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斤弹成八两八

2023-05-30 02:44时光听得见
读者·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弹棉花棉絮阿公

文|时光听得见

那些年提起凤凰村,老城北人总会来一句“啊哟,弹棉花的”。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凤凰村是小城里颇有名声的小村子,原因是这小村子里一大半的人家都以弹棉花、制作手工棉胎为生。走到村口,“嘣嘣—啪啪—嘣啪—”的弓弦弹动声便遥遥传来;任意走进一户人家,都能抱着一床松松软软的新棉胎归家,就算这户人家不事这门活计,也定能给你搭桥牵线,找来会弹棉花的七大姑八大姨,绝不辜负来者的拳拳期待。

“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这首童谣贯穿了我在村头巷尾打闹的童年岁月,以至于多年过后偶尔听见熟悉的旋律,也会梦回在田间地头撒欢儿的日子。出生于凤凰村的孩子,自幼的记忆便与白雪般的棉絮缠绕交织,那时正是弹棉花、做棉胎最红火的阶段……

村里的阿奶最爱和孩子们讲“北方棉花郎”的故事。传说明末清初,有一位北方兄弟到小城寻亲,于街市之中认识了同姓的卢氏,二人相见恨晚,卢氏盛情邀请北方兄弟到凤凰村的家中留宿。夜里,北方兄弟彻夜难眠,只因窗外北风呼啸,身上被褥却又硬又薄。翌日,他对卢氏道:“小弟,你们生活得如此艰难,却待他乡之客胜似亲人,我甚是感动,欲传你弹棉花技艺,一为自家旧棉被翻新,二为乡邻亲朋服务,聊表谢意。”话毕,他便从随身物品中拿出弹弓、木槌,把这门手艺传授给凤凰村的卢氏。自此,弹棉花技艺便在凤凰村世代流传了下来。

改革开放前,弹棉花都还只是村里人方便自己的手艺活儿。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时,七山三水一分田的自然环境导致凤凰村的村民们分到的田地并不多,生活水平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快速提升。1983年12月,国家停止了向城乡居民发放布票、絮棉票的统销政策,纺织品、针织品和絮棉敞开供应。从此,凤凰村的弹棉花才逐渐对外弹出了名声。

弹棉花的工具十分简单,只需一个木槌和一架棉花弹弓,就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干硬的旧棉胎变得柔软宜人。村里婶母们用一根牛筋做棉花弹弓的弦,再用绳子把弓悬吊在棉被之上,一手握住弓背,另一手则拿木槌敲打弓弦,一弹一敲之间讲究的是经验,凝聚的是劳动之美学。只见弓弦在棉花中上下跳动,时而隐没于棉花之中,时而现于棉花之上;弦声时而沉稳厚重,时而清脆有余音,而散开的棉花随弦弹打之声四处飞舞,仿佛落雪纷纷。顽童如我,常在棉絮纷飞中欢呼嬉戏。

改革开放前,这门手艺给凤凰村和邻村并不富裕的家庭带来了切实的好处,人们不用花大钱,就能重新拥有一床松软、细腻的棉被,过个暖冬。改革开放后,原本就掌握弹棉花技艺的村民们逐步摸索学习磨盘、扦纱等制作棉胎的工序,开始生产手工棉胎。这门与棉花有关的技艺,日渐成为凤凰村人的谋生之道。

凤凰村的手工棉胎越做越好,家家户户几乎都营此业。小城里的人但凡提到弹棉花抑或是做手工棉胎,必然会想到此地;城里街头巷尾做棉花生意的,也几乎都是凤凰村村民。

2000年前后,凤凰村的许多人家安装上了电话,为的是更便捷地接到订单。凡是给凤凰村来电的人都会听到这么一段铃声:“您好!欢迎来电凤凰村,本村经营祖传弹棉花、传统手工棉胎……”听村里人说,这是区政府为了鼓励支持凤凰村的棉花产业而定制的彩铃,村民们不用额外付费。因此,村里嬉戏打闹的“00后”小弟小妹们从小嘴里念叨的,不再是我们那时流行的“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而是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地模仿这段凤凰村专属彩铃,惹得叔伯婶婶们笑个不停,自此,“棉花村”快要成为凤凰村的代名词了。

稍年长的我们羡慕小弟小妹们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因为手工棉胎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家家户户都忙得团团转,能打下手的哥哥姐姐们便再自然不过地成为家庭作坊的“临时工”。尤其到了冬天,订单更多,制作手工棉胎费时费力,勤劳的家人们常要从天蒙蒙亮忙活到夜深。

看到年幼的弟妹们能够肆意玩耍,而仅年长几岁的我却要忙里忙外,心生不平,便赌气不愿在放学后帮忙做事。家人总归是疼爱孩子的,也未多说我半句。可某日放学,看到站着弹了一天棉花的健硕大伯扶着腰擦汗,看到爱美的小婶衣服上全是来不及清理的棉絮,看到阿奶花白的头发上多了一圈棉球……愧意涌上心头,此后我再也没有闹过脾气。

阿奶察觉到我的变化,在我磨棉(即用棉盘对棉被进行多轮按压,让网纱咬实棉絮,使之更加平贴、坚实)的时候,安慰我道:“小时,辛苦归辛苦,现在生活是越来越好过了,日子比这棉胎暖哩!不然咱家哪有钱盖这二层楼房,哪有钱供你们念书!不像我年轻那阵子,要什么没什么……棉胎要磨磨才暖,日子要苦苦才甜。”

阿奶的话没说错,村里家家户户的生活都有了起色。21世纪的头10年,凤凰村的破旧民房基本上全都变成了两三层的崭新小楼;村道拓宽两倍,还铺了水泥,出行更方便了;城乡公交也通到了村口,村里的孩子们上学不再需要大人接送;太阳能路灯、自来水管网、宽带网络……许多从前不敢想的新事物,都走进了村民们的生活。“棉花经济”成为村里的顶梁柱。

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时代的车轮疾驰,快到让人忘记确切的时间点。也许是我从城里的高中放假回家,在村口渐渐听不见那熟悉的“嘣嘣—啪啪—”弹棉花的声音时;也许是小叔小婶不再做手工棉胎,开始到城里打工时;也许是村里专属的固定电话彩铃,不知何时变回了默认的“嘟—嘟—”时……总之,凤凰村里做手工棉胎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大部分村民放下了这门手艺,就像当初纷纷选择以它谋生那般自然。

市场经济不断发展,机械化生产棉胎高效且成本更低,腈纶被、太空被、鸭绒被、蚕丝被等层出不穷,传统手工棉胎就这样失去了竞争力。但也正因为市场经济的发展,凤凰村村民才能依托近城的地理位置,找到新的养家糊口的工作,又或者索性进城做些小生意。

村民们并未因为传统手工棉胎的衰微而失落,连阿奶都说:“生活暖得用不着盖老棉被咯!”的确,弹棉花、做手工棉胎并不是什么轻松的营生,到城里找份工作反倒轻松得多,对青壮年劳动力而言,城市的吸引力比农村大得多。何况那是充满机会的21世纪10年代,正是我国城市化快速发展的阶段,不断壮大的城市需要吸纳更多外来务工人员,最早离开凤凰村进城谋生的第一批人,很快就成了新市民。

但守旧的阿公总会一个人绕着落了灰的棉花弹弓和木槌打转。假期时回家的我见状,便开他的玩笑:“阿公,人家说驴拉磨,您老人家在这儿拉棉花弹弓玩呢?”

阿公摆摆手,自嘲般地笑了笑:“老东西了,跟不上时代了,弹不动了,你今年高考,快点儿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对象,阿公还能给你弹一床婚被,以后这手艺,可就没人传了……”

我连连摆手:“阿公,打住打住,您这想得有点儿远啊!”

“你这女娃,别不稀罕,阿公看电视,说咱们凤凰村这个弹棉花可是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新闻说的,不信自己去看。”阿公忿忿道。

收到“相亲相爱一家人”微信群里小姑发来的视频,视频里阿公笑得极为灿烂,笑嘻嘻地介绍,村委会划拨了一片场地,开设了“传统工艺工作站”,以后要在这里弹棉花,还要在这里给附近小学的学生上课,讲讲怎么弹棉花、做棉胎,还说村委请他来做老师,以后我们都得叫他一声“卢老师”。阿公赋闲在家很久了,他自己总说闲得发慌,自从我上大学以来,就再也没见过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

原来,我们凤凰村的弹棉花与手工棉胎制作技艺入选了市里的“传统工艺工作站”。村上计划依托这个工作站,促进弹棉花与手工棉胎制作技艺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村委将阿公和阿奶聘为传统工艺工作站的顾问,还找来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授课,联合企业拓宽传统手工棉胎的推介、展示、销售渠道,希望能让“棉花经济”重焕新生。

村委找到阿公,想要他和阿奶拍摄宣传视频,展示弹棉花到制作手工棉胎的全流程,阿公欣然应允。视频里,只见阿公弓着腰,右手持槌,左手把弓,槌落,弦抖,板结的棉絮如新蕊舒展开来,变得柔软轻盈,在弹弓四周轻舞飞扬,最后变成雪白蓬松的新棉。随后,阿公和阿奶协作,将纱网住棉絮的两面,纵横布成网状,以固定棉絮,再用棉盘(木制圆盘)压磨,使之平贴又牢固,这样下来,一床棉胎才算弹好。

从头到尾,阿公和阿奶配合默契,二人眉眼弯弯。片尾音乐是熟悉的“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前奏一响,我就忍不住掉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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