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义

2023-05-30 01:37田鼠
壹读 2023年4期
关键词:白沙面馆前妻

田鼠,本名田冯太,土家族。写小说,写诗。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诗刊》《长城》《星星》《大家》《江南诗》《边疆文学》《延河》《四川文学》《中国诗歌》《山西文学》《厦门文学》《滇池》《文学港》等期刊。

夕阳照耀在玉龙雪山身上,金灿灿的。我站起身,掏出手机,打开相机调焦距,让镜头越过小院青瓦的屋顶。客栈老板依然坐着,翘着二郎腿抽烟,他说:“在我们院儿里要拍朝阳才好看。拍夕阳的话,得换个地方。”

这是我第二次來丽江白沙古镇。第一次来是五年前的事情,来寻我前妻。这次,我不打算寻我那名不副实的女朋友。由她去吧,就像这渐行渐远的新冠疫情一样。当然,如果能像大多数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在这里遇上了她,我会向她讨个说法。要走你说一声啊,不辞而别玩儿失踪就不厚道了。

客栈虽然名叫“小院”,但这个四合院真不小,比我的面馆大得多。客栈由纳西族传统民居改造而成,共有18个房间和一间简易的厨房。老板一家三口住两间,其它用于经营,厨房他们家自用不对外。房间的条件并不算好,比酒店差得远,价格比丽江大酒店便宜得多。我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是看上了院子里的天井。整口天井是一个大大的水池,五分之四用木板盖住。坐在木板上,抬头可见巍峨的玉龙雪山,低头则可看见鱼儿从敞开的水域游向脚底。

我是在午后入住小院的。老板问我打算住几天,我说不知道。他连看都没看我,就说:“那行,你先扫码登记吧。还剩三间房,楼上两间,楼下一间,你自己选。钥匙插锁上的。”他说话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具体哪儿我猜不出来,也懒得猜,反正不是东北话。

我选了楼下的那间房,把背包扔在床上,然后走到天井里的茶台前坐下晒太阳。老板悄无声息地坐在我旁边,沏了一壶普洱熟茶,给我也倒了一杯。我没看他,只是说了声谢谢,端起就喝。他又给我递了根芙蓉王香烟,我照样没看他,说了声谢谢,接过就点火。我只想晒太阳。他却说个不停。他说:“哟,没看出来呀,你还挺深沉的。”我没搭理他。他又说:“兄弟,有啥想不开的说出来吧。说给我听你大可以放心,就算我嘴欠,告诉别人,你也不见得还会来我这儿。”我依然没搭理他,我只想晒太阳。见我不吱声,他说:“那我先说。”于是,他罗里吧嗦地讲了一下午他自己的故事。

他的叙事才华实在有限,一下午的话我几句话就能总结:他出生于山东烟台,警校毕业后如愿当了一名警察,干了三年觉得没意思就辞职北漂去了。在北京开了家面馆,生意还不错,但他依然觉得没意思,就把铺面转让了,然后到了这里开客栈,一开就是六年多。

我是在他说出“面馆”两个字的时候转头看他的。他年龄跟我相仿,肤色黝黑,戴一副黑框眼镜,穿黑色的皮衣,脖子上围一条橙色的围巾。我问他不热吗?他讲述的兴致更高了,说:“嘿,这你就不知道了。丽江这地方的气候,跟我们山东不一样。哦,不对,你不是山东人。你老家哪儿的?湖北呀,我去过,跟湖北也不一样。这儿的气候,跟我们老家的二四八月差不多。二四八月啥意思懂吧?二四八月乱穿衣,穿啥都不奇怪。而且这地方早晚温差大,我要是把外套脱了,一会儿还得再穿回去。麻烦……”

他似乎还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这时来客人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来者应该是一对情侣,都穿着米色的羽绒服和破洞的牛仔裤,露出膝盖,男孩儿的头发是火红色的,女孩儿的头发是嫩黄色的,女孩儿的下嘴唇还戴着一个银色的环。女孩儿问有房吗?老板并不起身迎接,回答得很干脆:“不好意思,没房了。”

那对奇装异服的情侣走出院门后我问他为什么要骗人家?明明还剩两间房。他说:“我不稀得做他俩的生意。”我说对年轻人要包容,人家不过是打扮得古怪了一点而已。他说:“我就看不惯。再说了,我只不过不让他俩住,又没把他俩咋地。”我问他白沙古镇的房租是不是很便宜,他一拍大腿,说:“兄弟你也是做生意的吧?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白沙的房租比起古城来,便宜了可不是一点两点。所以我才有这底气呀。”说完,他哈哈大笑,笑得前翻后仰。

我记得第一次来白沙时,这里异常冷清。国内游客几乎没有,偶尔有个把黑头发黄皮肤的人走过,都是附近的村民,穿着黑色或者蓝色的民族服装。这一次,这里拥挤得超乎我的想象,石板路上,行人摩肩接踵。客栈老板说:“还不是疫情给闹的。三年了,人都憋疯了。这不,一放开,大家都出来蹦跶了。”我没接他的话。我来这儿到底跟疫情有没有关系,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当“堂堂名牌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回家开面馆”的消息在恩施城里不胫而走的时候,我一点都没觉得憋屈,而我前妻离家出走时,我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翻滚。

我跟我前妻是在大学校园里谈的恋爱。当时,我俩都是文艺小青年,她写点不痛不痒的诗歌,我写无关紧要的小说,于是就好上了。我俩刚在一起的时候,我爹妈坚决反对,理由是她抽烟。我妈说,女孩子抽烟影响生育。但我不在乎,影响就影响吧,大不了不生,再说了还可以提前戒的嘛。那时候,我们都很浪漫,都相信美好的前程和美满的婚姻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对这两样的追求。

大学毕业后,我们一起考了三年公务员。我从没通过笔试。她通过了一次,在重庆市酉阳县,还是第二名,那单位招三个人,她完全有机会,但为了我,她放弃了面试。当时我劝过她。酉阳距离我老家恩施不远,我要是再考不上,还可以回去跟我爹学做面,顶多三年他准会把我家的祖传秘方传给我,到时候我再去酉阳开面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况且高速公路通车在即,从恩施到酉阳也就一脚油门的事情,这三年不难熬。但她说三年太漫长了,指不定会有多大的变数,还是天天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

第三年,我俩都没进入面试。我决定不考了。我就不是考试那块料。想当年高考时,要不是前桌那学霸哥们儿坐姿向右歪得厉害,而我视力超群,我想我连本科都不一定考得上。人贵在自知。我决定继承祖业,开面馆。我前妻说她也不考了,两人一起创业也挺浪漫的。对此,我爹说:“造化弄人啊!转了一圈,还是回来了。送你上大学是老子这辈子做的最亏血本的买卖。算了算了,明天来店里上班吧。”

第二天凌晨三点,我爹准时把我叫醒,说是上班了。进店后,我爹叫我把卷闸门重新锁起来,然后带我进入厨房。他说:“既然是祖传秘方,自然不能让外人偷学了去。”他鬼使神差地找到两个哑铃递给我,自己开始掺水和面。他说:“我们家的祖传秘方有两个,一个是汤的配方,另一个是揉面的手法,两样缺一不可。一百多年来,我们家的面馆从没用过外面的水切面,更没用过挂面,都是自己揉的。揉面对手臂、手腕和手掌的力量要求高,你这几年在大学里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所以你先从锻炼手的力量开始学,等你学会揉面了,我再把配方告诉你。”

我从小就知道,我之所以能够养尊处优、跟大部分同学相比我在经济方面有十足的优越感,都是我爹一碗面一碗面地做出来的,但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做面这件事门道很深,也才知道我爹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爹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叫我打开卷闸门,说是我妈和服务员们该来上班了。那时,我已经累得差点瘫坐在地上。打开门,我妈已经等在外面了。她负责收银。所有服务员都到岗时,我爹已经把当天要卖的面全都切好了。他找我妈要了50块钱就出门了。我妈说,他打麻将去了,那是他唯一的精神消费,每天50块,放炮5毛、自摸1块,输完为止。当时,我心里很为我妈鸣不平。我爹太不像话了,把店交给我妈,自己去打麻将。可是当天我就知道了,相比之下,我妈的工作要轻松得多。我家的面馆最迟营业到下午一点,大多数时候十二点左右面就卖光了。清点完账目,我妈爱干嘛干嘛。我爹说,过午时歇业,那是祖上定下的规矩。

日头偏西,将我和客栈老板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本想多拍几张玉龙雪山,可他却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的生意经。他说:“我就没想过要赚大钱。我要真想赚大钱来这儿干嘛?城里不比这儿好赚?我就图个悠闲自在。”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爹。想必我爹也是个不想赚大钱的人。

就在我想得入神时,客栈老板提高音量,说:“回来了?”门口的方向一个柔和的男中音回答道:“回来了。”我顺着声音望去,见三个人从客栈大门走了进来。左边的男子看上去三十来岁,留着披肩长发,穿一件绿色的呢子大衣,面带微笑,右边的女的低着头,看不出年纪,穿一件红色小棉袄,他俩中间牵着一个头发稀疏、约莫3岁的男孩。客栈老板邀请他们过来喝茶。长发男子说马上来,却没有停下脚步。三人转个弯上了楼梯,进了二楼最靠左的房间。不大一会儿,长发男子抱着一个陶瓷电茶壶下楼来。客栈老板起身,说:“我去拿插线板。”

长发男子在我对面坐下,依然面带微笑。他说他喝不惯别的茶,去到哪儿都喝他自带的白茶。“你也尝尝吧。”他说。我什么茶都不懂,除了谢谢,不知道还应该说点什么。插上电,客栈老板重新落座,给我和长发男子每人递了根烟。点火的时候,他问道:“看上了吗?”

“排上了,明天下午看。”

“排上了就好。那老中医名气大,慕名來的病人多。再加上他70多岁的高龄了,一天也看不了几个,你这算快的了。”

“唉!”长发男子微微叹口气,说:“多等一天也没什么。我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我也相信若干年后,随着科技的发展,西医会很牛逼,但是现在,我没法看着他忍受化疗的痛苦……”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一缕轻烟在他右手食指和无名指间徐徐飘升。

化疗这个词过于沉重,我决定将它岔开。我猛地吸了口烟,对长发男子说:“看兄弟的装扮,应该是个艺术家。”他立马恢复笑容,说:“画画的,谈不上家,大多数时间都在教小朋友画画。我在重庆开了家培训机构,有空来喝茶。”说完,他给我们每人倒了杯他的白茶。

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旁边的。她身材苗条,皮肤白净,脸上没有雀斑也没有皱纹。她插话道:“听说有些人装修房子时会在墙上画画。”画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说:“一种时尚吧。那种墙画其实挺尴尬的,内行人根本看不上,外行也只是觉得新鲜,过几天就疲劳了。不过我有时候也接这种活。为了生活嘛。”

显然,在转移话题方面,老板娘比我高明得多。聊起他的专业,画家可谓口若悬河,虽然大部分我都听不懂。其间,老板娘将双手搭在老板的肩膀上,像是按摩又像是推搡。推到第三次的时候,老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左手看了看表,说:“我得吃饭了,吃完要去接孩子。你俩跟我们一块儿吃吧,家常便饭,别嫌弃。”画家说他吃过了。我问有没有煎饼卷大葱,有就吃。老板说:“来丽江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吃米饭了。入乡随俗嘛。”老板娘接话道:“你想吃煎饼卷大葱,明天吧,明天我给你摊。今天来不及了。”我说我不饿,只是好奇,听说山东人都爱吃那玩意儿。

我到我家的面馆上班一星期后,我前妻也来了,从洗碗工做起。她也没怨言。面馆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一年后,她接替了我妈的工作。面馆营业的时候,我妈就坐在门口织毛衣。而我,也勉强可以独自揉面了。三年后,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我家的祖传做面手艺,和我前妻正式结婚。婚礼后三天,我爹对我说:“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从明天起,我退休,面馆就交给你了。记住,祖宗的规矩不能废,午时一过就关门歇业。”

第二天,我爹就带着我妈出门旅行去了,连招呼都没跟我们打一声。我一路追到恩施许家坪机场,总算追上了。我问他们去哪里,他们没有回答。我爹反过来问我:“你以为老子喜欢打麻将啊?”我说你俩从没出过远门,就这么走了我不放心。他说:“你也晓得老子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趁现在腿脚还利索,再不出,以后就没机会了。还有你妈,当牛做马这么多年,连恩施市都没出过,不应该带她出去走走?”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出门旅行应该提前规划一下才好。他说:“老子早就规划好了,哪里舒服去哪里。退了休时间就是老子自己的。”我说我们又不是什么干部,退哪门子休?他说:“只有干部能退休?儿子成家老子退休,天经地义。”我想了想,由着他们去吧,只要每天通电话确保他们平安就好。操劳了一辈子,是该出去放松放松了。

我不爱打麻将。我将我爹用于打麻将的时间用来读书写作,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说,自费出版了一本小说集,搏得了一个作家的虚名。对此,我前妻的意见很大。她说:“我的诗歌才华全都荒废了。”我对她说:“每天只用上半天班,你就算考上了公务员,也不会有这待遇吧?剩下的时间我们完全可以用于读书写作。”她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见过哪个诗人的作品是关在屋里写出来的?成天守着面馆,连个周末都没有。越到节假日越忙。”我一时想不出好的法子安抚她。自从我爹妈出门旅行后,她变得一天比一天焦躁。

大半年后,我爹妈回来了,风尘仆仆却又异常欢乐。我爹说,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最南到过三亚,最北到过敦煌,其中最让他们的留恋的是云南丽江一个叫白沙的小镇子。他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说:“你们不晓得,那地方的人有多快乐。一天无卵事就唱歌,要不就玩各种稀奇古怪的乐器,就算天塌下来了也跟他们无关。没得哪个一天到晚算计着怎么搞钱,也没得哪个为了屁大点事跟隔壁邻居吵架。好像他们不需要钱一样。我认识一个老头,年纪跟我差不多,住的是土砖房子,瓦缝里都长了青草,柱子和椽子熏得黢黑,他也不翻修一下,却买了一辆小轿车,说是方便他拉乐器。我专门打听了一下,那车叫本田雅阁,要大几十万……”

我爹描述白沙的时候,我前妻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两个咸菜碟子。她说:“那一定是个生长诗歌的地方。”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但足以让我听见。

画家被他爱人叫回房间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喝茶抽烟。月亮升了起来,很圆,很大,像一个饼。我得出去吃点东西了。

走出小院,左转,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大大的牌坊立在眼前,借着月光和灯光,上面的“白沙”二字清晰可见。“白沙”上面还有一排小字,我看不真切,就算看清楚了也认不出。那不像汉字,我猜大概是当地某个少数民族的文字吧。牌坊下排着十几米的长队。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做核酸。不对呀,疫情已经放开了,白沙古镇的街道上都没几个人戴口罩了,哪会有这么多人排队做核酸?出于好奇,我绕到队伍的最前面,看见了一块不大的招牌:我的馒头我的诗。

这是一块充满回忆的招牌。我前妻曾无意中说起过,她所在的某个诗人群里有个人,网名叫“我的馒头我的诗”,卖馒头为生,闲暇时写诗。只是我没想到,这个馒头诗人就在白沙古镇。当时,我借题发挥,说,既然人家可以边卖馒头边写诗,你为什么不可以边卖面条边写诗呢?

我没买馒头,随便找了家小吃店胡乱吃了碗米线就回小院去了。

老板坐在我们之前喝茶的地方低头看手机,见我进来,招呼我坐下,并给我倒了杯画家留下的白茶。出于礼貌,我问他:“孩子接回来了?”“接回来了,”他说:“在屋里写作业呢。快中考了,学习压力大。”“那你还不去辅导辅导?”“我哪辅导得了呀!我要是能辅导,还坐这儿?管他的,身心健康就好。咱俩接着喝茶。别怪我多嘴啊,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说我哪有什么心事,我不过是出来享受几天闲适的日子罢了。他说:“嘿,这你可蒙不了我。我在这儿开了这么些年客栈,有没有心事一眼就看得出来。”我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把脸收拾了一下,恢复到下午那种似笑非笑的面容。只要我不说,你还能猜出我的心事不成?

我们就这样坐着,给对方续茶,给对方递烟,就是不说话。突然,他站了起来,问:“收了?”“收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小院大门处传来。那声音很耐人寻味,音色本身很清脆,却又夹杂着些许无奈和感伤。我抬起头,见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走了进来。中年妇女双手端着一个生铁炉子,走路一歪一斜。客栈老板赶紧过去帮忙,接过炉子搁在角落里。小姑娘眼睑下垂,嘴上挂着一丝极不自然的笑。放稳炉子后,客栈老板说:“不早了,你俩赶紧去吃饭吧。今天没叫你俩一块儿吃。”中年妇女回答说:“就得这样。”说完,她们进了我隔壁的房间。

品一口茶的工夫,她俩就出去了。客栈老板又给我递了根烟,问我知不知道“摆烂”是什么意思。我说是现在年轻人流行的网络用语,大概是不思进取、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意思吧,跟躺平差不多,程度更深一点。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一拍后脑勺,说:“你说对了,就是这意思。”大概是他意识到了失态,收了收坐姿,说:“你注意到那小姑娘了吗?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经他一提醒,我还真觉得那姑娘有问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笑得比僵尸还生硬。我回答道:“好样有抑郁症的样子。”“对了,就是抑郁症。”他说:“连你都看出来了。”我没接他的话,心想,我是谁呀?开了这么多年的面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再说了,为了写小说的需要,我早已养成了观察人类表情和肢体动作的习惯。

据客栈老板说,那姑娘是他侄女,他姐姐的女儿——准确说,应该是外甥女,但他入乡随俗,云南人没有甥侄之分,都叫侄女——是北方某医科大学大二的学生。以前挺懂事的一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上大学后变得萎靡不振,对啥都提不起兴趣,不想学习,不想运动,不想交朋友,更不想谈恋爱,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呆。他姐姐发现了问题,就带她来云南散心,住在舅舅的客栈里。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虽然很多人来丽江旅游就是图个晒太阳、发呆,可人家那是忙里偷闲,具备晒太阳发呆的资本。可她呢?一个大学生,什么生存的技能都没有,拿什么跟那些游客比?于是他问侄女将来想干嘛,她说她啥都不想干,就想摆烂。他当时不知道汉语里有摆烂这个词,听成了摆摊,心想摆摊也行呀,让她体会一下赚钱的艰辛也好,于是问她想摆摊卖什么。小姑娘面无表情,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了看他。这时,她姐姐把话头接了过去,说:“你平时不是爱吃烤棉花糖吗?问你舅借个炉子,咱烤棉花糖卖。”

“我還是头一回听说棉花糖可以烤着吃呢。”客栈老板说:“今儿卖了一天,截止你进来前几分钟,总共卖了50块钱,还不够本的。”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棉花糖还有这种奇怪的吃法。我刚进小院大门的时候就看到过她们娘儿俩,她们的火炉就支在小院大门右侧,很容易发现,只是我对甜食向来没兴趣,就忽略了。在白沙古镇,把摊位摆在别人店铺前的情况很常见,只要没堵住人家的门,大家各做各的生意,彼此相安无事。我想,这大概就是这地方令我爹印象深刻的原因吧,至少是原因之一。

“摆烂可以,但得先养活自己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客栈老板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问我,可是天井里就咱俩,我回答道:“现在这些孩子的成长环境太优越,没经历过磨难。”“我觉得啊,她这情况可能是新冠后遗症。”这句话把我给逗笑了。我说:“大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早就是一个社会问题了,跟新冠有什么关系?”他说:“你看啊,都这个点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在吵吵着,以前白沙可不是这样子的。要是搁以前,这个点,外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是为什么?憋了三年,报复性旅游呗。你说,我侄女有没有可能是报复性抑郁?或者,怎么说呢,报复性颓废?”

我差点被他的话彻底逗乐了,但我还是及时止住了笑。我说:“你别在这儿瞎猜,既然知道是抑郁症,得找专业的心理医生治疗才行。你让她体验赚钱的艰辛,说不定会适得其反。”我话刚说完,他挪了挪屁股,面对我上下打量,看得我怪不自在的。他说:“你到底是干啥的呀?我咋觉得你不像是个做小买卖的?”我说我就一开面馆的,只不过平时爱读点闲书罢了。“难怪,”他说:“说话跟个知识分子似的。你刚才说的,跟我姐夫说的一模一样,也是说要找专业的心理医生。他是外科大夫,主治医师,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是想多了。照我说,就他闺女这情况,哪里需要看什么心理医生?休学一年,别给她钱,搁我这儿打工,当服务员,自食其力,啥症都好了。”我问他,既然这样,那你自己为什么要跑来丽江开客栈过闲适的日子呢?这下他急了,说:“谁说我没吃过苦?我只是吃苦的时候没通知你。我这叫苦尽甘来。我……”

他正说得起劲,他姐姐领着姑娘回来了。那姑娘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僵尸样。她们从我身边走过。看背影,她其实挺好看的,苗条,像我前妻。

我爹妈在家呆了三个月,又出门去了。这次,他们的目的地很明确,去浙江舟山拜观音菩萨。我问我爹,你平时不是不信这些吗?他说陪我妈去,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天天跟那帮老婆娘打麻将怪没意思的。直到我离婚后,我妈才告诉我,他们那次压根儿就不是去旅游,而是为了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普陀岛上的观音菩萨特灵验,于是就不辞千里为我求子。她想抱孙子了。

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后,我前妻长叹一声,问我:“咱俩啥时候才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呀?”我问她哪样的生活,她说:“还能哪样?你爹你妈那样呗,想去哪儿去哪儿,说走就走。”我说要是当初咱俩都考上了公务员,这会儿应该正是拼命的时候。在单位拼也是拼,在面馆拼也是拼,不管在哪儿拼,都是为了将来活得洒脱一些嘛。可是她说她等不及了,每天面对一个冷冰冰的收银台和几个上蹿下跳的村姑,她受够了。我们店里的服务员确实是从城外村子里请来的村姑,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她们虽然相貌一般,但手脚麻利,而且爱干净、讲卫生。在餐饮行业,这最后一点尤为重要。

不到一个月,我爹妈回来了。我妈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我爹却显得狼狈不堪。他抱怨舟山那地方热死人,抱怨岛上人挨人挤死人,抱怨登岛的轮船空间太小闷得慌还晃悠悠的晃得脑壳晕……最后他总结道:“还是白沙好!”一星期后他果然又走了。我妈没去。她说:“白沙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天一黑,街上鬼都打得死人。我不去,我守着抱孙子。”

那以后,我妈像“退休”前一样,准时都到面馆打杂,一得闲就腻歪在我前妻身边,催她生孩子。把我前妻被她扰得不厌其烦。按照我妈的说法,我跟我前妻登记结婚前就在一起了,三年事实婚姻加将近一年法定婚姻,肚子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呀。有一次,我前妻实在不堪其扰,没好气地说:“我们戴套呢!”声音很大,所有的服务员和顾客都听见了。

有一阵子,我觉得我妈说的也不无道理。她说,要想拴住一个女人的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生个孩子。可是我前妻的说法似乎也没错。她说,就咱俩这现状,生了孩子拿什么养啊?就一间面馆,还是爹的。我妈知道她的想法后,拍着胸脯说:“这个简单,等你爹回来了,我们去办个手续,把名字换成你的。就你这么一个独儿子,早晚都是你的。”

有了我妈的承诺,我前妻对诗和远方似乎没那么向往了,踏踏实实在面馆里干了一段时间活,对每位顾客都热情周到。然而此消彼长,她对物质的要求高了起来。有一天,她对我说:“恩施这地方太热了!要不我们去利川买套房子吧,那里凉快。我打听过,现在那里的房价还不贵。好多武汉的作家和诗人都在那儿买了房子避暑。”我说我们正处于奋斗的年纪,就算买了也没时间去住呀。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可是过两天她又说:“我们这样每天营业半天,不像是奋斗的样子。”我说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都传了几百年了,到我这儿突然改掉不合适。她说:“不改不改,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再开家新店,不用祖传的招牌,全天营业,我来负责。你依然管著老店,恪守老祖宗的规矩。”我想了想,这办法好是好,只是我怕我吃不消,这得每天揉多少面、熬多少汤啊!她说:“那你教我啊,我学会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们早点把钱赚够,早点去利川买房,跟那些作家诗人朋友们住在一个小区,天天开沙龙。想想就开心。”我觉得可行,只是得跟我爹商量商量。

电话那头,我爹勃然大怒,吼道:“你妈跟了老子大半辈子,也没打过我们家祖传秘方的主意!”我没敢顶撞他,十几秒钟后,他说:“你们先莫冲动,我明天回去,等我回去了再作商量。”

我爹果然第二天就回来了。他的态度依然鲜明,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变。我们家的祖传秘方向来都是传男不传女,既然连女儿都不传,儿媳妇儿就更别想了,要是哪代没有男丁可以传给侄子,但绝不能传给外姓人。我妈则在中间和稀泥,对我前妻说:“老头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赶紧给他生个大胖孙子,然后再悄悄地让你男人教你,到时候生米煮成了熟饭,老头子还不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毕后,我出门去吃早点。客栈老板坐在头天喝茶的地方翻阅一本杂志。见我出来,他举起杂志,说:“嘿,我们今天可有得聊了。”我看得真切,那是1999年第4期《小说月报》。我正在琢磨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将杂志放在膝盖上,说:“你先出去吃早点吧,等你回来咱再深入探讨。”

出门左转,老远就能看见白沙牌坊下馒头诗人店铺前排的长队。我依然没买他的馒头。我讨厌排队。以前我就怀疑那些为了吃一碗面条在我家面馆前排队的顾客们脑子有毛病,只是考虑到人家来送钱,不好意思取笑他们。疫情三年,三天两头排队做核酸,以至于一看到排队我就头皮发麻。

吃了碗饵丝,回到小院。老板还坐在原处,对面多了个男人在低头玩儿手机,茶台上的茶具没有动过的痕迹。未经老板招呼,我径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耳边响起一阵阵刀剑碰撞的声音,坐对面那哥们儿正在全神贯注地玩儿一款武侠或仙侠类手机游戏。老板起身,回房间端了个电热水壶出来,一声不吭地烫起茶具来。我随手拿起那本翻开的《小说月报》,页面显示刚才老板可能正在读陈应松的小说《洪水四记》。我本想也读读,无奈那哥们儿游戏声音太大,我根本静不下心。

我粗略地打量了一眼。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留着寸头,穿一件灰色的夹克,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冷笑。大概是老板烫茶杯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滴开水溅到了他手上,他微微抬起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将椅子往后挪了挪,继续玩儿游戏。老板坐下后,大声对他说:“别玩儿了。”他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老板问他:“你打算在我这儿住多久?”他似乎更茫然了,没有回答。老板接着说:“要不这样,你把房退了。昨晚的房钱我也不收了。你看行吗?”他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问:“哪有赶客人的道理?想涨价就直说。”老板扔掉了最后的客气,说:“就赶你了怎么着?我这儿不欢迎你!你爱上哪儿住上哪儿住去!”老板涨红了脸。气氛很尴尬。空气很紧张。

那哥们儿骂了句“神经病”,回房收拾行李去了。十来分钟后,他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还真没结算房钱。他走后,老板依然气不顺,自言自语道:“什么玩意儿!”我对说他:“你这是干嘛?和气生财。”他做了个深呼吸,说:“你是不知道,他在我这儿住了五天了。除了昨天下午出去了一下,其它时间都在玩儿手机游戏。”我问人家玩儿手机怎么碍着你了?他说:“今儿礼拜六,我儿子在屋里学习呢。”我夸他爹当得不错。他说:“就算我没儿子,也要赶他走。”这我就不明白了。他说:“你知道他什么人吗?一个业务员,推广净水器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丽江这边的水容易结石,就来卖净水器。可是你看他,哪里像跑业务的样子?”我打趣道:“那你是不是也打算赶我走?我不也整天无所事事吗?”他把剩下的开水倒进茶壶里,说:“你不一样。你没玩儿游戏。你有心事。”我说我没心事,我就是无所事事。“好吧,你没心事。”他说:“但你是作家。你来这儿是为了找素材吧?作家找素材,跟我开客栈一样,看上去挺闲,但都是工作。你找素材来我这儿就对了,我的故事可多了……”

经过昨天的交谈,我已经知道了,他是个话痨。话痨是当下的流行用语,用我自己的话说,他是个表达狂,绝不放过任何一次说话的机会。我打断他,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的?”他嘿嘿一笑,说:“昨天我就发现你说话跟普通客人不一样,你身上有一股艺术气息。晚上我用手机百度你的名字,原来你是个作家。我还下单买了你一本书呢。今儿一早,我专门找出这本杂志,上面这个陈应松跟你是老乡……”我说陈老师我认识,一起吃过饭,他的成就比我高多了。

我妈并不是一个称职的说客,这一点,从我前妻整天闷闷不乐的表情不难推断。

长期以来,我妈给世人的印象就是一个老实巴交、任劳任怨、毫无城府的普通妇女形象,跟街坊邻居的那些大妈大婶没什么两样。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也有小小的“坏心眼”。她竟然在我的避孕套上动手脚。有一天下午,我亲眼看见她用细针挨个挨个戳我床头柜里的避孕套。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倒不是因为我认可我妈关于用孩子拴住女人的论调,而是因为我觉得,要是我们真有了孩子,说不定我前妻对传说中的诗和远方就没那么向往了,就会把心思更多地转向具体的生活。我虽然不懂诗,但我认为写诗跟写小说一样,都需要脚踏实地,都要有坚实的柴米油盐作为基础。

我妈还是失算了。那盒避孕套用光后,我前妻的肚子依然没反应。毫无疑问,我俩之间肯定有一个有问题,说不定两个都有。但我不能带她去医院检查。既然我们一直都戴套,有什么检查的必要呢?我要是带她去医院,不就是把我妈出卖了吗?我自己去检查吧,又怪不好意思的,要是碰到个熟人见我从生殖科或者男性科出入,指不定他会怎么编排我并广而告之。恩施这座小城,就是个熟人社会,况且因为我家的面馆,我在这座城里名气很大。算了算了,顺其自然吧。

我前妻一天比一天没精打采,一天比一天目光呆滞。有时候,客人来付钱,她竟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我妈及时出面救场。我爹曾给我出主意,让我带她出去走走,最好去白沙住上一阵子。我妈附议道:“对对对,出去走走,说不定换个环境就怀上了呢!”但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计划写20万字,已经写了一万多字,自忖小说的头开得很漂亮,担心一旦中断就再也找不回语感了。

寫累了的时候,我也会琢磨我前妻的情况。我在电脑里打开她上学时写的诗,随机读上几首,觉得还不赖,虽然内容上不怎么接地气,但语言很灵动,节奏很欢快,说明她是一个开朗乐观的人。而我,也正是被她那种乐观到近乎没心没肺的气质所吸引,才会飞蛾扑火般地爱上她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这么乐观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呢?有一次,我想到了抑郁症,想到了心理医生。但我觉得恩施这种小地方,不大可能有特别专业的心理医生,这地方的人也不需要他们,要看心理医生得去武汉、北京、上海那样的特大城市。我决定加快写作速度,早写完早带她出去。

长篇小说写完后,我痛哭了一场,一个人喝完了一瓶52度的“硒姑娘”白酒。我写了个什么玩意儿啊?垃圾!比垃圾还不如。垃圾还可以回收利用,我那小说除了在电脑硬盘里留下痕迹,什么价值都没有。

那场酒醉得厉害。我醒来时,躺在恩施医院的病床上,左手打着吊针;我前妻坐在旁边,忧心忡忡。

我前妻是在我出院后第三天离开的,只留下一段微信语音。她说:“你可以为了一个失败的小说而不顾死活,我也应该勇敢地追求我的文学梦想、我的诗和远方。人生苦短,我不能再活得像行尸走肉。”我反反复复地听那段语音留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就是想不出该如何回复她。

我不确定那几天的我算不算沉沦。我没去面馆,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手机关机,饿了就吃嚼几口干方便面。整个世界一下子清静了。我飘荡在宇宙无尽的虚空中,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我爹除了膂力过人,腿脚功夫也堪称一流,只一脚,房门就破了个洞。他将手臂从破洞里伸进来,顺利地开了锁。他让我妈留在外面,自己进屋坐在床边,给我丢了根黄鹤楼香烟。他自己也抽了一支,但并不给我点火。他慢悠悠地抽烟,慢悠悠地说话:“凭良心说,我对你婆娘是有意见的。进我们家门才多久?就打起我们家祖传秘方的主意来了。所以,她跑了就跑了。好男儿何患无妻?但你不是我,你不能这么想。你应该想,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更应该想,女人的青春多么短暂啊,她把最美好的年华给了你,所以,你应该负起责任来。起床,去把她找回来!”他最后那句话语气十分严厉,不容辩驳。我起身,捡起那根已经被我压扁的香烟,猛抽起来。

我前妻的手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要想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我爹提醒我说:“你好好想想,她最向往的地方是哪里。”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白沙”两个字。她说过,那是一个生长诗歌的地方。

客栈老板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虽然表达的欲望很强烈,但表达的能力实在不敢恭维。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情,他得花半小时以上的时间。鉴于此,我只得替他归纳总结。

那本1999年第四期《小说月报》是一位房客落下的,他代为保管了半个月,没人回来领取。他本打算扔掉,被他儿子阻止了。他儿子说想读读。儿子想读书,他自然是要支持的。儿子读完后,说这本杂志太好看了,要求他每期都订。他高高兴兴地订了。那年,他儿子读小学五年级。儿子读完后,他自己也读了一遍。读完后,他做出了一个意义深远的决定。他决定通过各种旧书店(实体的和网络的),买齐上世纪九十年代所有的《小说月报》。他认为,那些杂志记录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生活。如果没有这些杂志,他儿子永远没法理解父亲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下长大的。同时,他也希望他儿子能将征订的杂志保管好,留给儿子的儿子读。

“所以,对我来说,这本杂志具有特殊的意义。”他举起杂志说。

我说是挺有意义的,既然有着如此特殊的意义,为什么不好好存着呢?你再这样拿出来翻几遍,就被你翻成油渣了。他嘿嘿一笑,说:“这不是想跟你套近乎嘛。要搁平时,我哪舍得拿出来呀。翻没了怎么办?”被他这么一恭维,我浑身不自在。我一个不入流的小说作者,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套近乎?还刻意拿陈应松老师来引出话题。

大概是见我沉默着,他问我:“你看过《变形记》吗?”我问他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还是奥维德的《变形记》,他摸了摸后脑勺,说:“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一档电视节目,让城里的孩子去农村体验生活,让农村的孩子去城里体验生活。”我说听说过,没看过。他似乎并不在乎我有没有看过,说:“我觉得啊,这节目成就了那些城里孩子。他们到了农村,体会到了生活的艰难,就会更加勤奋努力。而那些农村孩子,一下子看到那么好的生活,保不齐会迷失自己。”我既然都没看过那电视节目,自然没法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或反对。他接着说:“所以我说,我侄女那抑郁症根本不需要看什么心理医生,只要给她一次真正体验生活的机会就好了。可我姐夫非要坚持看,在北京给她联系了一个专家,后天走。”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我吃早点进出时都没看见他侄女摆摊。问他他说:“摆个屁!出去玩儿去了。骑马。我来丽江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哪儿可以骑马。”我说挺好的,刺激,说不定对治疗她的摆烂有好处。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说:“我没骑过马,小时候在农村没少骑驴。我骑驴,驴是交通工具,她骑马,马是玩具。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卖烤棉花糖感受赚钱的艰辛不好吗?又没指望她卖多少钱。”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她之所以想摆烂,可能是因为中学时压得太紧呢?上了大学,突然可以放松了,又加上疫情,天天上网课,哪儿都去不了,她无所适从,于是就抑郁了?”

“这也能抑郁?”他瞪大眼睛望着我。

“不是没这种可能。写小说嘛,必须穷尽各种可能,然后选一种自己觉得最合适的可能来写。”

“你是说上了大学没人管教太自由了会抑郁?”

“当然不是。我是说从中学的紧张到大学时的自由,来得太快,孩子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这种改变,有可能导致抑郁。跟你刚才说农村的孩子一个道理。”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他默默地抽完一支烟,扭头冲着屋里喊:“作业做完了吗?别老待在屋里,出来晒晒太阳。”屋里传来他儿子的声音:“还有一张试卷没做完。做完再出去。我跟那爷爷约好了,下午去钓鱼。”

我第一次来白沙寻找我前妻,这地方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除了凉快和清静。

那时候,夏天刚过去不久,还没到中秋节。在恩施,那时节热得要命,甚至比三伏天还热,人称秋老虎。而在白沙,早晚得穿外套。我是在黄昏时分到达白沙古镇的,当时没经验,被冻得直打喷嚏。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挨家询问所有的客栈和民宿,我前妻有没有来登记住宿,并告知他们她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刚开始,那位客栈老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说他们不能泄露客人的任何信息。情急之下,我掏出结婚证,说我们两口子吵架了,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来了白沙,电话也不接,我很担心她的安危。这招果然管用。那老板将信将疑地查了近一周的住宿登记,没有我前妻的名字。

我如法炮制,穿梭于白沙古镇石头铺成的十字街道上,直到天亮。一无所获。其中有一家客栈里三天前入住过一位跟我前妻同名同姓的人,但身份证号码不一样,而且是个男的,比我前妻大了将近二十岁。

我又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手机仍处于关机状态。给她微信留言也没收到回复。一切都跟前几天一样。

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不知道玉龙雪山有没有类似的感受。玉龙雪山之所以那么容易被发现,一抬头就能看见,除了因为它高大巍峨,还因为它一动不动。而一个人想要隐藏自己,就没那么容易被找到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找的人搞错方向了,就像去恩施爬雪山一样,准备得再充分也是徒劳,那里根本就没有雪山。除了白沙,我前妻出走前还提到过一个地方——利川。她想去那里买房子,想跟作家诗人们住在一个小区每晚开沙龙。如果她去了利川,那么,我到白沙无疑是南辕北辙,而且舍近求远。

玉龙雪山苏醒的时候,困意袭击了我。我随便找了家客栈睡了四个小时,又匆匆赶去利川。不知道是因为我过于匆忙,还是因为我记忆力衰退,我第二次来白沙古镇时,怎么也想不起那家客栈的名字,也想不起它的准确位置。一切都像一场梦。

在利川,我一共认识了三位诗人朋友,其中两位跟我前妻是网友。但她没联系过他们。我以他们的身份用他们的手机给她的微信留言,等了一星期,没等到回复。临走前,我一再叮嘱他们,一有她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后来,他们倒是经常联系我,没事儿的时候还会买一张动车票到我的面馆里吃一碗面,但他们没带来任何有关我前妻的消息。

他的故事很简单,跟他的梦想一样简单。他想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什么程度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觉得钱越多越有安全感。他是1997年师专毕业的,那时候他们那儿还包分配,他被分配到长沙某中学当老师,上语文和计算机两门课。计算机课是新开的课程,能上的老师凤毛麟角。他是上得最好的。干了三年,嫌钱少,毅然决然辞职下海了。“那时候,下海这个词已经不怎么流行了。”他笑道。但是他找到了商机。很多人都进城了,进城就要有地方住,就要买房子,买了房子就要装修。于是,他开了家装修公司。

“一点也不夸张,我的公司肯定是长沙最早的正规装修公司之一。后来搞装修的人多起来了,但我公司经过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口碑是无法撼动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不无自豪,小小的眼睛放出明亮的光芒,跟打了蜡似的。不过这种自豪转瞬即逝,眼神也随之黯淡下来。

“搞装修的人越来越多,买房子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唉……”他终于将杯子里的茶一口干了,大有我当年喝闷酒的气势。

“都是因为疫情闹的吧?”客栈老板问。

戴帽子的大哥没有回答,低头凝视着空空的茶杯。

客栈老板给我们续茶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不见得吧?”说完我就意识到了不妥。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除了创作的时候,其它任何时候倾听都比表达重要,说话是为了让别人说话。

还好,他们并没有针对我的疑问进行探讨。戴帽子的大哥感叹道:“他妈的!亏得一塌糊涂,只差把老本全部贴进去了。手下的人没活干,工资照领。人家跟着我打拼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把他们踢了吧?生意人,过河拆桥的事情搞不得。”说着,他摘下帽子,摸了摸他地中海似的头皮,接着说:“老子急得头发都快掉光了。我以前头发跟刚刚走的那个画画的朋友一样好,又密又黑。”

“那么,你来丽江是为了透透气、散散心,是吗?”是时候引导他说出他更多的故事了。

“原因之一吧。但不是最主要的。”说着,他将帽子重新戴上。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回了趟常德老家陪爸妈过年。他到家的时候,他妈正在屋里染头发。“老子当时就哭了。”他说:“染到一半。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我妈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啊?”

他媽退休前是一名小学老师。在他的记忆中,她是一个美丽时髦、青春活力的女人,同事们的穿衣打扮全都以她为标准。她烫头发,她们跟着烫;她把头发拉直,她们跟着拉。有一年学校开运动会,100赛跑,她跟另外一个更年轻的同事并驾齐驱,眼看就要到终点了,她一挺胸,率先碰到线。气得那小姑娘直恨爹妈把她的胸生得太平。“可是我妈老了!都没勇气出去做美容美发了!”

更老的是他爸。他妈之所以自己在家染头发,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担心出门后老头子会摔倒。他爹原本是在建筑公司上班,有一个让很多同龄人羡慕的工人身份。改革开放初期,他辞去工作干起了包工头。为了节省工钱,他又当老板又当小工,一百斤一包的水泥,他一次挑两包,健步如飞。“可是他现在连走路都要拄拐棍了,一次只能走几百米就必须休息,不然就会瘫在地上。”

“他们辛苦了一辈子,都只是在常德周边转圈圈。最远到过湖北的宜昌和恩施,这还是因为常德跟这两个地方交界。”他掏出烟,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接着说:“所以,我要趁他们还能走动,带他们到处看看。他们晓得,除了澧水沅江,这世界还有其它河流,还有终年积雪的高山,还有些地方没得严寒酷暑。这些,他们都晓得,但都只是传说。”

云南是他们旅行的第一站。他们大年初一出发,先到昆明,再到大理,然后是丽江。选择住在白沙,是因为这地方抬头能看见玉龙雪山、低头能摸到雪水融化后形成的溪流。这是他们以前从没见过的风景。

他们比那位求医的画家兄弟早一天入住小院,每天他都带着二老到处走走。玉龙雪山肯定是上不去了,他们只得在一个叫“甘海子”的地方望洋兴叹,拍了很多照片。昨天,他们去了一个叫“石头城”的神秘村庄,那里的房子建在巨大的石头上,这让跟建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头子露出了笑脸。

今天,老头子提出想去钓鱼。可他们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哪里可以钓。好在今天周末,客栈老板的儿子在家。他答应带他去。老太太不放心,也跟去了。

十二

我妈对抱孙子的事情无比上心,上心到了乱点鸳鸯谱的程度。她说要给我找个更好的,果然就找了。只是我没法确认,她到底是我妈找来的,还是疫情送来的。

武汉封城的时候,恩施也弥漫着紧张的空气,但这并没有给面馆带来太大的冲击,百年老店,没那么脆弱。我依然很忙碌。我爹说:“你妈不能一直给你打工。你应该重新请一个收银员。”我妈说她有合适的人选,早就想跟我商量了。既然是我妈相中的,何须商量?就这么定了。我爹露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她叫瞿双燕,恩施州来凤县人,财务管理专业本科毕业,正在备考研究生。她对这份收银员的工作很满意,一来可以养活自己,而且多少跟她的专业沾点边,二来只用上半天班她有充足的时间复习。我也觉得她来面馆上班挺好。给胸怀梦想的年轻人提供一个过渡的跳板没什么不好的。我希望她早点考上早点离开,梦想不应该被任何俗事耽误,更何况一个本科生在面馆里当收银员确实大材小用了。我妈则不然,她想方设法要留住她。

天一亮,我妈就坐在面馆外面织毛衣。打烊后,她进店帮瞿双燕清算账务,然后缠着她要教她织毛衣。不难想象,瞿双燕的表情有多为难,只得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劝阻我妈,说:“妈你搞什么呀?人家要看书,哪有时间打毛线衣?再说了,现在哪个还穿手织的毛线衣?直接去买,又便宜又好看。”我认为我这么说是有分寸的,既泼了我妈的冷水,又不伤她的自尊。可是我妈并没有因此退缩。

第二天清点完账目后,我妈从兜里掏出一本书递给瞿双燕,说:“我晓得了,你不喜欢打毛线衣,你喜欢看书。拿去,我专门给你找来的。相当好看,我都看了几十遍了。”我定睛一看,那是我出的第一本小说集。我对着瞿双燕点了点头,她大大方方地把书收下了,坐在收银台前饶有兴趣地读了起来。我妈满意地出去织毛衣了。太阳出来了,外面比屋里暖和。我妈走后,我对瞿双燕说:“好了好了,换成你的专业书吧。等你考上了,有的是时间读小说。”

疫情三年,我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面馆里跟瞿双燕一起读书。各读各的,互不干扰。有时候,我妈会突然闯进来,瞿双燕迅速地将她的专业书换成一本小说假装阅读。我妈满意地笑着退了出去,并把门给带上了。我妈曾建议我说:“你多找几本好看的小说给她。她看小说入迷了,就没得时间复习功课,没得时间复习就考不上,考不上就会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你不也是考两次没考上回来的吗?”

我妈一语成谶。瞿双燕果然连续两年都没考上。我鼓励她不要灰心,来年接着考。我妈假装帮腔,说:“是的是的,接着考。边考边想想终身大事。考不上也没关系的。”

傻子都看得出来我妈居心何在。我跟瞿双燕彼此心照不宣。疫情三年,恩施城遭遇了好几次静默管理。面馆无法正常营业的时候,我也就懒得去了,在家里读书写作也挺好。那段时间,我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说。有一次,我正在写一个小短篇,我妈敲门进来,说:“你在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双燕娃儿怎么办?”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面馆虽然没营业,瞿双燕的工资我一分一厘也没少发。我妈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她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没人照看,万一出事儿了怎么办?”我想了想,问:“那叫她来家里住?”我明明用的是一个疑问句,我妈却听成了祈使句,高高兴兴地去接瞿双燕来家里,然后碰了一鼻子灰。瞿双燕断然拒绝了。

我妈没接来瞿双燕,就让我爹出马。我爹比她有策略,他说:“这一天到晚关在屋里,闷都闷死了!想打盘麻将吧?三缺一。”我假装听不懂,说:“那我们斗地主吧。三个人刚刚好。”他白了我一眼,说:“莫跟老子提这三个字!当年你太公(曾祖父)你公公(爷爷)他们没少挨斗。你看老子长得像贫下中农?”扯野我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回到打麻将的话题上,说:“你那么多麻友,随便喊一个嘛。最好喊两个,我给你们泡茶做饭。”他又瞽了我一眼,说:“那些老婆娘,一个个贪生怕死,哪个会出来?”我不跟他绕了,切入正题问道:“她们怕死人家瞿双燕就不怕死?”他嬉皮笑脸地说:“小瞿年轻嘛,免疫力强。再说了,她一个人关在屋里看书,也需要休息休息不是?打两把小麻将放松一下。”我说那行,你跟她说吧。他没像我妈那样直奔瞿双燕的出租屋,而是给她打了个电话,一步步试探,她还真答应来了。我只得開车把她接到家里。

瞿双燕进屋,我爹给她塞了50块钱。他说:“老规矩,每人50块,哪个输光了就不打了。你一个学生娃儿,没得钱。这是你的本钱,输了算我的,赢了你自己拿起。”那天我才知道,按照放炮5毛自摸1块的打法,要想输光50块还真不容易。瞿双燕的麻将比我打得还要臭,可是我爹坐他上家,动不动就放水,不是给她放炮就是给她碰,要不就喂她吃。一天下来,谁也没输光。吃完晚饭,我爹要求继续打,血战到底。瞿双燕竟然答应了。打到凌晨一点多,我爹终于输光了。我妈以太晚了女孩子出门不安全为由强留她在家里住。我虽然清楚恩施城里治安非常好,不存在什么安全隐患,但我不好驳我妈,让他们折腾吧。我家住的是自建房,三层楼,再来十个八个客人也不缺睡觉的地方。

疫情断断续续,我爹妈也就断断续续地故技重施。现在想来,瞿双燕脾气够好的了,要是换我,谁约我打麻将我都不去。

我记不清实在哪次静默结束后,我的朋友和顾客们开始传言瞿双燕是我女朋友,也有说是未婚妻的,还有说已经领证因为疫情原因还没办酒席的。不管哪种说法,支撑它们的核心论据都是说她住在我家里。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且不说我还没有再谈一次恋爱、再结一次婚的想法,就算有,我也不可能找瞿双燕这种小屁孩。我一个奔四的老男人,还离过婚,本不在乎这种莫名其妙的绯闻,可她不一样啊,一个小姑娘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流言蜚语?万一抑郁了怎么办?

那天,我逮住一个在我家面馆了吃了三十年面的老顾客,问他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一愣,说:“是流言吗?你妈亲口说的哦!她还说你们家有一条规矩,收银员必须是老板娘。我一想,还真是,你妈、你以前的婆娘,不都是老板娘?”我向我爹求证,老祖宗到底有没有定下这样的规矩。答案是没有,只不过几百年来,我家的面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夫妻店,男的做面女的收钱。我气冲冲地问我妈为什么要到处乱讲,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我还不是为你好!能留住双燕娃儿,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人家脾气又好,又勤快,会过日子,知书达理,还是本地本方的,说话做事没得隔阂。我请人算过,你们两个八字合得来。不像你上一个婆娘,外地人,要跟她憋普通话,八个字有四个字相冲……”我明白,根本没法跟她讲道理,我只能想办法安抚好瞿双燕,请她别介意。

瞿双燕的心理比我想象的强大。她微微一笑,调侃我说:“你老光棍一条,哪个当妈的不急?可以理解。”我说我担心流言蜚语多了对她不好,她依然笑笑,说:“我又没打算以后回来生活。他们爱嚼舌根让他们嚼,无所谓。”

她的豁达令我感动得得寸进尺。好几次静默过后,朋友们约吃饭我都带上她。她也没拒绝。这事儿要怪就怪疫情。要不是因为疫情,大家被关得难受,我大可以不跟他们吃饭。他们一个个出双入对,有的还带着孩子,而我孤零零一个人,不好看。可是除了瞿双燕,这偌大的恩施城我就约不出别的单身女性——七八岁的小女孩除外,比如我的那些侄女们。醉眼迷离中,我发现瞿双燕其实挺漂亮的。虽然没我前妻苗条,但很匀称,丰腴却不臃肿,有点像在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扮演田晓霞的那个演员。我依稀记得我妈曾说起过,这种身材的女人更好生孩子。看着想着,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酒醉还是别的什么醉。每次醉后,都是她送我回家。送到半路我就醒了,让她自己回家复习,我走路回去。

恩施封城期间,我爹约过几次瞿双燕打麻将,都被她拒绝了。马上又要考试了,她想抓紧时间复习。

解封后没多久,她约我吃饭,就咱俩。饭桌上,她告诉我她被云南财经大学录取了。这是个好消息,值得喝三杯。平时我两杯必倒,那天喝了五杯,我竟然一点醉意都没有。为了证明我没醉,我执意要送她回家。到她屋门前时,我们象征性地抱了抱。她说:“你是个好人。”我跟她开玩笑:“你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言下之意就是我没钱,不具备变坏的资本,所以我是个好人。她似乎没明白我的幽默,径直进屋去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第二天,她没来上班,打她电话关机。第三天、第四天亦然。这让我很被动,只好又一次返聘我妈。这孩子也太不靠谱了,距离开学还有大半年,你要辞职说一声啊。当然,也有可能她那晚说过,我喝了几杯马尿没记住。

我妈急坏了,我前妻出走的时候她都没那么急过。她每天都去瞿双燕的出租屋好几趟。隔着玻璃往里看,里面空空荡荡。那间屋子重新租给别人后,我妈把矛头转向了我,怨道:“说了让她住家里你就是不听!”我哭笑不得。那么大的姑娘还能走丢了不成?再说了,疫情管控那么严,她能跑多远?不过是考上了研究生,趁开学前找个地方玩玩、松口气罢了。

过完年,疫情管控放开了。我妈给我下命令:“赶紧把双燕娃儿给我找回来!”这真逗,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儿找她去?我记得有一次跟朋友喝酒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她的手机双卡双待,屏幕显示有一个移动的网络信号和一个电信的。我们只知道移动的号码,要是知道另一个,找起来倒也轻松。我爹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出去玩儿几天会死吗?趁老子和你妈两把老骨头还动得,还能帮你撑几天面馆,赶紧去。”

我先开车去了一趟来凤县,在酉水河边、团结橋头、仙佛寺外以及图书馆前的广场上各拍了一张到此一游发在微信朋友圈,然后就开车直奔丽江了。这很奇怪,我打开导航设置目的地为丽江市玉龙县白沙古镇的时候,完全是无意识的。

途径昆明的时候,我做了短暂的停留,绕云南财经大学转了一圈。还没开学,进不进去都不重要。

我从来凤县出发的时候,正下着冰冷的细雨。途中依次经过湖南和贵州,一路上不是下雨就是下雪,要不就是雨夹雪。进入云南曲靖境内,天一下子就放晴了,一直到丽江,都是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的愉悦天气。

十三

小院的厨房兼餐厅虽然简陋,但如果只有客栈老板一家三口吃饭,倒也宽敞。当戴帽子的大哥和他父母、老板的姐姐和她女儿以及我都坐进里面的时候,就显得非常拥挤了。

煎饼卷大葱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秘。我一点也不习惯生吃大葱,一口下去,鼻孔里冲得难受。我的面馆里从不用大葱当佐料,只用小葱。可是吃煎饼卷大葱是我提的建议,现在说吃不惯未免尴尬,只好硬着头皮吃。好在戴帽子的大哥他爸很健谈,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没人注意到我。他说她他今天太高兴了,钓到了河里的鱼,那条小河是玉龙雪山融化后形成的,天然无污染。他将钓来的鱼交给老板娘,指导她做了一钵鱼汤,邀请大家一起品尝。我一看,汤虽然多,却只有三条不及巴掌宽的小鲫鱼,实在不忍心下筷子。客栈老板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说他们不会吃鱼,让老爷子自己吃。他姐姐附和说是的,北方人很少吃鱼。我窃笑。我前妻就是东北人,他们那儿没少吃鱼。老爷子也不客气,夹起一条放进老板儿子的碗里,剩下两条他全吃了。吃的时候,他提出想喝点酒。客栈老板从角落里搬来一个坛子,里面装的是本地的青稞酒。这可把老爷子乐坏了,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喝青稞酒。他老伴不住地劝他少喝点。她是个看上去气色很好的小老太太,穿一件黑色的薄羽绒服,一头乌溜溜的卷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耳朵上戴着一对黄金耳环。

一时间,屋里交杯换盏,欢笑不断,只有抑郁症女孩没出声。她坐着一动不动,除了僵硬的笑容,就没换过表情。她舅舅对她说:“你是不是困了?困了就回屋休息吧。”她站起来,跟大家说了声再见就走了。她妈起身跟大家碰了一圈杯,说了几声抱歉,跟出去了。老爷子意犹未尽,咂巴着嘴,直呼好喝。也不知道究竟是酒好喝还是鱼汤好喝。

相比之下,老板的儿子要活泼得多。这个戴着眼镜、长着青春痘的小男生虽然话不多,但面部表情非常丰富,随着大家谈话内容的变化而变化,时不时还起身给大家倒酒续茶。

在老太太的一再劝阻下,老爷子恋恋不舍地被他们母子俩搀扶着回屋去了。我说我也走了,别耽误孩子学习。老板说:“咱俩去院儿里喝茶。”说完不容分说地把我架了出去,留下他老婆孩子收拾残局。

水还没烧开,戴帽子的大哥出来了,坐我对面。他说:“我们还是继续喝酒吧,喝酒过瘾。”客栈老看向我,我说:“喝酒也行。正好我也想再喝两杯。”

一杯酒下肚,戴帽子的大哥竟然抽泣起来。我跟客栈老板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是戴帽子的大哥自己打破了僵局,说:“老人的快乐好简单啊!你们看我爸,出来钓回鱼、喝杯青稞酒就高兴成那样了。”我说只要愿意,每个人的快乐都可以很简单。他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又看,问道:“兄弟你是搞哲学的吧?”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客栈老板说:“他是搞文学的。”“难怪说话这么深奥。”戴帽子的大哥说:“那你也写写我爸妈吧,他们的故事相当精彩。我现在就讲给你听。”他又独自干了一杯,清了清嗓子,酝酿着该怎么讲。酝酿着酝酿着就趴在茶台上睡着了。我和客栈老板只得把他扛回房间,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出来后,客栈老板问我喝茶还是喝酒。我说随你。他想了想,说:“还是喝酒吧。喝到兴头上,突然改喝茶怪怪的。”我说那就喝酒吧,正合我意。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表达欲望再次被唤醒。

他说小院生意最好的时候是每年的暑假,有很多美术学院的老师带着学生来白沙写生,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他们都爱住这里。每年这个时候,他都鼓励他儿子看他们画画,最好能学上一招两式。可他儿子对画画没兴趣,就喜欢读小说。于是,他整天盼着能来个搞文学的进来。他也曾想到过馒头诗人,可是那哥们儿太忙了,他不忍心打扰。更重要的是,他读不懂那些诗。他只知道唐诗宋词和古诗十九首。于是,他盼着来个小说家。小说他读得懂,也在《小说月报》上读过不少。盼呀盼呀,玉龙雪山的雪融化了一拨又一拨,总算把我给盼来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跟你套近乎的原因。”他说。

“你这个爹当得可真是煞费苦心呀!”我不禁感慨。

“这不是应该的吗?就算我们的日子过得再舒服,下一代都抑郁了,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他把话题升华到了这个高度,除了点头称是,我还能说什么呢?更何况我没当过爹,没有培养下一代的经验。

我说:“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的生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难以给令公子树立起榜样。”

“我觉得挺好啊,你可以在我这儿晒一整天太阳,其它职业的人恐怕做不到吧?我可以鼓励我儿子说,旅游、晒太阳什么的,都是作家工作的一部分,羡慕死他。一羡慕,不就有动力了吗?”

我突然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说:“我只是个文学的业余爱好者。我的正式身份是开面馆的,跟你一样,小生意人。”

“这不很正常吗?”他说:“路口那诗人还是卖馒头的呢。”

我说我没他那才华,那么忙还能写诗。也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回事,我竟然跟他聊起了我家面馆的事,包括那条过午时就歇业的规矩。他翘起大拇指,说:“大智慧啊!这可比馒头诗人高明多了。他每天那么忙,我真担心他还有没有时间写诗。”

在他看来,只有经常游山玩水的文人才是一流的文人,比如李白。这让我想到了我前妻。她大概已经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也写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句了吧?

十四

一觉醒来,已是午饭时间。戴帽子的大哥一家已经走了,他要赶回去料理公司的事情。我收拾好行李,准备退房。收拾的时候,有件粉红色的毛衣让我感到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带走。那是我妈给瞿双燕织的。我出门前,我妈反复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瞿双燕。我将毛衣拿在手里細细地抚摸,很光滑,但不像市场上卖的毛衣那么绒。这说明织得很紧。我也有过一件这样的毛衣,也是我妈织的,我从小学五年级一直穿到大学三年级。织得紧,不容易烂,还暖和。思来想去,还是带走吧。要是哪年寒暑假瞿双燕回到恩施,再交给她也不迟;要是一直遇不到她,我就一直替她保管着。不能把我妈的一番心血随意扔掉。

扫码付完钱,客栈老板挽留我说:“再玩儿两天吧,不收你房钱,有空指导一下我儿子写作文。我还想让他拜你为师呢,香纸蜡烛我都准备好了。”

我本想告诉他,我水平有限,不敢收徒,要拜就拜那些成名的大作家。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九纹龙史进不也是先拜打虎将李忠为师,有了武术根基后才遇到王进王教头的吗?我迟疑了一会儿,说:“这样,等他上了大学,如果还喜欢小说,也还看得起我,就去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恩施市找我。我亲自给他做面吃。”他说:“那行,咱加个微信吧,以后好联系你。”

扫微信的时候,他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道:“你说你吧,来趟丽江,没去过古城,没上过雪山,这不是白来了吗?”

我说旅行的意义因人而异,有人为了游览名山大川,有人为了释放压力,有人为了访亲探友,有人为了换个地方喝酒,有人为了感受不同的民风民俗,还有人为了邂逅艳遇,不一而足。他昂起头,看了看玉龙雪山,说:“也是,他们几个也没上去过。一个给孩子看病没时间,一个带着老人上不去,我姐她们吧,唉,不提了。那你来这儿的意义在哪儿呢?换个地方喝酒?”

“为了遗忘和记住。”我边回答边往外走。来自玉龙雪山的水在脚下哗啦啦地流淌。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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