响。

都傻眼了吧!看看你枪膛里的子弹快,还是我手中的弓箭快,本姑娘算是手下留情,没准儿把你帽子打飞,差点儿射穿你耳朵,那该多丢人现眼。巴雅尔没看清,她手中的箭是怎么射出来,又怎么收回弓的,眼前只哗哗闪了几下,还让人家嘲讽了几句。这姑娘眼疾手快,是个精明的神箭手,真没想到,她射箭的速度比他打枪还要快。这时代,新式武器这么多,还不如人家手里的破弓箭。

今天可太丢人了,挎着小口径步枪,枪口还没瞄准,就被姑娘射飞了帽子。看样子,那姑娘是闹着玩的,没动真格,算有点人情味。她不像野人那么莽撞,更不像土匪使坏心眼,只是灭灭他们的锐气罢了。

巴雅尔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儿,那姑娘就站在了他面前说。你说我老躲在背后,像个鬼魂忽悠你们,怎么这会儿,本姑娘略施点小计,就把你就吓成这副丑相?亏你是个男人,拿出刚才的狂妄劲头来,和我比试比试。

巴雅尔没敢仔细地瞧她,只是低着头说了几句,姑娘这么好的身手,我哪敢和你比试,我比你差得远,你就别笑我了。

那姑娘又说,在你们中流传着一个神秘的名字,那个叫哈日剖奇的猎人,是我亲生的父亲。他口中常念叨着另一个名字,像孩子的乳名被他珍藏,擦汗那木棋,那个人就是我母亲。为何他起女人的名字呢?这事还得从头说起,但你们无需知道这些。你们只知其名,却不知其人,他是魔笛师的著名弟子。你们平常在林中听到的笛声,就是他手持魔笛演奏的。那个悠扬的音乐是魔笛师祖传下来的,给他口传心授后,他熟练掌握了魔笛吹奏的技巧,才吹得那么催人泪下。

巴雅尔真没想到,她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口气也比刚才柔和多了,她打破了刚才尴尬的局面。他接着她的话说:我们是一群好奇心极强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才鲁莽寻找十八岔犄角鹿,想看看神秘的哈日剖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也想听听他的故事。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像英雄莫勒根一样传着他的名字,可先辈们只呼其名,都不愿提起这事儿。

那姑娘听了他的一番话后,又说了起来:十八岔犄角鹿就在你们眼前,可它俩藏得隐秘,怕是白费了你们的一番心思。这对犄角鹿是孪生兄弟,它俩是那头白色母鹿产的,是母鹿第一次怀上公鹿的种后,在下雨的傍晚分娩的。是我父亲从狰狞的狼口中,救走了怀孕的白色母鹿。在那个拯救母鹿的清晨,天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映出一道彩虹,一头映在父亲的魔笛孔里,一头映在母鹿白色的绒毛尖上。就在彩虹消失的那一刻,父亲在一个山岭背后偶尔遇见了失散多年的母亲,他们抱头痛哭,紧紧拥抱了一个时辰,太阳落下山,蒙蒙细雨停歇后,才手牵着手地回了家。

一个月后,母亲就怀上了我和妹妹,我俩是孪生姐妹。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头白色母鹿一直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静静地吃草饮水,悄无声息地延长了它的孕期。本来母鹿是八月怀胎,却怀了十个月后才分娩的。那个下雨的傍晚,母鹿嘶鸣着生产,可它被狼咬伤了后胯,胎位不正而难产。我父亲用心术,从母鹿的产道里伸进手,拨正胎位,才顺利产下一对孪生的雄性幼崽。突然,从夜幕下传来熊的两声吼叫,“嗷——嗷——”地传遍了整个林窝,母亲的腹部开始疼痛,痛苦地呻吟。父亲还没搀扶她到家里,羊水和血就已经湿透了裤口。父亲知道,母亲马上就要分娩,再不能乱动了,不然,她会保不住命的。忽然,母亲尖叫了一声,狠狠抓住父亲手臂,还咬破了他的指头,一对孪生姊妹终于降生了。父亲说,真如祖母所说的,奇迹终于在那个傍晚出现了。

我和妹妹还没长出乳牙,母亲就给我俩起了乳名。我叫阿勒坦琪吉格,妹妹叫蒙格琪吉格,意思是长大成人后,有金银铺就的路,生命永恒,像花一样怒放千里。不久,那头白色母鹿和幼崽失踪,父亲去寻找了。山里爆发了一场山洪,翻滚得厉害,把我们住的木房都冲走了,我和妹妹是被母亲背在背上,一直沿柏树洼地逃亡的。没跑多久,洪水就淹没了那片坡地,一棵一棵的柏树被洪水连根拔起,随后又被泥石流掩埋。老天爷丝毫没有停雨的意思,母亲见雨愈下愈猛,不顾路途泥泞,脚下打了几个趔趄,爬到洼地的坡顶上,在一颗磐石上放下我俩,用褐衫谨慎地盖住后,匆匆离开了。她是想把我俩送到安全之地,再狠下心来去寻找父亲。走时,她合着手掌从中喊了几声,雨淋透了她浑身,回音在林中萦绕了一阵。那个山岭背后,传来了回音,“擦汗那木棋——擦汗那木棋”的呼唤声,那声音穿过了青库克山,像捅破天一样,穿透了整个林窝。

那是父亲不断地叫着母亲的名字,回声慢慢传开,又隐隐约约地走远,可母亲连一丝回音都没有。父亲不停地吹魔笛,用音乐引来一群秃鹫,在云雾里发出尖啸,迅速地制止了那场暴雨和山洪。父亲一曲又一曲吹奏着,从天亮吹到天黑,仍不见母亲回来。从那以后,父亲自称为擦汗那木棋,山花烂漫时,他会去祭祀所有长白叶的灌木,以示对夫妻之情的怀念。

他喜欢银露梅金灿灿的花朵,秋野丰美,银露梅花泛白时,他居然去摘一朵,插在自己的发髻上;特别思念母亲时,他就去那个磐石畔默默哭泣,静静默哀;每当暴雨和山洪泛起时,父亲就坐在磐石上,十指飞跃,吹起魔笛,不停地流泪,泪水浸透了笛孔,可没法抹平他心靈的创伤。

父亲没找到那头白色母鹿和幼崽,我俩也在哺乳期中失去了母亲。父亲用皮袋里仅剩的炒面,喂了我和妹妹几顿,可糊弄不住我俩的嘴,哇哇的哭啼声害得父亲没了辙,整晚抱着我俩发呆。

一个淅淅沥沥下着雨的夜晚,我俩刚刚睡下,父亲还没有合眼,就从林窝里传来一阵鹿鸣声,“呦——呦——”的声音传入走风漏气的木房里。父亲嗖地从皮袍里坐起来,听着鸣声欣喜万分,这鹿鸣声他再也熟悉不过了,传遍了漫山遍野,又微微震动着他耳膜。对,就在分娩的那个柏树洼里,隐约传来枝丫的折断声,就在山脊背后的那道岭下。他在黑夜里胡乱地翻腾地铺,眼睛慢慢潮湿,视线模糊,可就是找不到魔笛。他没有退缩,没顾及惊吓到我俩,只是慌慌张张去找魔笛,着急地想用笛声唤回母鹿。

这几声鹿鸣太珍贵了,来之不易,像他求生的救命药似的。他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找不到母鹿了,错过了母鹿的哺乳期,就没有一滴奶可供我俩食用了,我俩会被活活饿死,他的根脉也就断了。他从皮袍底下找到了魔笛,十指飞跃地演奏起来,一股热气弥漫了那间潮湿的木房。可皮袍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那笛声居然没惊醒我俩,像一首催眠曲,哄睡了我和妹妹。

那鹿鸣一直未间断,从隐秘的岭背后发出,转移到木房的对面,像隐藏了很长的一个夏天,或度过了漫长的秋野和冬眠,才慢慢显露出来似的。父亲勤换着曲调,他一直提醒自己,不要错过这美妙的一瞬。若错过了,定会后悔莫及,更不会轻易饶恕自己的。

突然,那颗北极星熠熠闪亮,林子里映出一道蔚蓝色光芒。那头白色母鹿迎着那道蓝光,蹒跚走来,一次一次踩响了枝丫,溅起柴沫子。它一步一个趔趄,口喷白乎乎的热气,噎着一口暖风,停留在了木房门口。背后跟着那两头幼崽,一头屈膝在地,吮吸着母鹿左边柔软的乳头,另一头站在母亲旁边,像是已经填饱了肚子,耳朵一惊一乍地偷看父亲。仿佛在暗示着他什么?父亲没有多想,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魔笛,端着木桶,慢慢向母鹿站着的地方走去。那头母鹿泪汪汪地看着父亲,不顾幼崽使劲吮吸奶乳,又将后腿叉开得大一些,很温顺地站在了那里。

父亲拎着木桶,蹲在母鹿腋下挤起了奶。奶水像下雨似的,滴滴嗒嗒地流进木桶,母鹿不停地反刍,嘴角溢出一丝白沫。那头没有吸奶的幼崽,直挺挺地立着,蠕动着嘴唇轻轻反刍,又睁大眼睛看着父亲走开。

从那以后,每当黎明时刻,北极星铮亮的时候,母鹿就悄悄地来到门口等候,非等着父亲挤完奶才走。父亲每次挤奶的时候,两只幼崽立在母亲旁,晃着身子,扇着毛茸茸的耳朵,啃食母亲旁边的野草,一点都不惊扰父亲挤奶。

父亲说,这头白色母鹿可神奇了,它的奶子有时多,有时少,可木桶里总能盛得满满的,不会让他少挤。若木桶盛满了,母鹿就会停止反刍,随之也挤不出一滴奶子来,像给婴儿给足了奶子,也必留给自己幼崽似的。这是父亲挤奶时,看着母鹿嘴唇,靠触摸它乳房感觉出来的。父亲说,母鹿把一半的奶留给幼崽,把另一半留给襁褓里的婴儿。

就这样,我和妹妹是吃着母鹿奶乳长大的。那两头幼崽长到两岁口,母鹿居然还没有断奶,我俩一直吃着鹿奶子长劲儿。父亲说,是鹿妈妈养育了你们,从今往后,我决不再打鹿,也不吃鹿肉了,你们也休想沾一丝野味儿。直至我俩换了乳牙后,父亲才捕来一只岩羊,让我俩吃了肉,那是第一次尝到的腥气味。不知咋了?自己闻不到身上的鹿奶味,可在妹妹身上能嗅到一丝芳馨,像灵芝的气味。父亲说,是母鹿吃了灵芝后,从毛茸茸的腋窝里散发来的,那是鹿奶的香味。你们从小在林子里逛,随时随地都能闻到鹿奶的芳香,也一定会碰到灵芝草的。

后来,妹妹也说,她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香味,却能闻到我身上的一丝芳馨,和母鹿腋窝里散发的气味一样。在我们居住的周围,一丝风掠过后,能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难道就是灵芝的气味?她又说,姐姐,你比我更有灵性,会碰到它的,我听着它的芳名,闻着鹿奶气味,挺喜欢它的。它藏在蘑菇圈里,不肯露脸是吧,或许你见过它,是瞒着我不说,怕我一不小心,踩在脚下糟蹋了。当时,我只摇头,没有吭声。其实,我也是偷看那些公鹿吃草饮水,才见到灵芝的。在长蘑菇的季节,它们一个比一个机灵,暗暗躲过对方,悄悄钻进林子里,像在偷吃什么。原本,我以为公鹿是偷吃蘑菇,可我循着它们走的路,一直跟踪到长蘑菇的地方,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它们很隐蔽,随时随地转移蹄印,连蘑菇都没踩一下,周围的草也完好无损。它们不吃草,不吃蘑菇,去吃干柴沫子?公鹿爱去长蘑菇的地方,就是不动一口。父亲说,公鹿和哺乳期的母鹿会寻觅一种叫灵芝的草,公鹿吃不上灵芝,是长不出鹿茸的,犄角的岔子也长不全;母鹿吃不上灵芝,乳下可没多少奶水,那它的幼崽肯定是缺奶羔子。所以,它们灵性地避开猎人眼睛和狼的羁绊,想方设法找到灵芝。

巴雅尔津津有味地听着姑娘的讲述,只是点头应许,忘记跟她打招呼。在他对面仿佛不是站着一位姑娘,而是坐着风烛残年的老者在叙旧。那个姑娘讲完后,默默地立在旁边,两眼泪汪汪盯着他,急不可待地想让他说话似的。

巴雅尔打了一个哈欠,如梦初醒一样,羞羞答答瞧着她后,才说了几句。我刚才是听入迷了你讲的故事,才想起前辈人说过的话,像听着一支古歌陶醉了。幼时,我随父亲来到一个密林里,偶尔碰见过那头白色母鹿。我清晰地记得,它脑门有一块椭圆形黑色标记,父亲说,那个有标记的母鹿是青库克山里的神鹿,劝劝你的伙伴,别惊动了它,它是那对十八岔犄角鹿的母亲。

那姑娘说,对啊!我说的那对雄性幼崽,就是你们要找的十八岔犄角鹿,如今成了威风凛凛的大角鹿,连犄角的角岔子都长全了。可它们来无踪去无影,你们是找不到的,除非彩虹出来,显出弓形的光芒后,碰碰运气了。小时候,我随父亲去捡干鹿角,偶尔在一个泉眼畔遇见了它们,站在一棵松树下,举着光闪闪的犄角,从下往上有弧度地伸出,角尖直插树丫杈里,被松枝遮挡住。那是一对神奇的犄角鹿,齐齐站在松树下盯着我们,眼睫毛扑腾扑腾地闪着,警惕得生怕掉落眼屎似的。那些密林是它们的栖息之地,传说,它们在泉眼畔的松树下有无数个卧地,每个泉眼畔都有,每隔几个月换一次。父亲说,令人迷惑不解的是,这片茂林应该是马鹿的藏身之地,在这么潮湿的林窝里,怎么会有白唇鹿呢?可他每次都看得清清楚楚,抵狗角最底下的岔子是单的,不像马鹿是双岔。我倚在父亲的腋窩下,睁大眼睛,才慢慢看清了鹿犄角,我用食指仔细数了一遍,角岔子一个不少,是十八岔。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妹妹听了这话后,哭着非要见十八岔犄角鹿。可父亲约了好几次阴雨天,都没有找到。

巴雅尔被伙伴们一股劲儿催着,要尽快往回赶路,再晚就天黑了。不一会,那姑娘也打着手势,慢慢往前走去。茂密的枝丫遮挡了她的半个脸,可她佝偻着身子,深情地望着巴雅尔点头,从伶俐的口齿中迸出了心语:哥哥,我们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想我俩还会见面的。你们不要整天去寻找犄角鹿,那得碰运气,不能莽撞瞎找,这林窝里可有一头黑熊,住在那个有泉眼的松树下,像天天护着那对犄角鹿似的,有时候走的人多了,还仰着头吼叫呢。你们可要小心,别撞到它的窝前,别和它遇在山岭尖上。他猛然抬起眼睫毛,使劲点头,又跟她说了几句,我叫贴绵巴雅尔,昵称巴雅尔,是小时候奶奶起的乳名,被母亲一直叫着长大的,大名压根儿就没叫过。那姑娘转身的时候,眼泪汪汪盯了他一会儿说,巴雅尔哥哥,我会来到林中和你赴约的,用歌声去唤你,会约来父亲吹魔笛,让你听得入迷的。你要记住,我叫阿勒坦琪吉格,是一朵花的名字,它生长在山崖之巅,长在白唇鹿卧睡的垭口中。

那天,巴雅尔和伙伴们一直顺着峭壁梁爬坡,迎着一丝蒙蒙细雨离开。雨还没淋透身子,脚下虽觉着泥泞,可走得不那么费力。他们马不停蹄地走了一阵后,雨还是没有停歇,衣服有点潮湿,却逐渐被身上的热气烘干了。忽然,一股烟雾透出阴雨后的青色光芒,一圈一圈在他们头顶上缭绕,一间土房出现在他们眼前。青烟是从房屋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房顶露出一截炉筒子。这是新式铁皮炉子的烟囱,那个炉子既可以烧柴,也可以烧煤。

巴雅尔知道,这间向阳的柏树洼里的土房,是伐木的人盖起来,临时偷运木头住的。离他们白墙红顶的瓦房,不足二十里路。巴雅尔和伙伴们走近土房后,才发现这附近有一个巨大的摊场,能嗅出一股血腥气来。看样子,他们来这里有几天了,不是蹲在白墙红顶的瓦房里?嚷嚷着打麻将吗?怎么又闲不住,跑到土房里住呢?在草甸上,清晰显出一地血迹,呛得巴雅尔透不过气来。

土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巴雅尔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和伙伴们轻轻推开了门,木板嘎地响了一声,房里确实没有人。炉子里柴火还在燃烧,上面放着一口大铁锅熬煮着,冒着热气,房内弥漫着一股烟熏味。那是一锅热气腾腾的肉,锅盖被翻滚的沸水顶起,发出咚咚的响声。突然,巴雅尔看见,床板底下放着一个鹿头,被尼龙袋子盖着,露出了半个脑袋,两支犄角被剁走,剩下了光秃秃的鹿头。他又轻手轻脚地翻开另一个床头,底下横放着一个长长的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什么,掀开口子一看,是一对鹿茸,他急忙用手指数了数,这一对犄角各九个岔,一共是十八个岔子,这是一对完整的十八岔犄角。他头脑嗡嗡响了两下,差点瘫倒在地上。他慢慢伸直腿站起来,仿佛如梦初醒,明白了一切。是这群混蛋闲着没事干,捕住了十八岔犄角鹿的其中一头,那另一头去了哪里?可他们是捕不到这头鹿的,莫非是从狼口中夺来的?他又掀开尼龙袋,仔细看了看放在床下的鹿头。只见绒毛和耳朵黏着血和草渣,嘴里还有几根青草,从牙齿里露出了半截舌尖,瞳孔映出蔚蓝色光芒。他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看样子是今天凌晨干的,皮毛里还有一丝热气,脖颈凝着块块淤血,散发出一股腥味儿。

巴雅尔突然醒悟,他催促伙伴们赶紧撤离,这些人不会走太久的,说不定会马上返回来。若他和伙伴们不赶快离开,会被抓住询问的,把他们打骂一顿不说,反过来会兴师问罪的。临出门时,巴雅尔最后瞥了一眼,他看到挂在墙上的双管猎枪旁边还挂着一张狼皮。难怪,这大铁锅里没有肉香味,只有腥气味。他们把鹿肉和狼骨头放在一块儿煮,腥气压住了肉味,你们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门被他们当啷一声关上了,可迎面来了几个人,大喊大叫地向他们扑来。一个高个子中年人像匹狼号叫着:你们这群小秃驴,不呆在家里,干啥来了?是谁叫你们胡闯林子的?那个人的话音未落,又有人喊起来:站住,你们是什么人?不接受检查,一个都别想跑掉。

巴雅尔和伙伴们看他们来头不小,就悄悄溜进林子里,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们住在山里的土房里,表面上看似护林,背地里却干着伐木的勾当,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的。如今,雪线上升,泉眼干枯,不把你们渴死才怪了。

那几个人气愤极了,想用棍子狠狠揍一顿巴雅尔几个人,可他们穿山越岭跑得太快,连个鬼影子都没找着。那几个人无奈地转身朝土房走去。

那个弥漫着乌云的凌晨,几只乌鸦扑棱棱落下,又哇哇叫着飞走,山里飘着零零落落的雪花。这是青库克山秋后的第一场雪,除了哇哇叫的乌鸦声,林子里死寂般没了一丝声息。巴雅尔是顺着那条山梁走的,雪霁里映出一丝血迹,一道鹿蹄印踩得诡异,像在时时隐蔽自己似的。他知道,那是一头从狼口中逃脱的公鹿,被撕咬受伤后,避开猎手的眼睛走的。这个山梁背后,栖息着一只黑熊,藏着阿勒坦琪吉格潮湿的小木屋,他心急如火地想去尋找她。自从上次偶然遇见后,巴雅尔再也没见过她,她像谜一样消失了,被狼撕咬的另一头犄角鹿也没了踪影。

突然,山梁背后传来“嗷——嗷——”的吼声,掠起一丝风,震落了枝丫里的松塔。对,是那只黑熊在咆哮,在向他示威,又咔嚓翻倒了一棵松树,梁尖上飘起了柴沫子,那个吼声离他越来越近了。巴雅尔从未见过,黑熊如此撕心裂肺地大声吼叫,不是着急的话,它是不会轻易打响鼻,露身的。他得谨慎些才行,和熊遇在一个梁尖上,万一被撕成一堆骨头,那可就糟了。

熊又吼了两声,挥着巨掌,撕开旁边的枝丫,声音沙哑地向他逼近。从它掌心底下,轰响着飞来大片的雪。

突然,一阵魔笛声隐约从林中传来,像黑雕的尖啸。莫非,哈日剖奇真露身了?笛声随风掠过梁尖儿,镇住了黑熊的吼叫声。黑熊不叫了,打着响鼻离开,梁背后响起了枝丫的折断声。那魔笛一曲又一曲,悠扬的音乐从笛孔中飞出,在林间久久回荡。突然,那个吹魔笛的人换了曲调,一只百灵叽叽叫着,扑棱棱落在一根枝丫上,从魔笛声中传来隐喻:

堆昆喂歪

堆昆喂歪

她去了远方

是骑着犄角鹿走了

从此没有回来

你莫要找她

她不会回来

不会回来的

巴雅尔正了正肩胛上的枪袋,心猛地揪了一下,像被闪电被触到了,胸口颤抖起来。他知道百灵的暗示开头两句的隐喻,是母语里的字眼,“妹妹没有,妹妹没有”重复了两遍。但那曲撕心裂肺的魔笛声,又暗示他什么?像揪住他心那么难受!他不知道阿勒坦琪吉格到底去了哪里?那头十八岔犄角鹿会安然无恙吗?被狼撕咬的伤口会不会愈合?

巴雅尔的心口一怔,差点从梁尖上栽下来,幸亏抓住了一根枝丫,拽住后站了起来。突然,他背后闪着一个黑影,嗖地站在了他面前。他的脑门嗡的一声,吓出了一身冷汗,向后退缩了几步,靠在身后的树杆上。我又不吃你,干嘛吓成这样?你不是很威风吗!连熊都没放在眼里,不是我爸吹魔笛,吓得熊离开,你早就成它的口中肉了。

巴雅尔仔细打量着那个熟悉的面孔,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这不是那天遇见的姑娘吗?刚才还悄悄念叨着她。阿勒坦琪吉格,你可把我吓坏了,我碰见熊都没吓成这样,你是从那个旮旯里溜出来的?那姑娘不声不响地,惊奇地盯了他一会儿说:谁鬼鬼祟祟了,我连你的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你是谁。

巴雅尔很奇怪,这姑娘分明是在气他,分开还不到一个月,就不认人了,算他瞎了眼。你明明是阿勒坦琪吉格,还装作不认识,你难道忘了咱们的约定。那姑娘气呼呼地抢了他的话头,瞪着眼睛说:你不要瞎扯,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你,谁不认人了?你跟谁有约定?我可不知道。阿勒坦琪吉格是我姐姐,我叫蒙格琪吉格,你弄错了,我不跟你说了。巴雅尔这才明白了,那天的姑娘说过,她有一个孪生妹妹,还说过她的名字,可他没记住。

巴雅尔犹豫了一阵说:小妹,是我弄错了,你姐姐说过,她有一个妹妹,叫蒙格琪吉格。我只见过你姐姐一面,和你长的一摸一样,我刚才把你认成她了,她还好吗?

那姑娘默默低下了头,半天才开始说:我姐姐为了救那对十八岔犄角鹿,被狼狠狠撕了一爪,是她喊着从狼口中救走了另一头鹿。我和爸喊着追击的时候,在苔藓上见过一丝血迹,不知是鹿血,还是她的血,还没弄清楚。我们找了几天几夜,老爸噎着泪呼喊,吹着魔笛一直在寻找,也没找到她和犄角鹿的下落。后来,我们碰到一位白发苍苍的猎手,他说他没见过我姐姐,但碰上了那头带伤的十八岔犄角鹿,是母鹿一口一口舔好它伤口的,伤愈合后就失踪了。又有人说,那个叫阿勒坦琪吉格的姑娘是骑着一头十八岔犄角鹿走了,后面还跟着一头白色母鹿,她们去了没有人烟的一个美丽地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以后,老爸每天坐在磐石上吹着魔笛,一曲又一曲,嘴里不停地喊着她名字。他的手指歪了,眼睛都哭瞎了,可还是不见姐姐回来。

巴雅尔静静听完了姑娘的倾诉,悄无声息地站着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一股劲儿地抹泪。他没有理会身后的蒙格琪吉格,迅速向熊吼叫的山梁走去。他撞撞跌跌打了几个趔趄,身子摇摆了几下,像要被风刮下石崖去似的。他仰头看着山梁,嘴里不停地喊着“阿勒坦琪吉格”的名字,枝丫里传来百灵的鸣声,触动了他的心,像从他身上割走一块肉那么疼痛和难受。突然,他看见崖端上站着一头公鹿,十八岔犄角笔直地向上伸出。崖尖上长着一束金灿灿的花朵,鲜艳地傲立着,被风轻轻摇曳,花蕊里闪烁着蔚蓝色光芒。他抹着泪哭泣,心里不停地絮语:阿勒坦琪吉格,你是一朵美丽的花,像十八岔犄角一样盛开,是永恒的山崖之花,我会永远怀念你的。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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