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小说人物的解剖式塑造与启示

2023-05-30 10:48马文轩
文学教育 2023年1期
关键词:门罗意象书写

马文轩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一直凭其短篇小说创作吸引着国内外学者的研究。小说创作以人物为核心,早已是学界共识。然而,国内的研究似乎更多着眼于其身份书写与女性思想,对其人物的塑造艺术则缺乏研究。因此,笔者将试图从其作《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下称《生活》)中寻觅其对人物的“解剖”式塑造,努力借此为新时代的创作理论与实践添砖加瓦。

《生活》译者之一的杨于军曾在自己的随笔中直言门罗“不厌其烦地把一件件平凡变成精彩……在有限的一生中活过那么多人生。”[1]就本书而论,门罗正是借对主人公黛尔从“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儿,到“拿着小衣箱搭上公交车”的独立女性的成长过程中,其形象变化的“解剖”,来展现战后北美“新女性”何以使生活“变成精彩”,活过“多种人生”的。

一.“解剖之体”:主人公的形象成长史

在归纳出门罗的手法之前,笔者需先简单谈谈黛尔整体的成长。小说作为人物形象的变化史,欲挖掘其手法,必先梳理其“史实”。门罗本人曾经说过,《生活》是以“短篇小说体”写成的长篇小说,这样她的思考才驾驭得了[2],所以,小说在她的笔下就散开成了七个(不含《尾声:摄影师》)小短篇,黛尔的成长墨迹也因此显得有迹可循。

童年时期,她在弗莱兹路生活,在与人们的相处中,感知或暖或冷的社会,见证了不同的生与死;少女时期,她在与母亲埃达、密友内奥米的相处中,在代表世俗的学校小歌剧与代表神明的联合教堂之间,凝视宗教与科学的矛盾,也体验了性与爱的隐忍及释放;步入成年,她在与杰里、加内特的恋爱中,得到了顿悟,最终走向了成熟。她摆脱了上帝的桎梏,也摆脱了传统权力的囹圄,成为了一个既不服从于父权社会对传统女性的界定,也不迷信激进女权主义的“新女性”。

那么,门罗要以怎样的一把解剖之“刀”,来为我们显出黛尔的进化?此中“刀法”之多,择其鲜明者概括说来,笔者认为有“诗化意象”“同性比较”与“哥特式书写”三种值得关注。在下面的论述中,笔者将重点选取黛尔在《信仰之年》中所体现的宗教意识,与《形式与礼仪》《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下称《本篇》)《洗礼》中所体现的性意识作为例证。

二.“解剖之刀”:主人公的形象塑造手法

(一)诗化意象的撷选与应用

第一種手法是“诗化意象”。门罗擅长于撷选各种日常静物的意象,然后把它们自如地浸在情节的长河中,浸泡出诗意,借此先锋的形式,暗示黛尔等人白日梦般的混沌心理。在这一系列复杂心理中,有黛尔对性的好奇与渴求被压抑而产生的暗流:她在《本篇》中探索自己的肉体时,把自己代入弗恩这一已婚的角色中,用《明星周报》、有点缀的窗帘、铁罐里的天竺葵等一系列日常物象,试图凭“心如止水”来暗示内心暗涌的斗争——一种强行按捺住性欲来转移注意的努力。另外,也有黛尔在冒险追求夜生活的激情时内心的躁动与事后的反思:她在《洗礼》中和内奥米傍晚出行时,门罗就用喧闹的昆虫、黑色的松树、桃子皮颜色的天空等暧昧的意象,渲染了少女们浮躁的心理;后来写到黛尔由于无法忍受肮脏变态的克里夫的骚扰,而回到家中时,又以家中的旧斯嘉丽·奥哈拉灯、窗帘上的蓝白色金属花与《夏绿蒂·勃朗特的一生》等柔和宁静的陈设,暗示了黛尔被“幼稚的东西”救赎,从而获得了“挫败但放松”的感受。

而在《信仰之年》里,门罗则是直接纵情地书写梦境,展现了黛尔一度所笃信的宗教在命运面前显得无可奈何的窘况。宠物狗梅杰咬死了家里的羊,面临被杀的命运,黛尔为其祈祷。此时她回忆起了自己的一场梦:裸露的马皮挂在钩子上,黑压压的苍蝇爬满纱窗,被肢解的人尸骇然地吊在父亲藏肉的棚子里。这一系列恐怖的意象催发了读者不安的情绪,暗示了黛尔因心中上帝的权威受到现实动摇,而滋蔓开来的矛盾心理。以至于她后来所看见父亲的脸色,都是那么“通情达理”却“亵渎神明”。这样的意象穿插,在小说的书写中还有许多,一言以蔽之,正如维柯所说:“诗的最崇高的劳力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3],所以说门罗的小说是带有诗性的。这种诗性赋予了黛尔更为真实丰满的生命,缩短了读者与她的心理距离,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逐渐走向成熟独立,人格形象不断进化的黛尔。她和门罗思考的时候,都要“注视自然界的事物,就象看到远处的月亮把暗淡的微光照进那结满露珠的玻璃窗扉,……似乎是要求一种象征语言”[4]。

于是,门罗就用象征语言打造了一系列的意象,借以解剖了黛尔内心与环境的一体关联,同时又展现了她与门罗一样敏感的心境,从而印证了《生活》高度的自传性。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罗列的意象组合,也恰与爱尔兰现代小说巨匠乔伊斯所开创的“诗化自由主义”[5]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同性比较的多向度塑造

第二种手法是“同性比较”。门罗既然选取了“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作为标题,那么她在以黛尔这一女性形象为重心铺开情节时,势必要加入其他不同的女角来和她形成比照。这样塑造的人物才具有动态性与联系性,解剖所得的形象才更具血肉。纵观全书,最为明显的就是她的两位“引路人”:担当正向引领的母亲埃达与负责反向警醒的内奥米。其中,母亲埃达是一个象征开拓进取精神与知识女性身份的角色,她推介百科全书,发表演讲,热衷于社交,为女儿树立了变革派女性的榜样,她说“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开始改变了。我们需要自己努力实现这种改变。到现在女人所有的一切都和男人有联系。……但我希望你会用你的大脑去思考”[6]202,这样的独立精神一直影响着黛尔,为其后来在的《洗礼》中不屈于受洗的选择作了铺垫,促成了她独立走向新生活的美好结局,展现了“新女性”的理性光辉。

而内奥米则与母亲完全相反,她本是黛尔的密友,高中毕业后直接步入了社会,很快就进入了忙于工作与婚嫁的生活中,成为了传统所谓的人妻角色。内奥米的“反向引路”导致了两人由于观念不同而走向疏离的结局——“厚障壁”由此竖立。但内奥米也并非一无是处,在这样的比较下,黛尔提高了对自己身份处境的警惕,坚定了自己追求独立的意识,同样促成了《洗礼》中她与加内特做爱后依旧清醒地不接受洗礼这一顿悟。

这样的比较,使黛尔既能合理吸取母亲的斗争精神,又不会完全迷信——她仍希望有圆满的爱情与家庭,而不是完全、绝对地与男性割离;既能够与屈于传统的保守派女性内奥米划清界限,又能从她身上获得警示与辩证的思考。门罗如此创造的双线对比与正反对视,最终于《洗礼》的顿悟中会合,达成了闭环,成功显出了黛尔得以成为不同于母亲与内奥米的“第三种”形象的原因,展现了她在矛盾中进化的精彩,也体现出基督教文化中“人性”与“神性”二元并存、包容辩证的思想对门罗写作的启示[7]。

(三)哥特式书写的新解新用

第三种手法是“哥特式书写”。准确说来,它应当被界定为门罗小说特有的“风味”,黛尔形象特有的“气质”。这种书写相当深刻地渗透在黛尔眼里的宗教与性中,散播着浓郁的黑色气息,并主要体现在她“天使自我”与“魔鬼自己”的并存中[8]。在宗教问题上,少女时代的她,在上帝的神威面前,始终保持着传统社会所期待的绝对膜拜与热忱,“在其他场合显得完全虚伪、没有生命的仪式,在这里却有一种贯彻始终的庄严。那种辞藻的华美和建筑及陈设的贫乏形成强烈的对比”[6]117,这是“天使自我”;而平静的祈祷之下,一种怀疑与追问欲盖弥彰:她相信因信称义的获救,却又不断自问是否真的希望这一切发生,且自答“是又不是”;不断追问上帝是否真的会注意到自己“琐碎的要求”,又说服自己“想要他以更神秘的方式行动”[6]121。紊乱的意识扰乱了黛尔的大脑,并与原有的虔诚长久斗争着,这就是“魔鬼自己”。

在性的问题上,她更是在探究中不断与天使恶魔交手。在与杰里隐忍的热恋中,面对杰里对异性身体的好奇与渴求,她一方面表现出了自己保守、禁欲的“天使自我”:争辩、拖延、转移场地,在赤裸后保持沉默,躺在床上一语不发,甚至感到荒誕与眩晕。另一方面又按捺不住“魔鬼自己”:认为自己不穿衣服的身体比端庄的脸蛋更好看,甚至想“炫耀它”,在杰里面对自己的裸体而惊奇得呆滞时,又幻想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不合适”。天使与恶魔的较量,解剖了黛尔作为一个羞涩又渴望释放的初涉性与爱的少女形象。因此,后边的情节中两人差点被杰里家人发现,而匆匆结束这一试探性的性接触的尴尬,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黛尔、杰里、门罗都有天使与恶魔。门罗的这种哥特式书写,不同于古典英语文学那种须有黑暗的城堡与蝙蝠的哥特,她更倾向于使用一种“哥特”地解剖人物心理真实的体验:用心理矛盾所衍生的幻想反哺人物的真实。这种体验给小说的环境也染上了同样黑色的调性:“我自己悄悄计划着把它(黛尔在诸伯利的生活)变成黑色的寓言,加入我的小说”[6]282。弗洛伊德曾说过,“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足的现实的补偿”[9],这种环境与人物心理的幻想,契合了黛尔的特性:在成长中永远拥有对世界不满足的好奇。门罗以哥特式的目光体察日常生活的“暗面”,从而能更全面辩证地解剖出以黛尔为代表的加拿大“新女性”的心理矛盾,实现了人物向真实的外延。

三.“解剖之后”:塑造手法对我们的启示

综上可知,门罗凭借三种手法,成功解剖了黛尔这一成功进化的形象,展现了小说应有的人物运动观。这三种手法为我们的文艺创作,尤其是创意写作提供了宝贵的启示。

首先,“诗化意象”恰如其分地打破了小说与诗歌的文体界限,使小说在塑造人物,雕琢情思时适度削弱追求情节性的干扰,从而让小说具有“诗性”。呼应了批评家弗兰克所言“现代艺术小说都在追求以诗的精神来组织自己,也即都在追求‘自我反映”[10]这一趋势。诗一样的小说在我国古典文学中并不罕见。登峰造极的《红楼梦》中,出彩的“红诗”、“黛玉葬花”等故事的书写,都体现了诗与小说的完美融合。回顾当下,纪实文学的繁荣纵然令人欢喜,却少了几分诗性美,而这正是部分重情节而轻诗性的创作者所当反思的。

其次,“同性比较”使人物进入了更为真实的范畴,因为人物形象正是在比较,即“相对性”书写中,才具有真实的可能。被过度“神化”的、孤立的人物,何以取信于大众?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都注重引入比较:乔伊斯的自传体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就将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与其叛逆的父亲、世俗的同学、囿于正统的神父等他角进行不同阶段的比较,勾勒出一个艺术家童年、少年、青年的成长轨迹。在这一点上,我们再一次见证了英语文学的某种一致性。这种早已扩展开来的理论成果,必须为我们的创作者所批判吸收。

最后,“哥特式书写”为小说人物与环境气质的契合提供了厚实又创新的途径。门罗虽然是当代小说家,却不忘回顾英语文学经典中丰富的创作结晶。从这个角度看,她正是做到了对传统文学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挖掘出“哥特”与自己冷峻又深刻的文笔相配,从而使富于“当代哥特风”的黛尔跃然纸上,向着“第三”形象——“新女性”前进。这样的处理使小说既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神秘气质,又有标志着新时代、新女性、新生活的先进内涵。显然,这也是当下的创作者所当重视的:如何把中国古典文学的优秀特质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精神结合起来;如何把“形式”创新与“内容”先进统一起来,是文学创作永远需要关注的重大课题。

诚然,中国文学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小说早已吸收了来自古今中外的不少精华,创造了无数传奇的人物形象。而回到当下,大众文艺的发展又使小说的创作面临新的问题:人物形象如何能深入人心,即如何使其“召唤结构”更贴近读者心灵就是其一。《生活》恰好就为其解答提供了来自英语文学的启示:“诗性”“比较”与“创新”。

“大时代呼唤真正的批评家。”因此,笔者试图把批评与创作联系起来,试图让《生活》一书启发出更多优秀的创作。洋为中用,为我所用。因此,我们应借门罗在小说创作这场“解剖”中的手法,来观照我们自己的现实,从而塑造自己的人物,最终成功地打造“中国故事”。让创作如西方“找到真正的荷马”一样找到我们“真正的风骚”,开创中国小说的新面貌。

参考文献

[1]杨于军.拿鼠标的手变凉了:杨于军中英文诗选:2007-2015:汉、英[M].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360.

[2]门罗,麦卡洛克,辛普森.小说的艺术——爱丽丝·门罗访谈录[J].杨振同,译.当代作家评论,2014(04):185-202.

[3]维柯.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97.

[4]柯勒律治.诗的精神[C]//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520-521.

[5]戴从容.《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译本导读[M]//乔伊斯.芬尼根的守灵夜.第1卷.戴从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6]门罗.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M].马永波,杨于军,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3.

[7]沐永华.艾丽丝·门罗小说中开放包容的性别艺术[J].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34(1):84-89.

[8]MOORE C D.Confronting the Monster: An Analysis of the Changing Female Gothic[J]//张芳.艾丽丝·门罗日常生活中的哥特式书写.桂林航天工业学院学报,2020(3):414-418.

[9]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C]//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⑦达·芬奇对童年的回忆.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61.

[10]弗兰克.现代文学的空间形式[M]//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209.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加拿大女作家,被称为“现当代短篇小说大师”。1931年生于加拿大渥太华,少女时代即开始写小说。1968年,门罗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舞》(Dance of theHappy Shades),并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其代表作有《好荫凉之舞》和《爱的进程》。有人称呼她是“当代的契诃夫”。2009年获得第三届布克国际奖。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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