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2023-05-30 10:48姚舜禹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1期
关键词:刘琨祖逖桓温

姚舜禹

翻开《世说新语》,徜徉于金谷满园树、河阳一县花,也目睹烽烟迭起、衣冠仓皇南渡的流离悲苦;折服于王谢的风流雅盛,也赞赏那吟诵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击壶抒怀的王敦和那叹惋着“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自伤命途的桓温。魏晋风流,盛乱浮沉,在这些故纸堆中鲜活的人物身上挥洒得淋漓尽致。我爱“谈笑静胡沙”的谢安,也爱囿于庙堂之高却仍作濠、濮间想的会稽王,更爱宣称着“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而行伊霍之事的桓大司马。不过,我最爱的却是庾小征西—庾翼。

颍川庾翼,字稚恭,在家中排行第六,长兄庾亮称赞其为“荒年谷”。按当时习惯,庾翼也可被称一声“庾郎”。这个庾郎可不是南朝那位“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的庾兰成。与善吟咏风谣、流连哀思的庾信截然相反的是,后世学者评价庾翼“有志于恢复”,少时投身军旅,苏峻之乱时更以白身镇守石城。这在那个崇尚清虚的时代算是格格不入。他的姐姐是晋明帝的皇后,长兄庾亮是权倾朝野的帝舅,四兄庾冰是得人交口称颂的贤相,可他偏偏接受了荆州刺史陶侃的征辟,上了巴陵,担任太尉参军。要知王恬好武而王丞相厌之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想来庾翼做出这番决心,定是因其怀着一颗热忱报国之心的缘故吧。

彼时,中朝沦丧,江左也时常动荡不平。何充说过:“我若是不处理政务,哪得你们安然清谈。”庾翼也可以这般揶揄下何充,“若无方伯拥兵荆豫徐,拒刘石于长江天堑外,建康城中的王公贵胄早已沦为楚囚!”定叫何充哑口无言。所谓的魏晋风流,名士们处事无事事之心,倒是尽情享受潇洒惬意了;江表无事,却是戍边的将领与流民以命相搏方才换来的。坐而论道的清谈家,和镇守边境保佑一方安宁的武将,哪一方更能担得起“名士”一词呢?诸位心中理应有了答案。

东晋建元年间,距东汉末年燃起的燎原烽火已有一百六十载光阴。中途太康盛世的偃旗息鼓,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一百六十载,干戈扰攘,沧海横流;一百六十载,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作为手握重兵的一方藩镇,庾翼或许也曾想过,为什么会有战争?难道文景明章的承平景象,竟已如同三代一般遥不可及了吗?

庾翼并不是一个喜好征战的人。毕竟有谁愿意命途流离,譬如朝露,行道迟迟,慆慆不归。然而,外敌强盛如斯,若不应战,便只得引颈就戮,莫说匡扶社稷,就连偏安一隅都是痴心妄想。更何况庾氏是外戚,掌权的根基终究浅薄,若无军功倚傍,又何以谋得朝堂之上的立锥之地。兄长既无统御之才,执掌兵权的责任便只能由他来扛—为了家族,更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抱负和愿景。

庾翼随陶公渡过滚滚长江。建康虽有江表王气,是名副其实的龙兴之地,却未必是个适宜一展抱负的地方。庾翼秉匡维内外之雄心,怀经纬天下之大略,建康的浮华对他而言反而是束缚。因而,他常年外镇于荆、豫一带。荆州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九省通衢,勾连东西,通达南北,许多故事在此发生—陶侃积屑泽后,庾亮南楼弄月,桓温雪日出猎,孟嘉落帽风流……而庾翼在荆十六载,执政五年,政绩卓然,黄河以南人民都有归附之心。闲暇时,他是否会领三五僚友去游山玩水呢?依他的性子,该会去那横穿荆府的长江畔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吧。作为千年之后的旁观者,我不知他身处巴陵或是武昌时,有没有抒发过与桓温入蜀时如出一辙的喟叹—入目是沿岸的重岩叠嶂、清荣峻茂,耳畔回荡着高猿长啸,引人落泪沾裳。人在宏大的自然与历史中是那样的渺小。面对此情此景,有谁能按捺得了澎湃的心潮?

而如此般渺小的人,又将被这滔滔洪流裹挟至何处?

“稚恭慷慨,亦擅雄声。”这是三百年后房玄龄对庾翼的评价。

慷慨—庾翼确实慷慨。他在出征前激励士气,朗声说“我之此行,若此射矣”,弯弓搭箭,三射三中,众人为之高呼;他与谢尚比试箭术,谢尚射中了,他便将自己的鼓吹豪爽相赠;他也和燕王慕容皝交好,将簟席、襦铠与孔雀眊统统寄送去辽东;他在为家人表演马术时不慎坠马,当众出丑,还当若无其事;他因自家子侄更推崇王羲之的书法而愤愤不平,诋毁王羲之的书法是“野鸡”,却在见到王羲之越发精进的书法后不吝赞美之词……可若以此断定他轻浮,也失了偏颇。他的心思细腻得很,某年某日—也许是出镇荆州的其中一日—忽生感悟,提笔写了封书信,也不知是寄给谁的: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不知他当时的心境如何。也许正是—奈何?

庾翼慧眼识人,在桓温未显之时,庾翼便欣赏他,于是请赏擢拔,纳为甥婿,二人相期以宁济之事。桓温受庾翼庇护,在他的麾下逐渐成熟,他们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王夷甫终日高谈老庄,而众人皆效仿,空谈之风盛行,实乃积弊深重!而殷渊源呢,这种毫无立事功之志、只晓得空谈的所谓名士,合当束之高阁,待天下太平,才是他仪刑百揆之时。……我将西征、北伐,不甘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愿有朝一日,得饮马黄河,收复故都,靖平寰宇……

庾翼曾自比汉高、魏武,他想要效仿刘琨投袂援戈,想要效仿祖逖击楫中流。但刘琨因王敦的忌惮而枉死蓟城,祖逖也受朝廷牵掣而忧愤病逝,他们纵有报国豪情,却受制于人,最终功亏一篑。这些故事他自然知道。他明白“王与马共天下”是多么畸态,世家的倾轧与上位者的忌惮,一旦行差踏错,便会让一个人、让一个家族万劫不复。他先是扶立年幼的外甥司马岳作为依托,司马岳却早逝;又意图立同样年幼的会稽王,而这次他的对手—何充,没让他如愿,最终是司马聃登上皇座。新的外戚崛起了,旧的就该没落。他有预感,庾家的黄昏要到了,却没想到这么迅速。那年,庾翼率领浩荡大军次襄阳,合纵燕、凉,意欲伐蜀,却有一日在茅厕里见到一物,像是方相。回来后,背上生了个疽疮,不久发作了,他就死了,就是如此草率。生前烈火烹油,权势显赫;倏地,便化为一棺之土。挥师北上,驱除夷戎,收复故国,匡扶华夏……此是无数先辈前赴后继之未竟事业。而他也倒在了北伐的路上,比刘琨、祖逖还不如,也算“出師未捷身先死”。泪满襟倒不至于,总是让人有几分难过的。

庾翼一朝身死,何充便遣了桓温,代替庾翼之子接任荆州。此后庾家的处境江河日下。庾蕴尚在兰亭会上“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而后桓温—庾翼最信任的人,倾心以待的人—数年之后,为剪除异己,将庾家的晚辈诛灭的诛灭、流放的流放。颍川庾氏奕叶三世,显于国婚,壮于荆扬,终是败落了,和庾翼的去世一般草率。奈何啊,奈何。

后来,与他齐名的王羲之在他去世后九年,与一众友人聚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乘兴挥毫,成就了千古第一行书。这时,没有人再想起当年有谁愤愤地贬斥过王羲之的书法是“野鸡”了;再后来,在会稽王的陵墓前,桓温见到了被自己害死之人的“鬼魂”,惊吓成疾,未等到加九锡就病逝了,却未曾想起自己曾经辜负了何人的提携之恩。当苻秦天王率百万之师来犯,谢安手谈一局,将投鞭断流的豪情翻覆成草木皆兵的狼狈,轻飘飘道了句“小儿辈大破贼”,留下无尽美名,却没人再记得当日江畔那人引箭誓师、三发三中鼓舞三军士气皆振奋高涨的壮观景象。后来,遭遇了靖康之变同样南逃的人们,谈论着北伐,怀念着刘琨、祖逖、桓温、刘裕等人的英姿。投袂援戈和击楫中流的事迹遍遍传颂,“须如猬毛磔,面如紫石棱”成为多少遗民的梦中人。然而,建元中那次虎头蛇尾的北伐,甚至无人记得。

后来,六朝更迭,中原一统,隋唐变革,四百年之乱世终于画上休止符。唐太宗说,《晋史》“制作虽多,未能尽善”,于是下诏御撰修史。房玄龄提笔作赞:“稚恭慷慨,亦擅雄声。”寥寥八字,附在兄弟几人的合传最末,盖了棺,定了论。

“王谢风流满晋书。”而庾翼呢,早已悄悄地、悄悄地,沉淀在了滔滔洪流中了。

奈何啊,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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