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篇总关家国情

2023-05-30 10:48黄乔生
天涯 2023年1期
关键词:鲁迅

灵台无计逃神矢

1902年,鲁迅乘船从南京出发,经上海前往日本留学,计划先就读日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和基础知识,两年后肄业,升入大学深造。鲁迅在南京矿路学堂学的是采矿,本应进入大学地质科,但他却选择了医学,为的是可以治病救人,并且推进中国科学发展,如《呐喊·自序》中所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在仙台医学专科学校学习不到两年,鲁迅又改变了主意,以为人的体格健壮固然重要,精神健全更不容忽视,便从学校退学,回到东京专门从事文艺活动了。

此时,周作人也从南京水师学堂毕业留学日本,与鲁迅一样喜欢文艺。他们联合几位朋友,一面著译,一面创办杂志。杂志拟取名《新生》。可惜的是,因为资金不足,杂志流产,著作和翻译也销路不畅——真所谓文章憎命达,无用是书生。但回归自己挚爱的文学,而且因为日语和德语能力提升,能翻译国外的诗歌和小说等文学作品,增进对欧洲浪漫主义诗人的认识,正合鲁迅的本意。

从日本回国,鲁迅成为所谓的“海归”——反面的称呼是“假洋鬼子”——对国内的情况很不适应,用他《呐喊·自序》中的话说是“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从杭州到绍兴,从绍兴到南京,又从南京到北京,新文化运动前后的十年,鲁迅基本上处于沉默状态,在为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做着准备: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寂寞像毒蛇缠住他的灵魂。但在这沉潜的十年,他整理古籍、抄录碑帖,这些传统的文艺资源慰藉并滋养他,有助于他的旧体诗形成意象奇崛、辞句古朴的风格。

留学日本前后的鲁迅如饥似渴地汲取中外文学和文化。留日时期,他广泛阅读和接受各国进步文学;回国以后,因失望于现实社会,他“沉入古代”,对古籍、经书和金石等兴趣浓厚。这个阶段,古今中外文学和文化资源在鲁迅的精神世界交匯碰撞,推动了他的文学和思想深入发展,对他的诗学之路发展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留学日本前后的鲁迅经历了留学前的期待,留学时的求索,以及归国后的沉默的精神旅程。他在这个时期创作的《自题小像》等诗篇表达了对民族解放问题的关注,注入了对国家民族的“以血荐轩辕”般的挚爱。

诗关乎爱。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中说:“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创作总根于爱。杨朱无书。”

少年时代就开始写日记的鲁迅,早期日记中想必有爱的幻想,甚至有情窦初开时写给意中人的诗句——可惜如今已无从得见。现今所能见到的鲁迅诗作,很少有正面书写爱情的内容,有的仅只是《我的失恋》这样的打油、热讽、冷嘲之作,未免让人感到失望和遗憾。但考虑到他青年时代所受的包办婚姻之苦,也就不难理解了。

鲁迅十三岁那年,父母担心祖父的科场案牵连家人,把他和周作人送到舅舅家避难。他本人没有写过这个时期的感受,只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自传》中说过自己曾被人称为“乞食者”,应该是受到了怠慢和蔑视,心里留下了阴影。可能是因为这种感受,他几乎没有说起过自己在寄居时期受到的文学教育,更没有提到情感上的碰撞和遇合。同去寄居的周作人,也许因为年龄小,对冷漠和轻蔑还不敏感,后来在《鲁迅的故家·娱园》中回忆那个时期的生活,温馨平和的细节讲得比较多,如他与鲁迅寻找和阅览了很多小说,其中还有不少言情小说。

尽管周家的教育比较开明,祖父和父亲都不明确禁止鲁迅兄弟阅读小说,但其实阅读书目只限于《西游记》《荡寇志》之类,言情小说自然在禁止之列。家庭发生变故后,鲁迅和二弟被送到大舅父家避难,暂时脱离了家庭和私塾,得有看“闲书”的机会。大舅父家的房东秦少渔(大舅父前妻的兄弟,小名友,鲁迅称他友舅舅)思想开明,性情散淡,不汲汲于功名,读书面宽而且禁忌较少。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娱园》中回忆,友舅舅“喜欢看小说,买的很多,不是木板大本,大都是石印铅印的,看过的都扔在一间小套房里,任凭鲁迅自由取阅,只是乱扔一堆,找寻比较费事,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时光才能找全,这于鲁迅有不少的益处,从前在家里所能见到的只是《三国》《西游》《封神》《镜花缘》之类,种种《红楼梦》,种种‘侠义,以及别的东西,都是无从见到的。”鲁迅因为喜爱《荡寇志》中的绣像及其说明文字的字体,特地买了“明公纸”逐一影描,积累大约百页,订成一册。

言情文学对情窦初开的少年的情感启蒙作用不可忽视。不过,文学作品的爱情是虚构的、幻想的,现实中,爱须有明确的对象——如射箭之有鹄的。

1902年6月8日,鲁迅到日本不久,就到学校附近的照相馆拍照,随信寄三张给南京的周作人,除了给二弟的一张,其他两张托其带给绍兴的家人,以释远念。给周作人的一张背面有题词:“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亲人之间互赠照片以表达思念和亲情,虽然是那时日本的风气,但对鲁迅和周作人来说就有特殊的意义。周作人把这段题辞抄写在日记中。他端详大哥的照片,写出“居然东瀛人也”的惊喜感叹之词,并且“拟放假日往城南配壳子,悬之一室,不啻觌面”。鲁迅思念故乡、怀想亲人,弟弟珍爱兄长写真,手足之情跃然纸上。

设想一下,如果将这张照片题赠恋人,鲁迅会使用更热烈、更让人心醉的词句吧。然而,那时鲁迅的知己只有周作人。

因为鲁迅的东游日记不存,他赴日途中观察、思考和思念的内容无从得知。周作人的日记中记录了一些他们之间的联系:

壬寅五月初四日(1902年6月9日)夜,雨霁,挑灯独坐,听窗外蛙声,如两部鼓吹,东风萧萧,吹白杨作响,声甚凄清,煮茗自啜,怀忆远人,思作日本信,因无鱼雁而止,当待考后矣;

十月十八日(1902年11月17日)望日本函不至;

十月三十日(1902年11月29日)夜独坐,甚无聊,望日本信不至,令人怅怅。

还有鲁迅叮嘱周作人购读新书的记载。仅仅是为了购买鲁迅推荐的一部《名学》,周作人不惜费时费力,必欲得之而后快:

六月十五日(1902年7月19日)又作致韵仙信,托买闻人严几道复新译穆勒《名学》,格致书也,大哥来信云甚好,嘱购阅,故托彼往买。信未发,待有来函,知寓何处,始可寄往;

六月廿三日(1902年7月27日)是日发致韵仙信(托买穆勒《名学》);

七月初四日(1902年8月7日)看《中外日报》数纸,金粟斋有严又陵译《名学》部甲出售,洋八角,南京明达书庄中西书屋皆有寄卖,拟往购之。是书系英伦穆勒约翰原著,豫兄来函云其书甚好,前已托胡兄往购,未知有否也;

七月初七日(1902年8月10日)点名后,向叔祖借角洋两元(尚存五元),拟明日至夫子庙买书,请假已准;

七月初八日(1902年8月11日)晨同升叔步行至鼓楼,坐车到夫子庙明达书庄,买穆勒《名学》部甲二本,八角。

鲁迅还经常托人带日本的新书报给周作人看,有《西力东侵史》之类的宣传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书,《权利竞争论》之类的政法理论书,《摩西传》《政界十女杰》之类的杰出人物传记,《最近清国疆图》之类以世界眼光看中国的书,以及鼓吹维新变法的刊物《天义报》《新小说》,还有本省留日同乡会编辑出版的《浙江潮》。

1903年3月27日,周作人在日记中记下他为大哥作的三首诗《春日坐雨,有怀予季,并柬豫才大兄》(用鲁迅《别诸弟》韵):

杜鹃声里雨如丝,春意阑珊薄暮时。

客里怀人倍惆怅,一枝棠棣寄相思。

锦城虽乐未为家,楚尾吴头莫漫夸。

烟柳白门寒食近,故园冷落雀梅花。

通天枫树春田社,胜迹何时容欣赏。

满地樱花小石川。举杯同醉晚风前。

在杨柳、梅花、棠棣花之外,诗中出现了枫树和樱花,而且是“通天枫树”和“满地樱花”。周作人没有去过日本,只是从鲁迅的来信中知道“春田社”和“小石川”这些地名,想象异国美景。

能够如此频繁地与二弟交流,鲁迅当时应该没有时间“另有所爱”。实际上,鲁迅此时已经订婚,未婚妻是本城丁家弄的朱安。

周作人在日记中记下订婚过程:1900年3月16日,周家与同城丁家弄朱家女朱安议婚获得朱宅应允,“朱宅出口”,“托惠叔备席,约洋五菜”。“出口”是绍兴婚俗的一个环节:男方出“求帖”送到女家求婚,女家收下“求帖”,以“允帖”送还男家,表示应允。由此可知,周家向朱家求婚,可能在1899年春。1900年5月14日、15日,周作人日记中记载他与母亲鲁瑞和玉田叔、祖母、姑姑、朱安的胞兄朱小云同舟看戏,说明两家已经比较熟悉。

但婚事进展很缓慢,可能是因为鲁迅在南京求学,推迟了婚期,更大可能是因为鲁迅不认可这门婚事。直到1901年4月3日,周作人日记记录,母亲让他“遣人往丁家弄朱宅请庚”,就是去询问女方的生辰八字,以便与鲁迅的八字一起排算。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他觉得母亲是受了媒妁之言的欺骗,仓促答应了这桩婚事。媒人是玉田夫人的儿媳伯撝夫人,出自绍兴大族观音桥赵氏,“人极漂亮能干,有王凤姐之风,平素和鲁老太太也頂讲得来,可是这一件事却做的十分不高明。新人极为矮小,颇有发育不全的样子,这些情形姑媳不会得不晓得,却是成心欺骗,这是很对不起人的。本来父母包办子女的婚姻,容易上媒婆的当,但这回并不是平常的媒婆,而是本家极要好的妯娌,可以算是意外的事了”。所以,鲁迅在《朝花夕拾》中,以伯撝夫人为原型,塑造了“衍太太”这一形象。《琐记》中,衍太太是一个搬弄是非的人;在《父亲的病》中,衍太太在他的父亲临终时怂恿他大叫,让父亲的痛苦延长。但周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S城人》中认为《父亲的病》用了小说笔法,因为根据当地风俗,并非直系亲属的女性衍太太是不能出现在鲁迅父亲病床前的。可见,鲁迅不惜虚构一笔,表达对这位王熙凤般长袖善舞的女性的愤恨和厌恶。

周冠五在《鲁迅家庭家族和绍兴当年民俗》中写道:“鲁母知道我和鲁迅在通信,就叫我写信劝他,我写信后得到鲁迅的回信,他说:要娶朱安姑娘也行,有两个条件:一要放足,二要进学堂。安姑娘思想很古板,回答脚已放不大了,妇女读书不大好,进学堂更不愿意。”几年后,鲁迅奉母亲之命回国成婚,看到朱安的小脚,就难免带着很大的抵触情绪了。

寄意寒星荃不察

在东京,一个与男女情爱有关的外国词语出现在鲁迅的笔下,即他在日本所写的第一首诗第一句“灵台无计逃神矢”中的“神矢”两个字,字面意思是“神箭”。中国神话传说里有持箭英雄后羿,以射杀野兽和射落九个太阳闻名,但他的箭并不是射向人心的,与爱情无关。鲁迅的小说《奔月》叙述后羿箭法太好,射得野兽死光,但并无用武之地,生活愈来愈艰难,妻子嫦娥因此吃了长生不老药飞到月亮上去了,最终连爱情也没保住。

能射中“灵台”的,无疑是古罗马爱情之神丘比特的那副弓箭。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自题小像》)

这首诗曾写在鲁迅剪去辫子后所拍的照片的背后。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鲁迅该诗手稿写于1931年,落款有“二十一岁时作,五十一岁时写之,时辛未二月十六日也”。许寿裳在《怀旧》一文中说:“一九○三年他二十三岁,在东京有一首《自题小像》赠我。”自此以后,《自题小像》成为该诗的题目,许寿裳如此命名,可能是觉得诗意正与照片形象契合。

许寿裳在《〈鲁迅旧体诗集〉跋》中认为神矢就是古代外国的“爱神的箭”,“首句之神矢,盖借用罗马神话爱神之故事”,但没有明确说这解释出自鲁迅本人。爱情之箭是逃不脱、躲不过的,因此也是一种束缚和限定。正面讲,爱情不但入眼而且入心,热烈浓厚,让人不能自拔;反面讲,则男女之爱的一种形式——婚姻——也是一种契约。那时中国偏多无爱的婚约,而无爱的婚约对心灵是无效的,丘比特不会浪费他的箭头。所以,被婚约束缚的鲁迅在这首诗中表示既然没有得到爱神的垂青,只好将自己的生命热血和生命祭奠祖先。

诗中“荃不察”的“荃”是谁?是为鲁迅包办婚姻的母亲,还是他的公众情感对象人民大众、汉族同胞?“不察”可以是“不理解”的意思,但也可以解作“不理睬”。从订婚到结婚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鲁迅曾提出解除婚约。遗憾的是,母亲没有体察儿子内心的痛苦,不理睬他的请求。

这首诗几乎一句一意,似连非连:怀念家乡,抒发孤独情思,表达爱国情怀,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神界人间,时间和空间跨度很大。全诗竟没有关于剪辫的内容,也许并非专为“断发”而写,但將人生志向融入其中是确定无疑的——鲁迅日后的人生道路确实如此。因此,许寿裳和后人将其与剪发照片做“诗像配”并不违和。

而且,剪发确实是那时的一个大事件,具有一定的“革命”意义。

在东京弘文学院,体育是一项重要的教学内容。弘文学院院长嘉纳治五郎是日本柔道运动的倡导者。柔道结合了日本柔术和中国武术的特长,有利于锻炼人的灵敏反应能力,它不用任何武器,在打斗中借用对方的力量,将对手按住、压住或打倒。嘉纳治五郎为这项运动拟定的宗旨是:“精力善用,自他共荣。”1903年3月,嘉纳治五郎在弘文学院开立了柔道讲道馆,招收中国留学生,鲁迅、许寿裳等三十多位学生报名。中国学生学习柔道,最碍事的要数头上的辫子。练习扭打,辫子散落,不但碍事,还有危险。更不论为外国人所讥讽,如在伦敦的大街上,中国人被呼为“披克台儿”(pigtail,猪尾)、“赛维基”(savage,野蛮人),在东京则被称为“锵锵啵子”(拖尾奴才),使中国留学生们感到屈辱和难堪。因此,留学生们陆续把辫子剪掉。弘文学院浙江班的学生们已经剪了辫子,鲁迅所在的江南班经过争取,终于也把辫子剪掉了。鲁迅剪辫当天,兴奋地来到已剪辫的好友许寿裳的自修室,庆贺了一番。

但实际上,剪辫不一定就是“革命”精神的表现。鲁迅后来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中申明,自己剪辫子并不是为了革命,而是“归根结蒂,只为了不便:一不便于脱帽,二不便于体操,三盘在囟门上,令人很气闷”。

诗可以兴,可以发挥想象力,创造意象;读者也一样,可以引申发挥,将个人私情上升到爱国家、爱民族的层面。

鲁迅当时经常与许寿裳在一起谈社会、谈人生,特别谈论中国积贫积弱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等问题。中国人受奴役的历史太长,受荼毒太深,已经培养了根深蒂固的奴才思维。许寿裳在《我所认识的鲁迅》中记述:“有一天,谈到历史上中国人的生命太不值钱,尤其是做异族奴隶的时候,我们相对凄然。”他们集中谈论的一个问题是中国民族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结论是:“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换句话说,便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言只管很好看,书本上只管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但按之实际,却不是这回事。”其中的原因很多,但两次奴于异族是“最大最深的病根”。

尽管《自题小像》的写作有鲁迅思考民族性的背景因素,但此诗也可以是爱情诗。爱神之箭无法逃脱,通常是指自由恋爱,是真正的男女互相怡悦的爱情。周家与朱家的联姻不是中了丘比特之箭,甚至也不是中国月老的善意安排,而是社会习俗锁链的束缚。

那么,如果这首诗是爱情诗,是否意味着鲁迅真有一个暗恋的、可以寄托诗情的对象呢?

鲁迅的母亲鲁瑞,娘家也是官宦之家。鲁迅的外祖父鲁希曾,咸丰元年(1851年)中举,次年任户部主事,后来绝意仕途,归乡隐居。

鲁希曾有两儿三女,原住绍兴城外的安桥头村。因房屋狭小,迁至离安桥头十多里远的皇甫庄。1893年,鲁迅和周作人因祖父科场行贿案发到外祖母家避难,第一站是住在皇甫庄的旗杆台门。其时鲁希曾已经去世,鲁迅的大舅父鲁怡堂和小舅父鲁寄湘兄弟也已分了家,鲁迅的外祖母与寄湘生活在一起。小舅父家有四个女儿,大姐琴姑不仅识文断字,还能读懂家里收藏的深奥医书。鲁迅和周作人在皇甫庄时,常与表兄弟姐妹一起玩耍。

据周作人回忆,当时鲁迅在皇甫庄的主要兴趣是影描俞万春的小说《荡寇志》前面的绣像插图,鲁迅影描绣像后,由表兄鲁佩绅(大舅父的儿子)影描背面的字,周作人和表姐妹们站在一旁观看。鲁迅的绘画才能想必给表姊妹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也许就在这个时期,大姐琴姑对鲁迅有了情愫。可惜,周氏兄弟在舅舅家时间很短。因为房屋租赁到期,大舅父一家搬到妻子秦氏的娘家小皋埠内弟秦少渔家住,外祖母和小舅父一家也搬回安桥头老屋居住,周氏兄弟随大舅父一家去了小皋埠,不得不与琴姑姐妹们分别。

鲁瑞后来回娘家,曾对小弟寄湘提出,让琴姑作自己的儿媳妇。据说,琴姑父母和琴姑本人对这门婚事都乐意。姑表亲,亲上加亲。然而,商议的过程中遇到一个障碍:琴姑属羊,当地有俗语“男子属羊闹堂堂,女子属羊守空房”,是说属羊的女子命硬克人。鲁迅出生时是“蓑衣包”(胎盘先下来),虽然据说这样长大有出息,但很难养活,所以家人特地在附近的长庆寺为他拜了一个和尚做师父,并取法名“长根”(也作长庚),免得神鬼妒忌。

经过一番排比掐算,这桩亲事就只得作罢了。小舅父不久把琴姑许配给了别家。琴姑的婚姻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终。据说,她临终时还对贴身保姆说:“我有一桩心事,在死前非说出来不可,就是以前周家来提过亲,后来忽然不提了,这一桩事,是我的终身恨事,我到死都忘不了。”

因此,鲁迅这首《自题小像》,可以有两种解读:一是鲁迅用逃不过爱神的箭比喻自己对祖国和人民的深爱。祖国的处境险恶,灾难深重,自己的心意虽然不为民众所理解,但仍决心以鲜血和生命来报效民族。二是认为鲁迅在写自己的爱情,具体说,就是自己对琴姑的思念。爱神丘比特的箭射的是男女情爱之心,与国家民族无涉,更与那个无爱的婚姻对象无涉。张恩和在《鲁迅的初恋》(《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8期)一文中,以上述这些事实和传说为依据,将这首诗译成白话:

我的心实在躲避不了丘匹特的神箭,

心中一直把她(琴姑)挂牵;

故乡还紧张地在为我安排婚事(朱安),

真的是雨骤风狂,夜气如磐。

我把心意告白于寒空的星星;

他们(母亲及亲人)又是那样地不理解我;

我只能不管个人的事,

决心为祖国把鲜血和生命贡献。

不过,鲁迅内心这种“箭伤”是秘密的,恐怕连好友许寿裳,甚至弟弟周作人也不一定知道,母亲也未必觉察出来。

学者们百年后的猜测和考证颇费苦心,虽然不一定准确,但都是体会鲁迅诗心和爱意的努力。诗人内心的秘密有时保持得很隐秘,不愿直白表达,而通过诗的意象曲折隐喻。“诗家只爱西昆好,只恨无人做郑笺”,诗人的有些情思,就是“郑笺”也束手无策。

东亚风云起

鲁迅的“我以我血荐轩辕”志愿并没有付诸实施。诗文和实际行动之间,有联系也有区别。诗毕竟是文字,其所叙述描写,有时并非诗人的亲历。

晚清时期的梁启超和黄遵宪等人是政治家,也是诗人。他们参与的戊戌变法虽然失败,但他们的行动和文字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泣血的壮丽诗篇,体现出中国历史紧要关头的悲惨处境和英勇抗争。他们的诗文不但在内容上怀君忧民,在形式上也有了新的突破。

鲁迅对前辈的思想和文词钦佩赞赏,他编译的《斯巴达之魂》便是响应梁启超的主张,因应时代要求,以文艺鼓舞民气的作品。

1904年,中国东北的日俄战场如火如荼,牵动着很多留学生的心。鲁迅对国际国内形势也有自己的判断,他曾对同学说:“日本军阀野心勃勃,包藏祸心,而且日本和我国邻接,若沙俄失败后,日本独霸东亚,中国人受殃更毒。”他认为蔡元培等人在上海创办的《俄事警闻》袒日抑俄,缺乏远见。这意见当然有道理,但无论是日本还是俄国,对待中国的意图和态度都是一样,区别只在虎豹豺狼之间。

留日同学沈瓞民结业回国后,作诗《柬豫才兼示师曾》寄来,表达别后的思念,抒发对同胞不醒、报国无门的感叹:

东亚风云起,吾曹效力时。

救亡纾上策,游说竭微辞。

难醒人间醉,空劳别后思。

栽培芳草绿,原上看离离!

东京聚集了很多中国浙江籍留学生,《浙江潮》创刊时同乡会有一百零一人,如《浙江潮》发刊词题记所说:“岁十月,浙江人之留学于东京者,百有一人,组织一同乡会。”创刊号卷首的合影“浙江同乡会照相”上不足九十人,其中有鲁迅。

留學生中有改良派,也有革命派。在《浙江潮》创办大会上,革命派和改良派就发生了争执:改良的一派主张用“浙江同乡会会刊”为杂志名称,革命派则大加反对,主张更激烈,用“浙江潮”表示汹涌澎湃的反清革命浪潮。创刊编辑蒋百里撰写的《发刊词》中有这样精警的句子:“忍将冷眼,睹亡国于生前;剩有雄魂,发大声于海上。”

国运的衰颓导致革命风潮涌起,文学也面临着时局的冲击。文坛的风向在转变,文界革命风起云涌。“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的发起人梁启超在海外华人中影响极大。梁启超曾追随康有为倡导变法维新,史书并称“康梁”。变法失败后,他作《自励》诗两首表达自己的志愿和感慨:

平生最恶牢骚语,作态呻吟苦恨谁。

万事祸为福所倚,百年力与命相持。

立身岂患无余地,报国惟忧或后时。

未学英雄先学道,肯将荣瘁校群儿。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誓起民权移旧俗,更揅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1899年,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正式提出“诗界革命”的口号,认为想要挽救诗歌日益衰落的命运,必须要创造出全新的境界,因此要对拟古主义、形式主义倾向发起挑战。诗歌要反映新的时代和新的思想,语言要趋于通俗,摆脱旧体格律束缚,开辟诗歌语言的新境界。

诗界革命的早期倡导者是夏曾佑、谭嗣同、梁启超三人。1896年到1987年间,他们开始试作“新诗”。变法失败,梁启超逃亡国外,继续推进文学改良主张,“诗界革命”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他在《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等刊物上开辟专栏,撰写《饮冰室诗话》,阐发理论观点,推介谭嗣同、唐才常、康有为、黄遵宪、蒋智由、丘逢甲、夏曾佑等人的诗作。

黄遵宪作为“诗界革命”的标志性人物,则是提出了一整套诗歌改革纲领。他早年经历动乱,关心现实,力救时弊。从光绪三年(1877年)到光绪二十年(1894年),他先后到过日本、英国、美国、新加坡等地担任外交官,接触东西洋文明。他特别总结了日本明治维新的经验,反观中国,树立起“中国必变从西法”的信念。他认为,中国古典诗歌“自古至今,而其变极尽矣”,而他深信“诗无古今”:“苟能即身之所遇,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而笔之于诗,何必古人?我自有我之诗者在矣。”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称赞黄遵宪的诗“独辟境界,卓然自立于二十世纪诗界中”。

周氏兄弟到日本时,黄遵宪早已离开。鲁迅受梁启超影响很大。梁启超创办《新民丛报》《新小说》杂志,梁启超的文字热情澎湃,激励了包括鲁迅在内的一代青年。他在《新小说》创刊号上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将小说的地位大大提升:“欲新民,必自小说始。”他更提倡诗歌,而且主张诗歌和小说的交融,在小说中注入了诗的理想,将小说地位提高到与诗一样的地位——这是很先进的现代“诗学”了。有人说,鲁迅的绝句《自题小像》就是受了梁启超《自励》诗第二首的触发,首句“灵台无计逃神矢”胎息于梁诗第一句后半句,结句“我以我血荐轩辕”胎息于梁诗的前半句,“荐”就是“献身”的意思;第三句胎息于梁诗第六句,鲁迅用陈述句,梁诗用反问句,意思相近,都是说无人理解自己的志向。

鲁迅与诗界革命的先驱者之一、浙江人蒋智由交往颇多。蒋智由在浙江同乡会中比较活跃,担任过《浙江潮》的编辑。他本为新党,主张变法,后与梁启超越走越近,终于转变了立场,拥护君主立宪了。梁启超赏识他的诗作,在《广诗中八贤歌》中称赞说:

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钜子天所骄。

驱役教典庖丁刀,何况欧学皮与毛。

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杂谈名人》中回忆自己和鲁迅、蒋智由的交往以及鲁迅对蒋智由的态度的转变过程道:“可是有一次,蒋氏谈到服装问题,说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而指他自己的西式礼帽则无威仪。我们听了,颇感奇怪。辞出之后,鲁迅便在路上说:‘观云的思想变了。我点点头。我们此后也不再去。果然,不久便知道他和梁启超组织政闻社,主张君主立宪了。于是鲁迅便给他起一个绰号——‘无威仪。”

鲁迅很喜歡蒋智由的《送匋耳山人归国》(匋耳山人即光复会领袖陶焕卿):

亭皋飞落叶,鹰隼出风尘。

慷慨酬长剑,艰难付别尊。

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

万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论。

其中“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写的是剪辫后的壮志豪情。徐锡麟和秋瑾起义失败被杀后,浙江同乡会开会讨论是否向清政府提出抗议,大家意见不一致。蒋智由主张发电报要求清廷不再滥杀党人,排满一派坚决反对。蒋智由争辩说,猪被杀也要叫几声,狗也是如此。反对者讽刺他说,猪才只好叫叫,人不能只是这样便罢了。随后,鲁迅活剥蒋智由《送匋耳山人归国》作了一首打油诗,其中有“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一联,其余几联失传。

人的变化真是不可方思,当蒋智由提倡排满革命时,豪情壮志,气概非凡。曾有一首诗痛骂曾国藩:

金陵有阁祀湘乡曾氏,悬额“江天小阁坐人豪”,有人以擘窠大字题其上曰:“此杀我同种汉贼曾国藩也。”诗以记之。

“江天小阁坐人豪”,收拾河山奉满朝。

赢得千秋题汉贼,有人史笔已如刀。

还有一首《挽古今之敢死者》(其一)写道:

男儿抱热血,百年待一洒。

一洒夫何处,青山与青史。

青山生光彩,煌煌前朝事。

青史生光彩,飞扬令人起。

后日馨香人,当日屠醢子。

屠醢时一笑,一笑宁计此?!

本来具有强烈的革命精神,却突然转变立场,难怪鲁迅失望到以谩骂的口吻写打油诗了。

在近代诗人中,鲁迅钦佩章太炎。章太炎既有深厚的学问根底,又有充沛的革命精神。1903年,章太炎从上海监狱出来,来到东京,东京留学生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鲁迅可能出席,至少看到了相关报道,读了章太炎的演说词和其他文章。

从第五期开始,许寿裳参加《浙江潮》编辑工作。鲁迅是在许寿裳接编杂志后开始给《浙江潮》投稿的。鲁迅喜欢章太炎编辑的《民报》,也喜欢章太炎在《浙江潮》上发表的诗作,这些诗作是编者许寿裳从章太炎的亲近朋友那里索取来的,鲁迅了解这些诗发表的过程。其中有两首写于上海监狱中的诗,二十多年后鲁迅将其引用在纪念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第一首是《狱中赠邹容》,第二首是《狱中闻沈禹希见杀》: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

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餱。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

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

螭鬽羞争焰,文章总断魂。

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当时编辑《浙江潮》的许寿裳回忆说,章太炎一共发表了四首诗,鲁迅引用的两首之外,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录出其他两首,是《狱中闻湘人杨度被捕有感二首》:

神狐善埋搰,高鸟喜回翔。

保种平生愿,征科绝命方。

马肝原识味,牛鼎未忘香。

千载《湘军志》,浮名是锁缰。

衡岳无人地,吾师洪大全。

中兴沴诸将,永夜遂沉眠。

长策惟干禄,微言是借权。

藉君好颈子,来者一停鞭。

在东京,鲁迅与诗友们的交往在他的文学道路上是特别的,先是建立了与许寿裳的友谊,并成为终身挚友;后来成为章门弟子之一,从章太炎的学问文章中获益甚多。

1904年8月,鲁迅启程前往仙台学医。临行前,他将自己珍藏的一部日本印行的线装《离骚》赠给许寿裳。

杀人有将,救人为医

鲁迅在仙台医专的学习生活缺少乐趣,甚至到了难以忍受的乏味地步。

在仙台,鲁迅受到一场严重的精神刺激,就是细菌学课堂上放映的幻灯片上有中国人围观同胞被杀而表情麻木的场景,最终促使他放弃医学学习转而从事文艺活动。鲁迅放弃医学,固然有幻灯片事件的刺激,但也有别的原因,其中一个是他本就喜欢文学,不能忍受枯燥乏味、死记硬背的课程安排和学习方法。他在1904年10月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所授有物理,化学,解剖,组织,独乙种种学,皆奔逸至迅,莫暇应接。组织、解剖二科,名词皆兼用腊丁,独乙,日必暗记,脑力顿疲。……校中功课,只求记忆,不须思索,修习未久,脑力顿锢。四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

这种死记硬背与他小时候吟诵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看起来相似,实际上大不相同,尽管年龄增长,鲁迅的理解力大大提高,但毕竟是到了缺少文化亲切感的异国。日语不是他的母语,日常交流尚有困难,遑论专业学科术语。这样吃力的学习生活,竞争中的自卑感,导致他对学业产生厌烦和畏惧情绪。

文艺与科学的矛盾最具有代表性的例证是鲁迅为了追求美观,在解剖学讲义中将血管的位置画错,被藤野先生指出来时,师生有一段对话: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文学爱好一直在吸引着鲁迅。

爱情和革命是青年人的两大冲动诱因,也是他们生命力突进的两个场域。但鲁迅对此二者都有些疏离,前者他不能选择,后者他不想从事。

鲁迅选择了文艺,在东京的留学生有很多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此时,鲁迅却译成了两部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月界旅行》1903年10月由东京进化社出版;《地底旅行》先由《浙江潮》第十期(1903年12月8日)刊登前二回,全译本由南京启新书局于1906年4月出版,出版时译者署名为“之江索士”。

此外,鲁迅还翻译了其他的科幻小说。1904年译《北极探险记》,未发表,译稿佚。1905年,《造人术》译文发表于《女子世界》第2年第4、5期合刊(原第16、17期),署美国路易斯托仑著,索子译,附有萍云(周作人)和初我(丁祖荫)的评语。

鲁迅希望以翻译科学小说医治国人的狭隘和马虎之病。他在《月界旅行》的“辨言”中写道:

故掇取学理,去庄而谐,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势力之伟,有如此者!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智识荒隘,此实一端。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

鲁迅译《月界旅行》《地底旅行》时,快意增删,并不忠实于原文。例如在《地底旅行》第十二回的结尾发了这样一番议论:“德意志人,也从此都把两颗眼球,移上额角。说什么惟我德人,是环游地底的始祖!荣光赫赫,全球皆知!把索士译著的微劳,磁针变向的奇事,都瞒下不说。”他竟然把自己的感想和“功勋”写进去,以时序错乱显出滑稽意味。

那时的鲁迅,因为民族主义的复古倾向和译稿卖钱的利益驱动,甚至对外国小说的形式加以改造。《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竟呈现出中国古典章回小说的形态,开头有开场诗,结尾则用散场诗,正文常以“话说”两字起首,情节开展的紧要关头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套语煞尾,行文中还常用诗词曲赋进行场景描写或人物评赞等。两部译作的每一章,都有鲁迅自撰回目,如“新实验勇士服大创造巨鉴窥天”(《月界旅行》第十二回),“拼生命奋身入火择中道联步向地心”(《地底旅行》第四回)。每回末都有鲁迅自撰散场诗,如《月界旅行》第五回:

正是:

啾啾蟪蛄,宁知春秋!惟大哲士,乃逍遥游。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穿插诗文,征引古典,是中国古代章回小说常常玩弄的技巧和花样。鲁迅为了适合中国读者的口味,在译文中时不时即兴发挥。如《月界旅行》第一回,他增写了这样的议论:

晉人陶渊明先生有诗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像是说这会社同社员的精神一样。

那时的翻译风气是“达旨”,是严复和林纾的翻译风格——鲁迅后来竭力反对,但当时颇受影响。《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中有不少误译,更有随意增删。《月界旅行》日译本共二十八章,鲁迅却“截长补短,得十四回”,而且将“其措辞无味,不适于我国人者,删易少许”,甚至略去介绍自然科学知识的内容。《地底旅行》改动更大,凡尔纳原作四十五章,日译本缩为十七回,鲁迅只取骨架,简编为十二回。该书前半为故事,鲁迅译本保留;后半对有关科学知识的解说则略去未译。小说开头引人入胜的“解谜”情节也被删略。《地底旅行》原著没有诗歌,而鲁迅的译本却在第六回末出现了一首探险家列曼的助手亚篱士唱的《进兮歌》,表现其万难无阻、一往无前的精神。但原书中,亚篱士只是走到木筏的前部眺望大海,并未表现出炽烈的感情,更没有高唱过这样的歌曲:

进兮,进兮,伟丈夫!日居月诸浩迁徂!曷弗大啸上征途,努力不为天所奴!沥血奋斗红模糊,迅雷震首,我心惊栗乎?迷阳棘足,我行却曲乎?战天而败神不痛,意气须学撒旦粗!吁嗟乎!尔曹胡为彷徨而踟蹰?呜呼!

后面还加了一个注释:“撒旦与天帝战,不胜,遁于九地,说见弥儿敦《失乐园》。”

鲁迅晚年编辑《集外集》,寻找在青年时代发表的文章,写信对编者杨霁云说,那时他的翻译“虽说译,其实乃是改作”,并坦承“年青时自作聪明,不肯直译,回想起来真是悔之已晚”。

在译介科幻小说和西方思想史的同时,鲁迅开始制定文学翻译计划。并准备自办杂志,发出自己的声音,扩大影响。他与许寿裳、周作人和袁文薮等筹备新杂志,取名《新生》,借用了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但丁的诗集的名目。可惜因为没有资金,失败了。

1907年3月,鲁迅与周作人合作翻译英国哈葛德、安特路朗合著的小说《世界欲》(The Worlds Desire),译名为《红星佚史》,当年十二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单行本,署名周逴。书中的十六节诗由鲁迅用离骚体翻译,非韵文部分由周作人翻译。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追述他与鲁迅合译《红星佚史》的情景:“在翻译的时候很花了气力,由我口译,却是鲁迅笔述下来;只有第三篇第七章中勒尸多列庚的战歌,因为原意粗俗,所以是我用了近似白话的古文译成,不去改写成古雅的诗体了。”鲁迅翻译的第六首是:

婉婉问欢兮,问欢情之向谁。相思相失兮,惟夫君其有之。

载辞旧欢兮,梦痕溘其都尽。载离长眠兮,为夫君而终醒。

恶梦袭斯匡床兮,深宵见兹大魅。黉汝欢以新生兮,兼幽情与古爱。

胡恶梦大魅为兮,惟圣且神。相失相思兮,忍余死以待君。

鲁迅通过学习医学,加深了对“文学是疗救”这一观念的理解,以“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为目的,树立为改良人生而写作的志向。

掊物质而张灵明

诗界革命的倡导者都不同程度地要求取法西方。梁启超说:“欧洲之语句意境,甚繁富而玮异,得之可以陵轹千古,涵盖一切。”因此在《夏威夷游记》中主张“竭力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以供来者之诗料”。康有为也在《与菽园论诗兼寄任公孺博曼宣》中表示:“新世瑰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这些意见反映了近代新派诗人追求新思想、新事物的努力。但是,梁启超在《夏威夷游记》中也强调,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和“旧风格”谐和,避免不伦不类,出现“移木星、金星之动物以实美洲”的状况。

当时,还有留学生提倡音乐教育,歌词创作风行一时。在此影响下,黄遵宪写作了《出军歌》《幼稚园上学歌》等“新体诗”。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力赞《出军歌》精神雄壮活泼,沉浑深远,其文藻为中国两千年历史所未有,“诗界革命之能事至斯而极”。

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还指出,有韵之文和音乐的结合是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但清朝统治以来,这一传统中断,文学对国民的影响也因此隔绝而微弱。他呼唤中国的莎士比亚和弥儿顿(通译作弥尔顿)出现,而“调和之以渊懿之风格,微妙之辞藻”。

对西方文艺和科技的倾心,是那时中国人共有的特点。鲁迅和周作人广泛搜集西方文艺作品,购买了八大册的雨果作品集。鲁迅懂日文和德文,能根据这些语种的材料撰写介绍外国文学的文章,但有时候也要仰仗懂英文的周作人。据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介绍,他曾帮助鲁迅翻译过外国诗人的生平资料。如他们委托丸善书店买来一本丹麦勃兰兑斯的《波兰印象记》的英译本,其中讲波兰诗人尤其是密茨凯维奇与斯洛伐茨基等所谓“复仇诗人”的情节,鲁迅为《河南》杂志撰写《摩罗诗力说》时,关于波兰诗人的材料就由周作人用这本书口译转述。

《摩罗诗力说》连载于1908年2月5日和3月5日出版的《河南》杂志第二、三号,署名令飞,是鲁迅第一篇系统地介绍欧洲文学流派的文章,集中表达了青年鲁迅用文艺启蒙民众,从而建立适合现代中国的政治和文艺观的意图。

《摩罗诗力说》以尼采的一段话题首,呼吁国人打破社会文化的萧条状况,焕发出生机活力:“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虽然《新生》杂志夭折了,但“新生”的意象还在,《摩罗诗力说》开篇就说:

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覺,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

要获得新生,必须用心真诚发声,用爱去感动。诚与爱是医治中国民族性病根的良方,唯有“别求新声于异邦”,才能让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获得“新生”。文章详细介绍了欧洲的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密茨凯维奇、斯洛伐茨基、克拉辛斯基和裴多菲共八位“摩罗”诗人:

其为品性言行思惟,虽以种族有殊,外缘多别,因现种种状,而实统于一宗: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

鲁迅指出,中国的政治,“理想在不撄”,也就是没有不同意见,不质疑,不反抗,帝王专断,定于一尊。如有持不同意见的“叛逆者”出现,统治者甚至民众“必竭全力死之”,久而久之,形成“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的局面。中国的文艺,则深受“无邪”诗教的影响,缺乏“反抗挑战”的声音。

晚清的维新运动虽然已经叫喊了二十年,“而新声迄不起于中国”,“笃守功利,摈斥诗歌”的顽固派所崇拜的“黄金黑铁,断不足以兴国家”;改良派推崇外来文化,也不过是撷取一些“治饼饵,守囹圄”的小技巧。鲁迅赞扬欧洲的摩罗诗人“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意志和“举全力以抗社会,宣众生平等之音,不惧权威,不跽金帛,洒其热血,注诸韵言”的精神,称八位摩罗诗人是“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精神界之战士”。鲁迅以摩罗诗人为镜鉴,思考中国的现状和前途:

求之华土,孰比之哉?夫中国之立于亚洲也,文明先进,四邻莫之与伦,蹇视高步,因益为特别之发达;及今日虽彫苓,而犹与西欧对立,此其幸也。顾使往昔以来,不事闭关,能与世界大势相接,思想为作,日趣于新,则今日方卓立宇内,无所愧逊于他邦,荣光俨然,可无苍黄变革之事,又从可知尔。

在文章末尾,鲁迅呼唤中国出现“精神界之战士”来打破“萧条”: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家国荒矣,而赋最末《哀歌》,以诉天下贻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非彼不生,即生而贼于众,居其一或兼其二,则中国遂以萧条。劳劳独躯壳之事是图,而精神日就于荒落;新潮来袭,遂以不支。众皆曰维新,此即自白其历来罪恶之声也,犹云改悔焉尔。顾既维新矣,而希望亦与偕始,吾人所待,则有介绍新文化之士人。

但当时的中国并没有摩罗诗人生存的环境。所以鲁迅决定第一步,是要从“沉思”中立即行动起来,将外国的摩罗诗人的作品翻译成中文,以“先觉之声”破“中国之萧条”:

然夫,少年处萧条之中,即不诚闻其好音,亦当得先觉之诠解;而先觉之声,乃又不来破中国之萧条也。然则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

鲁迅从此确立了以译介推动民族文化丰富和发展的志向,在后来的诗文创作中表达反叛之声,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摩罗诗人之一,“怒向刀丛觅小诗”“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样壮烈的诗句,脍炙人口。

风雨如磐暗故园

英国诗人拜伦的长诗《唐璜》中有《希腊诸岛》一章,马君武以文言译作《哀希腊歌》:

希腊岛,希腊岛,诗人沙孚安在哉?爱国之诗传最早。战争平和万千术,其术皆自希腊出。德娄、飞布两英雄,渊源皆是希腊族。吁嗟乎!漫说年年夏日长,万般消歇剩斜阳。

莫说侁佃二族事,繁华一夕尽消沉。万玉哀鸣侠子瑟,群珠乱落美人琴。迤南海岸尚纵横,应愧于今玷盛名。侠子美人生聚地,悄然万籁尽无声。吁嗟乎!琴声摇曳向西去,昔年福岛今何处?

马拉顿后山如带,马其顿前横碧海。我来独为片刻游,犹梦希腊是自由。吁嗟乎!闲立试向波斯冢,宁思身为奴隶种。……

古希腊是西方文明的源头之一。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对这个在文献中频繁出现的古国不胜神往,而也不能不注意到现代希腊遭受着被欺凌的命运,引起同情共鸣。《哀希腊歌》最能打动中国青年的心弦。马君武之后,梁启超、苏曼殊、胡适、闻一多、卞之琳、穆旦等都翻译过这首诗。梁启超的译文在他的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开头是:

希腊啊!

你本是平和时代的爱娇,

你本是战争时代的天骄。

撒芷波,歌声高。

女诗人,热情好。

更有那德罗士、菲波士荣光常照。

此地是艺文旧垒,技术中潮。

只今在否?

算除却太阳光线,万般没了。

玛拉顿前啊!山容缥渺。

玛拉顿后啊!海门环绕。

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

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

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唐璜》叙述主人公唐璜遭遇饥饿的恐怖和沉船的灾难,在希腊的海边遇见了美丽的少女海蒂。沉浸在爱情和大自然美景中的唐璜对希腊产生爱慕,然而,一个游吟诗人向他展示了残酷的现实:希腊正饱受着土耳其的侵扰,濒临灭亡。拜伦不但借《希腊诸岛》表达同情,而且随即采取行动:奔赴希腊,与希腊人民一起抵御外辱。如此言行一致,让青年鲁迅钦慕不已。鲁迅后来在《杂忆》中写道:

就自己而论,也还记得怎样读了他的诗而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见他那花布裹头,去助希腊独立时候的肖像。……其实,那时Byron之所以比较的为中国人所知,还有别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腊独立。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应。

借古喻今,以外鉴内,中国的诗人们着意于本民族的命运。梁启超等人翻译哀希腊诗,其意在“哀中国”。鲁迅也曾把目光投向古希腊,为《浙江潮》编译了描写古希腊勇士奋勇抗敌的《斯巴达之魂》。他在序言中说:

西历纪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王泽耳士大举侵希腊。斯巴达王黎河尼佗将市民三百,同盟军数千,扼温泉门(德尔摩比勒)。敌由间道至。斯巴达将士殊死战,全军歼焉。兵气萧森,鬼雄昼啸,迨浦累皆之役,大仇斯复。迄今读史,犹懔懔有生气也。我今掇其逸事,贻我青年。呜呼!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帼之男子乎?必有掷笔而起者矣。译者无文,不足摸拟其万一。噫,吾辱读者,吾辱斯巴达之魂!

这是一篇译文,但并非直译,乃是根据书刊资料编译改作。文章最初发表于1903年6月15日和11月8日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浙江潮》月刊第五期、第九期。其写作背景是很清晰的。该刊第四期《留学界纪事·拒俄事件》中有这样的记述:“阴历四月初二日东京《时事新报》发刊号外……内载俄国代理公使与时事新报特派员之谈话有‘俄国政策断然取东三省归入俄国版图云云……次晨,留学生会馆干事及各评议员立即开会……提议留学生自行组织义勇队以抗俄。”初四日,义勇队函电各方,其中致北洋大臣的函中写道:“昔波斯王泽耳士以十万之众,图吞希腊,而留尼达士(即黎河尼佗的另一音译——引者)亲率丁壮数百,扼险拒守,突阵死战,全军歼焉。至今德摩比勒之役,荣名震于列国,泰西三尺之童,无不知之。夫以区区半岛之希腊,犹有义不辱国之士,何以吾数百万方里之帝国而无之乎?!”因此,鲁迅编譯此文,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发出一曲“哀中国”,借斯巴达人不惜以生命保卫祖国的英勇事迹,激励同胞奋起抗击沙俄侵略。

对弱小民族寄予同情,为被压迫民族呐喊鼓吹,促使鲁迅兄弟二人翻译了很多俄国和东欧等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也曾热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记得当时最爱看的作者,是俄国的果戈理和波兰的显克微支。”周作人后来在《知堂回想录》中谈到《域外小说集》的选材时说:“当初《域外小说集》只出了两册,所以所收各国作家偏而不全,但大抵是有一个趋向的,这便是后来的所谓东欧的弱小民族。”选择俄国,是因为其民族虽大,但本国人民和周边国家人民在遭受它专制政权的欺凌,“这里俄国算不得弱小,但是人民受着迫压,所以也就归在一起了”。

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特别论述俄国的普希金与英国拜伦的异同。青年普希金服膺拜伦,追摹其自由反抗精神,其《奥涅金》前两章,颇受拜伦影响,主人公“力抗社会,断望人间,有裴伦式英雄之概,特已不凭神思,渐近真然,与尔时其国青年之性质肖矣”。随后,普希金渐渐摆脱拜伦的影响,其原因,除拜伦性格峻绝,进行绝望奋战与普希金不同外,还因为两国在思想观念上的差异:“西欧思想,绝异于俄,其去裴伦,实由天性,天性不合,则裴伦之长存自难矣。”文章叙述普希金的变化时,特别吁请读者注意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提出的“兽性的爱国”概念:

故旋墨斯科后,立言益务平和,凡足与社会生冲突者,咸力避而不道,且多赞诵,美其国之武功。千八百三十一年波阑抗俄,西欧诸国右波阑,于俄多所憎恶。普式庚乃作《俄国之谗谤者》暨《波罗及诺之一周年》二篇,以自明爱国。丹麦评骘家勃阑兑思(G.Brandes)于是有微辞,谓惟武力之恃而狼藉人之自由,虽云爱国,顾为兽爱。特此亦不仅普式庚为然,即今之君子,日日言爱国者,于国有诚为人爱而不坠于兽爱者,亦仅见也。

鲁迅介绍俄罗斯文学,较多注意于安特莱夫、迦尔洵等作家,并不特别倾注精力钻研普希金、托尔斯泰等大师。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鲁迅仍在关心弱小民族的解放事业和文学作品,如为《小说月报》翻译《小俄罗斯文学略说》,从卡尔普赖斯的《文学通史》中译出,记述从发生到十九世纪末的小俄罗斯文学的大略。文章认为乌克兰的“民歌有诗的体势、忧郁的基音和坚实的含蓄”,而“最显著的诗人也出在对于国俗的挚爱里,这是绥夫专珂”。——绥夫专珂今译作谢甫琴科,是乌克兰诗人,民族英雄。他的作品饱含对具有伟大历史和凄凉现状的故乡及其国民的热爱,“披沥了深邃的诗的感情”。鲁迅在《小俄罗斯文学略说》中翻译的《遗嘱》是至今传颂的名篇:

倘若我死了,便埋我

在我的乌克拉因的

辽远的平原的中间

坟山的上面,

使我看见涅普尔的

广阔的平原

和崖间的嵠岸,

听到那奔迸的一般

仇敌的血潺潺的滚进青的海里

出了乌克拉因。

那么,是的,那么我要将山与平原,

我要全都放掉了,

我要自己飞向神明而且

祷告——但到那时为止

我不认识神明。——埋了我

醒过来并且拗断了

你们的锁索,用那坏的

仇敌的血给自由去饮!

而且在大的范围与自由的新里

你们也须想到我,

并且用了恶的,

却是用了静的言语。

这篇文章对谢甫琴科的评价极高:“绥夫专珂因为他的政治的行动,被流到西伯利亚,十年后才回复了自由。但他所担受的苦恼,并没有扼死了他的诗的力,更不能浑浊他的人道的观念:他是一个国民引导者,新生命的唤醒者,他的民族的豫言者。”

同情被压迫民族,并从被压迫者的文学中寻找反抗之声,这种世界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精神贯穿鲁迅的一生。

鲁迅在《域外小说集》的序言中说:“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之感矣。”这段话中的“性解”一词,一般读者难解其意,乃是鲁迅对“天才人物”的命名。1946年,周作人在《天才》一诗中披露了鲁迅这个“发明”:

昔住本乡时,常闻索士语。(索士为鲁迅旧时别号,此篇所述,均系当时原意。)

极口颂天才,凡愚无足数。

未必是超人,文明有盟主。

俗世不相容,有怀不得吐。

有如鹄在笼,奄忽化黄土。

孰乃杀性解,应得大咒诅。(索士以天才一语不妥适,曾改为性解。)

哲人自萎谢,孽根斯为巨。

自怀汝长城,灾祸还归汝。

忽忽四十年,人琴无处所。

酌酒湛空觞,劳劳亦何补。

鲁迅那时服膺尼采,持超人观和天才观。他在《摩罗诗力说》中写道:“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而意异于前说。有人撄人,或有人得撄者,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故性解(Genius)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撄我,或有能撄人者,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传统温柔敦厚的诗教虽然带来一时的安定,但也制约了文明的交流和发展,人民安于平和生活乃至苟合状态,久而久之,甘愿作为奴隶,没有反思和质疑能力,没有了反抗之心。

鲁迅关注被压迫民族,不限于中东欧,甚至还放眼东亚的弱小民族。1918年,他在《隨感录》中谈到自己对外国作家作品的收集,“斐律宾只得了一本烈赛尔(今译作何塞·黎刹)的小说”,指的是日本留学时购买的黎刹的小说《不许犯我》的日文版,该书表现了西班牙殖民统治下的菲律宾人的反抗。当时,鲁迅计划将其翻译成中文。1925年,鲁迅在《杂忆》一文中又提到黎刹:“飞猎滨(今译作菲律宾)的文人而为西班牙政府所杀的厘沙路,——他的祖父还是中国人,中国也曾译过他的绝命诗。”这首绝命诗题为《我的诀别》,梁启超译为《墓中呼声》:

方见天际破晓,我即与世长辞,

朦胧夜色已尽,光明白日将至;

若是天色黯淡,有我鲜血在此,

任凭祖国需要,倾注又何足惜;

洒落一片殷红,初升曙光染赤。

反抗压迫,争取独立,是当时中国青年的关注点和使命所在。反清革命斗争时刻牵动着留学生的心,一些革命志士回国后,宣传革命思想,发动武装起义,前仆后继,演出一幕幕悲壮的活剧。其中,鲁迅的同乡徐锡麟、秋瑾的牺牲,感天动地,在留学生中引发巨大震动。鲁迅虽然没有参加实际的革命活动,但对以浙江同乡为主干的光复会志士们的行动十分关心。

1909年,鲁迅结束留学生活回国。

促共和之进行

鲁迅在日本留学确立以翻译“异域文术”作为唤醒民族自强自新手段的远大理想,在回国后很快就变得渺茫。鲁迅先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生物学讲师助理,并教授生理卫生课。他过着单身生活,人生沉闷,除了打一场“木瓜之役”外,很少有意气风发的场面。关于他的日常生活,同事夏丏尊后来在《鲁迅翁杂忆》中写道:

周先生那时虽尚年青,丰采和晚年所见者差不多。衣服是向来不讲究的,一件廉价的羽纱──当年叫洋官纱──长衫,从端午前就着起,一直要着到重阳。一年之中,足足有半年看见他着洋官纱,这洋官纱在我记忆里很深。

……

他在杭州的时候,所吸的记得是强盗牌。那时他晚上总睡得很迟,强盗牌香烟,条头糕,这两件是他每夜必须的粮。服侍他的斋夫叫陈福。陈福对于他的任务,有一件就是每晚摇寝铃以前替他买好强盗牌香烟和条头糕。我每夜到他那里去闲谈,到摇寝铃的时候,总见陈福拿进强盗牌和条头糕来,星期六的夜里备得更富足。

因为学校新旧斗争的激烈,他不久就离开省城,回到绍兴府中学堂担任监学(教务长)。然而,这里的文化氛围比省城更差。他只有在给朋友的信中发发牢骚,平时则埋头于故纸堆——与“异域”越来越远。

1910年11月15日,鲁迅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诉说自己的苦闷:“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惟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醇酒妇人”本是中国古代诗文的常见题材,无数诗人留连于美酒和佳人,或寻欢作乐,或借酒浇愁。鲁迅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他喜欢钻研古书和养花育草,而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他心里当然有“醇酒妇人”。然而,日常过着与书籍为伍的单调生活的人,自然就少写美艳的诗篇了。

这个时期,鲁迅的主要工作是抄辑古代文献,“述而不作”,甚至连“述”也很少。现在留下来的几则短小的杂记,如《辛亥游录》,是署了三弟乔峰(周建人)的名字发表的。那天,他和周建人到绍兴稽山门外的禹祠一带采集植物标本,这是他这一段生活中少有的乐趣。归来所写的记录中有几句颇有诗意和哲思,值得注意:“遂同循山腰横径以降,凡山之纵径,升易而降难,则其腰必生横径,人不期而用之,介然成路,不荒秽焉。”可以视为他后来的小说《故乡》结尾那段关于“希望”和“路”的思考的先声:“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没有加入本地诗坛的唱和,不管是地方的文人雅士,还是具有反清革命倾向的南社分支越社。据说他编辑了《越社丛刊》,但刊登的作品都用了弟弟们的名字:《辛亥游录》用了周建人的名字,《古小说钩沉·序》用的是周作人的名字。

鲁迅的学生宋子佩是越社发起人之一,在当地文坛颇为活跃。《越社文丛》第一辑中的“越社诗录”刊载过他的几首诗,有一首题为《和彬史冬日书怀次韵》:

世事白云蒼狗里,幸无关系到闲人。

可因斗米违初愿,且拥瓶梅护小春。

漆吏文章原是梦,长沙流涕亦非真。

年来惯摭禅门语,一笑已成寤后身。

同一辑中,还有周作人的《秋草园》七绝两首:

大堤春日多游女,客路西风少敝裘。

胜地虽多难着我,不如归卧故园秋。

幽居卜筑在何许,独树差牙秋草长。

非不欲栽花满坞,四山无奈已邪阳。

此外还有鲁寄湘、阮久巽、周仲翔等周家亲戚的诗作。

鲁迅不在这些对仗、平仄、典故之间闪转腾挪,也不把自己的“条头糕”“强盗牌香烟”之类写进整齐或长短不一的文字里。他把自己的精力用于文献的整理抄录,以青灯黄卷来压抑诗情,忍受甚至享受着孤独。但内心里,他渴望冲出这个狭小天地。1911年7月31日,他给在京城译学馆任职的老友许寿裳写信说:“家食既难,它处又无可设法,京华人才多于鲫鱼,自不可入,仆颇欲在它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有机会时,尚希代为图之。”

直到辛亥年杭州和绍兴光复,鲁迅的心情才慢慢有些舒展。虽然对地方官员的所作所为不满,但革命胜利给他带来新的希望。他在《范爱农》中记述当时的心情:

忽然是武昌起义,接着是绍兴光复。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他相信共和制度将为社会带来新气象,因此大力支持学生办报批评和监督政府,希望新政府在共和精神的感召下,行为端正,为民服务。他撰写的《〈越铎〉出世辞》显示出对民族国家前途的信心和作为公民的责任意识:

共和之治,人仔于肩,同为主人,有殊台隶。前此罪恶,既咸以归索虏,索虏不克负荷,俱以陨落矣。继自今而天下兴亡,庶人有责,使更不同力合作,为华土谋,复见瘠弱槁枯,……爰立斯报,就商同胞,举文宣意,希翼治化。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灌输真知,扬表方物,凡有知是,贡其颛愚,力小愿宏,企于改进。

宣言表达了鲁迅当时的政治理想,是他那个时期的重点思考的对象和兴奋点所在。

然而,辛亥革命对国家政体的改变,固然值得欢呼,但因为中国的“秦政”思维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拔除,旧势力和老规矩仍然主导着政治组织,禁锢着人民的日常生活。鲁迅对政治的失望自不必说,更切身的苦恼来自家庭生活的不和谐。他只好把思想感情全部寄托在日常工作上,抄写古籍,制作植物标本,在烟篆缭绕中打发时日。

人间直道穷

鲁迅意识到一切的根源都在旧文化,他对绍兴的文化环境表达了极度的不满。在1911年1月2日给许寿裳的信中,他甚至诅咒道:

越中理事,难于杭州。技俩奇觚,鬼蜮退舍。近读史数册,见会稽往往出奇士,今何不然?甚可悼叹!上自士大夫,下至台隶,居心卑险,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

人心隔膜,办事掣肘。政权的腐败和无良,到了可怕的程度:连一所学校也维持不下去。当鲁迅离开师范学堂时,写了一个“告白”:“仆已辞去山会师范学校校长。校内诸事业于本月十三日由学务科派科员朱君幼溪至校交代清楚。凡关于该校事务,以后均希向民事署学务科接洽,仆不更负责任。”山穷水尽,学校的账本上只有一角多钱了。

鲁迅幸运地得到了新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职位——教育总长蔡元培邀请他担任教育部职员。

在南京工作了几个月,南北协商定局,临时政府北迁,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袁世凯继任。他和好友许寿裳一起到了北京。

鲁迅于1912年5月5日到达北京,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恢复写日记——新生活带来新希望。初来乍到,日记中写下对北方景物的描写和印象,尽管景物不佳,但记录不乏诗意:“上午十一时舟抵天津。下午三时半车发,途中弥望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约七时抵北京,宿长发店。”

鲁迅在北京生活的前五六年,生活总体上是沉闷的。他所居住的绍兴会馆虽多乡音,但他并不喜欢这个环境。他的日记、书信中很少有愉快甚至兴高采烈的时候,缺少诗情画意。

绍兴会馆里有一个“补树”书屋,相传曾有女子在这里自缢,因为没有人愿意住,鲁迅就搬到这里,取其安静,自然也要忍受安静带来的寂寞。他在这里抄古碑,读佛经,也许能从中体会到古文化的幽深,但更可能感受到历史的循环往复和厚重的传统的重压。鲁迅只能等待,但等待什么呢?好像是什么目标都没有的“空等”,是盼望政治的清明吗?那太辽远和渺茫,如俟黄河之清;盼望个人生活状态的改变?这是当然的。但如果是改变家庭模式,那也几无可能。

好在鲁迅离开了绍兴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相反,留在绍兴的老友范爱农屡受排挤,无以为生,终致陨巅。

范爱农是绍兴反清革命者徐锡麟的学生,光复会成员,留学日本期间与鲁迅相识。民国初年,鲁迅任绍兴浙江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的监督时,请他做学监(教务长)。鲁迅离开绍兴后,范爱农被校方辞退,生活困穷。1912年7月10日,他与朋友看戏后乘船回家,遇大风雨,掉入河中淹死。

1912年7月中旬,鲁迅收到周作人报告范爱农落水而死的信,在日记中写道:“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几仲辈为群大蠹。”7月22日作三首诗《哀范君》。许寿裳在《我所认识的鲁迅》中回忆说:“有一天,大概是七月底罢,大风雨凄暗之极,他(鲁迅——本文作者注)张了伞走来,对我们说:‘爱农死了。据说是淹死的,但我疑心他是自杀。于是给我们看昨夜所作的《哀诗三首》。”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

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

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

独沉清泠水,能否涤愁肠?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

大圜犹茗艼,微醉自沉沦。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

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憤怒出诗人,范爱农之死激发起鲁迅对那个时代和环境的怨愤之情,沉郁凝重之气跃然纸上。

诗的开篇是纪实笔法,描写北京的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当然也可以是绍兴,那里比北京更多雨天。在鲁迅收到范爱农死讯的几天后,北京正在下雨。

正值壮年的范爱农头发却已花白,鲁迅自己如何呢?鲁迅离开绍兴时,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到北京后,会馆的单调生活和繁剧的工作,损害了身体。1913年10月1日,他因为连日抄书,身体出现异常:“夜抄《石屏集》卷第三毕,计二十叶。写书时头眩手战,似神经又病矣,无日不处忧患中,可哀也。”同月29日日记中又写道:“在部终日造三年度豫算及议改组京师图书馆事,头脑岑岑然。”

白发是自然的生理现象,“白眼”则是主动的选择。鲁迅在《范爱农》一文中对范爱农的书写也颇传神:“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象在渺视。”鲁迅喜欢魏晋时代的文人气度和文章风格,北大同人曾赠给他联语“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可谓知言。魏晋文人中,他最熟悉的是嵇康和阮籍,一个喜欢打铁,另一个对不满意的人翻白眼。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阮瑀之子,仕魏为从事中郎、步兵校尉,工诗文,性嗜酒,好老庄,为“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生于乱世,看不上统治集团所为,又不能反抗,只好借酒避祸,曾借醉酒两个月以拒司马氏的联亲。因与时局的关系少得以终其天年。鲁迅后来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对阮籍的思想性格和作品做了较全面的评论,将其与嵇康一同视为“竹林七贤”的代表。他们“反抗旧礼教”,对“上下古今也不承认”,在《大人先生传》中表现出天地神仙都无意义的虚无思想。不过,他的反对礼教,是由于司马氏统治集团借礼教加罪对手“亵黩了礼教”,因而愤激,“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其本心却是相信礼教的。鲁迅喜欢他和嵇康,还因为他们的诗文都很好,慷慨激昂,使气以命诗,师心以遣论,“嵇志清峻,阮旨遥深”,代表了魏末晋初文章的特色。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还引用过阮籍遇“穷途”大哭而回的故事,比喻自己也遇了“穷途”,但他不学阮籍的哭而返,而是要“跨进去”。

鲁迅特别称赞《阮籍集》编辑得法,兼收别人的答难文字,借以略见论争原委和过程,很是实用,自己晚年编辑杂感集时有所借鉴。

至于《嵇康集》,更是鲁迅的案头常备书。从1913年到1934年,鲁迅整理校勘考证嵇康的著作,用功甚勤。文章风格方面,鲁迅从嵇康文字中取法不少。

“鸡虫”两字在绍兴方言中与“几仲”谐音,而何几仲是辛亥革命后成立的中华自由党(就是《阿Q正传》中讽刺的“柿油党”)绍兴分部骨干分子,正是他将范爱农赶出学校,导致范爱农失去生活来源。鲁迅融合晋书典故和杜甫的诗句写成“白眼看鸡虫”,将范爱农比喻成阮籍一流的人物。

“先生小酒人”——鲁迅说范爱农是“小酒人”,意思是他喜欢喝酒,但并非酗酒者。《史记·荆轲列传》记载:“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鲁迅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这样写爱喝酒的范爱农:“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了也发笑。”

范爱农性情耿介,不苟且,不投机,在社会上难以生存,他曾写信给鲁迅说:“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他生在污浊之世,无所寄托,不得不沉溺于杯中物。鲁迅用“狐狸方去穴”来咒骂当权者和小人。范爱农与世长辞,“从兹绝绪言”,鲁迅再也听不到他那些对自己有启发的良言了。

收入《集外集》的第三首,与最初发表时的稍有出入:

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

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

幽谷无穷夜,新宫自在春。

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新宫”,有人说指当时袁世凯总统官邸,其朝南的门称为“新华门”。鲁迅在日记中议论上级,限于本部长官和同僚,关于国家元首袁世凯的记录全系客观之词,既无感恩戴德,也不讽刺嘲笑——当然也可能出于远祸避害的小心谨慎。无论如何,新宫是否确指袁总统官邸,还当存疑。

古代有“哀诗”,有“诔词”,英文称之为Elegy,如英国格雷的《墓园哀歌》,语调低沉,情感哀伤。《文心雕龙》对诔词的描述是:“大夫之材,临丧能诔。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这种文体要求表彰死者的德行:“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

当逝者的嘉德懿行不容于世,命运坎凛时,更增添生者的哀伤。鲁迅的文章《范爱农》在追怀老友的同时,还记述他们之间交往的细节,写到范爱农因为革命胜利,共和政兴,信心大增,态度积极,在鲁迅担任校长的师范学校担任了教务长(监学),办事颇为勤勉。

鲁迅写成《哀范君》后把诗寄给周作人,在绍兴的《民兴日报》上发表,随信写了一段话:“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不能释然。昨忽成诗四首,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速死豸之大狼狈矣。”周作人经手发表该诗的同时,自己也以一首《哀爱农先生》(1912年7月27日)呼应:

天下无独行,举世成委靡。

皓皓范夫子,生此寂寞时。

傲骨遭俗忌,屡见蝼蚁欺。

坎壈终一世,毕生清水湄。

会闻此人死,令我心伤悲。

峨峨使君辈,长生亦若为。

哀范君,也正是哀中国。

长安夜半秋

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中,立言其实更难,因为立言的前提是立德立功,否则岂非空言?

因为到北京后住在绍兴会馆,鲁迅对乡邦文献自然关注更多。从日记里看到,他到北京后获赠的第一本书是《越中先贤祠目》。会馆供奉山阴、会稽先贤的牌位,最有名的是明代理学家刘宗周(蕺山),祠堂即名“仰蕺堂”。

鲁迅倾心的一本乡邦文献《於越有明一代三不朽图赞》是明末清初史学家、文学家张岱晚年的一本著作。张岱身历国破家亡,避迹山居,破床碎几,忍饥挨饿,发愤著史。八十多岁高龄时,与同郡诗人、画家徐沁共同辑录绍兴有明一代先贤的事迹和画像,汇成一书。图赞,是图与文字的结合。赞是一种古老的文类,兴盛于汉代,流变在魏晋南北朝,是颂的支流,一般篇幅短小,如《文心雕龙》所说:“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

张岱生于累代仕宦之家,祖上三代历任高官,荣显隆圣,作为明代遗民,为先世亲属和绍兴名贤刊刻《三不朽图赞》,矜其乡贤,美其邦族。他在序文中清晰阐明了编辑圣贤谱的动机、走访搜集资料的艰辛以及刻印流布的过程道:“见吾越大姥之立德、立功、立言以三不朽垂世者,多有其人,追想仪容,不胜仰慕。遂与野公徐子沿门祈请,恳其遗像,汇成一集,以寿枣梨,供之塾堂,朝夕礼拜,开卷唔对,垂示无穷,而终于不朽。”

鲁迅收藏该书的多个版本,有残缺的,他做了修订增补,还手绘了三位绍兴先贤画像,分别为余岸修、胡幼恒、朱东武。

全书以立德、立功、立言为序记述一百零九人的事迹。王思任(王遂东公)的事迹虽然列在“立言”篇,以文采著名,但其忠肝义胆同样彪炳史册。清兵攻入绍兴后,王思任屏迹山居,绝食而亡。他在《西施行》中痛斥降臣马士英的名言“夫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也”,鲁迅多次引用。文学的五人中,还有诗人、戏曲家徐渭,晚年疯癫,死于非命。不朽不但艰难,而且危险。不朽之人须在艰难中磨炼。鲁迅在绍兴会馆忍受着孤独和苦闷,抄书,校勘,沉入古代典籍,沉入佛典,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正是如此。

但此时的鲁迅还没有像先贤一样找到出路,他被寂寞包围,如他在《呐喊·自序》中所述:

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有一天,在抄书的过程中,他随手写下李贺的一首诗。这是鲁迅的一次与古代诗人的精神遇合: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雨几人老。

鲁迅遇到的是诗鬼,而不是诗仙。

现存鲁迅手书古代诗文赠送朋友的二十二幅手迹中,李贺作品有四幅:《开愁歌》《南园十三首》(其七)《感讽五首》(其三)和《绿章封事》,其中《绿章封事》是摘句:“金家香弄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金家所在巷道里香气飘荡,车轮轰鸣;扬雄的书屋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这正是当时鲁迅生活的写照。李贺全诗是:

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

石榴花发满溪津,溪女洗花染白云。

绿章封事咨元父,六街马蹄浩无主。

虚空风气不清冷,短衣小冠作尘土。

金家香弄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

愿携汉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李贺的诗风格独特,想象丰富,佳句叠出,如“天若有情天亦老”“少健无所就,入门愧家老”“雄鸡一唱天下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少年心事当拿云”等诗句脍炙人口,历代传唱;“笔补造化”“石破天惊”“黑云压城”“天荒地老”“飞香走红”等成语至今被人们引用。自李商隐、杜牧以下,历代颇多欣赏李贺诗作和模仿李贺风格的诗人。

鲁迅在寂寞中积累知识,他的大量阅读和勤奋抄录,看似枯燥乏味,实际上体现出严格的筛选和慎重的考量,对他起到了精神磨砺的作用,也让他的文字更精炼,辞章更通顺,思想更犀利。最重要的是,让他的诗心保持活泼的跳动。

鸡群之鸣鹤

鲁迅的《哀范君三章》是寄回绍兴发表的,他与当时中国的主流诗坛很少联系,也没有与近在咫尺的同乡诗人们雅集、酬唱。

当时的诗坛仍是易顺鼎、樊增祥、陈三立擅场。清朝末年,旧体诗回光返照,闪耀最后的辉煌。不过,这光芒就像鲁迅挖苦过的维护国粹的“学衡派”的“假毫光”。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也对拟古派的王闿运等给予蔑视性的评价:

他(王闿运)的《湘绮楼诗集》卷一至卷六正当太平天国大乱的时代(1849-1864);我们从头读到尾,只看见无数《拟鲍明远》《拟傅玄麻》《拟王元长》《拟曹子建》……一类的假骨董;偶然发现一两首“岁月犹多难,干戈罢远游”一类不痛不痒的诗;但竟寻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纪念这个惨痛时代的诗。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这都是因为这些诗人大都是只会做模仿的诗的,他们住的世界还是鲍明远、曹子建最擅长的乐府体的世界,并不是洪秀全、杨秀清的世界;况且鲍明远、曹子建的诗体,若不经一番大解放,决不能用来描写洪秀全、杨秀清时代的惨劫。

文学革命革的是诗歌的形式,并不能消减诗人们的诗情。日常生活需要多种表现手段,传统的五六七言仍是一种得心应手的工具。白话与文言的争论一时难见分晓。经过文学革命的中国诗,像一个放开裹脚的女子,还不能走得稳健。

鲁迅虽然住在绍兴会馆,但与文坛前辈交往很少。他的圈子是同乡、留日同学,教育部同事如许季上、许寿裳等。许寿裳此时已不治文学,同辈人中称得上诗友的二弟周作人直到1917年才来到北京。

鲁迅没有加入党派,参加的社会团体也少,如果不是上级的命令,或碍于情面非加入不可,他尽可能拒绝入党结社。他担任的职务有通俗教育研究会会员、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股长等,多是因为同事“敦劝”,其他如地质学会、中华共和党等党派团体,都拒绝了,尽管来劝说的人或是老师,或是老同学。在绍兴时,他收到过中华自由党的党徽,置之不理。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与几位同好组成一个佛经“读经小组”,互相交流阅读佛经的感受,做功德,刻印佛经;还有一个“金石小组”,收集砖砚、瓦当、造像、碑碣的拓片,观摩研究,互通有无。这些并不是“社团”,甚至连“小组”也谈不上,而是自然形成的、没有组织章程的同好活动。

鲁迅进入新文学阵营前,表面上看起来与诗坛毫无关系。最高级的文学样式——诗,他很少涉猎。实际上,当时活跃在诗界的人中,鲁迅熟悉的也有几个,除了同事陈师曾外,还有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夏曾佑,曾是诗界革命的先锋,晚清“诗坛三杰”之一。他是清末进士,参与过辛亥革命,所著《中国历史教科书》风行一时。鲁迅与他交往比较多,多次到他家里聚会,陪他喝酒。但夏曾佑酒瘾很大,有时候让同事们受不了,鲁迅就曾席间逃离。

鲁迅曾手写过夏曾佑的两句诗:“帝杀黑龙才士隐,书飞赤鸟太平迟。”并做注解:“此夏穗卿先生诗也,故用僻典,令人难解可恶之至。”“可恶之至”并非真的厌恶,而有调侃之意。

这两句诗出自夏曾佑的《赠梁任公》:

滔滔孟夏逝如斯,亹亹文王鉴在兹。

帝杀黑龙才士隐,书飞赤鸟太平迟。

民皇备矣三重信,人鬼同谋百姓知。

天且不违何况物,望先万物出于机。

诗中所用的“僻典”,虽然出处不难找,但理解起来并不容易。“帝杀黑龙”典出《墨子·贵义》:“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围心而虚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墨子讲兼爱,苟利天下,不怕吃苦,不避危险。然而世上大多数人是力求安稳的,所以隐居避世。“书飞赤鸟”典出《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何休解诂:“得麟之后,天下血书鲁端门,曰:‘趋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子夏明日往视之,血书飞为赤鸟,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中有作图制法之状。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豫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春,西狩获麟”,《春秋公羊传》解释说,孔子因获麟而感叹“吾道穷矣”,因此停止了《春秋》一书的撰写。未来之事,则“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不久,孔子就去世了。获麟以后出现血书,又飞为赤鸟,化为白书,预言天下将有大乱,不过随后会拨乱反正。但就现在而言,离天下太平还很遥远。丙申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维新运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梁启超等变法派对运动的成功充满信心,夏曾佑却警告梁启超路途艰险,太平难期。

鲁迅晚年手书此联给一位平时可以深谈的朋友,可能是深感中國形势险恶,改革任务艰巨。

鲁迅在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的同事高步瀛,继夏曾佑之后任社会教育司司长,是清末举人,曾讲学保定莲池书院,著有《唐宋诗举要》《唐宋文举要》等。鲁迅除了在日记中记载与其有交集的公务活动、同僚聚会以及几次互赠书籍外,很少提到他。

虽然身处官僚体制根深蒂固、旧思想弥漫的北京,东京时期的《新生》之梦却仍在他心中萦绕。在东京期间,虽然拟组织出版的文学团体和刊物的计划未能实现,但理想并没有完全破灭。当时几个文艺青年的努力留下两个成果,即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中所称的“新生”的“甲编”和“乙编”:甲编是发表在《河南》等杂志上的文章;乙编是翻译小说,结集为《域外小说集》两册。可惜的是,这两册小说集卖出去的很少,大部分躺在上海的仓库里,后来因失火化为灰烬了。

东京那个“新生”文学小组的骨干,大约十年后齐聚北京,仍不离不弃的就是鲁迅兄弟和许寿裳。在北京,有了更多便利条件,鲁迅得为周作人的译本寻找出版机会。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当会时时回顾在东京时期的文学活动,尤其是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成绩,并且感到在这方面还有很多领域有待拓展。

中华民国建设的初创阶段,很多制度要向外国取法。鲁迅的日常工作中,自然有与外国文化教育有关的内容,例如审查小说,包括查禁不良作品和奖励优秀作品。他对周瘦鹃翻译的《欧美小说译丛》大加赞赏,因为这本包括了欧洲特别是东欧弱小国家文学作品的短篇小说集,与他青年时代的文学理念颇有契合之处。他把书带回绍兴会馆,与周作人一起拟了一篇评语,其中有这样的赞词:

欧陆著作,则大抵以不易入手,故尚未能为相当之绍介,又况以国分类,而诸国不以种族次第,亦为小失。然当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

实际上,鲁迅仍然萦怀外国的诗人和哲人。其中两位德国大师仍时常拨动他的心弦。

1914年2月,周作人将鲁迅翻译的《Heine的诗》寄出去,发表在《中华小说界》第二期上。周作人在译文前写了一段介绍文字:“赫纳(Heine)者,德意志诗人,能以常言,抒其覃思,使字明瑟,而句复温丽雅驯,拟者不能一似,伯兄尝译其若干什,今录数首于此。”

余泪汍澜兮繁花,余声悱亹兮莺歌。

少女子兮,使君心其爱余,

余将捧繁花而献之。

流莺鸣其嘤嘤兮,傍吾欢之罘罳。

眸子青地丁,辅颊红蔷薇。

百合娇洁兮君柔荑,

吁嗟芳馨兮故如昨,奈君心兮早摇落。

这两首诗出自海涅1827年出版的《歌集》(又译作《歌之书》)的第二部分《抒情插曲》,分别是其中的第二首《从我的泪珠里》和第三十二首《蓝色紫罗兰》。《抒情插曲》中的作品感情真挚,语言朴素,韵味隽永,颇有民歌风味。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回忆,这两首诗可能是鲁迅在日本仙台留学时期翻译的:“鲁迅学了德文,可是对德国文学没有什么兴趣。在东京虽然德文书不很多,但德国古典名著却容易买到,价钱也很便宜,鲁迅只有一部海涅的诗集,那两首‘眸子青地丁,辅颊红蔷薇的译诗,大概还是仙台时期的手笔,可见他对于这犹太系诗人是很有点喜欢的。”周作人还说:“歌德、席勒等大师的著作他一册都没有,所有的只是海涅的一部小本集子,原因是海涅要争自由,对于权威表示反抗。他利用德文去翻译别国的作品,介绍到中国来,改变国人的思想,走向自由与解放的道路。”

周瘦鹃在《艺文谈屑》中也讲到鲁迅翻译海涅诗:

亥纳Heine,德国大诗人。希莱尔、贵推二家而后,几可独步,无人足与抗手者。所为诗,工于芬芳侧艳之辞。方之吾国,殆黄莘田一流,王次回不能拟也。会稽周树人尝译其《情诗一章》云:……语虽无多,颇有花气熏人之致。

亥纳、希莱尔、贵推,今译分别是海涅、席勒、歌德。当时,海涅的诗译到中国来的还不多,周瘦鹃误以为海涅是爱情诗专家,就把海涅与中国明代诗人王次回(王彦泓)和清代诗人黄莘田(黄任)相比,这两位都是著名的艳体诗作者。

但海涅并非轻艳诗人,而具有战士品格。林语堂在鲁迅去世后作文《鲁迅之死》,将鲁迅与海涅做了比较: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是中国最早介绍和翻译海涅诗歌的人。1925年,鲁迅购买了德文版《海涅十三卷集》四册,不仅收有海涅的爱情诗,还包括《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政治诗。鲁迅的藏书中还有《海涅最著名的爱诗》。鲁迅晚年仍在阅读海涅。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中记述:“鲁迅年轻时喜欢尼采,据说案头上常放着《苏鲁支语录》。……但是在他死前的三个月,经过数年隔别在访问他的时候,他的书房里,排列着崭新的《海涅全集》原文本。我说:‘是《海涅全集》啊!并问他的用意所在。他说,想重读一下海涅。从前读过日文译本,也读过单行本,全集还没有读过。那崭新的全集已大排并列着,好像就要坐下来读它的样子。那时谈话的细节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从他的口气里,觉察到他是多少兴致勃勃的。由此想来,他这时候不是已经从尼采到海涅地变化了么?不是他的爱好,而是他的为人,或者是作为文学家的应有态度,不是尼采的而是海涅的了。”

不过,如增田涉所说,鲁迅的案头也常放着尼采的著作。事实上,鲁迅更难忘怀的是尼采。1918年,鲁迅用文言翻译了尼采的《苏鲁支语录》(今译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新文学运动兴起后不久,他又用白话文重译了《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他应该有翻译全书的计划,可惜没有完成。

德国的两位著名诗人,在青年鲁迅的内心深处扎根,一个柔和抒情,另一个激昂热烈。海涅的抒情诗歌颂美好的爱情,感情真挚,设喻精巧,颇能打动渴望爱情的青年的心;尼采的激昂之词,虽然是散文句式,但具内在的韵律,强劲有力,令人神旺甚至战栗。其实,这两种诗风并不矛盾,没有柔情,哪有勇力?剑胆诗心,相辅相成。鲁迅翻译尼采,佩服“超人”,但内心还有一泓爱的甘泉。既然有诗歌浸润,他的内心就不是一口枯井,而像一条冰封的河流。一旦打碎坚冰,这条河流就会奔涌向前。

鲁迅的性格喜欢隐藏,趋向封闭。他养成了躲在暗处、默默忍受、静静等待的习性。他在《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中说,如果“必须拿我来开刀,我也敢于咬着牙关忍受。杀不掉,我就退进野草里,自己舐尽了伤口的血痕,决不烦别人敷药”。静默可能是在集聚力量: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那么,鲁迅在等待什么?等待一种新的力量到来——是心力,也是诗力,或将以尼采在《苏鲁支语录》序言中标榜的“超人”形象现身:

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

……尼采说:

“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

“咄,我教你们超人:这便是海,在他这里,能容下你们的大侮蔑。”

词语间回响着他留日期间所写的《文化偏至论》中对尼采的倾慕和赞美:

若夫尼佉,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意蓋谓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即所谓超人之说,尝震惊欧洲之思想界者也。

黄乔生,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字里行间读鲁迅》《鲁迅像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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