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

2023-06-01 06:45李长田
辽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沈万三大帅皇上

李长田

究竟为什么,在告别酒会上,能让这个饱经世事、腰缠万贯的老男人,放下体面,说出最难启齿的欲望,剖析无法见光的灵魂?

“回忆过去,反躬自省,我的灵魂里都有些什么?这里面几乎充满了的妄念。曾几何时,看见那些美丽姑娘,我想入非非;看见别人才华横溢,我羡慕嫉妒;看见富人腰缠万贯、挥金如土,我满腔仇恨。当然我也曾经怜贫惜弱,放生过鱼和鸟,资助过穷人。可是,这些所谓好的成分能占多少比例,我想不会超过百分之十。”

“本质上,我就是一副臭皮囊,内置一个肮脏的灵魂。我死后,皮囊入土做了肥料,起码对植物和微生物还有点儿益处。灵魂怎么办?何处安放这样的灵魂呢?会入天堂,还是下地狱呢?”皇上说着,眼睛一直看向屋顶,目光仿佛穿透一切阻碍,深入无尽的星空。

“曾经有部小说叫《出卖灵魂的人》,如果我的灵魂出卖的话,能有人买吗?”

“其他的身外之物,包括钱财、房产、老婆、孩子、情人,还有亲戚朋友,全都扛不住一次社会动荡而引起的财富转移。历史上无数次,近乎一夜间,很多人一贫如洗。不说中国的例子,二战中劫后余生旅居德国的犹太人如此,当时的日裔、美国人也是这样。”

“皇上,在我见过的人中,你是剖析自己最彻底,认识世界最透彻的哲人。”沈万三目光凝重,深有感慨地说,“在你这样通透的高手面前,我就是一个透明人。”旁边,大帅默默地听着,沉思着。

第一节 互相轻视

几天前,三个从中国移民到加拿大的老男人,相继来到蒙特利尔,他们加入旅游团,开始了在加拿大东部旅游的日子。根据导游提供的名单,这个团除了一对葡萄牙老夫妇和帅哥司机,都是中国人。导游全程汉语,不知道那三个外国人有什么感受。

来自北京现定居温哥华的老金和来自辽宁现定居多伦多的老张,要求女导游安排住单间。素不相识的二人竟然一拍即合,越聊越近乎,于是在大巴车上他们坐在了一起。

他们穿得很普通,如果没发现藏在袖子里的劳力士,一般人会当他们是随儿女养老的退休老头。

他们一起高声抱怨加拿大好山好水好寂寞,一起吐槽外国的食品,回味着国内的各种美食佳肴,抱怨Chinatown(唐人街或中国城)的中餐馆菜品单一,室内装饰更是千篇一律的古怪品味。东北土话和京腔交织在一起,属实别有风味。两个“话痨”成为导游以外说话最多的人。

一对华人小情侣构成团内另一个亮点。打扮入时,青春靓丽的女孩对男孩忽冷忽热,随意差遣,指东打西,男孩子被折腾得团团转,无所适从。其他人表面上視而不见,暗中看笑话,做谈资。

除了老金和老张之外,另一个住单间的老男人姓沈,来自上海,定居卡尔加里。他戴着黑框眼镜,总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少与人主动交流。在大巴车上,与他同座的是台湾大男孩。大男孩很安静,说话很轻很慢,仿佛怕吵醒了谁。台湾男孩正好对上老沈的脾气,两个人慢慢地话题变得多了。

老沈讨厌坐在前边的两个老男人,尤其那个戴金表的老头,他觉得他粗俗,不懂规矩,很没有腔调。那人戴着金表的手挥来舞去,仿佛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似的,妥妥的暴发户派头。

老金和老张仿佛对美丽风景并无更多的兴趣,走马观花,浅尝辄止。如果要多走些路,才可以看到更美好的风景,他们肯定不会多迈一步。

“有盖的桥,还是破木桥,都腐朽了,小心不要烂掉,危险!”他们尖刻的言语让老沈比较反感。才过两天,就从他俩身上时常散发出酒气。原来两个老男人,每晚到酒店入住后,就买来啤酒躲在房间里喝酒吹牛,声音很大,闹得还挺晚。晚上没睡够,白天他们就在车上呼呼大睡。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他们的行为自在洒脱,也不出大格,并不过分骚扰他人。

他们两个也想邀请同龄的老沈加入酒局。老沈以身体不适为由,委婉地谢绝了,与他们保持最低限度的礼貌相处。一方面,老沈很久没有加入集体活动了,不太适应,有点儿上火,甚至隐隐觉得头疼;另一方面,他不喜欢他们,不想和两个退休老头走得太近,阶层差距太大,很难有共同话题。曾经,他想礼贤下士,可是总有人不领情,借机揩油或者被轻视。

其实,他俩也看不上老沈自命清高,一副上海小男人的拘谨样子,背后偷偷给他起了外号“沈万三”。他俩也互相起外号,辽宁的老张称呼满族的老金为“皇上”,老金称呼老张为“大帅”。

自称“三十岁的年龄、五十岁的面孔、六十岁的嗓子”的女导游先喊出大帅和皇上。很快,全车除了司机和两个老外以外的华人都知道了皇上和大帅。两个老头听着外号还挺受用,经常与导游良性互动,彼此关系越加融洽和谐。

第二节 突发事件

一件意外事情发生了,甚至干扰到快乐旅行。晚饭中,沈万三发病了,刚吃过的饭都吐了。他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动就天旋地转。

女导游蒙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挂911(相当于中国的120)叫救护车,可是电话里旅游公司老板不同意,让她给老沈加倍服用晕车药。听老板的,如果老沈出大事,老板不会认账,她的麻烦就大了;不听老板的,事关她的饭碗。导游没了主意,急得团团转。

皇上和大帅购物回来,碰见导游愁眉苦脸地在前台转悠。导游叫一声皇上,上前拉住他提着购物袋的手,讲了事情的经过。

皇上听完,竟然笑了起来,转头看向抱着一箱Molson(加拿大本地啤酒品牌)啤酒的大帅:“你看看,沈万三不和咱们一起喝酒,这个上海老男人可能得眩晕症了,哈哈。”

“早整点儿酒,舒筋活血,还能有啥病?”大帅把啤酒箱子放在地上,也跟着奚落沈万三。

“妹子啊,放心吧。如果仅仅是眩晕症,不要紧,我给他看看,能让他明天就好,不会掉队。不需要911,也不用吃任何药。他在几号房间?我先洗漱一下,然后过去。”皇上痛快地答道。

一扫愁云,导游面露惊喜地问:“皇上,你原来是医生啊!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啊。这可太好啦!”三十岁的导游露出小女生一样灿烂的笑容。

旁边知情的大帅瞥了一眼皇上,温柔地问导游:“你是国内什么地方来的?”

“我出生在广西桂林,在四川成都读书、工作,前几年才来加拿大。”导游回答。

皇上和大帅一起走进老沈房间,发现导游已经等在那里。屋里只开了一个小台灯,显得很暗,台湾男孩安静地坐在一边。在昏暗里,沈万三躺在床上,显然已经知道皇上是医生,看见两人进来,他没有起床迎接,只是挥手招呼,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们来帮我。给你们添麻烦啦!我怎么会这样?让大家都担心我。”

“老沈啊,都病成这样啦,就别客气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呢?是不是啊?你多大年纪啦?”皇上轻声安慰他。

“我今年五十五周岁,可能是上了点儿火,最近就有点儿头疼,刚才天旋地转,晚饭全吐了。现在不动还能应付,不敢睁眼睛,还怕见光。”

“兄弟啊,你和大帅同岁啊,我长你们三岁,五十八了,都是奔六十的老头啦!你转身,把后背朝向着我,不介意我摸摸你的后背吧?”

“没关系,好的。”老沈慢慢地侧过身子,将后背朝向皇上。皇上伸手在老沈的背上按了几下,边按边问:“这里疼吧,这里也疼吧?”老沈重复着“疼啊”。

皇上停下来,转身看向大帅、导游和台湾男孩说:“他就是一般性的脑供血不足,没有大问题,我给他按摩40分钟,就能缓解很多。如果你们想观摩,必须保证四十分钟里不干扰我。就是不说话、不走动,还要离我们远些,以便有足够浓度的氧气和稳定空间操作,你们能办到吗?”

显然,这是客气地撵人。三人都知趣地走向房门。皇上转向台湾男孩,温柔地说:“小帅哥,如果你想看他,最好在一个小时后再回到这里。”

台湾男孩羞涩地回应:“其实我也想看看Saint John(地名:圣约翰)周围的夜景,明天见。”

第二天早餐时,沈万三正常地出现在餐厅,他和熟悉的团友打招呼,自然地跟皇上和大帅坐在一起用餐。之后,皇上是神醫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旅游团队。

皇上受到众人超热情的对待,他反而有点儿羞涩。确实,以医生的身份被夸奖,这是他的第一次,他内心真有点儿小骄傲。

“看来恢复得挺好,今天的三餐不要吃饱,七八成饱即可。多喝水,最好少喝点儿啤酒,促进血液循环。晚上再按摩一次,巩固胜利成果。以后几天的旅程只要不过于劳累,肯定没问题。”皇上对身旁的沈万三叮嘱道。

“给你添麻烦啦!太感谢啦!我现在只是感觉头有点儿沉,不清爽,其他都挺好的。”趁着大帅去取餐,沈万三悄悄塞给皇上一个纸卷低声说,“我带的现金不多,这两千加币就是一点儿意思。谢谢啦!”

“收起来吧,兄弟。如果给钱,晚上不给你按摩啦。”皇上看着沈万三的眼睛,很坚决地谢绝,“我们能一起旅游就是缘分,你不追究非法行医,我就很高兴啦。”

沈万三没有坚持,将钱放回裤兜里。其实,皇上心里很受用,这转变了他对沈万三的成见。

“皇太医好!”小情侣走过餐桌,女孩开玩笑地和皇上打招呼,引起周围人的笑声。

第三节 三人成团

白天的旅行,沈万三还在恢复中,没有加入他俩的聊天。晚上,他让导游联系超市送来好多啤酒和食品到皇上的房间,三个人一起喝了点儿酒。之后,皇上又到沈万三房间给他按摩了一次,并叮嘱他喝温水后再睡觉,才回去和大帅继续喝酒吹牛。按摩前,皇上摘下手表放在床头柜上,沈万三看见镶钻的劳力士在熠熠生辉。

到了小渔港,众人都去看灯塔和岸边的景色,大帅推荐说:“码头有个特色鱼味馆,那个鱼汤太好了,去尝尝吧。”于是三人去喝鱼汤。两人和大帅一样,一碗没吃够,又加了一碗,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这是我吃得最好的加拿大饭店。”大帅吃得过瘾了。

晚上,吹牛三人团正式建立了。本来沈万三还邀请了台湾帅哥加入,但是他仅仅礼貌地坐了一会儿,喝了瓶酒就借口离开了。

发现有聚会,小情侣中的女孩也加入进来。青春靓丽的女孩加入了晚餐会,反而让三个老男人有些拘谨。他们自觉地控制着说话的音量和用词的分寸。奇怪的是,男孩并没有跟过来,只是在中间送了一瓶威士忌,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你们就叫我Jane吧,名单上的赵诗雨太local(太土气)啦,一点儿也不国际化,都是他乱写的,也不问问我就给了旅行社。我在McGill(麦吉尔大学)学财务管理,他学信息技术。”女孩介绍自己。

“Hes so naive(他太幼稚),人聪明但是不用功读书,就知道go shopping(购物),开party(聚会),多贵的东西都敢买。But the Scotch is not bad,and limited edition(可是这瓶苏格兰威士忌却是不差,还是限量版的),没冰块没杯子,这酒怎么喝啊?”女孩熟练地打开瓶塞,抱怨他的男朋友。

“一点儿也不man(男人),我要和他分手。”女孩任性地说着狠话。三个老男人似乎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应付,只是傻笑。

“看着你们能在世界一流的大学读书,长见识,增才干,真是羡慕啊!我年轻时,条件太差啦,不敢想象,今天我会在加拿大定居、旅游。”皇上在没话找话。

女孩幽怨地看着皇上说:“皇上啊,你好像我老爸啊,他动不动就讲小时候多穷、多苦,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刚才的台湾帅哥哪里去了?”Jane问到,“台湾人普遍说话节奏很慢,声音很轻,挺好玩的。”

“是啊,邀请他参加了,他来过,坐了一小会儿,然后离开啦。”沈万三平静地叙述,努力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和个人评价。

Jane快言快语:“我来蒙特利尔两年了,遇见很多台湾人,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去买电脑配件,他们叫鼠标为滑鼠,软件为软体,硬件为硬体。”

“上次手提电脑坏了,学校的维修师傅说换主板要500多元加币,而且三天才能修完,这个价格都可以换新电脑了。考虑到硬盘里有好多资料,我没有换,就趁放假将电脑带回国内。去电脑城修理,一个眼镜小哥简单测试几下,换个配件,不到一个小时就修好啦,才收200元人民币。”

“表面上,修電脑是个小事,其实背后是整个产业链的支撑,没有完善的零件供应体系和大批优秀技师,无法实现这样方便,快捷的服务。”皇上认真地说。

沈万三接下话题:“确实,和十多年前比,美国和加拿大的基础设施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改进,跟国内的高楼大厦、高铁和机场根本比不了。”

酒虽然没少喝,但是三个人并不尽兴。

第四节 快乐旅行

在纪念品商店,看见黄金制成的枫叶,很漂亮,每个不重样,而且包装精美。大帅买了二十个,当礼物。皇上买了五个,沈万三买了十个。他们差点儿把库存买空,胖胖的女售货员又惊又喜地接待他们。

到了安妮小屋,不管女导游如何介绍和煽情,三个老男人就是不迈步。待导游带着众人走远之后,皇上吐槽道:“加拿大和美国一样,才两百多年的历史,除了从欧洲传承过来的文化外,自己的文明底蕴不足,弄个影视外景地当作重要人文景观,太可怜啦。”

沈万三附和道:“就是,跟中国比,他们文化上太穷了,这就是个横店。”

大帅接着说:“在国内,我对节日不太感兴趣,过不过都可以;可是到加拿大以后,我必须过中国节日,还特意买了咱们的日历。到了节日,该吃啥就一定吃啥,该用啥就一定用啥。过一阵子就是中秋节了,我和朋友计划好了,一定吃月饼,聚餐喝酒。老子不管到什么地方,永远都是中国人。”

经过长长的跨海大桥,大巴车驶进爱德华王子岛。沿途皆是田园风光,犹如置身美丽的童话世界。他们不再睡觉,目不暇接,沉浸其中,眼睛里模糊了现实与梦境。

在小镇休息时,皇上走进一家书店,买了几本二手的二战图集。书很便宜,一本才3加币。大帅在一旁故意奚落他:“戴劳力士,买二手书,东北四大傻应该加一个了。”

皇上无奈地笑着回应:“没办法,看书买书,活了多半生,就这点儿爱好没变。”远处,沈万三腋下也夹着一本书走出书店。

在哈利法克斯城堡的一座大炮旁,皇上问沈万三和大帅:“你们去过天津的大沽口炮台吗?”不等回答,他继续说,“大沽口炮台建在海边洼地里,围墙是土坯的,而这里是建在山头上的石头城堡。战后大沽口炮台被八国联军拍照,清军横尸左右,照片中一个诸葛连弩特别显眼。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难怪大沽口炮台被两次攻破,守将罗荣光战死,进而北京陷落。当时器不如人,仅靠人的意志力是有限度的。”

看着满脸凝重的皇上,沈万三也深沉地说:“这是赤壁怀古啊!一百多年前,我们不仅器不如人,整体文明程度也是相差太远。所以,后来一直探索怎么快速走上现代化的道路。”

大帅自豪地说:“当初,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参战了。兄弟们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遗书写好了,头也剃光了。”

两人将目光聚焦大帅,皇上说:“看来,我们都是玩嘴吹牛的,只有你是实干家,是真的勇士!晚上给我们好好聊聊吧。”

“好呀,今天晚上一起好好喝点儿。”大帅痛快地说。

第五节 他们的故事

按照日程,第二天傍晚,旅游团将回到蒙特利尔。晚上,三人兴冲冲地来到当地唯一的中餐馆,想大吃一顿。因为没有预订,餐厅客满了。大帅很失望,嘴上骂骂咧咧的。皇上拦住一个路人打听附近的超市。沈万三还是老办法,打电话找导游帮忙。惊喜传来,导游和中餐馆老板有交情,可以送餐到旅店。于是沈万三点了最贵的套餐,还强调送餐小费按总价的20%计算。

看着热气腾腾的餐盒摆满桌子,三个人喜笑颜开,大快朵颐,举杯畅饮。

(一)大帅的故事

喝了几瓶啤酒,气氛逐渐融洽,大帅先讲了他的故事。“我的故事,简单说,就是一个小霸王和两个女人的故事。我、表妹和老婆。”两人兴趣盎然地放下酒瓶,目光移向大帅,认真地听着。

“我是家里的老大,长孙最受祖辈的宠爱,也是家里的小霸王。我是想干啥就干啥,啥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我。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上房揭瓦,无所不为,就差杀人放火啦!”

“我究竟有多霸道呢?初中学校开批斗大会,批判学生打架斗殴。台上正站着一个被示众的学生,教导主任在讲话。一个男生曾经看好我表妹,被我警告后心怀不满,借机刺激我说,你挺牛啊,怎么不上台去啊?我人狠话不多,捡起砖头就砸过去,马上他头上淌血了。我被抓了现行,立即上台挨批斗。看看,我当时有多鲁莽、多霸道啊!”

“侬老结棍啊!”沈万三上海话脱口而出。大帅才明白,结棍就是牛。皇上慢悠悠地补充道:“还是护花使者。”

“后来发展到公开抢劫。看见农民送菜进城,我和几个兄弟喊住马车,拿走几捆菜他们也都敢怒不敢言。”

“土匪、强盗啊!我们上贼船啦!”沈万三和皇上异口同声,笑骂着谴责大帅的暴行。

“我去河边捕鱼,半夜回来路上,被几个街道民兵抓住,没收了自行车和鱼,还被关进小黑屋。趁他们睡觉,我撬开门,找到自行车,发现那里不光有我的鱼,还有没收别人的螃蟹和苇叶。我都悄悄装上车,满载而归。”

皇上赞叹:“在战争年代,你肯定是孤胆英雄,能立大功。”

大帅坐直身子,靠在椅背上。“我确实参军立功了。初中毕业后,父母担心我再这样混下去,肯定会变成真正的坏蛋。据说部队能磨练人、改造人,很多淘小子当兵后都变好了,他们就托人送我参军。”

“当时,这批兵是北海舰队潜艇支队的潜水员。一般人不知道,潜水员的待遇和空军飞行员是一样的。潜水员需要综合素质,不仅要身体强壮,头脑聪明,还要胆大和团结。挑选潜水员的淘汰率很高,当时一百多人,就剩下不到十个人。”

“潜艇去越南执行侦察任务。我和战友丁胜从鱼雷管出去,游上岸取情报。开始挺顺利,情报到手后,返程时出事了。丁胜滑倒在礁石上,右腿摔断了,痛得几乎不能行动。”

“回去要游很远,当时我们的体力已经消耗过半,独自回去就很费力,带一个人游回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告诉丁胜,只要我活着,就带他回去。开始丁胜还能划水,后来就彻底昏迷了。我还要经常帮他调整供氧阀门,氧气少了或者多了都要死人的。我当时头脑特别冷静,不管多累也要游回去。回到艇上,我就累瘫了。于是,我立功了。”

“丁胜是隔壁中学的,他父亲认识我母亲。多年后,我才认识到领导的高明,艇长安排我们两个人执行任务,考虑得很周全,还很深刻,确实厉害。丁胜转业当了警察,一直干到局长,我们的友情始终牢固。”

“部队生活确实锻炼了我,学到最重要的是守规矩。不过顽劣本性难改,我在执行一次保卫任务时失手了。我给舰队副司令做警卫时,在青岛街上,副司令的军帽被几个地痞抢了。我一人对他们四个,都被我打趴下了。我出手重,把一个小子的腿踢折了。”

“你是职业的打业余的,段位不同,这不公平啊。”皇上调侃大帅。大帅哈哈大笑:“可不是吗,当老百姓时,我也知道打人犯法,严重了,要进监狱,动手时多少留点儿余地。但保卫工作是我的本职,看副司令生气了,我就放开了手脚,狠揍了他们。的确,我天天都在训练场上,是职业的,不是小痞子们能比的。”

“腿折了的那小子家里有背景,来部队闹事。按理应该给我处分,但是领导考虑再三,想安排先让我去军校学习,躲过风头再提拔我。我当时还太年轻,也没有人教导,不懂什么职业规划,发展自己的未来。只是凭冲动和好恶选择方向,我不喜欢坐课堂里,就转业回来,进了市里的耐火材料厂。”

“现在回头看,复员回家,我才二十岁出头,对比普通人,其实我已经有了他们一生都不曾有过的人生体验,那就是,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出现多大的问题,都是有办法解决的。当然,除了女人和爱情。先说表妹吧,没有表妹,我不会和我老婆结婚。准确地说,我们的婚姻是表妹包办的。”大帅很郑重地说。

“都什么时代了,还包办婚姻,以为是一百年前吗?”不等皇上开口,沈万三先发话了。

“表妹是我远房大姑的小女儿,小时候就大眼睛、白皮肤,很漂亮。我喜欢她、爱护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悄悄地给她留着;她也很喜欢我,像跟屁虫一样总跟着我。”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在爷爷家,她把碗碰到地上摔碎了。姑父说了她几句,她吓哭了,我忍不住冲上去,把表妹拉到身后护住,吼了姑父好几声。家里人看我这样都乐了,大姑开玩笑,说:‘来意啊,既然你这么护着小洁,长大让她当你媳妇吧。来意是我的乳名,表妹叫任洁。我理直气壮地回答,‘等长大了,我就要她当媳妇。听完,满屋人笑得更厉害啦。当时我还纳闷,我是很认真的,他们笑什么。”

“以后,他们就经常跟我称呼小洁为‘你媳妇,直到我复员回家,他们才不再开玩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本来就是玩笑话,却在两个小孩心里种下了感情的种子。后来我才知道,小洁心里也坚定地认为她是我媳妇,将来我要娶她。我快六十啦,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是爱情还是亲情?说不清啊。”

沈万三感叹道:“拎不清,就不要搞清楚了,干吗要分清呢?真羡慕你啊!那么小的年纪,就收获爱情啦!阿拉上海人没有爱情,也不配有爱情。爱情太伟大了,我这个平常人不值得拥有!”

“晓得哇?在我要结婚的时候,上海住房紧张到令人恐怖的程度,人均住房面积4平方米,加起来比两张单人床还小。没有房子,谁会跟你?谁港督(上海话,傻子)啊,为爱情跟你睡大马路吗?我这代的上海人无比的现实,什么爱情、亲情或者友情,在物质面前什么也不是!说上海小男人势利眼,其实他们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现在我算是有了几个小钱,总想体验那些从来没有过的情感,可是搞来搞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白忙活啦!哦,我打断你了,抱歉啊,你继续吧。”说罢,他又狠狠地灌进一口啤酒。

皇上右手托着下巴,一声不吭,他陶醉在大帅的故事里,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从部队转业到国营耐火材料厂,才干了两年,我就想出来单干,开厂子。我就是这么个性格,宁当鸡头,不做凤尾。跟着那帮人干,难受啊!我必须自己挑头单干。”

“当时父母和我姑家给我筹了一万八千元。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是一笔大钱。可是我年轻啊,也不太懂,没有心理障碍。现在倒是有点儿后怕,我要是赔光了,他们怎么办?”

“厂子开起来,市场很好,接着就赚钱了。一年多,我把本錢都还给他们了,连本加利一共给了两万五千元。事先没讲利息,是我想多给的。他们对我的感情和信任总该值几千块吧。”

“当时我们二十多岁,应该谈恋爱了,可是我和小洁都没搞对象、没结婚。那年夏天,她约我去家里吃饭,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喝了一瓶白酒,喝到脸红心热的时候,她把我抱住了。趴在我耳边问,你说娶我,还娶不娶了?我也是脑子一热抱住了她。夏天穿得少,感觉身体都贴上了。‘哐当一声,她家的肥猫把水瓢弄地上了。我们吓了一跳,分开了。我猛地清醒了,说了一句,近亲不能结婚,然后就跑了。

“之后,我们都主动回避对方,直到春节,在爷爷家里,我们才又见面。我发现她人瘦了一圈,变得成熟稳重,目光犀利。”

皇上若有所思地插了一句:“经过一件刻骨铭心的事,你表妹就完成了从感性到理性的转变,可是,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是感性的,一直都生活在虚妄的公主梦里。”

大帅接着说:“经别人介绍,我和初中校花谈起了恋爱,很快就进入谈婚论嫁阶段。那天,小洁到我厂里来,把屋里其他人都撵走了,然后瞪着眼睛,手指着我鼻子说,‘小来意啊,你听好了。她就是一个烂货,不准娶她!你要是敢娶她,看我不把你废了?!好姑娘有的是,等我给你找一个最好的。然后就走了。”

“打小,我真没怕过谁,可是我真怕她。她一直叫我哥,现在怎么还叫来意?还是小来意。我赶紧打听校花的情况,才知道她的感情生活挺复杂,心里别扭,就断了来往。”

“我现在的老婆就是表妹介绍的,人品相貌都很好,是小学美术老师。家里事不用我操心。她生了兩个儿子,孩子都很上进。我说是包办婚姻,也真的没有错啊!”

皇上频频点头:“包办婚姻,也挺好。你们很幸福,不是吗?校花后来怎么样啦?”

大帅感叹道:“校花离了两次婚,现在还单身,退休了,人瘦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表妹除了管饭店和自己家的事以外,就是伙同我老婆看管我。一次,只有我们三个在场,她又指我的鼻子说,‘你小子必须有人看管着,否则无法无天,要作出祸事来!女人都好嫉妒,不过这两个女人配合得很好,相处很和谐。”

“2010年,我被查出患了甲状腺癌,小洁眼睛红红地来看我,然后,把事务都揽了过去,包括治疗方案等等都是她亲自搞定。出院后,当着好多人的面,她还是指着我的鼻子,小来意,赶紧地,以后把酒给我戒了。这么说,好像我以前是为她喝酒似的,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我爸说风凉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妹夫一表人才,做事很靠谱。她们两口子都很上进,节俭还肯干。当时就业很困难,就找我借钱开了个包子铺,现在发展成一个大饭店。她饭店有我两成股份,每年都给我分红。表妹占我公司5%的股份,她不参与日常管理,只得分红,我有大事都和她商量。”

“随着公司越做越大,生意场上,难免遇见让我心动的漂亮女人。说穿了,她们为了钱才接近我。她们会像我表妹和老婆一样忠诚可靠吗?不可能!”

沈万三笑着说:“真羡慕你啊,两个女人全心全意地帮助你,侬老适宜啦!谁能有你这么好的福分呢?”

“人事部给我招了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没过几天,就让表妹撵走了。她让女儿从国企辞职,来公司作我秘书,监视我。家里家外,我被管得严严实实。”

“哈哈,又添了一个女人来监视你!不对,应该是帮助你!”皇上继续调侃。

“我喜欢房子和土地,买了好多土地,几片山和很多房子。凡是喜欢的城市,我就买当地的房子,现在全国各地的大城市都有我的房子。只是加拿大太寂寞了,多伦多的别墅越大,我的心里越空。”

“原来大地主在这里啊!”皇上和沈万三一起哄笑起来,“来,为大地主干杯!”

“大儿子正在接我的班,负责公司的日常运作。那帮和我一起创业的老伙伴们不好管啊,趁我身体还能行,帮他站稳脚跟,之后再彻底放手养老;老二留学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找了个法裔女孩结婚了。他不想回国,要在加拿大发展。开始我不同意,但是想起父母当初给我钱开厂子,赌的可是全家的未来啊,我理应像父母当初支持我那样支持老二。后来,我没有反对,放手让他去干吧。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自己去闯荡吧!”

“老二给我们全家都办了移民,我也想狡兔三窟,多个选择,一旦生意不好,总还多个生活的地方。”

“我们不谋而合。”沈万三说着又拧开瓶盖。皇上也附和说:“咱们彼此彼此。”

“加拿大太寂寞啦,我英语和法语都不行,看不懂电视,找不到人说话,难受啊!真不知道老二一家是怎么过的日子。移民监,这名字太传神了!我是从两个女人的牢笼里出来,到另一个舒服的大牢笼里,真是太难受啦!所以我就自己做主,加入华人旅游团。其实,这条旅游线路我早就走过了,不新鲜了。能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这几天玩得太开心啦!”

“来为开心干杯!不,干瓶!”三个人的酒瓶子又响亮地碰在一起。

(二)皇上的故事

皇上把啤酒瓶放在桌子上说:“说说我的故事吧。”

“本科毕业后,我考上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三年读研的最大成就,是在导师韩轼厚的督导下,我成功地搞了几个课题,就是专利。如果没有韩老师的指点,我肯定搞不出来,甚至都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思考。从这个角度看,我仅仅是一个继承者,最多是一个发扬者。”

“深刻啊!”大帅点头认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祖父曾是成功的商人,冥冥中,我不仅继承了血脉基因,还有祖辈经商的传统,才成为了发扬者。”

“可惜啊!毕业那年,1989年秋天,导师患肺癌去世了。他才55岁,没有结婚,没有后代。我偷偷把他葬在香山。”

“为安排家属就业而建立的校办工厂,产品质次价高,加上管理不善很快倒闭了。当时,我已经在国企上班了,校办工厂的厂长找我做技术咨询。毕竟学校培养了我,那份魂牵梦萦的感情是割舍不掉的。我去帮忙了。”

“后来就简单了,我承包了工厂,赚了钱,有人眼红,暗箱操作把我换了。可是他不懂技术,产品不达标,卖不出去,工人闹事,又把我请回去。反复折腾了几次,把我对母校的情感消耗得一干二净,现在我连母校的名字都不愿提起。直到在2000年时兴MBO,就是管理层收购,我全部买下了厂子。在2013年,一家跨国公司出1.5亿元收购我的公司,我才清闲下来。”

“在北京,我房子不多,只有两个四合院和一个高层公寓,大部分财产都转移到了加拿大。”大帅和沈万三哈哈大笑,都拿瓶子指向皇上,大帅说:“凡尔赛,才两个四合院,真有你的。”

“读研期间的一次同学聚会,我和现在的老婆碰出了火花。研究生毕业就结婚了,她在国企上班,我们有一个女儿。女儿在滑铁卢大学读书,后来在美国摩根士丹利上班。她太忙了,赚好多钱,所以看不上我的财产。不过,在加拿大财产的管理,我主要听她的建议。”

“除了女儿以外,我还有个儿子。儿子他妈是我们学院本科生的校花,读研时我追过她,没追上。当时我承包校办工厂,赚钱了,名声很大。她主动接近我,我就给她买了公寓养起来。她给我生了儿子,我太高兴了,就把公寓换成郊区的别墅。”

“没想到的是,我儿子除了长得像我,神态像我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像我。头脑和他妈一样,太单纯了。和我女儿比不了,天差地别。”

“漂亮的女孩都有公主病,大部分人随着岁月的消磨和阅历的增长,认清现实,回归正常心态。但是她的公主病无可救药,即便现在五十多岁了,心理年龄还是像18岁的小女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我儿子在这样的母亲身边长大,心智会正常发育吗?”

“她和儿子移民加拿大定居在温哥华;我老婆跟着女儿在美国,我只能国内、加拿大和美国三地跑来跑去。为了隐瞒儿子和他妈,我累得心力交瘁,比赚钱还累。”

大帅和沈万三两人互相看看,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又都没吱声。

皇上不再目光迷离地看向屋顶,他转向沈万三,说:“兄弟啊,你的那个病和我老婆的一样,都是脑供血不足,常规西医诊断难以查出病因。她住了两个星期的医院,回家还是一样眩晕。折腾了好久,被中医‘无为灸王老师治好了,其实就是按摩疏通经络,解决人体的能量循环体系淤堵的问题。看多了,我也跟着学了一点儿,就是三脚猫的功夫,不值一提。”

“来到加拿大,迥异的环境和文化,尤其是语言的鸿沟,让我知道,在有限的余生里不可能融入当地的社会。起初的美好印象和无限憧憬,随着时间的消磨,逐渐淡化,消失了。”

“这里没有太多外在的干扰,我静下心来读书,涉猎心理学、哲学、历史、中医、佛教和基督教等等。所有的新书都买两套,我在温哥华和北京各有一个书房。读书之外,就是长久地思考。”

皇上举起一瓶酒,一口喝干,醉意的眼睛看着窗外。

(三)沈万三的故事

“皇上,我和你一样,Sometime(有时候),也总是焦虑。看别人的房子好,我受不了,想办法给领导送礼,弄好房子;看别人有钱了,我还是受不了,一边总想花他的钞票,另一边还想办法从客户手里搞钱;看周围小姑娘漂亮,忍不住想搭讪,可是口袋里钞票不多,勿来赛(上海话,不行啊)。”沈万三将英语和上海话混着用,完全不影响交流。

“上班工作一段时间后,我把国企外贸公司的生意偷偷拉到自己公司去,越做越好,有点儿钞票了,于是找了好多漂亮姑娘做朋友。”他喝了一口啤酒,拿酒瓶像教棍似地比划着说。

“我的那点儿事说出来,真不怕你们笑话。第一个上海小姑娘,嗲走我一套房子;另一个浙江的,也嗲走我一套房子;第三个最奇葩,小姑娘主动说要给我生个儿子。房子过户后,她直接去医院堕胎,翻脸断交,一个联系方式都不留下,真是断了个干干净净。”

“接近时对我有多么主动和热情,离开时就有多么决绝和冷酷!等我放下情绪,冷静后,才发现前后包含着某种奇怪的心理平衡。”

沈万三喝光啤酒,将瓶子“砰”地一声蹾在桌子上。旁边的两个老男人,也一样喝得满面红润,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傻傻地看着他,都没插话。

“我在上海有十套房子,现在还剩下七套,虽然这三套小房子每个市值都在一千到两千万元,但是我并不觉得是财产的大亏空,不过这些小姑娘们真的让我极其失望和彻底的警醒。为了生儿子,对她,我是动了真情的。”

看着老沈吹牛加吐槽,其他的两个老男人毫无羡慕甚至嫉妒的表情,只是略微抬头,或者扭动身子,想着心事。

沈万三轻轻地又拿起并拧开了一瓶啤酒 :“做生意赚钱难吗?还真不像有些人說得那么艰难,倒是人心,真是叵测啊!”

“看看瓶盖,欧洲和国内一样,老气横秋地没有腔调,还要工具开瓶。这个加拿大啤酒老结棍,轻轻一拧就开了,so easy(很容易), 真方便。”不知道他在骂国内的酒瓶盖,还是骂负心的女人。

“I talk too much, and too naive! ”(我话太多,显得太幼稚啦!)沈万三努力捡拾着掉落的体面,看向另外两个老男人。大帅显然没有听懂英语,又无法不懂装懂,只能移开眼睛看皇上。

不能冷场,和开始一样,皇上就是格局大,老沈的英语收官,让憋了半天的皇上感觉该说话了。他放下酒瓶子,比比划划说起来。

“人吗,都是打小长大的,不天真、不莽撞,就没有遗憾;不遗憾,何以谈人生?!假如人生的经历都是一帆风顺,半点儿遗憾都没有,这本身就是一个超级大的遗憾,好好想想,是不是啊?”皇上轻轻地说。

沈万三继续说:“刚才是一时兴起,有感而发,我的故事还得从头说起。大学毕业后,我进了国营外贸公司。因为结婚没有房子,恋爱六年的女朋友和我分手了,嫁给了有房的干部子弟。我的爱情美梦幻灭了。”

“痛彻心扉之后,这件事的好处是让我彻底地清醒过来:面对现实,一定要赚钱。当时两对情侣谈恋爱,挤在公园同一个长椅上。因为资源太有限了,人与人的关系,紧张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暗藏玄机。”

沈万三没有再将英语和上海话混用,而是郑重地用普通话缓慢叙述:“一直到三十多岁,我还没有女朋友,家里催婚,我也着急。后来谈了一个苏州姑娘,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当时上海风俗是女孩不外嫁,男人娶了外地女孩,要被嘲笑娶了乡下人。为了结婚,我偷偷送一万元给领导,那是我全部的积蓄啊。又等了半年,单位分给我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于是我们结婚了。”

“所谓的外贸公司,就是中介公司,将国内的供应方和国外的需求方对接在一起。本质上,它和现在的房产中介没有什么两样。我懂英语,会外贸业务,还经常联系供需双方的客户,于是悄悄地注册了自己的外贸公司,慢慢把国企的业务转移到我的公司。后来,我越干越好,国企倒闭了。市场经济,竞争无处不在,优胜劣汰。”

“有钱了,我就嘚瑟呗,刚才说了,被女人骗了三次。其实不是她们骗我,是我自己骗自己。我明明知道那是温柔陷阱,还是要往里走。”

皇上轻声插话:“咱们换个角度吧。你不认为那个小姑娘是来帮你的吗?如果她给你生个儿子,一个抑郁症的儿子,一个永远都需要照料的儿子,不管你给他留下多少钱财,都要被人骗光的儿子。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她是来帮你渡过劫难的。我的那个儿子就有点儿太单纯啦,我一直就不放心他,费了好多的心思啊。”

显然皇上喝多了,话说过头了。听到如此犀利的话语,沈万三和大帅都愣住了,拿着酒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静了一会儿,沈万三打破沉默,继续说:“我女儿留学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移民加拿大埃德蒙顿,给我们也办了移民。我们不愿离她太近,她也不愿我们离她太近。我们挑选办过冬奥会的卡尔加里买房定居。这次我老婆回国办事,剩下我一个人太寂寞,跑蒙特利尔看朋友,就加入这个旅游团,遇见你们,荣幸之至啊!”

“该睡觉啦,年纪都大了,不能睡太晚。”大帅出来圆场,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动手清理桌子,收拾房间。

第六节  告别

大巴车开进蒙特利尔城区,即将回到Chinatown(唐人街或中国城)。三个老男人和全车人一样都沉默不语,只是汽车发动机传来单调的声音。忽然,飘来一阵音乐——《友谊地久天长》,那动人的旋律打破沉静,歌声飞进人们心中,随后产生共鸣。先是Jane 和男孩唱起来,接着大家都跟着唱起来。大帅不会词,也热情地跟着音调哼唱。合唱的歌声将人们的情绪推向高潮。

Jane 和女导游拥抱之后,跑向他们三个人,还热情地张开双臂抱向了皇上。突然的西式礼仪让皇上猝不及防,他老脸一红,勉强生硬地摆个架子,拍了下女孩的后背。有了准备的另外两人也尴尬地应付着。之后,Jane 像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远去,和男朋友一起钻进了矮矮的跑车。

大帅拉着皇上的一只手,真诚地说:“这次时间太短了,感觉没尽兴!和你俩没有处够,等过一段时间,我来张罗,咱们再去美国加州玩一趟。”

沈萬三拉着皇上的另一只手,看着他的眼睛:“我坚决支持大帅的提议,下次的费用我全出,等你们的通知哦。这次犯病,当时真吓坏了,以为自己要挂掉了。你帮我找出了病因,治好了病,我真是太感谢啦!不多说啦,下次看我的吧。”

皇上注视着沈万三,也动情地说:“这次旅行,就是我们的缘分,兄弟啊,不要再说谢谢啦!如果要说谢谢,我还要感谢你啊!你的人生经历给了我很多启示,引领我向更深层次思考人生和世界。”

然后,他看向大帅:“和你这样的有福之人在一起旅行,我真的好开心啊,忘掉了很多烦恼和忧愁。以后天涯海角,人各一方,如果未来有幸,我们再次相逢,一定好好玩玩。”

从他的话中,两人听出了另外的意味,因为着急离开,就都没多说什么。

送别了大帅和沈万三,皇上独自站在路旁等车。风吹过,一些凉意袭来,他想起患抑郁症的儿子还在温哥华等他回家。站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将大帅和沈万三的电话拉进黑名单,并删除了他们的微信。

在异国他乡,这段特别愉快的旅行,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就像风吹过一样,逝去了,永远不会再来!

猜你喜欢
沈万三大帅皇上
中型LNG运输车动力系统参数匹配及性能仿真
我家的“金大帅”
找皇上
和解
皇上的烦恼
沈万三研究综述
沈万三因富致祸是无中生有?
沈万三因富致祸是无中生有?
一代巨商沈万三的贵安足迹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