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谷垛

2023-05-30 10:48杨乾
莽原 2023年3期
关键词:波斯菊推土机大黑

杨乾

爸爸和女人骑着幸福牌摩托车走了,向下沿着那条正在开挖的山路。

我的胸还有些疼,捋起姐姐穿小了给我的粉色衬衣看,没有破,也没有印儿,可就是疼。于是,我解剖了一只麻雀。一开始,它很不听话,奓翅蹬腿的,很不安分,可还没等我剖开它的胸膛,它就死了。我蛮想知道它是咋活着的,会不会里面也塞满了像摩托车一样的零件。

爸爸每次回来都会骑不同的摩托车。他喜欢把摩托车拆开,零件铺一院子。院子里有个小花园,长满了波斯菊,我和波斯菊就看着爸爸和摩托车零件。爸爸叼着烟卷儿蹲在地上,专心对待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倒好像它们是他的孩子。我靠近想看一看,打算问他摩托车是咋跑的。他瞪了我一眼。他右眼睛里有块斑,像有两个黑眼球,我很害怕,就又跑进了花园里。爸爸不喜欢我那样,说我娘们儿唧唧的。他扭过我几次,只要他松手,我就跑进去和波斯菊站在一起。

路是开春的时候开挖的,我记得清楚。那天,天麻麻亮,妈妈又打醒了我和姐姐。我和姐姐下了炕,裹好棉衣。我走到伙房那里去牵大黑牛,姐姐去窑洞里扛犁铧。她力气很大,能扛起犁铧在院子里走好几个来回。她给我展示过很多次,仅仅是想告诉我,我打不过她。妈妈也夸姐姐,说她能当半个男人使。妈妈进了一边的窑洞,把小半袋谷种提在手上,走到院墙豁口那里等我们。好几次,我都劝妈妈,让她把谷种给大黑牛驮着。妈妈不让,她总是提着,就像提着一袋金子。远山那里透出来一点儿蓝的时候,我们出了村口,朝着蓝走去。蓝在山的后面,我们的地就在那里。往年我们都种土豆,那年妈妈说那块地养好了,可以种谷子了,翻过年还能种麦子。那块儿地很大,妈妈说有六亩多,只要雨水好,我们就能有吃不完的白面馍,就不用再向别人借粮了;又说,你爸爸最好永远别回来。

妈妈在最前头,她提着谷种都走得很快,每过一会儿,就要停下来等我和姐姐。我牵着大黑牛走在中间,姐姐扶着犁走在后头。我和大黑牛走得还行,姐姐老是磨磨蹭蹭。她的鞋子破了,脚丫子老是从鞋子里滑出来,她着急穿鞋时,就扶不稳犁铧了,犁铧的尖儿就会戳进土里,路被划开了一个又长又大的口子。妈妈骂姐姐是个顽货,牛的好力气全耕了路,白费了力气。

就在妈妈骂姐姐的时候,远山背后的蓝突然消失了,还有轰隆隆的声响。我们以为地震了,就定定地站着看。大黑牛也吓坏了,挣着要走。妈妈跑过去一把摁住犁,牛一使力气,整个犁铧切进了土里,它就走不动了。我们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天边。天边像开了一道口子,有光从那里射了出来。我们还是定定地看着,光多了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它们像一头头眼睛冒着光的狼,很快就到了我们跟前儿。有个人在光里冲我们挥手喊话,让我们躲远点儿。妈妈提着谷种跑到我跟前,夺过缰绳,把牛拉到路边儿。路太窄了,它们擦着我们的身子走了过去,吓得大黑牛一阵阵地缩身子,牛角都戳进了边儿上崖壁里了。

后来,它们挖开了那条路。

路挖得很宽很宽的时候,爸爸回来了,那已经是夏天了。

爸爸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摩托车还驮来了一个女人;爸爸也没有拆摩托车,他和妈妈待在伙房里。妈妈把牛粪塞进灶膛,牛粪没干,伙房里全是烟,使劲儿往出飘,好像房子给烧着了。伙房旁边是牛圈,牛圈里就是我们那头快要瘦死的大黑牛,它卧在它的粪便里,身上像穿了一层黑铁。可它的两只角光滑锐利,我老想着把它掰下来扔掉。那会儿大黑牛扭头看着我,我还是和波斯菊站在一起。

爸爸带回来的女人就在我前面,她右脚撤出去一步,半蹲着身子,举着照相机,让我笑。我笑不出来,冲她龇了龇牙。她自己倒是笑了起来,笑声很大,几乎是抖了起来。她笑完,又躬下身,重新举起照相机让我笑。我还是笑不出来,我感觉她对我不太友好,就看身边摇摆的波斯菊,顺手摘下一朵来,把它拈在手里转。她咔嚓了一下,可能觉着没啥意思,就满院子溜达去了。她看了台阶上捉虱子的姐姐,又探头看了我们的小屋,完了还去看大黑牛。大黑牛没有搭理她,它眨巴着眼睛,只想把趴在它眼皮上的苍蝇给赶走。苍蝇根本就不怕,赖着不肯离开。

我从波斯菊里走出来,走到摩托车前摸了摸,学着爸爸的样子,骑在上面,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女人倚在伙房门框上回头看我,这回她没笑。摩托车倒了,把我压了个正着。油箱上写着两个黄色的字。姐姐走过来,她没有抬起摩托,蹲在地上告诉我,说那俩字念“幸福”。我问姐姐,幸福是啥意思。姐姐说,就是日子过得很好。

这时,爸爸从伙房走出来,把摩托车抬起来,给了我一个耳光后擦了擦车上的土。

晚上,我回到家,妈妈问我为啥要给那个女人笑。我说,她让我笑的。妈妈说,她让你笑你就笑?我说,我没笑,就是龇了龇牙。妈妈说,那就是笑,来,你再笑一个。我没笑,反而哭了。姐姐在炕尾巴那里翻来覆去。妈妈问她是不是想挨一顿。姐姐说她肚子疼。妈妈狠狠踹了她一脚,她就不疼了。第二天,姐姐说妈妈那一脚可不轻,把她踹流血了。我不信,她拉我去看厕所里小土疙瘩上的血。

有一天,优素福家从外面牵回来一头骆驼,是沿着那条还在挖的路走回来的。我没见过那东西,就趴在他家后墙上看。大家都在看,他们看骆驼背上的两个疙瘩,讨论那里面是肉还是空气。有人说那里面装着水,因此我想戳一刀看它会不会流出水来。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喜欢看骆驼吃草。它吃草的时候眼睫毛忽闪忽闪,嘴扭来扭去,它的嘴扭得真可爱啊。一想到它那么可爱,我就生气。不過,每次看完它吃草,回到家我也要好好吃一顿。有时候姐姐不让我吃饭。她做饭的时候要我去窖里打水,水窖很深,我弄不上来。有一回绳子溜了下去,把我的手弄破了,我就再也不想打水了。我不打水,姐姐就不让我吃饭,我非得吃,她就打我。姐姐打我,我也想打她。她就跑到窑洞里,扛着犁铧出来转一圈给我看。于是,我就去打优素福。

优素福比我高一个头,我打他的时候他得弯腰挨着。我其实挺怕他的,因为他说他吃过大米,甚至还吃过鱼。不过有伊布拉欣给我撑腰,我就不怕了。伊布拉欣说他十八岁了,我不信。村里十八岁的人都娶媳妇儿了,他还藏在葵花地里玩儿鸡鸡。他教过我,但没成功,我感受不到那个快乐。他玩儿他的,我喜欢把向日葵的头一颗颗拧过来。它们整齐地朝着太阳,看着也让人生气。它们不听话,我就把它们拧断了,它们耷拉着脑袋,像挨打时候的优素福,也像伊布拉欣的鸡鸡。

布谷鸟好奇怪,夏天里它一直叫啊叫,可我从没见过它长啥样儿。伊布拉欣说,布谷鸟只管下蛋,它们从不孵蛋。我不信,伊布拉欣就带着我去找布谷鸟。我们走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找到它们在哪里,它们还是在我们头顶叫啊叫,让人心慌。伊布拉欣放弃了,说我以后就会知道的。后来,我们去河里捉鱼,可河里根本没有鱼,全是癞蛤蟆和它的卵。伊布拉欣把卵捞起来铺在石头上,拿鞋底子啪啪啪打碎。我看得很开心。他让我学着他的样子拍,可是我没有鞋,我就用手掌把它们拍碎了。我的鞋丢了,被推土机推下来的土埋了。我给妈妈解释过,我说我在路上玩儿,推土机就过来了,它的兜子里全是土,一下就把我的鞋埋掉了。妈妈不信,抽了我一顿,让我去找鞋。我站在路上往下看,推土机推下来的土又软又绵,像水一样流。我就没忍住又扑通跳了进去,在里面扑腾了一个下午。好几次,推土机推下来的土把我埋住,我就不想起来了,土很香,很暖。

伊布拉欣是个坏。这是大家说的,可我觉着他很好。刚挖路那会儿,他就带我去那些挖路的家伙那里偷东西,扳手、锤子、电焊条,还偷汽油。我们把偷到的汽油倒进水窖里,伊布拉欣丢一根火柴下去,我们就趴在水窖口看。有几次我们倒得有点儿多,火苗蹿了出来烧掉了我的眉毛。伊布拉欣乐坏了,他说我看着的确像个娘们儿。为这事儿,我恼了他很久,直到我眉毛长出来,我琢磨着我是个男子汉了,才跟他重又和好了。

那天,伊布拉欣的爷爷无常了,他们在山坡上挖一个大大的坑埋了他。很多人拿铁锹挖土,土太干了,草根又多,他们挖得很吃力。我和伊布拉欣想到了一块儿,我们想让推土机过来给两下子,多简单的事。他派我去路上说。我跑到路上,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开推土机的。开推土机的让我滚,还说,狗日的,你再过来,我把你的腿铲断。晚上,我和伊布拉欣来到推土机跟前,我拿菜刀偷偷地狠狠地砍了它几刀。伊布拉欣用的是斧子,砍了好几个豁口。伊布拉欣说我越来越男人了,我就又砍了几刀。

姐姐又长高了,妈妈不让她去学校读书,她高兴得不得了。她像个爷们儿,只有肚子疼的时候才有点儿脆弱。我告诉过她,如果你感到难过的话,你就去波斯菊那里待会儿,会好很多。她从不理睬我这么说,她对波斯菊根本不在意,顶多拿一桶泔水泼上去。波斯菊长得更野了,她也就长得更野了。她把她的衣服拿给我穿。我感觉我是个男子汉,不能再穿女人的衣服了。她非得让我穿,让我穿上了那件大花领子的红色衬衫,让我穿上了有着绿色小圆点的秋裤,她还把她那双坏了的粉色塑料凉鞋套在我的黑脚上。妈妈挖土豆回来,看到我这身打扮,很高兴,说我看起来可爱极了。她还拉我过去,用指甲花和矾包了我的十个手指头。第二天早上,我的指甲红红的。我不懂那个原理,可我想知道,就偷一块矾看,看着看着它就到了我的嘴里,又酸又涩,但吃着还不错,这让我看着我的红指甲顺眼了很多。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看到我妈妈和优素福的妈妈在坡地上打架,她们滚在一起。优素福的妈妈太好看了,但瘦得像根葵花秆,根本不是我妈妈的对手。我想站着看一会儿,可是妈妈朝我喊话,让我去给她帮忙。我捡了一块石头跑了上去。妈妈骑在优素福的妈妈头上,她们的头巾都被打掉了。光天化日里,我没见过她们不戴头巾的样子,这让我有些害怕,我攥着石头不知道该咋下手。妈妈也没顾得上我,她使劲儿抽优素福妈妈,把优素福妈妈抽得告饶才停手。妈妈从地上捡起头巾戴好,拉着我的手回家。我问妈妈为啥要抽优素福妈妈。妈妈说,臭婊子欠抽。我说,我以后也会抽她臭婊子。路过优素福家的时候,我想起石头还在手里,我说我得出去上趟厕所。可我并没有上厕所。我走到優素福家门口,瞅准了他家的狗丢了过去,石头打在狗牙上,它夹着尾巴呜呜叫着跑进了厕所。

优素福家的公骆驼真的让人生气。优素福妈妈没事儿就牵着长长的绳子满村子遛。妈妈说,早晚得弄死它。我的感情很复杂,我还是很喜欢看它吃草,它只要一吃草,我就受不了,它也太可爱太好看了吧,是需要弄死。伊布拉欣说这很简单,准备点儿麸子,找点儿刀片拌在一起,让它吃,这样就能弄死它。麸子我们是有一点,但刀片可不好找。伊布拉欣说等公路挖好了,路挖好他就有可能去城里,去城里他就能偷几片刀片回来。我问他有没有去过城里,他说他去过,但我感觉他在吹牛。他说城里全是汉民,有很多商店,卖很多东西。妈妈是去过城里的,她给我和姐姐讲过,说城里的路没有土。但是伊布拉欣却说,城里的路和我们这里的路差不多,就是宽点儿。

我等着路挖好。姐姐说,等那条路挖好了,他们就会给我们通电,通了电,我们就可以不用煤油灯了。我没见过电,我还是喜欢煤油灯。我常常把妈妈藏起来的煤油拿出来喝一点。不能多喝,喝多了会被妈妈发现。那时候,我把吃茶叶的兴趣刚刚丢开不久,喜欢上了吃玻璃碴和煤渣。妈妈发现我特别喜欢把看得见的小东西塞进嘴里,就把家里的东西全搁在大衣柜上。大衣柜很高,我够不着,够不着我就钻进大衣柜里睡觉。大衣柜里的味道很香,关了门里面很黑很黑,没个边儿,我把自己沉在那片黑里,想知道它会伸向哪里,我在黑暗里走啊走,最后都会走到春天的那条路上去。我站在路牙子上看,等着看天边的蓝被光划开,等着车子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我挺享受这个。可是不知道为啥,我总是走着走着,就又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大衣柜里了。

爸爸没再回来。姐姐说,爸爸跟着女人走了。她问我啥感受。我不知道咋说,我心里空空的,有风从我胸口吹过去,发出呼呼的叫声。那些日子,我心里烦躁得很,放学后经常叫上伊布拉欣去打优素福。优素福说他爸给他买了新衣服,买了水果,还说要带他去城里。这回我不想敲他的头了,我想拿木棍子打他的腰杆子,他的腰杆子太挺了。伊布拉欣说用杨树条子抽更好。他爬上一棵树,折下一根丢给我。我像打陀螺似的狠狠抽了优素福一顿。姐姐问我为啥要打优素福,我说,他太好看了。姐姐说,你也很好看啊。我说,我不好看,也不想好看。

有天夜里,妈妈把我踹醒,让我跟她出去一趟。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妈妈只牵着我的手走啊走。走过地道口的时候,妈妈停了下来仔细瞧着地道口。我也就跟着看。地道口立着一个长长黑影儿,和树杈绕在一起。它也瞧着我们。很长时间,妈妈都没动弹。妈妈说,看着像个人。我说,不是,那是伊比利斯。妈妈问我,你咋知道的?我说,我在地道里经常见它,它还来过咱们院子里。妈妈说,你害怕吗?我说,一点儿也不怕。我又想上厕所了,妈妈让我忍着。又过了很久,伊比利斯不见了,只有树在摇摆。妈妈又开始往前走,我缀在屁股后面。我问,我们要去哪里?妈妈让我闭嘴别说话。可路过清真寺的时候,她说,阿丹,你是个男子汉了,你以后要给妈妈做主。我说,那我不想穿姐姐的衣服了。妈妈说,先穿着,等我们有钱了,我就会给你买男子汉的衣服。我们就又走啊走。我们把村子走了一个遍,开始走第二轮。妈妈悄悄走到优素福家后院的谷垛下。她家的谷垛又大又多,连着村里全部的谷垛。妈妈蹲下身从谷垛里抽出几把谷草来,她掏出火柴点燃了扔到下面。我们赶紧往回走。风一下大得厉害,我们刚走出去几步,回头一看,火像树杈一样摇摆,很快就被风给吹灭了。妈妈又回去点了一回,可是风更大了,连火柴都划不着。我说,妈妈,我们可以夹大黑牛的粪来,用粪火烧,风吹不灭它。妈妈说,那就换个日子,换个日子我们再来烧它。

我憋得厉害,一回到家,就蹲下来拉屎。妈妈回屋睡觉去了。这个时候,风停了,月光也亮了起来,亮得跟白天一样。我的对面就是小花园,伊比利斯不知道啥时候出来了,它站在那丛波斯菊里使劲儿瞧我。它总是在半夜出现,瞧我。我提起裤子走过去看它,它伸着长长的手,把我围了好几圈儿,它让我跟它走。它眼睛像两个黑洞,看不到底,还发出叮铃铃的水声,声音很好听,让人着迷。我其实很想跟它走,但我一想到妈妈失去我一定会很难过,就对它说,还没到时候,再等等看。它又把长长的脖子伸到我鼻尖儿,给我吹气儿。我有些晕,差点就跟它走了。它跑得飞快,还没跑过墙豁口,就碎成了好多个黑鸟儿,一下就没了影儿。我看向波斯菊,它们居然在长个子,一寸一寸地长,还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我感到很难过,我总是感到难过,不知道为啥,总是在深夜醒来后难过。妈妈和姐姐不知道,伊布拉欣也不知道,只有伊比利斯知道。每次我感到難过的时候,就起来走到院墙豁口那里去看那条路。路也在长,长得很长很长了,看不到头,但是它在月色下发着白光,让人心里能舒坦一阵子。有好几次我都想从豁口走出去,走到路上,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下去。我啥都不怕,不怕蛇,不怕狼,伊比利斯我都不怕,唯独对那条路感到担心。

冬天快来了,妈妈好像忘记了点火的事。她不说,我只能等着。我想弄死骆驼,可路一直也没挖好。听开推土机的和开压路机的说过,他们说,西海固这烂地方,联合国都说了,不适合人在这里活着。我问伊布拉欣,联合国是个啥。伊布拉欣却昂着头,张着嘴,望着天。我跟着他学,昂着头,张着嘴,望着天,可是我打了个喷嚏,也没有得到答案。

夏天又到了的时候,路挖得差不多了。

有一天,妈妈说,她最近虚弱得厉害,需要吃一条蛇。我就满世界去找蛇。伊布拉欣让我别去庄稼地里找,得去路边儿等着,这个时候是蛇过马路的日子;以前蛇爬小路,哧溜一下就没了;现在路宽,它们爬得很吃力。我就每天蹲在路上等蛇。伊布拉欣让我跑远点儿,他说推土机吓得蛇不敢出来。我就跑到更远的路上等蛇出来。终于,我等到了一条,它昂着头要咬我。我站到坡上,拿石头砸它,把它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可它的身体还扭啊扭的。我就找来一根杨树条子使劲儿抽它,把它抽扁。它终于死了,我把它挂在脖子上带回家。我把蛇拿给妈妈,妈妈说要切碎它给老母鸡吃。我用铅笔刀一截一截地割开它,丢给老母鸡。老母鸡吃得很开心。第三天,妈妈就吃了老母鸡。

一天夜里,我和妈妈终于要出发了。姐姐不知道我们要去干吗。我告诉姐姐,说我们要去点火。姐姐很激动,她也要去。妈妈不带她,还骂她没个姑娘样儿。

妈妈把烧红的牛粪装在破铁桶里,我们俩抬着它,准备出发。可就这个时候,院墙的豁口里走进来一个瘦长的黑影儿。他走到我们跟前,问我们,请问家里有男人吗?他的声音很奇怪,让我们不敢说话。妈妈在星光下摇头。他又说,嫂子,有吃的东西吗?我饿了一天了,你能给我点儿吃的吗?妈妈不知道该咋办。他又说,我不是坏人,我的车在路上停着,我走错路了,一天没吃饭了。妈妈还是不知道该咋办。他说,我真不是坏人,馒头饼子都行。妈妈这才说,那你得等会儿。他就在台阶上坐了下去,还说了一个很好听的词:谢谢。

妈妈重新点上煤油灯,把铁桶里的牛粪全部放进灶膛里开始做饭。姐姐让我去打水。我拿着水桶很轻松地就打到了水。妈妈擀面皮,姐姐坐在灶膛前抽拉风箱。风箱哗啦哗啦地响,牛粪啪啦啪啦地烧,火一亮一暗的,姐姐的脸红红的。我坐在台阶上看他,他冲我眨眼睛。我扭过头,看起了院子里的波斯菊。他也就跟着我看波斯菊,问,这花叫什么名字。我说,不知道,就叫它花花。他站起身走到花园那里,就是伊比利斯常常站着的地方。他看了看,说,哦,波斯菊。我说,啥?他说,格桑花。我说,啊?他走回到我跟前儿,贴着我坐了下来,在暗夜里他手指伸得笔直,指着花园说,它叫波斯菊,也叫格桑花,西藏人管它叫格桑花。我说,西藏是啥?他说,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在那里给他们也挖过路通过电。我说,它咋有两个名字?他说,每个地方叫法都不一样,知道格桑花是啥意思吗?我摇了摇头。他笑了,说,就是幸福的意思。我看着波斯菊,想起我爸摩托车油箱上那两个字。

做好了饭,妈妈把那人叫到屋子里。

吃第一碗的时候他没说话。第二碗的时候,他说他吃完饭就会走。

我们坐在炕头看着那人吃得十分卖力,把我们也给看饿了。他让我们一起吃,好像这里是他家似的。他的声音很有魔力,我和妈妈,还有姐姐就围坐在桌上,也开始吃了起来。我们吃饭的工夫,他借着煤油灯看我们炕上的席子,看纸糊的窗户,还看了破门板。他问我们爸爸去了哪里。我和姐姐没有说话。妈妈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去城里,他第一次来,走岔路了。

煤油灯没油了,妈妈难得地拿出油又添上。那人吃完了饭,可我们还在吃,他就瞧着我们吃。他摸着我的头问,几岁了?我说,九岁。他说,是个男子汉了。我问他,卡车是咋跑的?他说,把油灌进去,它就开始跑了,就像人吃饭一样。我问他,城里的路长啥样儿?他说,很快你就知道了,你们的路会跟城里的路一样。他走到窗户前站着,看着外面。外面风呜呜地吹。他点了一根烟,又问我,知道北京吗?我摇摇头。他说,叔叔去过北京。我说,北京在哪里?他说,沿着这条路走啊走,走啊走,就到了。他又问我和姐姐的名字。妈妈说,大的叫阿伊莎,小的叫伊德里斯。姐姐红着脸说,不,我叫哈小花。我也就跟着说,我叫哈小虎。

外面风更大了,吹得我们的破窗户哗啦啦响。那人坐回到炕上,一直看着我们吃。等我们吃完了,妈妈收拾完碗筷了,他才说他要走了,还从兜儿里掏出四个人头的钱放到桌上。妈妈不要,推搡回去,他却非得要留下来。最后,妈妈还是拿了。他从炕上走下来,穿好他的鞋子,又说,谢谢。

我们把那人送出门,送到墙豁口。他回头说,这里很快就通电了。我们看着他,他跨过豁口就走进了黑夜。很快,远处的路上响起了卡车的声音,接着亮起一道光,那道光向上沿着那条正在挖的山路,搅着尘土,像是烧了起来。

注:伊比利斯,即魔鬼。回族人指怂恿人做坏事、犯罪的魔鬼。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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