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古籍的万里归途

2023-05-30 01:30周慧惠
收藏家 2023年1期
关键词:天一阁

周慧惠

关键词:《东坡先生志林》天一阁 书籍流传 涩谷碧 藤森大雅 德富苏峰 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

2019年,天一阁征集到一批明刻套印本,其与原有的套印本互为补充,共同形成了新的特藏。套印本是古代书籍印刷的一种特殊技法,即一页书雕刻两块书版,再分别涂以黑、红色,并分次刷印在同一张纸上,这叫“朱墨套印本”。另外还有用绿、蓝、黄、紫等多块版、多种颜色的,就是“三色”“四色”“五色”套印本。套印技术起源于17世纪的徽州,主要用来印刷书籍,最富盛名的是明后期浙江湖州乌程的闵、凌二家,即藏书史上著名的“闵凌套印本”。

明刻套印本写刻精绝。正文是工整有致的墨色方体字,评语则多用飘逸可观的红色行书写刻。用纸亦讲究,多为质地细腻的白绵纸,给人一种纸白版新、色彩明丽的美感。此次征集古籍中的五卷本《东坡先生志林》(图1),就是这样一部赏心悦目的朱墨套印本。然而,此书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套印本的耳目之娛,更在于背后蕴含的丰富厚重的文化意义:其跌宕起伏的流传过程讲述了一段波澜壮阔的书籍史,展现了海上书籍之路对世界文化交流的伟大意义。

《东坡先生志林》是宋人笔记的名作,讲述苏轼自神宗元丰三年(1080)至哲宗元符三年(1100),共计二十一年间所经历事。历代书目著录有四种:一卷本、三卷本、五卷本、十二卷本。三卷本已佚,一卷本出现在宋代,五卷本、十二卷本皆出现在明代,其中五卷本是唯一的单行本。1五卷本辑文二百零二篇,分为二十九类:记游、怀古、修养、疾病、梦寐、学问、命分、送别、祭祀、兵略、时事、官职、致仕、隐逸、佛教、道释、异事、技术、四民、女妾、贼盗、夷狄、古迹、玉石、井河、卜居、亭堂、人物、论古。此本以万历二十三年(1595)赵开美刻本为最早,卷前其父赵用贤刻书序云:

余友汤君云孙博学好古,其文词甚类长公,尝手录是编,刻未竟而会病卒。余子开美因拾其遗,复梓而卒其业,且为校定讹谬,得数百言。

可见此书并非东坡手定。据章培恒、徐艳考证,五卷本是真伪杂糅之书,其伪的部分,有的与苏轼无关,有的虽出于苏轼,但不出于《志林》,有的在同一条中真伪交杂。2

比赵刻本稍后刊刻的就是明刻朱墨套印本,版框高20.2厘米,广14.7厘米,半叶八行,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单边,无行格。正文墨印,天头眉批及夹行评论圈点为朱印(图2、图3)。卷端著者为“琅琊焦竑弱侯评”(图4)。天一阁征集的这部《志林》一函五册,装帧精美,书品完好,纸坚墨润,钤印累累。故事隐藏于细节,仔细研读此书的钤印、题签、戳记、装帧,我们将发掘一段从明代起,跨越大半个地球的书籍收藏与交流的历史。

(一)钤印

此书卷前的《东坡志林小引》从下至上钤有四方印章:华庇记号、惟有苏斋、竹栖、苏峰过眼(图5)。

1.“华庇记号”

这方章,是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8)大阪书籍取缔所检查唐本后所钤戳记,有时与“长崎海关管史捡明”(长方朱文)同用。中国台湾东海大学图书馆藏有明刻本《白沙子全集》七卷,其上亦钤有此二印,该馆目录将前者释读为“灶□记号”。江户时代的书籍取缔令开始于宽文年间(1661~1673):国内出版书,主要检查盗版与所谓的“好色本”;国外进口书籍,主要检查有无基督教禁书。3

2.“惟有苏斋”“竹栖”

这两方章的印主为江户末年学者涩谷碧。涩谷碧,字秀轩,曾刊刻过《惟有苏斋丛书》,目前所知此丛书仅有《东坡年谱》一卷存世。该书卷端题“五羊王宗稷编,松代涩谷碧、江户宇佐美善同校”,卷前有天保十二年(1841)涩谷碧刻书序:

世未有刻之者,可憾耳。碧倘能续刻其全集及易、书传,又旁刻老苏公全集及次公全集,诗、春秋传、老子解,更刻门下六君子全集与叔党斜川集,与众共之,则素愿毕矣。然卷帙浩博,非即令之所能办也,期之于异日云尔。4

可见涩谷碧曾计划刊刻东坡全集,但很可能并没有实现宏愿。涩谷碧生平仅见于日本江户时期学者藤田东湖5的一篇散文《惟有苏斋记》6,此文开篇即言:

惟有苏斋者何?斋惟有苏氏之书也。苏氏者何人?眉山坡翁也。居惟有苏斋者为谁,余友涩谷秀轩也。

文章回忆挚友涩谷碧年轻时曾游学于东湖父亲门下,因其书法、诗风绝类东坡而见赏于老师。后来出仕松代藩,其屋宇满庭惟有竹,颇有苏家之趣;斋无长物,惟有苏氏之书;往来谈笑,皆坡翁之气节志趣。由此可见,涩谷碧是苏轼的异国粉丝、隔代知己,《东坡先生志林》成为惟有苏斋的插架之物,可谓得归其所。

3.“苏峰过眼”

此章印主为德富苏峰。德富苏峰(1863~1957),原名德富猪一郎,出生于熊本市,是影响明治、大正、昭和三代舆论思潮的媒体人,撰有学术著作《近世日本国民史》。德富苏峰的另一重身份是藏书家,家有“成篑堂”,藏书近十万册,以收集五山版和刻本、7汉籍善本、朝鲜古书知名,比如著名孤本万历七年(1579)金陵胡氏少山堂刻本《西厢记》、万历十八年(1590)绣谷唐氏世德堂刻本《水浒传》就是成篑堂秘藏。成篑堂藏书一大来源是岛田翰。1903年,岛田翰结束协助竹添进一郎撰写《左氏会笺》的工作后转任德富苏峰助手,从事编目与蒐书,趁此机会,他将自己的部分藏书高价售与苏峰。1905年,在苏峰的资助下,岛田翰出版了名著《古文旧书考》。

1928年张元济赴日本访书,在德富苏峰家目睹了古写本与古刻本《论语》,凡数十种,如海内逸书《论语皇侃义疏》,并商谈借影宋刻本《北磵诗集》。成篑堂还藏有一块宋代麻沙版片,“高可及肩,和国内进士匾额相似,上面刻着好多页的书,刻工精妙,字画分明”。8长泽规矩也为苏峰编《成篑堂善本书目》,1932年日本民友社出版。1940年苏峰将家藏古籍整体转让给御茶之水图书馆9创始人石川武美,成为该馆之特藏“成篑堂文库”的核心藏书。

(二)题签

《东坡先生志林》一函五册,每一册封皮都题有书名“东坡志林”,第五册题名下方署“藤森大雅题签”(图6、图7)。藤森大雅(1799~1862),字淳风,号弘庵,晚号天山,通称恭助,江户人。大雅是江户末期著名汉学家,堂号“如不及斋”,曾校刻明薛应旂《宋元通鉴》一百五十七卷。10作为典型的旧式文人,他也十分仰慕东坡,并为之辑评《东坡策》三卷。11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将同处江户末年的藤田东湖与藤森大雅归于“古文家”之列。12

(三)戳记

此书每一册封皮的下方,有英文铅字戳记“EastAsianCollection/WashingtonUniversityLibrary/St.Louis.Missouri63130”(图8)。此为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东亚图书馆的藏书印记。该校始建于1853年,是一所位于密苏里州的私立综合类研究型大学,拥有数个图书馆,主馆为奥林图书馆(OlinLibrary),收藏西方书籍;东亚图书馆(EastAsianLibrary)(图9)主要收藏中国与日本的各类文献,其特藏部拥有800余种手稿、典籍,以及其他藏品,比如专门开辟一室收藏邵力子送给张学良的“太宗昭陵六骏”拓片。汉文古籍皆藏在“中文特藏中心”(ChineseSpecialCollection),其中60种120册刻印于万历二十四年至乾隆六十年(1596~1795);220种365册刻印于嘉庆元年至宣统三年(1796~1911),大部分为清代版本。比如嘉庆二十年(1815)南昌府学刻本阮元《十三经注疏》、清龙溪堂刻本《地理玉髓真经》二十八卷、清石室山人刻本《唐六如先生画谱》三卷。这280种古籍大都由当地学者与藏书家捐赠,有的与《东坡先生志林》一样,留有日本印记,比如《唐六如画谱》,内封钤有“荒木氏书画记”印。

(四)装帧

此书为六眼线装,六眼是在四眼的基础上,于书脑的上下端再打两个孔,穿线后起包角效果,以保护书脊,其基本格式还是四眼装。这种线装形式,中国与日本皆有,但它们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中国装中间两眼比较靠近,日本装则四眼基本等距,而此书的四眼恰恰就是等距的(图10)。它的封皮纸质坚厚,并饰有鱼龙水波纹,这是典型的日本“表纸”。另外,封皮与封底都是用一张比半叶稍大的纸,将四边经内折后制作而成,这也是日本古籍的重要特征(图11)。由此看来,此书流传到日本后,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改装。

由上文所述,我们可以勾勒出一部古籍周游世界的遥远征途。它诞生于明万历年间(1573~1620)的江南,是千古文人楷模东坡的笔记小说,明代最富学者气质的状元焦竑为之作评,众多著名文人,如陈继儒、茅坤、王圣俞、袁宏道、谢枋得为之题词。刻书人用当时新颖奇巧的套印技术,将之印在坚韧细腻的白绵纸上,朱墨灿然,展卷可喜。它成为读书人的互赠佳礼、案头长物,或随时诵读,或归藏芸橱。有一天,因了种种机缘,它坐上开往日本的商船,漂洋过海到了大阪港。大阪书籍取缔所的官员粗粗一翻,发现这是读书人钟爱的东坡集子,于是爽快盖下关防印章,准予放行。自此,明刻朱墨套印本《东坡先生志林》从中土流传到东瀛。

苏轼文名在南宋时即已远播日本,宋刻本《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二十五卷于室町时代(1336~1573)传入,五山时期对之进行翻刻。喜爱苏诗的五山诗僧,有专门的“坡诗讲谈师”,历代相沿。13江户时期(1603~1868),由于学术的普及、汉籍的输入,日本翻刻了大量的苏轼作品集,仅五卷本的《东坡先生志林》就有文化六年(1809)木活字印本、息耕堂刻本、文化九年(1812)江户西宫弥兵卫刻本。东坡文集是文人架上的常备书,东坡的道德人格对日本学者产生了深厚的影响,他们时常举行“赤壁会”“寿苏会”,谈东坡诗文,学东坡书法,表达对东坡的纪念。上文提到的涩谷碧、藤田东湖、藤森大雅都是十足的东坡迷。可以想见,这部套印本归藏惟有苏斋那刻,涩谷碧有多么欣喜若狂,他郑重地钤下堂名与闲章,以示宝爱。或许到了江户末期,在日本辗转了百余年后,此书封皮蒙尘,书衣已破,于是涩谷将之改为日本装,并邀请同好藤森大雅题签。

时间又过去几十年,此时,《东坡先生志林》已成为成篑堂的插架之物。1940年之前,此书从德富苏峰家散出,被某藏家所獲,后携往美国。二战后,美国开始重视有关东亚人文社会科学的课程与研究项目,美国图书馆在东亚图书方面也随之发展,着力收集中、日文书籍,一些大学纷纷成立东亚图书馆。收集中文资料最早的是国会图书馆,耶鲁、哈佛紧随其后。据统计,全美东亚图书馆的藏书总量有1400万册,其中中文书籍720万册。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东亚图书馆也趁此热潮发展馆藏,《东坡先生志林》可能就是此时通过捐赠或者购买进入书库。

然而命运并未允许它终老他乡。不知因了何种机缘,它居然游子倦返,重现大陆。2019年春天,它有幸与亚洲最古老的藏书楼相遇,从此归藏天一。天一阁建于嘉靖末年,《东坡先生志林》刻于万历末年,它们都曾见过明时明月、清时清风,如今古阁古籍,相随相伴。《东坡先生志林》历时四百年,在中国、日本、美国三地数代藏书家的呵护下,播撒了无数的读书种子,传递了中华文明的爱与美。古籍之守护,无问西东;古籍之传承,万里归途。这部古籍曲折浩荡的流传史告诉我们:文化的魅力在于传播,在于交流,在于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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