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章写作浅探王微的精神特质

2023-05-30 10:48卫亚龙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1期
关键词:陈继儒王微愁绪

卫亚龙

一、作品之序:《宛在篇自叙》《湖上曲序》《隔溪十咏小引》

(一)作品分析

《宛在篇》是王微的诗词合集,其自叙中谈到作品名字的由来,“予近憩,必在山水之间,诗名宛在,率取此意”。在这篇百余字的短文中,既有作者对人生“我所感存亡生死之变多矣。造化七尺相拘,而不能捐笔”的慨叹,也有作者对“向蝉鸣蚓窍中作生活耶”的无奈,更有作者对“秋水浩淼,风露已盈,苟复有情,谁能遣此”等不能遣怀之景的咏怀,可谓意蕴无穷。从这篇短文可管窥王微“非敢以伊人自目也”的伊人的才情,这份才情也有作者对人生和生活的感悟,在总体基调上显示出一种明媚的忧伤。

王微的《湖上曲序》可以看作是一篇记游之作,作者轻描几笔,将与友人湖上游览弹奏吟唱,“醉后与夫人偶咏《竹枝词》,欲一变调,以洗靡靡,遂分韵为《湖上曲》”的情状进行了展现,并交代出《湖上曲》的来由,再借“未几夫人以新词寄示,读之琅琅,如夜光百串,落我怀袖”之句中巧妙的比喻对夫人之词作出评价,也显示自己的才情。对与志同道合的友人的交游,作者发出“宇宙虽大,如斯邂逅,岂可多得乎”的感慨,颇有知音难觅的意味。《湖上曲序》读来有《记承天寺夜游》之感,笔法类于坡公(苏轼),而又有细腻清新之感,笔法简洁透出思考,在方寸间尽显胸怀,颇有一种“女公子”的气势。

《隔溪十咏小引》是王微随笔所记,全文不足百字,简单铺叙初秋之景,借坡公名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以这一人生感悟,兼以“公案”打趣的态度结尾,显示作者一种灵活的笔法。

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载,王微《樾馆诗》数卷,自为序曰:“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山水,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诗也。诗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这与《宛在篇自叙》最后一句“予多言,予诚不自知其多言”有异曲同工之妙,“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充分显示出王微的胸怀与主张。

通读这几篇小序,我们能体会到王微笔下清新自然的意境和字里行间蕴含的淡淡愁绪,文以载道,诗以言志。

(二)山水之美与人生之感

作品整体透露着一种愁的观念和精神的惆怅。山水之美陶醉人心,言之不尽,而这正如王微的愁绪绵密不绝,存于末世,人生多变,生死无常。个人命运的漂泊无依,生存之忧与国家民族的存亡之患相交织,成为一种更加复杂的忧患;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的同频共振,成为创作中的愁绪底色。

回到山水固然是一种选择,但山水只能为肉体提供栖息之地。山水之美与世末之乱形成鲜明的对比,深刻影响着明末的文人群体。孤寂的精神仍是无处安放,“布袍竹杖,游历江楚,登大别山,眺黄鹤楼、鹦鹉洲诸胜,谒玄岳,登天柱峰,溯大江上匡庐,访白香山草堂,参憨山大师于五乳”(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山水之游带给王微的是精神的愉悦,但也带给她漂泊与孤寂,至此撰集《名山记》数百卷,既是她对山水之景的描绘,也是她的心路描写。王微的《舟居拈得风字》可以看作是她游览路上的自我人生之写照:

人情各有寄,我独如秋风。

耽诗偶成癖,聊以闲自攻。

薄游来吴会,寒轻不知冬。

樽酒见窗月,仄径幽怀通。

村烟辨遥林,夜气齐群峰。

人忘舟亦静,水木各为容。

恍惚书所对,残灯焰微红。

王微半生漂泊、孤寂,在山水间如秋风,自己的才情无非是消遣,打发无聊的手段。因为内心的孤寂,她对外部的寒冷也没有在意。王微举酒对月,来排遣幽怀,夜色下望见遠处的村庄、树林和山峰若隐若现,舟与人、水与木都无声地漂泊着。她恍惚间翻开书页,映照着残灯,这残灯如漂泊中的自己,也如动荡中的国家。山水之情的深处隐含的是她深深的漂泊、孤寂之感,是她对自身和国家民族生存的忧患,由此形成一种深切的愁绪。

(三)入道追求与坡公精神

1.入道生活

入道是王微的精神的高层次追求,对天地宇宙的思考,对人生的感悟,都是其道学思想的体现,道学是其思想境界的发展方向,带有对人生的终极价值的探索和追求,以及“生死”之辨与人生之感。李肇亨的《赠王修微女冠》是对王微入道生活的传神描绘:“清许夜琴同鹤梦,旧分晓黛入诗禅。散花手腕春风里,自写莲经绣佛前。”入道简单朴素的生活与其原来风尘生活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以及迎来送往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王微却怡然自得,道学为其提供了精神的寄托。“青莲亭亭,自拔于污泥”(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这样的评价可谓是对王微最好的写照。在日后重入红尘,与许誉卿结合后,王微在松江修一庵堂,继续保持自己的道学追求。

2.坡公精神的影响

王微的作品隐约有一种坡公精神的色彩,在游记小序中她对美景的描写可谓简练质朴,简而有味,短而有韵;同时,她对美景的描写也掺杂着自身对人生哲理的感悟,美景带来心灵的旷达,内心的苦闷得以暂歇,但无法真正解决。相较于苏轼,在创作上,王微的作品质朴而有理趣,充满着一种禅趣禅思。苏轼最负盛名的《赤壁赋》就借月的盈亏来阐发自身对人生的感悟,而王微作品中借美景来抒发自身的内心感悟与苏轼有异曲同工之妙。最重要的是,二者的思想内涵有相似之处,苏轼的人生底色可以用“旷达”二字概括,虽经起落无数,但依旧保持着一种从容旷达;而王微也因其豪迈的作风别称为“女侠”。二者的作品都显示出旷达下的愁绪,不同的是,苏轼作品中的愁绪更加内隐,偏重于对愁绪的哲理化思考和自我的劝慰;而王微的作品更偏向对愁绪的抒发感悟,其作品脱去脂粉气,诗境不迫,诗格不弱,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二、他人书信:《与汪夫人书》

(一)作品分析

王微的《与汪夫人书》全文近五百字。王微因病未能及时问候年迈的母亲,得知母亲生病但“不能尽人子事”,“使微感愧欲死”,因此对照顾母亲的汪夫人“俟归时,当叩谢高情耳”。同时,王微也向汪夫人说明了实质性经济问题,“向曾以三千金寄人营连,为老母身后事”,王微提到为了母亲的身后问题曾向多人借债,希望能更好地为母亲尽孝,并借以说明了自己对于金钱的使用态度“更可笑处整数支来,零碎借人,贪利失本,因贪成病”,并提到了自己的处境,即“微虽得自由,亦有上下,即如夫人,不使外知,能私厚尊慈否。事同一理,而况无出者乎”,也借此用来回应当时对她的传言。王微进一步劝告“倘来借贷,万勿多应,以滋妄费,不然,非相爱是相累死,岂不知人在人情在”,显示出她对世情的一种洞察。

不同于一般的与他人来往的书信,《与汪夫人书》总体风格更像是一封家书,但这封“家书”很特殊。汪夫人是当时的名妓,富有才情,与王微私交较好,可算得情同手足。《与汪夫人书》主要是王微与汪夫人诉说了自己对母亲的情感。

(二)复杂的亲情感受与漂泊无依的心境

王微对母亲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母亲为了救治病重的父亲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卖至青楼,导致王微在很长一段时间对母亲都是怨恨仇视的,她将青楼买她的鸨母视为母亲;另一方面,随着自己年龄阅历的增长,王微逐渐理解了母亲的难处,对母亲采取了宽容的态度。

随着年岁、经历的增长,王微逐渐对自身的遭遇处境和命运产生一种宿命感,即她的悲惨处境不是家庭和母亲所造成的,而是自身的命运使然,她逐步从对家庭“小我”的怨愤中进入到命运“大我”的探索中,这也为之后她入道进行了铺垫。王微是感恩的,她对陈继儒说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自今伊始,请忏从前绮语障,买山湖上,穿容棺之墟,茆屋藤床,长伴老母”(陈继儒《微道人生圹记》)。而这里值得关注的是,不同于对亲生母亲的怨念,王微对父亲则感情至深。拥有一定经济实力后,王微重寻父兄,“寻获兄,指其父埋骨处,仆地哭失声,延僧作水陆道场凡十五日,以荐父灵。笥中绮环瑱,随手立尽矣”(陈继儒《微道人生圹记》),足见她对父亲的深厚情谊。这也形成了她对亲情的复杂矛盾,对于她来说,家庭是不可靠的,这也直接造成了她自身漂泊的心境,这种心境根源来源于家庭带给她的漂泊。

(三)生存的思考与生死之辨

漂泊的不稳定进一步使王微对自身的处境产生了更多的思考。王微不能忽略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生存。从幼年被卖身青楼始,生存问题成了王微思考的重要问题,其作品中都有对生存忧虑的底色。由对生存的忧虑,王微进而开始思考生死,有对自身生死的考量,也有对周围亲人的思考。

王微对生死的看法集中表现在建造生圹上。其生圹的建造得到了汪汝谦的相助,并在建成后邀请陈继儒作《微道人生圹记》一文进行记录。在文中,陈继儒对王微大加赞赏:“常情仕讳归,年讳老,而修微少不讳死,死不讳墓。昔者渊明自祭,乐天自铭。”陈继儒将她和陶渊明相比,对她遗世独立的出世之姿大加赞赏。王微解释道:“嘻!是何言!孔雀金翠,始春而生,四月而凋,与花萼相衰荣。每欲山栖,必先择置尾之地,然后止焉,然禁中缀之以为帚,蛮中采之以为翣,甚有烹而为脯、为腊者,色可常保乎?鹦鹉驯扰慧利,洞晓言词,官家奇爱之,或教诗文,或授佛号,而未免闭于金笼、搏于鹜鸟,则韵语又可常恃乎?”(陈继儒《微道人生圹记》)这里王微以孔雀、鹦鹉自比,可以说这一比喻甚是巧妙。王微的处境正如世人所追捧的孔雀,人们多看重的是它鲜亮的皮毛;对鹦鹉,人们多喜好其学舌的能力,而容貌外在等都会随着时间流逝,它们都处在樊笼之中,是人们的玩物。世人对王微的才色多有赞美,而在以男性为主的社会中,她始终是低人一等的。更可悲的是,王微凭借自己的努力无法改变世人的固有看法,既然抗争不得,那就选择逃避。可以说,这是王微追求自身精神自由的关键一步,但因她的才名和美貌,她的归隐并不愉快,受到的精神折磨也更加严重,因此她重新走上世俗意义上的“从良”道路。王微嫁给許誉卿后,在松江修一庵堂,继续保持自己的道学追求和对于自身的一种修行。“明亡,筑小庵下发,岁时至家,一省太夫人而已”(许仲元《三异笔谈》),她保持着一种在闹市中归隐的独立姿态。

在徐媛的《吊冢孙文》中,显示出王微对死亡的哀伤无奈,“阿翁得孙不啻拱璧,此是见女子真情,非夫人亦为关切者,未几月而夭殇”。亲人的离世是令人惋惜痛苦的,“时邪命邪,悼之何益,阅此文哀怨如泣,似乎多赘”。王微对生死的思考颇有宿命论论调。生死有命,对亲人的离世不应过分哀伤,这种对死亡的淡然消极显示出王微的道学思想。

(四)精神独立与交友追求

因性别和职业的影响,王微的生存既呈现出依附性,又呈现出独立性;而物质的独立依然无法达到,她只能转向精神世界求索。王微“居无住著,尝轻舟载书画往来五湖间”(王初桐《奁史》卷八十六)的山水之乐,“饭疏衣布,绰约类藐姑仙,笔床茶灶,短棹逍遥,类天随子。谒王枢于太和,参憨公于庐阜。登高临深,飘忽数千里,智能卫足,胆可包身,独往独来,布帆无恙”(陈继儒《晚香堂集》卷五)的入道追求,都是她追求精神自由的重要表现。

在丰富精神世界的同时,王微也进一步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而要想探究她的精神世界,与她的交友是分不开的。因为身份和才情,王微的交友范围极广,比较出名的如“女兄弟”杨宛、著名书画家董其昌、茅坤之孙茅元仪、明末名臣许誉卿、明末山人代表陈继儒、竟陵派开创者谭元春,其中不少才子都与她有复杂的情感纠葛。朱彝尊在《明诗综》卷九十八给王微作一小传云:“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同时据传,她与董其昌、陈继儒等私交匪浅,唱和酬赠作品众多,复杂的情感经历使她的人生增添了更加丰富的色彩。谭元春将王微人格魅力概括为多个方面:湖上人、苕上人、女士、闲人、冥悟人、学道人、诗人。

王微在创作精神上与李清照相似,“修微诗类薛涛,词类李易安”(陈继儒《题王修微草》)。同时,其性格具有复杂性、矛盾性、影响性的特点,幼年卖身青楼,坎坷的情感经历,半生漂泊山水,以及亲人、好友的接连离世无疑使王微本就敏感的内心更添心绪,爱情之悲、飘零之苦、身世之痛、离别之哀,集中于其坎坷的经历。照应着在动荡的末世这一特殊的女性群体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时代、国家、民族、个人遭际与命运都倾注于她的笔端。王微是复杂的、独特的,生存和精神的探索贯穿她的创作,她在繁华与寂寥、红尘与道学、相遇与分离间不断徘徊。王微这朵“青莲”挺拔于明末的哀土,为后世所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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