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取景器”进入生命的“河流”

2023-05-30 02:20蒋维
百家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生命观取景器改革开放

蒋维

内容提要:70后作家鲁敏在二十多年的写作生涯里持续探索书写时代变革中个体的境遇与命运。在《金色河流》中,鲁敏超越了自己既往的写作对时间跨度的掌控限度,亦突破了自身对城市精神缺乏深度认同与开掘的短板,以“小切口”“长纵深”的叙事时间处理方式和南京“在地者”的“在地性”身份意识,通过“生死兄弟”的罪与罚、“父子手足”的恩亲离合、“人间儿女”的沧海桑田,在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南北西东地域空间的关联性的宏阔视野中,书写典型的“南京人”的生命境遇与城市文化精神,力图深刻呈现全球化时代、快速都市化进程中,中国社会四十年的生命观、财富观与心灵史的变迁。

关键词:改革开放 生命观 财富观 城市精神

改革开放以来的时代是我们当代历史中的大时代。身居南京的鲁敏,作为與改革开放同时代人,在二十多年的写作史中,持续探索书写时代变革中个体的境遇与命运。在2006年之前,鲁敏致力书写市井生存与中产者的苦闷,“对镜写生,数码快照”般描绘城市中污浊的部分,但缺乏超越性救赎力量的城市症候书写,很快让鲁敏感受到“焦灼与轻蔑”的“途穷”危机,于是她转向了日月缓慢、人情持重的“东坝”,书写温暖良善的原乡想象,建造了“我一个人的乌托邦”。a因创造热望驱动,鲁敏又并不满足于“邮票大小”的“东坝”历史悠久的“田园”、“童年式审美”文学版图,b旋即以世界文学视野审视她此前的城市写作的实质,认为那不过是乡村出身的“阿喀琉斯之踵”对“第二性”的城市的批判,遂又“自我暴动”,开始了对城市精神内里的“暗疾”的探测及开掘。c鲁敏的“暗疾”书写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的欲望的窥探,是人物被死亡所塑造、扭曲的精神反射。d“‘独辟蹊径,敏锐地探索人的精神疑难使鲁敏的书写临近了人性的无尽的深渊”。e在审视精神深渊的过程中,鲁敏又认识到肉身的沉重与深刻,推出了《荷尔蒙夜谈》系列,“在理智与情感之外,重新认识我们的肉体本能”,认可和张扬生命、身体的“纯粹性”与“独立意志”。但是,当“欲望被放大,而欲望的主体——人却在某种程度上被虚化了,这也可以理解成作家为追求小说现代性所付出的某种代价。”f在书写城市“暗疾”与“荷尔蒙”系列之后,鲁敏转向以《六人晚餐》《奔月》显影都市生活的倦怠、困顿、不甘与逃离。

现代中国文学的社会空间可分为乡村与都市两个大类,中国百年的乡土文学写作彰显出鲜明的地方感与强烈的民族国家精神。“诸多经典的世界文学作品已经证明,文学地理的建构是通往世界文学的有效途径。中国的‘70后作家在小镇中建立了自己的文学‘根据地……使改革开放进程中的中国小镇获得了更广泛意义上的世界性”,g但显然新世纪的城市文学除《长恨歌》《繁花》《人世间》等少量著作之外,都存在缺失承接历史文化的地方感与精神生长的问题。这与当代城市文学的城乡叙事框架和“反城市”的叙事传统相关,也与中国当代城市文学没能有效处理中国现代城市的审美经验及其精神资源相关。h鲁敏作为70后小说家中的佼佼者之一,在《金色河流》之前,也并未超越文坛这一写作的“中间物”状态的限度,与“东坝”乡土写作的情感温度相比较而言,鲁敏对在其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南京的书写,有着新世纪城市写作的普遍的心理疏离感i,只是借着其复杂面向来挖掘人性,无意为这座古老庄严的城市树碑立传,因此,鲁敏应将自己对精神层面的超越性期待与关注融合到个体生命之中。j也就是说,鲁敏此后的写作应在更宏阔的时空视野中,书写典型的南京“在地者”的“在地性”的生命境遇与文化精神。

在自我超越的期许与文坛的期待中,鲁敏于今年3月推出了“破壁”之作《金色河流》,以老病的民营企业家穆有衡的遗产继承为主线,精心布局、巧妙勾连起“生死兄弟”的罪与罚、“父子手足”的恩亲离合、“人间儿女”的沧海桑田。子孙的血脉相继,昆曲的守正创新,财富跨越代际的流传,共同构成《金色河流》的三大主题。k鲁敏致力于在更宏阔的时空视野里,审视个体生命的欲望、情感与理性,以及南京城的人文地理,力图深刻呈现全球化时代,中国快速都市化进程中的生命观、财富观与心灵史的变迁,“我希望这样可以更加细腻地贴近他们,像贴近河水的纹路——你、我、他、宜兴小老板、穆有衡、河山、王桑、木良,都是一样的创造者,物质的,非物质的,或是涓涓细流不绝,或是滔滔奔流上天,一代又一代迢递相连,那是所有创造者的生命之河,也是人间此在的流传法则。”l就小说主题的丰富性、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内容的庞复性与时代精神的纵深感而言,鲁敏的写作已然突破了先前的“取景器”式的窥测模式,进入了吞纳百川、庞然丰沛的“河流”式的表达。

一、在生命传承的宏阔视野中书写全球化视野中的本土生育m境遇

生育是人类与宇宙的联接的原点,亦为人类存续与创造的原动力。在《金色河流》中,鲁敏以宏阔的心灵视野,涵括宇宙、在我们生存的星球,还有我们迢递绵延的久远历史中,审视与思考微渺的个体的生命的价值及血脉的延续,以穆有衡与何吉祥兄弟及其父子的代际生育困境,呈现了四十多年里的中国社会生育境遇及生育价值理念的迭代变迁。

(一)穆有衡家庭两代人的生育困境

穆有衡家庭的生育困境首先在于他自身曾有不幸的生育经历,其次为他到老年后,又面临着含辛茹苦养大的两个儿子不能或不愿生育的窘况。年轻时,穆有衡因家族人丁单薄,在发觉儿子穆沧似乎不太正常后,他坚持要求妻子生个二孩。在计划生育政策最严苛时期的1983年,他给精神科的主任送礼,换来一个傻儿子证明,拿到了二胎生育指标。心思细腻脆弱的妻子云清却感觉对不起穆沧,又忧心两个孩子都有问题,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云清罹患抑郁症而自杀,留下四岁多的穆沧和八个月大的王桑。穆有衡自此开始了艰难的单亲抚育俩娃并且艰苦创富的生存模式,期间的含辛茹苦,不言而喻。

三十多年后,老病的穆有衡从拼搏半生的生意场完全退回家庭,却陷入祖宗血脉不能传承的压力与渴望天伦之乐但无人膝下承欢的失落。因为次子王桑对父亲当年曾算计他的婚事极为不满,婚后妻子丁宁不孕,王桑便顺水推舟做了丁克。早年穆有衡做生意发达后,曾到安徽乡下“寻根”,上溯到从江西辗转迁徙至湖北的前十一二代的祖先,当切实面向自我生命终点时,他也更因此生出一种传承血脉的责任感与文化焦虑。他极力鼓动儿子王桑生儿育女:“咱们穆王两家的后代……还有穆王两姓的祖宗原浆,也就到此为止了。明白吗。”n穆有衡不仅平等看待妻子家族与自己家族的血脉传承,并且将血脉传承上升到了宇宙终极意义的高度:“真正的永生是什么?就是生儿育女,……人被生下来就要尽这个本分,活着,生养,给宇宙蓝色小球一个交代!”o但是,他与时俱进的双系家族血脉传承的责任感与宇宙意义的宏大的生育观,却并不为接受西方丁克观念的小儿子王桑所认同。

丁宁的曲折艰难的求孕历程,是现代媒介技术与医学技术交互作用下的世界性生育图景。老病的穆有衡了解到丁宁和王桑婚姻的实况后,以将来捐赠全部遗产为要挟,促动他们去造人救财。王桑为了不成为别人的笑话,善良的丁宁也为了满足穆老爷子的心愿,夫妻俩开始了并不同心同德的求医造人之路。丁宁注册了全球共享的助孕APP“儿女成群”,在互联网上与世界各地处于各种生育难题中的女性,互助分享有利于生育的现代医学技术珍稀资源,甚至巫术、宗教的图腾或仪式,在医院里接受各种生育检查,承受现代医学技术对子宫的工具化的监管与处理带来的不适与尴尬。科学安排同房时间受孕失败,体外取精人工受孕失败,愈挫愈勇的丁宁启动了试管婴儿计划:“知道取卵针有多性感吗,打毛线的棒棒针那么长,一直伸到卵巢顶里头,要戳十几针……”p历经各种生育苦境磨难之后的丁宁,终于获得了母亲的身份。在现代医学技术掌控下的生育,身体似乎是主体意志的在场,却又被架空了主体性。丁宁的生育困境,是新世纪世界视野中一种生育的主体性争取与让渡共存的困境的深度显影。

鲁敏以两代人的生育困境为原点,辐射到四十年里中国的、世界的诸多群体与个人,他们为生育去做种种形而下的努力,承受各种身心煎熬,但这些行为又不仅仅指向个体的基因传递或“家财存亡、户籍香火”的现实目的或家庭伦理,还具有更宏阔的宇宙生命参照系里形而上的宏大价值:“这最原始不过的血缘关系仿佛包含天地大义,一代又一代人生死相连,浩浩荡荡……它们将一直在这个星球上流传下去。”q鲁敏借王桑在父亲死后的对生命本义的领悟,传达出自己对于生育的终极意义的思考。这正是身为母亲的鲁敏,对于个体暂时让渡的主体性与生育之苦的超越性价值的发掘与认定。

(二)“孤儿”意象折射的民间“拟家庭”抚育行为的失范

现代社会,基于血缘与婚姻关系构成的家庭是承担抚育功能的最佳载体,其他类型的民间社会“拟家庭”的抚育,可作为家庭抚育功能的必要补充。在《金色河流》中,河山被抚育的经历即为其时社会代偿性抚育中存在的负面现象的个案。何吉祥意外去世,沈红莲沦为非婚单亲妈妈,辗转在不同的底层男人的身边谋生,何吉祥的遗腹女河山遂沦为“拖油瓶”和家暴的源头,求“家”而不得的沈红莲,出于自私心理将河山丢回了天水老家,让年迈衰病的姨奶奶照看,姨奶奶死后,由于沈红莲漠视母职,不到五岁的河山被收养进了魏妈妈的民办孤儿院。魏妈妈性格复杂,对失亲的孤儿或被遗弃的残障儿童既有一定的关爱善心,又不乏在利益引诱之下利用他们以谋取不义之财的大量恶行。河山因为身体健全和美貌被魏妈妈特别关爱,但不到十三岁就被魏妈妈利用为玩“仙人跳”的工具。不久,魏妈妈东窗事发,死于狱中,河山遂再次沦为“弃儿”。魏妈妈于社会灰色地带的“拟家庭”式的抚育模式,让我们窥见社会底层那些不幸的生育的暗影,从而显影了其时家庭之外的民间抚育保障制度有待弥补与改善的不足或缺陷。

受益于“大哥”的穆有衡,辜负了何吉祥之前的“助育”之恩与“托孤”之情。未下海之前,何吉祥曾尽心诚意帮助丧妻后焦头烂额的穆有衡抚养儿子。下海后,因穆有衡须照顾生病的小儿子,遂出面帮助穆有衡处理生意事务而遭遇车祸,临终前,何吉祥郑重对兄弟穆有衡进行了“托孤”。之后,穆有衡却出于潜意识的私念,并不信任沈红莲,对疑似何吉祥的“遗腹女”的河山,并未决意去查证落实。数年之后,为减轻对兄弟的罪恶感,穆有衡给予身处民间儿童福利院的河山只见钱不见人的“结对子”资助。或许是因为对何吉祥的歉疚和负罪感,让穆有衡逃避与河山的直接接触,又或者,不辞艰苦抚养两个儿子的他,对沈红莲的生活方式以及放弃母职,还有着道德感的比较优势。沈红莲与穆有衡在河山的成长中的缺位,造成河山对既给她关爱,又利用她经营灰色业务的魏妈妈,怀着别样的亲情,这深刻影响了她对伦理关系的理解与处理。何吉祥于现代商业语境下“托孤”失败的故事,是鲁敏于当代商业社会个人主义的“重利”语境下,重新审度中国古代传统儒家“忠义”思想下的“托孤”叙事,此本土化的“孤儿”叙事,还与雨果、大仲马笔下的经典“孤儿”叙事形成了互文的关系,深化与拓展了小说的思想性与人文的视野。

二、在时代变革中书写财富的流动逻辑及其观念变迁

作为改革开放同时代人,鲁敏对于改革开放后社会财富的增长和流动有着贴近生命经验的感悟,又通过近二十年来有心积累的各种企业家的故事素材,鲁敏对时代的财富流动与观念变迁有着比较宏观的认识:企业家的财富观念经历了四个阶段:创业致富,起伏沉浮,“灵魂转向”,回馈社会。r以此为底层逻辑,鲁敏塑造了变革时代的“小老板”典型穆有衡,建构起了他的兄弟、父子、朋友等社会关系网络,形象书写了改革开放四十年财富的流动逻辑、个体财富观的变化及其代际差异。

(一)财富流动的逻辑

在经济全球化时代,资本在全球流动。中国20世纪90年代的深化改革与转型,启动了社会财富的加速生发与流动。深圳特区成立,民企大量涌现、国企逐步改制。让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意味着社会财富的相应选择性的流向,具有财富眼光的部分个人,顺应财富的走向开启了自己的创富之门,何吉祥在电影院濒临倒闭后南下淘金,下岗的穆有衡为养家投身于民营经济。有总顺着政策红利大动脉周边发散布局着自己的生意,关注政府机关报纸的头条信息隐藏的某种创富路径,并且以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地区广东作为经营生意的样板,“有总做生意的思路,昆山雷总、欧阳夫妇,严家兄弟,许多人的风气、做派,都是唯南方马首是瞻亦步亦趋。但到近十来年,探路意义、先进意义、开放格局上的南方似已流变,‘无形生产力正在迅速拉平一切、同化一切。”s在早年基础设施扩兴时代,有总的水泥、运输、建筑等实业生意适逢其盛、如鱼得水。但在新世纪的互联网经济时代,经济格局发生了改变,南方原有的经济引领功能逐渐淡化,身体病衰的有总,经营的传统产业亦渐趋衰落。面对“军师”谢老师提议的两千亿的“天网计划”巨额生意,有总再無当年的热望与雄心,只是满足于购买一套监控设备,来远程观察儿子穆沧的起居。通过穆有衡的视角,鲁敏书写了改革开放以来时代财富的流动及流向的关键节点事件,呈现了四十年中国社会财富的跨时空流动的纹理与逻辑。

在早期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中,无固定章法可循,全社会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如有总所言,那时“大家做事都蛮野”t,由于政策对财富的走向、权力对财富的归属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政商关系成为民营企业家阶层必须重点经营的社会关系。穆有衡为获取商业资源,以社交送礼撬动关系和资源。在少年王桑看来,生意上高歌猛进的父亲,整天吃饭喝酒送礼,忙着交“掌中有印手下有权的朋友”,“那样的热忱、景仰,孝子贤孙般地哈着啊。”“私下里,又极为老到地把他们给分门别类地工具化,圆熟地摆布对方于‘遇水架桥、逢山开路的诸种需求之中”。u对于这些门道,穆有衡自己总结说:“做生意,第一关键是方向搞对,第二关键,或者说并列第一关键,是搞好关系,关系就是生产力……就跟交养路费似的,交足了,那条条是生路,否则道道都是关卡。”v虽然穆有衡的企业并非权力依赖型企业,但为了更快更多地牟利,“比方讲税银子这一块,名堂大了去”,他就去想方设法安排各种贿赂,于是“没有人是清汤寡水的”,“开发区的头头脑脑,换得比小老板还快”。w这就是早期市场经济中,民营财富的暧昧斑驳、纵横流通的来路。

在民企四十年的创富历程中,由于个人际遇及其市场风险,民营企业家有过太多的浮沉成败。从破产的电影院南下掘得第一桶金的何吉祥,在医院将自己两年挣得的全部身家,其时的一笔巨款,托付给他最为信任的战友与兄弟。何吉祥身亡后,穆有衡占有了“大哥”的这批财富,开始发家致富,生意越做越大,期间数度遭遇恐吓、暗算、甚至绑架等惊危时刻。三十多年后,穆有衡老病去世,将手中的财富撒手捐赠为社会慈善基金。这笔财富,是曾经的铁兄弟前赴后继的累积,体量不算很大,如谢老师的学生伟正所说,是“小虾小蟹”。但一斑窥豹,由此可见四十年民营企业财富河流的全貌,正如伟正所言:“你数数这三四十年,多少牛人出来,又多少牛人栽了呀。就我当时采访过的几个业界大佬,做奶业的,做运动品牌的,做电器的,做房产的,都是打通政商二脉的奇才啊,你看看现在,哐当一声,一个个都落到哪儿了。”x河流奔涌激荡,携泥裹沙兴浪,财富洪流中的弄潮人,又都是博风逐浪的时代过客。

(二)财富观念的变迁

如马斯洛所言,人是追求意义与价值的高等动物,因此,财富此乃身外之物,在满足了基本生存之后,不过是人追求情感满足、实现意义与价值感等需求层次的中介与桥梁。在《金色河流》中,鲁敏绘制了改革開放第一代创富人的需求层次上升变化的心灵轨迹,以及立足物质富足时代的子代对于物质财富的需求的超越。

年轻时,穆有衡最初的致富愿望很简单,就是要跟云清一起过上“肥肥”的好日子。他们少年时代经历过饥馑煎熬,云清曾忍住饥饿从嘴边省下来黑面饼子给他果腹,他其时感动地发愿:“长大了要娶这个女同学云清,要一起过上吃白面吃大肉的好日子。”y但后来妻子的意外自杀让他涌泉回报的愿望永远被悬置。当他拥有巨额财富后,获得了各种社会荣誉,也有了一定社会地位,可他的情感世界是荒芜的,他不相信任何人,只是对钱的魔力充满了崇拜:“人民币总是颠扑不破的,人民币就是最美好的生活。”z他经常从事各种“古法慈善”,以获得情感满足与尊严感。待到老病残年,事业衰减,他渴望天伦之乐而不得,痛苦之余,对于财富的理解亦有了一定的豁达与洒脱:“活着嘛,得争,要‘占,要‘有,死就相反啦。”他逐渐把生意处理掉,连“宝贝疙瘩”衡祥水泥厂,也交割撒了手。他的东郊别墅里,曾堆满了“古玩”、收藏、纪念品、荣誉证书与各种场面上的合影,病重后,他授意谢老师将它们当成破烂和垃圾一一处置干净。他起初想学邵逸夫的捐赠模式,却发现自己的名望未及,遂决定以自己与何吉祥的名义,建立一个慈善基金,以赎了自己的“原罪”。有总懂得货币的工具性威力,希望用钱找到解决精神内在问题的办法,用钱建立跟具体的情感相关的价值互动,仿佛栖居在金钱和价值两端的桥梁之上。在临终前,求孙子不得的穆有衡端详着肖姨带来的各种全家福,念叨着兄弟何吉祥:“其实全家福差不多,都是一回事,所有人的好命歹命都混在一起。他们的孙子就是我们的,我们的票子也是他们的。全在大街上,像河一样,到处流……”有总临终前的感言,似乎是站在了人类或社会整体的角度来理解生命与财富的关系,这使他前期只为自己家庭的创富观念以及金钱崇拜观念得以升华。

社会财富的积累,让改革开放中生长的子代超越了物质满足的初级需求层面,他们不再像父辈那样被时代洪流裹挟,在金钱的世界里浮沉,而是有条件去追求自己的兴趣爱好与自我价值的实现。更注重精神生活的丁宁,虽然与富家子王桑恋爱结婚,似乎从来不太看重穆家的钱财;一直受助于别人捐赠的河山,渴望有钱去帮助别人、输出善意,以与多年一直接受别人的施予的心理负担达成平衡。年少时,王桑以二元对立的批判眼光审视父亲,认为父亲的钱是肮脏血污的资本;青年时期他也一直对“物质”的父亲保持精神上的警惕与疏离,直到后来遇见“精神上的父亲”木良。在木良的感发下以及追求自我价值感的驱动下,王桑苦心经营凹九,从而切实体会到物质基础的重要性与必要性,原来他所醉心的艺术必须以资本为根基,先前他之所以能对物质财富漠视或轻视,正是因为父亲费尽心力在商海里征战搏击,他才能站在那些物质财富的基座之上俯视它们,创富的父亲的精神是值得尊重的,他要超越的不是父亲的金钱,而是不作为的自我,他要做的,应该是以父亲的创富精神为自己、也为社会来创造更好的生活。王桑虽然没有直接继承父亲的物质财富,但是他认识到并继承了父亲的“和众人之私,成天下之公”的创富精神。我们不妨将这个富二代“弟弟”王桑,看成与叶弥《成长如蜕》中的“弟弟”互文的人物形象,这是相隔二十余年的人物成长与社会转型的激荡回响。

谢老师对穆有衡的态度与评价的转变,意味着知识精英对于自我革新的民营企业家群体的复杂性的认识与认同的历史性生成。谢老师最初接触穆有衡,是为了揭露他的“瞎眼童工”“黑料”,但因此栽了跟头失业,后来却又被有谋略的穆有衡高薪聘请做受人尊重公关总监。被生活所迫、挣钱养家的谢老师,内心一直没放弃自己原来的职业精神,他以一种“卧底”的心态,在红皮笔记本上继续收集有总的“黑料”与“秘诀”,想写出一个资本家的发家秘史与真实面目。但随着跟穆有衡的十多年的密切相处,谢老师对有总的手段、雄心、善举、磨难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后来有总在录音笔里的忏悔,以及最后对财产的处置方式,让谢老师将自己与穆有衡的关系的定位,逐渐从“敌人”调整为“自己人”。谢老师的学生伟正头脑活泛灵光,在新世纪初即顺应潮流从旧媒体转战新媒体,对市场把握准确,混得有声有色,他曾有意为谢老师策划关于有总这代人的畅销书,建议谢老师不要用非黑即白的极化思维,而是用调和的“灰色”思维:“咱搞的可是更高级的灰,洁净的藏污纳垢与包容万象,是原罪的肥沃大地与鲜花怒放,这种灰度,就是资本和资本家的真面目”。但显然,谢老师最后并没认同伟正的这种“灰色论”,他对穆有衡基于二元对立批判思维的刻板印象的形象认知,其实发生了由“黑色”至“金色”的渐变。谢老师某种意义上就是作家视角在小说中的在场,因此,艰辛创富又将财富慷慨回流社会的有总,因临终前的“渡己渡人”的超越性而生出了“金色”的辉光,在这金光的映照之下,谢老师的红皮笔记本收集的某些“黑料”,也就失去了原本语境下的道德批判色彩。这也正是身处“先富的带动后富的,逐渐实现共同富裕”的时代中的作者,对筚路蓝缕、激流勇进的时代创富者的由衷敬意。因此,穆有衡这一形象,“在世界文学的坐标系中,它接近巴尔扎克和狄更斯一脉,在中国百年文学史上则承续了茅盾先生的经典作品《子夜》”,是这个时代本土化的“这一个”创富者形象。

三、在俯瞰南京的历史文化的基础上显影城市的时代精神

如前所言,在《金色河流》之前,鲁敏并未特别着意去表现南京的城市精神。在2012年发表的《六人晚餐》中,鲁敏描摹了遭遇工厂改制的工人阶层家园的破碎和精神失落;她有意将南京背景消隐,“因为这是一个会发生在中国任何城市中的故事,发生在厂区的故事”。2018年,鲁敏去北京挂职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并开始攻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创意写作学硕士研究生学位,这段成功“逃离”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南京、追求职业生涯成长的异城经历,对于鲁敏以新的视角看待南京的城市文化大有裨益。同时,南京于2019年成功申报了世界“文学之都”,这也给了鲁敏理解南京的世界性价值以有力的启发。因此,2019年开始写作的《金色河流》承载了鲁敏营构南京的诗意与魅力的家园意识,显影了鲁敏对于南京城市精神的俯瞰、理解、认同与创造。鲁敏通过小说中的人物饮食起居活动呈现出了南京的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以人物的独特的精神需求与人格风貌,接续起了南京的六朝烟水气。此举不仅丰富了人物的精神世界,拓殖了小说的历史人文内涵,亦使鲁敏的南京书写突破了原来的城市精神暧昧不明的既定圈层,达成了在“世界文学之都”视野中,对城市文化精神某些维度的勘测、穿越与抵达。

(一)六朝烟水气与日常烟火气的糅合

立足于熟悉的南京城市空间,鲁敏以贴合人物身份的活动时空,错落有致地铺开人物的活动轨迹与日常生活,摇曳出六朝烟水晕染在这个时代的独特气质,以人物的物质或精神的生活,以多样化的交通或通讯方式连接与这座城市相关的远方以及远方的人们,渐次铺展南京的六朝烟水气的历史感与日常生活的烟火气质感交融的都市画卷。穆有衡记忆中的街边的小剃头铺子,老机械厂宿舍;穆沧记忆中的3路公交环线,湖南路,宁海路公馆,梧桐树的毛絮絮;与王桑、丁宁相关的紫金山顶,地下隧道,青春广场,凹九空间,昆曲院,生殖中心;与河山相关的艺培机构,“四月天”读书会,江北隧道,青山堂脑科医院等等,这些小说中人物的活动轨迹与情感地图,为古老又现代的南京城渲染出穿越时光、温润世间的重重诗意。

此外,小说中的美食描写,既赓续了明清以来南京文人热爱美食的雅致文化传统,又有着现代南京市井间温情或生猛的烟火气息。南京地处大江南北交汇区域,又毗邻江南鱼米之乡,饮食文化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人文条件,故而在明清时期出现了对美食文化颇有雅趣的李渔、袁枚、曹雪芹等大文士。李渔的《闲情偶寄》反映他对于美食文化的独到心得与意趣;袁枚的《随园食单》则详细记载了他四十年里精心收集、费心改进的各地美食;而在江宁织造府有过锦衣玉食生活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精彩呈现了金陵钟鸣鼎食之家曾有的饮食风景。有感于南京这一独特的文化传统,丁帆《天下美食》曾着力发掘旧时南京民间的美食记忆,叶兆言曾用心书写过现代南京有名的餐馆与酒店的美食散文,鲁敏显然亦有意于对此传统有所贡献,因此,她安排了一个聪敏贤惠、曾为车间主任的下岗工人肖姨,因为家常菜做得好,被穆有衡高薪聘请到家,她以母性的慈柔精心制作四时三餐的家常美食,小米薏仁杂粮粥、鸡头米羹、炸藕夹子、萝卜圆子、“活珠子”、青团、粗粮窝头、咸鸭蛋……这些温暖有情的食物,为穆家父子生冷隔阂的家庭氛围氤氲出一些日常的温情。而穆氏父子活动轨迹或回忆引出来的金陵大饭店的招牌菜,嫩笋鲥鱼、霸王别姬、盐水鸭,晶丽酒店的大鹅翅,中山南路的清真面点寿桃,芝麻烧饼,牛肉锅贴,鸭血粉丝,青梅酒,零食店用细沙子“古法”炒熟的带壳花生,甚至有总小圈子吃过的孔雀、鹭鸶、鳄鱼等“生猛”野味,这些家常的、街巷小店的,大酒店的各种人间风味,层次丰富地散布在书中的世事人间,凸显出包容性极强的南京饮食文化,显露出雅俗互渗共存的别样风致。

或许是出于对此前小说以人物的特别的生活习性描写揭露人的精神“暗疾”的自反,也为了凸显这座城市的烟水气,鲁敏在这部小说中转向了书写人物的文化嗜好,塑造了系列有独特文化癖好的人物,依次显影南京独特的六朝烟水气于当下世俗生活的空隙及边缘处的浸润与滋养。曾经执着迷恋于集邮的前记者谢老师,在金陵刻经处学做雕版的“冲淡”的小雕,痴迷于拍照想搞个私人博物馆的小万,雷打不动沉迷于做篆刻、下飞行棋、做功夫茶的阿斯伯格症人士穆沧,醉心缠绵于清幽而遗世、朴素惊心的昆笛的王桑,对昆曲的萧索怀着忠良正义的焦虑与叹惋的木良,这些独特的人物及其无功利的文化嗜好,彰显出积淀着两千年人文历史底蕴的南京腔调。這座城市曾滋养出经典文学形象贾宝玉与杜少卿,王桑,清高、寥落,不负俗业,仿佛是南京这座名为六朝古都、但却从未雄踞神州的古典城市此类经典的、落拓不羁的气质的历史延照与现代显影。而木良,则让我们领悟了南京这座城市在历史洪流中屡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可贵的精神底色。因此,我们应该可以说,鲁敏的南京精神书写,已经融进了这座城市精神深处的气韵与血脉。

(二)代际隔阂与城市新旧文化的隔阂的隐喻同构

父子隔阂,是现代社会变革或生命周期不同导致的代际人生信条的差异所致,亦是子代追求脱离父权制掌控的主体性的结果。穆有衡的残酷家史叙事功课令王桑从小就背负着巨大的罪感:“他一条条掠夺了家里人的健康功能、运气与生命,他必须成为这个家的远大前程。”王桑对穆沧的手足情深的呵护,也可以视为王桑与父权对抗的心理疾病的投射。父亲望子成龙的系列热望与折腾,步步为营铺垫的家族振兴重任,让王桑强烈感觉到自我的异化,正如当年穆有衡在何吉祥的规划下做了水泥厂,而一旦有机会自己掌控命运时,他就趁机背叛了一直罩着他、为他设计人生的强有力的“大哥”,“逆子”王桑亦在机会来临时,顺势逃避了事业退潮的病衰老父对他人生的规划与掌控,退至凹九空间做站长,从事了被父亲嘲讽的文化事业。

因为工作关系,王桑结识了昆曲人木良,从而了解到昆曲的丰富文化内涵以及落寞无比的凋敝境况。两百年前,昆曲还处于家家户户追戏的盛世,如今却因为社会变迁、媒介技术变革而濒临断流的危机。有六百年历史的昆曲传世真本有一千四百多折戏,如今大概能凑到一百小几十的戏;国内所有昆曲院的工作人员大约只有八百来人。而此时终于逃离了父亲的掌管,趋于“无为”心理的王桑,“喜欢的就是昆曲这一份落寞、式微,不足为外人道的自珍、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末路感”。他劝木良顺应地方戏不景气的大势,但敬业大半生的木良执拗于振兴昆曲,诚意邀请王桑合作。年长王桑二十岁的老木良与父亲穆某相似的行事风格,触动了“无为”落寞的王桑,他似乎找到了精神之父,“为着同样的落寞,为着他的欢喜,他应当做点事情,做给某人看,做给自己看”。

将冷寂寡合老境中的昆曲汇入人世间的河流,是王桑主动积极入世的自我救赎。文化批评学者阿多诺说:“艺术中的新事物,是社会资本扩大在生产的审美对应物”;“艺术能够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他律性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艺术本身的自律性充满商品社会的形象。”因此,为了凹九空间的昆曲展演,王桑不仅放下平素轻慢物质与资本的清高身段,尽力去争取各级政府相关部门的资金支持,同时协调新媒体的营销传播,还与坚决持守原样昆曲的木良交涉,如何将表演进行古今中西糅合的变通。在多方合力的积极推动下,昆曲逐渐有了更灵活现代的流动方式,有了年轻观众,古老的艺术获得了新的动能,夏季惠民演出的“昆曲+”,与日本能剧、印尼巴里舞联手,时空交错,相逢于奔涌的人类之河。正是借由木良为精神桥梁,在将昆曲引流至城市公共生活与人类艺术之河的过程中,王桑理解了“物质”的父亲的精神,文化隔阂的破壁与儿子对父亲的隔阂的最后和解于此达成了映照与同构。鲁敏书写的,是代际沟通的现代性难题,亦是城市人文遗产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存续绵延的命运。

四、余论

《金色河流》采用了“元小说”手法。如果缺乏谢老师这个人物,穆有衡的故事依然可以独立展开;让谢老师参与穆有衡的故事并且作为非虚构写作者在场,其实是鲁敏对当下非虚构写作的强势影响力的潜在焦虑,亦是身为受惠于时代经济增长的文人对创富时代的强烈参与感与认同感的外现。

写作者都希望得到读者的广泛接纳与认同,在这人人都有麦克风、众声喧哗、信息驳杂失真的新媒体时代,文坛盛行的非虚构写作,或许就是源于人们对真实性与确定性的渴求。擅长虚构写作的鲁敏,在攻读硕士学位期间,立志要在虚构与非虚构写作的关联性学理以及写作实践方面有所建树,《金色河流》即是其为获取硕士学位而完成的创作。在小说中,鲁敏安排了计划非虚构写作者谢老师,他在红皮笔记本收集的185个素材,30多个场景,4种写作“思路”,6个人生“橡皮”,结绳记事般地贯穿了整部小说,对于这个着意的安排,读者们基本都感觉到有阅读障碍,这其实是鲁敏将自己多年用心收集民营企业家写作素材的行为虚构进了小说,并不惜以牺牲读者的阅读流畅感体验的方式,彰显非虚构写作对于虚构写作的内生性,以及写作者谢老师作为文人在市场经济社会中的主体性的存在而非边缘化的位置。

在重农抑商、重诗文轻小说的农耕文化传统中,《金瓶梅》的作者特意隐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受益于这个商业创富时代的富足的经济文化生活与世界现当代小说理论的鲁敏,执意要让记录创富时代的执笔者与白手起家、筚路蓝缕的创富者相与在场。此“小径分岔的花园”式的写作方法,以“真相”的罗生门消解了非虚构写作的“史”的绝对真实性,不仅消弭了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强化了小说具有的相对的“史”的艺术真实性价值,舒缓了虚构写作者鲁敏面对巨大的文化传统及当下兴盛的非虚构写作的隐性的焦虑,同时也确实为文学史中“商人”与“知识分子”的关系的写作开辟了一个新的维度。另外,小说中伟正、王桑、河山、丁宁、肖姨等人对谢老师写作思路的各种建议,以及谢老师只收集素材但尚未开始写作的情節安排,似乎亦为已经有《六人晚餐》《三人两足》《奔月》等小说走向影视化的作者,在如何让这部小说的商业性、政治性与人文性达成最佳耦合之间的犹豫、斟酌与腾挪的心态的折射与显现。

有学者认为,鲁敏的东坝书写潜藏着“情欲”的“暗疾”;鲁敏长于书写欲望,对青年、中年甚至老年各阶段的畸形的、扭曲的、隐秘的情欲都有精准细腻的拿捏与呈现,有的是对于荷尔蒙的迸发有理性的反思与升华,但有的则止于欲望,缺乏令人振奋和升腾的形而上的激励。在《金色河流》中,鲁敏显然“超克”了之前的“荷尔蒙爆发”模式,写出了两代人的性、情感、理性的丰富维度与状貌。不相信任何旁人、只信赖老狗松果的穆有衡,情感上对亡妻云清念念于心,对待性则如饮食一样,倾向于以物质交换。何吉祥与前妻的性、情都背离决绝,所以他才将财富托付给铁兄弟穆有衡。错过何吉祥的承诺的沈红莲,虽以性为谋生工具,穷困潦倒,但亦具有人性的大悲悯及维护自己内心深处最纯净感情的尊严。下岗转型的肖姨,以四季风物、三餐美味,用心照拂有总的饮食,有总对她有着兄妹般的情愫。因为魏妈妈的工具化的“性调教”,河山自小接受了“互相帮助”的性观念,“阅人”不少的她,及到遇见了丁宁的现身说法,才知道性与情的高度契合,乃是性最美好鲜活的高峰体验。阿斯伯格症患者穆沧,是鲁敏之前《拥抱》中阿斯伯格症少年的纯“荷尔蒙”模式的自反,他没有欲望,与《铁皮鼓》中身高停滞的奥斯卡类似,穆沧的心理一直停滞在失去母亲的幼儿期。丁宁与王桑早期的性的美妙,与爱情的美好相叠合,当他们婚后的感情疏冷,性爱也就只剩下了性,在后来的尴尬、琐碎、繁难的求孕过程中,夫妻之性也被王桑有意疏离;王桑八年累积的情感冷暴力,导致了对丁宁心灵的深锐伤害,在丁宁临产前,王桑因对父亲的情感的了解与理解,恢复了对丁宁的爱意,当他以动情的性爱对待丁宁的身体时,丁宁身体深处的动情回应,是对彼此曾经深爱时灵肉交融的性爱的回望与诀别。深潜以探测人性幽昧之地,或力攀以登及人性澄明之境,致力于精神性写作的鲁敏书写了不同阶层、不同代际、不同境遇的个体对于性与爱的丰富而复杂的心理经验,呈现了人的情感、理性对性本能的超越与高贵。

文末值得一说的是,南京有一条五六千年前就滋育过南京先民的“母亲河”——“金川河”,发源于鼓楼岗和清凉山北麓,并与玄武湖相通,流经宝塔桥汇入长江。鲁敏这部生于南京书写南京的小说,贡献了世界“文学之都”南京文学史上独有的,具有鲜明时代及地域特征的商人、文人以及艺人形象,亦勾勒点染了这座城市与远方及远方的人们的无尽关联。我们热切地期待,鲁敏未来还将有更精彩更贴近这座城市的灵魂的大作问世,这片热土滋养生成的文学的河流,像一条条穿越滋养南京的河流一样,与南京的历史人文在这宏阔沧桑的人世间相生相长。

注释:

ab鲁敏:《路人甲或小说家》,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9页,第127页,第134页。

c王彬彬:《鲁敏小说论》,《文学评论》,2009年第3期。

d岳雯:《未知死,焉知生——鲁敏论》,《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

e张莉:《鲁敏:探取“暗疾”之景》,《东方文化周刊》,2017年第48期。

f李彦姝:《荷尔蒙的迸发与超克——论鲁敏小说的欲望叙事》,《小说评论》,2019年第2期。

g聂章军:《文学史视野下“70后”作家的小镇书写》,《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22年第1期。

h于小植:《“城市主体”建构及其限度——论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文学评论》,2021年第6期。

i王德领:《新世纪城市书写的模式化倾向》,《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2期。

j王尧:《鲁敏的“取景器”》,《小说评论》,2021年第5期。

k王峰:《鲁敏:书写温暖光影里的“人世间”》,《南京日报》,2022年4月22日,第A10版。

l贴近他们,像贴近河水的纹路_父辈_财富_孩子https://cul.sohu.com/a/574815528_116237?scm=9010.8002.0.0.0,2022年10月25日。

m本文所言的“生育”,系沿用费孝通先生《生育制度》一书中的“生育”概念,包括“生殖”与“抚育”。

nopqstuvwxyz鲁敏:《金色河流》,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16页,第18页,第341页,第579页,第350页,第311页,第30页,第79页,第311—312页,第92页,第213页,第299—300页,第80页,第419—420页,第91页,第30页,第172页,第172页。

r冯圆芳:《讲述一条奔涌不息的“金色河流”》,《新华日报》,2022年5月26日,第12版。

马兵:《从“笔记本”到“橡皮檫”——读〈金色河流〉》,《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第4期。

何林颖:《新时代民营企业家的新属性——“自己人”》,《福建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

黄茜:专家热议《金色河流》:重新认识财富创造者真正的精神世界https://new.qq.com/rain/a/20220910A04NFJ00.html,2022年10月25日。

[德]阿多诺:《阿多诺选集·美学理论》,王柯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2页。

丛治辰:《作为“暗疾”的乡村——鲁敏的“东坝系列”与70后写作症候之一种》,《小说评论》,2021年第5期。

此小节内容为对吴俊老师观点的回应与尝试展开,吴老师在《鲁敏:进入人性和现实的复杂性——〈金色河流〉的叙事和人物創造》(《南方文坛》2021年第4期)中说,作者对于丁宁临产前与王桑关系的处理:“叙事的暧昧很值得探究,留待后续”。

(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中文系)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实施文艺作品质量提升工程的导向引领、制度设计与实践创新研究”的阶段成果,项目批准号:21AZD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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