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之造字新论

2023-05-31 22:25高旭谢柯
今古文创 2023年4期
关键词:孝弟理据造字

高旭 谢柯

【摘要】 “仁”可谓儒学的核心思想。“仁”字在上古文献中写法众多,其造字理据至今尚有争议,通过对比分析五种“仁”的字形、语音、释义,提出了“仁”字造字与怀孕有关的观点。从文字学的角度出发,解释了“孝弟为仁之本”的原因。

【关键词】仁;造字理据;孝弟为仁之本

【中图分类号】H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4-010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33

一、“仁”字造字的多种说法

甲骨文中是否存在“仁”字尚有争议,可能的“仁”字字形出现于武丁时期的一片甲骨(图1)。罗振玉等人将其认作“仁”,董作宾等持反对意见,认为“二”是单独的表示占兆次数的数字,与左边的“人”不是一体的。郭沫若也认为“仁”字是春秋时期才出现的,春秋之前的古书中是找不出“仁”字的。[1]

《说文解字·人部》:“仁,亲也。从人从二。忎,古文仁从千心。 ,古文仁或从尸。”段玉裁的解释是“亲者,密至也”。孟子曰:“仁也者,人也。谓能行仁恩者人也。”又曰:“仁,人心也。谓仁乃是人之所以为心也。” 此外,段玉裁还认为忎中的“千”是表声的,  字的写法则与古文“夷”相同。《说文》中收录了三种“仁”的写法。结合出土文献写法及目前已有研究,笔者认为“仁”字写法中可信度较高的有五种,即“仁”“忎”“  ”“  ”“  ”。

(一)“仁”

对“仁”这一写法大致有三种解释。刘文英认为“仁”之造字来源于“相人偶”的礼仪,该礼仪表示两人相见时相互作揖之状。“二”是古汉语中的一个重文符号,“仁”原本应当是两人相向而立之状。白奚认为刘文英说法不妥,重文符号不应该成为字本身的一部分,且就算“二”是重文符号,字形也应当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类似于“从”,而不是相向而立的人。他更同意段玉裁的说法,即“仁”是表示互相亲爱之情的会意字。“仁”字与“相人偶”之礼仪有关,但并不是看重外在的形式,而是强调互相把对方当人看,以待人之道交往之。[2]白奚这一说法实际上也是认为“二”是重文符号。章太炎认为古代彝器中有将“人”写为“仌”的,因此“二”表示重文,“仁”和“人”是同一字,“仁”的今义是后来才分化出来的。梁启超则认为“二”表示两人以上的同类意识。[3]也有人认为“仁”“人”本一字,“仁”在分化出来表示别的意义时,为了区别于“人”字但又要以“人”字为声,因此添加了重文符号为标记,也就是说“二”其实是区别和标音的符号。还有一种说法是,“二”是“心”符的简写,应当是先有从心的“仁”再有现在的“仁”的写法的。可以看出,对“仁”字造字的争议在于“二”是表示重文还是某个构件的简写,若“二”表示重文,两个“人”是一模一样的还是相对而立的,是左右排列的还是上下排列的。

(二) “忎”“  ”

刘宝俊将清代学者对“忎”字的构形说法归纳为三种,一是“千”是“人”的讹写,从人从心,取义同《孟子·告子上》:“仁,人心也”。二是“千”为数词,表示博爱。三是“千”为声符,不表义。[4]这三种说法中,持第一种观点的人最多。这与“信”字的字形演变分不开。

《说文解字》:“信,诚也。从人从言。会意。㐰,古文从言省。訫,古文信。息晉切。”金文中的“信”有五种常见写法,分别是从人从口,从心从言,从身从言,从人从言和从言从千。此外,也有观点为“‘恁’是‘信’的异体繁文,从人、从壬(玉),从心会意,表示人心如玉”。这么多的写法中,从千从言的写法流传最广,后来“千”又演变为“人”,于是才有了今天见到的“信”字。正是有了这一“千”变为“人”的例子,于是“忎”为“  ”的说法得到了更多支持。

(三)

對这一写法的解释有两种,一种以谢阳举为代表,他认为这一写法是表示夏商周时期的尸祭之礼,  表示对祖先虔诚尊敬的心意[5]。还有一种说法是认为上古“人”“夷”“尸”常常混用,例如庞朴就认为此处的“尸”实际上是“夷”,  表示夷风尚仁。[6]也有人认为,这里的“尸”表示“人”,意义与  相同。

(四)

余兰兰统计了郭店楚简中的“仁“字写法,其中  的出现频率是最高的,并且认为“身”就是表示“人”。庞朴认为  这一写法是后面突然出现的,说明心态在当时受到了注意,是为了将心态与行为相区别于是创了“  ”。[7]郭沫若《金文丛考》认为“古玺  字乃“仁”字异。“仁”古文或作‘忎’,从心千声。 则从心身声,字例相同,可为互证。”[8]

除了以上五种写法外,董作宾认为“仌”也可能是“仁”的古文,表示人与人之间互相亲爱。叶玉森认为“夾”可能是“仁”的初文,“像一小人在大人臂亦下,隐寓提携扶持之意”。由于这两种写法在出土文献中不常见,对这两种写法的讨论也较少,故不做赘述。

以上说法都有其合理之处,但却未能说明一个问题,为何上述五种写法都可以表示“仁”?这五种写法按理应当有一个共同的造字理据或存在先后分化的关系,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应当存在意义上的关联,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将出土文献上的这五种不同写法认成“仁”。从上下文判断的方法固然是重要的,但造字理据的分析同样很重要。“仁”分化出来的原因是什么?分化出来的“仁”到底是什么意思?目前的研究仅仅是针对“仁”字的个别写法或两三个写法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梳理,并未找到根本所在。

二、“仁”字造字之我见

前人研究存疑之处尚多,文字甚至语言本身就是一个分化的过程,“仁”是从“人”而来,分化的原因是什么?分化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不同的写法,但这些不同写法中总有一个核心是不变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何要将以上五种写法均视为“仁”。通过观察“仁”字在楚系简帛中写法,结合与“人”读音相关之字,笔者发现了关键所在。

(一)从读音和释义上看

笔者先从读音着手,查看了“人”“仁”“千”“尸”“身”  “夷”几个字的古音,又联系了与“人”读音和意义都有关联的“壬”“任”“妊”的古音,得到了表1。

从读音上看,“人”与“仁”的音完全相同。“人”与“壬”“任”“妊”的音只有韵部不同,且真部与侵部本身就是很相近的音。“人”与“千”“身”仅有韵部相同。差别最大的是“人”与“尸”“夷”的音,但“尸”“夷”两者的音是相近的。

从《说文》释义上看,“仁”与其余字的意义关联并不大,稍有联系的是“壬”“任”和“妊”。此三字都有怀孕之义,尽管“任”字表示怀孕的情况未在《说文》中收录,但已有文献中还保留了这一意义,《大戴礼·保傅》“周后妃任成王于身”以及《汉书·元后传》记载的“初,李亲任政君在身”都是表示怀孕的意思。“任”“妊”表示怀孕应当是来源于“壬”。而《说文》中记载的“仁,亲也”也很可能是与怀孕相关,由怀孕引申至“亲”。此外,《说文》仅收录了“身,象人之身”的意义,但其也有女子怀孕这一常见义。据此,从读音和释义上看,“人”与“仁”的关系最近,与“壬”“身”的关系次之。由此,笔者初步推测“仁”的分化与表示怀孕有关。

(二)从字形上看

以上只是读音和释义方面的比较,还不能说明太多问题。笔者又对比了以上八字在甲骨文、西周和春秋金文、楚系简帛文字、秦系简牍文字以及《说文解字》中的字形,得到表2。

仔细观察以上八字字形会发现,单独看其“写法”千差万别。但将其联系起来看会发现,这几个字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都有凸出的地方。

先说“壬”“任”“妊”。根据字形先后的发展,我们推测,在甲骨文中,“壬”最开始并不是全部写成“ ”的,有一部分“壬”是写成了“工”的样子,但往后发展,可能是为了区别于“工”这一符号,也为了使其意义更加鲜明,“壬”从“工”变为了“  ”,突出了腹部。之后又为了书写方便,将中间实心的圆点简化为一横,写成了  。这一变化轨迹在“任”“妊”的写法中都能找到依据,“壬”“任”“妊”的演变过程是一致的。此外,  这一写法的上半部也似“壬”。需要再次强调的是,此处并不是为了证明“仁”与“壬”有关,只是想说明,“仁”与怀孕有关系。

再说“千”和“人”。这两个字的写法差别仅在有无那一横,然而正如上文中的“壬”一样,一横具体指代什么在文字未得以规范之前并无定论,这个写法是不是“千”也要存疑,因为这一横完全有可能和“壬”一样是为了突出腹部。也正如有人怀疑这里的“千”其实是“人”,笔者也可以怀疑这里的“千”的写法是表示怀孕。且有的写法“千”并不是一横(例如“  ”)而是一个实心的原点。这与“壬”最初的字形有相似之处,都是突出腹部。笔者并不赞同“千”是“人”的讹写的说法,因为在出土文献中,“忎”的写法并不少见。因此,笔者认为,从字形上看,“忎”的写法也可能与怀孕有关。

再说“尸”“夷”“人”,持“仁”字上半部是“夷”字观点的人大都是基于上古汉语“尸”“夷”混用的情况,而“夷”又能联系到夷族的礼仪,例如尸祭。[9]若“仁”的写法只有“  ”这一种,此说法完全合理,但实际情况是“仁”还有其他与此差距较大的写法。如果要将  认成“仁”,必须体现几种写法之间的联系,否则他们就不是同一个字。笔者认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  ”根本就不是“仁”字,而是表示尸祭的一个单独的字。第二种情况,这里的“尸”“夷”其实还是指“人”,而“仁”是先表示“从人从心”,再分化至“从壬从心”的。第三种可能,观察“人”“尸”的写法,其差异在于“尸”字表示的是坐着的人,此写法必突出臀部,也就是身体有凸出的一部分,此凸出的部分也有可能是怀孕女子凸起的腹部,因而“尸”的字形也可能画的是怀孕女子的腹部。此三种可能中,笔者更赞同第一种,最开始“  ”表示尸祭,引申出对祖先的尊敬之义,与“仁”表示怀孕的本义关系不大。在“仁”和“  ”意义发展的过程中,两者逐渐趋近,于是“仁”代替了  。

再说“身”,“身”本身就有怀孕之意,此写法也是出现次数最多的,也从侧面佐证了“仁”的本义与怀孕有关。

最后说我们现在看到的从人二的“仁”的写法,笔者认为“二”是重文符号,表示有两个人,最初表示母亲与孩子。

综上,“仁”“忎”“  ”“  ”“  ”从字形上看都能与怀孕产生联系,“  ”的联系最不紧密。从读音和释义上看,也是“  ”与“仁”的差距最大。因此笔者认为,“仁”的本义是表示怀孕女子的爱子之心,“  ”与“仁”混用可能是后来意义发展趋近后的结果。

三、浅谈“孝弟为仁之本”

《论语》中关于“仁”与“孝”之关系的论述是很多的,例如《论语·学而》中的“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和“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又如《论语·泰伯》中的“君子篤于亲,则民兴于仁”。也明确了“孝弟为仁之本”。除《论语》外,《孟子》等儒学经典中也不乏关于二者的论述,例如《孟子·离娄上》:“仁之实,事亲是也。”又如《孟子·尽心上》中的“亲亲,仁也”等论述。

“孝弟为仁之本”一句,历来都有 “仁”与“人”之争。前人从句意、语境上入手的较多,从造字上解释的较少。笔者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看,更支持“仁”的观点。笔者认为,在造字之初,也许古人是想表达孝悌是为人之根本,但由于新造了“仁”字专门表达对“合格的人”品行上的要求,因此用了“仁”。第一二章中论述了“仁”字造字与怀孕之关系,“仁”是在 “人”的基础上造出来的字,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怀孕与孝弟之间的关系也是比较明晰的,怀孕即表示血缘关系,孝敬父母兄长本就源于血缘关系,因此孝弟为仁之本。这也是从造字上能找到的“孝弟为仁之本”的支撑。

汉字是世界上现存的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文字,很多汉字的造字能为解读经典提供不少依据,反过来,经典也能证明汉字造字的理据。本文以“仁”字的造字为出发点,通过对“仁”字造字的梳理,提出了“仁”与怀孕有关的观点,从文字学的观点试着解读了“孝弟为仁之本”的原因。文章推理较多,尚有诸多存疑,期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为日后“仁”字研究做出微薄的贡献。

参考文献:

[1]刘宝俊.郭店楚简“仁”字三形的构形理据[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5):129-132.

[2]白奚.“仁”与“相人偶”———对“仁”字的构形及其原初意义的再考察[J].哲学研究,2003,(7):50-54.

[3]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82.

[4]刘宝俊.论战国古文“仁”字[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3):154-158.

[5]谢阳举.“仁”的起源探本[J].管子学刊,2001,(01):44-49.

[6]庞朴.“仁”字臆断[J].寻根,2000,(11):4-8.

[7]余兰兰.郭店楚简中的“仁”字研究[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1):23-27.

[8]郭沫若.金文丛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9]李玉洁.论周代的尸祭及其源流[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1):27-31.

作者简介:

高旭,女,四川宜宾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史。

谢柯,女,四川汶川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少数民族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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