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2023-06-01 09:44张侗
辽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果子长安奶奶

张侗

长安,长安,时长安。“哐哐哐……”

门外的喊叫声、敲门声像丢下的一挂小鞭炮,在夜里脆响而急切。

时长安打开手电筒,一束光亮从二楼迫不及待地纵身一跃,一下就捕捉到在转圈的时铁。时铁挥手喊着,是我。别照了,晃眼。

时长安懒洋洋地说你那破锣嗓子,谁听不出来。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话硬得像玻璃碴,硌扎得时铁跳开几步,压低声音说,要是能等到明天,我干吗自找挨骂。时长安一个箭步跨出窗子,人轻飘飘地站在当院中。

月光铺了一地,时长安看着时铁枯瘦的影子,说有事快说,肯定又是李果子的事。时铁说你成诸葛孔明了,李果子快被友子弄死了。你不去,真得出人命。时长安说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该找谁找谁。时铁说你可是友子的师叔,在安镇地面上,你不管谁管。时长安说我烦李果子那老帮子,会个三拳两脚的,也敢拉场子收徒弟,没真本事还瞎咋呼。友子弄他,一个字——真该。时铁苦着脸说这不是一个字,劳你大驾还是过去看看吧,要真是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你脸上也无光。时长安沉思片刻说,你心疼你师傅。时铁急赤白脸地说他哪是我师傅,他八抬大轿来请我,我才去的,就是给他帮人场。时长安说镇场子,就你?

20世纪70年代初,安镇已有三果一震的说法,先是孙果子在北打麦场上设场子收徒教武,紧跟着,李果子、丁果子、刘一震也占据不同的场地收徒练武。那时,年轻人感觉有股气在身体里乱窜乱闯,练武似乎是个出口,哪个场子人都不少。孙果子拜济市武术大家王立同为师,习得一身真功夫,曾以一胜六,名声大噪。孙果子老表友子家住安镇东面三里外的王庄,跟班似的也拜在王立同门下。丁果子从安镇西面的嘉县山上学艺五载,功夫了得;李果子曾跟着马戏团跑过几个码头,也标榜自己得了谁谁谁的真传,谁谁谁大家不熟悉,可都亲眼见过李果子被从没学过功夫的邻居三拳两脚、利利索索地放倒在地,好几天没爬起来。功夫没学成,嘴皮子倒是练到了家,邻居都说他两张嘴皮子就是刀刃,拳脚不伤人,可嘴皮子刮骨剜肉从不吝惜。凭着两张嘴皮子,打他的邻居给他磕头赔礼,还包赔了一百元的误工费、营养费。1977年的一百元,那可是真金白銀。刘一震是靠着拳击散打博得名号的。

时长安嘴上说着不管,可管不住自己的脚。他把时铁落下十多米,时铁气喘吁吁地小跑着,看着前面一肩高一肩低的身影,心想这等于飞了。时长安左脚有些跛,平常看不出来,走快了一踮一踮的。1979年暮春,月光下一望无垠的田地明亮,动物的大合唱正在高音上,慵懒的风缓慢吹着枝杈间的树叶,初生的力量在涌动,聚集。

老运河桥头东面有一座废弃的窑厂,就是李果子的场子。窑厂真正的主人是友子的表姐夫,可靠着威胁恫吓,李果子没花一分一文,就盘在自己名下。友子想出头露面争过来,表姐夫不让他管,几乎给友子下跪了。友子匪性十足,论拳脚三个李果子也靠不上身,可李果子是跑惯码头的人,那心眼儿那话茬儿,十个友子也抵不上。友子靠拳脚摆平,可表姐夫与李果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不使拳脚,用话茬儿恶心人也够受的。

时长安走进场子,李果子已趴在地上了。友子说有种就起来,别像死狗一样耍赖皮。看见时长安,友子上前几步喊一声师叔来了。这时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李果子那帮人在抖动着手里的家伙。友子想冲过去,被时长安一把扯住。友子比时长安还大几岁,他们比划过几个照面,友子输得心服口服。时长安说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一个字一个坑。友子感到脚面被砸疼了。友子说可……时长安摆下手说哪有什么可。他用话一下堵住友子张开的嘴巴。来的路上时铁给他说了个大概。友子说师叔那我走了。时长安转过身来,盯着哎哎呦呦叫得很响的李果子。等友子模糊的身影看不到了,李果子突然喊叫起来有种你弄死我。他躺在地上,身子弓着,对着空荡荡的桥,声嘶力竭大喊着有种你回来。大不了鱼死网破。跑得比兔子还快,李果子的话在落满月光的老运河里碎裂着,沉下去,连个泡都不冒出来。

时长安说嚎够了没有!字字像针尖一样,尖锐清晰。话少比话多更意味深长,李果子像被戳破的气球,憋棱憋棱眼,没再说话,把头耷拉在两腿中间,在月光下像个软塌塌的泥堆。唉——一声哀叹像被摁下去的气泡浸透着悲凉。

第二天,李果子去了窑厂,签字画押永不踏进窑厂一步。时长安压着友子的头皮,让他用地排车拉着李果子到安镇医院看病。刚过老运河桥,李果子一个劲儿说太颠,把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友子慢下来,后来几乎蚁行了,他还嫌颠。友子把车把猛地往地上一掼,躺在车厢里的李果子几乎顺头栽下来。时铁忙劝解着,嘴皮子磨出泡来,友子横横地对时铁说你膝盖骨是面捏的?好说歹说友子又架起车把,还没走出两步,李果子蛄蛹着身子,叫唤起来:哎呦呦肋巴骨都颠断了。友子气恼地又想掼下去,时铁附耳给友子叽咕几句,友子小心翼翼地拧松气门芯,车胎里的气撒了一半,半气的地排车不颠了,但拉起来费劲巴拉。友子胳膊上的肌肉像小老鼠窜来窜去,车子越拉越快,咣当咣当几乎飞起来。离医院还有半里地,李果子一个劲儿“哎呦”,友子刹住脚,猛一掼车把,李果子顺头栽地上。他扑棱爬起身,想上前去,友子恶狠狠地用手一指,像施了魔法,李果子定住身体。友子大模大样离去。苦了时铁,黄脸打卦地把李果子扶上车拉回家。

时长安的手指头短而粗粝,每个手指头顶端几乎是方的,耙钉一样。他一身好功夫,没人说得清来历,仿佛一夜之间横空出世。李果子跺着脚说他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

时长安的爷爷叫时仍福,祖上开酒馆,家大业大,他家的两层楼至今是安镇最豪华的房屋,1947年羊山战役,首长刘伯承、邓小平曾在他家住过。时长安的父亲时衍成就是那时参加了刘邓大军,作战勇敢,不断立功受奖,解放后时衍成在陕西部队上当大官。时长安出生在西安,打小在部队大院长大。1978年初,时长安回到老家安镇,已是二十六岁的小伙子,那时,时仍福离世好几年了。1970年中秋节,时仍福与大队书记时仍功喝酒,多喝了两杯,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当天半夜,时仍福被带走,一个穿军大衣的人丢下一句:明天到派出所去领人。第二天,奶奶到派出所领回时仍福冰凉的尸体,从此,她晚上一听敲门声,浑身就哆嗦,心里皱成一个疙瘩。

时长安在宽敞的院子里整出一块平地,吊起沙袋,置办起石锁、石杠铃和十八般兵器,天天折腾大半夜。奶奶说扑腾,时长安说练功。打小不在跟前长大,现在亲还亲不过来,哪里要那么多阻三拦四的规矩。奶奶说愿意干啥就干啥,只要不杀人,就好!

1978年的夏天奇热,太阳出来就像下火,走在路上像踩在烧热的鏊子上,时长安到北街走亲戚。李果子一伙聚集在桥北树荫下,在躺椅上眯眼哼戏的李果子起身,看见从桥南走过来的时长安,来了精神,吆喝一声说大家想不想听笑话。众人齐声喊想。李果子唱快板似的喊:打南面来了一个瘸子,敞着怀趿拉着鞋,打北面来了一个小丑,两人在桥中间碰个满怀,小丑睁开秫篾子划开的眼说,羊群里冒出头驴,还想当人尖子……已经走过桥的时长安看了一眼怪腔怪调喊着的李果子,心想这哪跟哪,狼尾巴扯到狗身上,绕口费脑地编排出这些话。

李果子穿着一件花衬衫,扣子扣得死紧,厉声说看什么看,看到眼里我给你剜出来。说完兀自笑起来,跟抽羊角风一样。时长安索性停住脚,拿眼盯住李果子。李果子有些出乎意料,愣怔片刻,说小眼蒙皮的,想让老子给你开开眼。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长安不说话,用手擦一下满脸的汗,猛地弹开去,水珠像箭一样射在地上,“噗噗噗”砸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窝儿,地上的浮土扬起一股薄烟。李果子说吓唬谁,咱又不是吓大的。听说你喜欢一个人在家里像癞蛤蟆一样扑腾,这地儿宽敞,你给老子也扑腾几下看看?站在后面的时铁汗一下子满头满脸了。

时长安说别屈眼睛,可劲儿看。他不会说当地话,张嘴普通话,一字一顿砸在地上砰砰响。李果子“哎呀”一声,夹枪带棒地说有人不知咱吃几碗饭。说话间身子向前扑出一阵风,伸手要揪时长安的衬衣领窝子。时长安退后一步,李果子落了空,紧跟着时长安起身上前,挥右拳就打,谁也没看见时长安是怎么动的手,李果子摔了个狗啃泥,满嘴浮土。时铁几个人二话不说上前把时长安围住,抡拳、劈腿……等李果子站起来,那几个人却躺在了地上。李果子举拳再打,却被时长安擒住手腕,顺势往前一带,左拳照着面门掸过来,右脚钩住李果子的左脚往斜上方一撩,李果子像坐在波涛翻滚的船上一样,先是身子往前栽,紧接着又往后倒,身子站立不稳硬往左边歪,他瞬间感到头晕。

就在李果子前后左右不知倒向哪方,时长安的左拳即将触及他面门的刹那,时长安翻腕变拳为掌,扫过李果子脸的右侧,一下扣住李果子右肩的锁骨。李果子呼吸困难,脸变了形。时长安手掌稍用力,李果子身子松塌下去,双膝跪地。他附耳低声问李果子,还想再玩下去吗?时长安的话扎进李果子耳朵里,他浑身发冷,摇几下头。时长安松手并后退两步,拱手弯腰说承让。第一次就送如此厚的见面礼,我心中有数。

事后李果子给孙果子说,他小孩一个,又第一次过招儿,我这大人得让着小孩不是。说完四下睨视一番,脸上的笑才绽放出来,笑声像鸭叫,短促而干涩。孙果子接上腔说看出他什么套路?李果子沉思片刻说野路子,纯属瞎比划。就是那口普通话好听,像鸟叫。

时铁那次被时长安紧攥住手腕往前一送,狗啃泥掉了一颗门牙。第二天,他找上门去,嘴漏着风恳求时长安收他为徒,时长安摆摆手说我哪有什么功夫,瞎打误撞罢了。时铁用了两个时辰,往上捋了好几代人终于攀上亲戚,时长安就教他一些实用的招儿。他求时长安教一些套路,时长安说你这表皮浮着,沉不下去的,学多伤身。这一鳞半爪足够你强身防身用了。

有天夜里,时长安被孙果子“三顾茅庐”请到他的场子里。孙果子怎么激将,时长安就是不出手。他不出手,孙果子心里没底,更拿捏不准时长安功夫深浅。可他们称兄道弟,成了朋友。孙果子打一趟拳,时长安也不说话,有时故意装醉呼呼大睡。孙果子故意把拳打来,时长安也不躲避,结结实实挨一拳。当然,孙果子不会使全力。时长安很敬佩孙果子做人正派,处世公道,有功夫但不仗势欺人,有时还挺能吃气。

时长安爱看电影。每隔一个月,他沿着老运河跑八九里路,到济市最繁华的吉市口人民电影院,看完电影原路返回。村子里放场电影像过年,他只要听说哪个村放电影,跑几里路也去看。

一天,时长安在人民电影院看完电影大约已是下午两点多,动身返回。安镇在城西,老运河穿镇而过,出电影院沿老运河走二里路就到草桥口。在草桥口南端,几个青年人在调戏一个姑娘,她躲闪着哭着求饶。那几个人皮糙肉黑,长头发,叼着烟卷,皮笑肉不笑的。时长安停下脚步,环视周围,对高个儿说,耳朵塞驴毛了,没听见姑娘说不愿意?高个儿扫一眼比自己矮一头的时长安,丢下姑娘,不屑地说还会说普通话,打搅爷的好事,你担待得起?时长安说咱俩谁是爷,得待会儿才能分出来。高个儿走过来,不搭话,抬脚猛踢过来。时长安矮下身子瞬间站起,高个儿的腿就架到时长安肩上,他转开身子,高个儿腿瞬间悬空,猛一着地,身子往前栽过来,时长安与高个儿面对面了,双手立掌往高个儿胸前推去,而右脚钩住高个儿的左脚轻轻一撩,高个儿双脚悬空,像个装满麦子的麻袋,轰然往后倒下。其他三人围住时长安,挥拳的、踢腿的、拿刀子往前捅的,时长安辗转腾挪,两三个照面,一个趴在地上,两个重重地仰面摔在地上,刀子已被时长安攥在手中。高个儿站起来恼羞成怒,大吼着有种一对一。时长安笑着把刀子往冬青丛里一扔,垂着双手蓄势待发地说一对几都成。

围观的人满脸惊愕地看着他,有人趁机把姑娘推走。高个儿叫镇西郊,有名的狠角色,心毒手黑,逞凶斗狠。那三个人也不是好人,游手好闲,四人狼狈为奸,欺行霸市。以一敌四,很快见了分晓。时长安站在躺着的、趴着的、叫苦不迭的四个人面前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时长安,家住安镇南街,随时恭候你们的报复。他拱手转身打算离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拦住他,低声说,小伙子借一步说话。

来到老运河堤宽阔处,周围没一个人,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亮出身份,王立同,济市武术名家,济市洪拳、查拳代表性人物。他说我没看错的话,你有通背拳、心意六合拳、八卦掌的底子,好像還有擒拿、格斗的影子,可使出来的一招一式干净、实用,技击性非常强,别人的拳脚到半路就被你截击,没有丝毫花架子。我琢磨一路也没琢磨透,你到底属于哪家哪派?他皱眉眯眼看着时长安。时长安说我那是杂耍,连三脚猫都够不上。王立同哈哈大笑着说,你这是连我都耍着哩。

话音未落,他伸手向时长安抓去。时长安往左闪身,王立同的手伸到半路突然变向,一下子抓住时长安的右肩,同时右脚钩住时长安的左脚。时长安矮下身子再左闪,向后跳开一步,王立同左手落空,右掌照时长安面门劈过来。时长安头一偏,王立同掌变为鹰爪,滑过时长安的右脸,一下扣住时长安的左肩。时长安挥左手想往外拨,挑掉王立同咬住自己左肩的手,拨挡不见动静,像打在粗壮的横木上。他化拳为掌,翻腕扣住王立同的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右拳朝着王立同面门击去。王立同竖起左拳往外挡,时长安顺势把右臂一弯,想搂抱住王立同的脖子,而王立同收拳护胸,抬肩、侧身、挺腰,肘部猛地往上一击,肘尖在时长安的胸部似顶非顶之际,时长安把身子往后一弹,王立同的肘击落空。电光石火之间,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胳膊拧来、扣去、拉前、推后,绞缠着,力量传递着,心神碰撞着……而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对方,不放过丝毫眼神的变化。

高下已决!时长安率先松手,弯腰拱手说王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王立同说使不得、使不得,在你这个青年才俊面前,我哪里敢称老师,最多做个师兄,你就是我师弟。不过刚才看你左脚跛,欺你左身势弱,侥幸取胜,却胜之不武,传出去定会让同行笑话,抱歉。他拉住时长安往家里去。他家住在草桥口西面化工厂家属院,他是化工厂的工人。

菜肴摆上,尽是济市名菜,糖醋鲤鱼、甏肉、醋溜肉丝、白汆丸子、老醋花生……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王立同说,你似乎非常擅长技击和格斗,不发力却借力打力,招招见力,招招在穷尽处又出新招又生新力。时长安红了脸说,让您见笑了。王立同说,你招招式式用命却不见狠,有仁者之心。练武讲究快准狠,你够快、够准,却不狠,在你这年轻人身上实在难得,都说练武之人年轻时争强斗狠,中年时争名夺利,老年时随心所欲,你这……时长安说,师傅曾说过,要我去拳脚上的火气。王立同说,拳下知人心。让拳脚长眼,没了火气的拳脚更有力,因为懂得人情世故。

时长安说自己打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爱舞枪弄棒,拜了当地通背拳和八卦掌名师,那些当兵的来自山南海北,有功夫的很多,今天这个教一套,明天那个教一套,我学杂了。温暖的灯光催发着两人心中的坦诚,真正懂功夫的人不多出一拳一脚,心灵交融的人也不多说一字一句。天黑透了,屋里灯光虽然不明亮,却有着时光清晰倔强的纹理,王立同饱经沧桑的脸,在灯光下显出真诚的光彩和意味深长的层次质感。时长安会心的笑折射着内心的钦佩和波澜。他俩虽然年龄相差悬殊,可对撇子,成了拜把子兄弟。他们谈拳论艺,谈到高兴处,站起来拆解几招,也不知酒喝了多少,拳脚拆解了几套。一场酒从下午喝到深夜,两个人都喝多了,王立同喊来当司机的徒弟,用吉普车把时长安送回家。南街人就经常见时长安被一辆吉普车接走,夜里再送回来。他俩谈武论道,互教互学。

时长安不惹是生非,无论出门多久,奶奶一百个放心。可也有奶奶操心的事,就是时长安的婚事,都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一个人晃进晃出,跟他一般大小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奶奶唉声叹气,饭桌上说起这事儿,时长安说我也想结婚生子,让您老四世同堂,虽说有两层楼房长脸面,可我这丑样有谁能看上。奶奶看着他脸上蜘蛛网一样的疤痕,咬咬牙根,舍脸托亲戚、拜邻居给时长安说媳妇,可人家姑娘见一面就说家里有事,扭头走了。媒人再怎么许条件,全说不动姑娘的心。姑娘说在一个床上睡一辈子,谁也不想醒来第一眼看见那张脸,像做噩梦。

1980年初,某天,天刚擦黑,楼下传来敲门声,两个穿军大衣的人不断抬头往二楼看。时长安喊一声,谁?那两人用普通话问,你是时长安吗?下来一趟,我们找你有事。奶奶从门后闪出来,抱着时长安说问清楚再下去,奶奶的双手在颤抖。时长安听出那两个人话里的西安腔,他对奶奶说没事。奶奶惴惴不安,像小孩子一样扯住他的衣襟不放。时长安拍拍奶奶的后背,说,我去去就来。他掰开奶奶的手,转身下去。两个穿军大衣的人来自西安,告诉他时衍成已恢复工作,并受他的委托来寻找时长安。他把两人让进屋,三步两蹬到了二楼,兴奋地喊着爸爸恢复名誉了……奶奶躲在最里间,听见时长安的喊声才挪动着走出来。时长安告诉奶奶关于爸爸的事情,她像孩子似的笑了。

时衍成恢复工作,来信催着让时长安带奶奶去西安。可奶奶说年龄大了,故土难离,她不能丢下长眠在地下的爷爷一个人去享福。在老家生活得如鱼得水的时长安也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而焦躁,凭自身条件回西安找个吃商品粮的媳妇更难。他回信说在老家找上媳妇,领着一起去西安。奶奶也说甭心急,缘分未到,在农村怎么着也得找个漂漂亮亮的,拿得出手的,去西安长咱老时家的脸。时衍成每月往家寄钱、寄物,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什么都有。奶奶隔个十天半月,就请邻居、亲戚来家做客,那些吃的、喝的,尽量吃喝,那些穿的、戴的,拿出一些给了亲邻。吃了、喝了,还拿了东西,亲邻上心入脑,忙着给时长安说媳妇。

友子的媳妇华子,她姥姥家在嘉县周村铺,在安镇西二十里外。华子大舅家的表姐香子今年26岁,跟在部队当兵的同村同学处对象五六年,香子和家里催着结婚,可同学说再等等,正处在提干的关键口,同学提干后把香子甩了。香子成了老姑娘,高不成低不就。华子想表姐也不是那百里挑一的人,但还算漂亮,又这么大年龄了。时长安是有些丑,还踮脚,可看长了就顺眼了,他见过大世面,爸爸当那么大官,如果亲事成了安排个工作很容易。住上楼房,蹲厕所都不出门,不淋雨挨冻,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两头仔细一掂对,她拍着胸脯说这媒我保了。友子用自行车带上华子屁颠屁颠地就去了。一说还成了,大妗子乐得合不拢嘴,攥着华子的手不撒开。约定见面两个人聊聊,王立同听说了,吩咐徒弟开着吉普车带着三人去了。吉普车一进周村铺,满街筒子的人出门看。在华子的安排下,时长安和香子两个人出村,沿着赵王河边走边聊,这一说一拉,太阳就到了头顶。两人一拍即合,吉普车离开周村铺,又是满街筒子的人,车子开出好远,人们还站在车子荡起的尘土里挥手。

时长安隔三差五骑自行车到周村铺找香子说话。他眼皮活泛,哪次去都会买上几包点心和几种水果,车把上挂得满满的。两人高兴了,时长安就用自行车带着香子到济市看电影,买新衣服,有香子的,还有香子父母的,再送回周村铺。一家人欢天喜地。

相处没几个月,订婚;相处大半年,要领证结婚。香子挑农历三月十六,让时长安到周村铺接上她,再到安镇民政所办理结婚证。时长安凌晨四点就从家里出发了。1981年的公路上,车非常稀少,一路上他吹着口哨,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俯身猛蹬一阵子,直起身子双手离开车把哼起歌,可脚下并没放慢速度。有几辆装满大缸的地排车停在路边,他灵巧地躲闪着,在路上蛇形骑行。

大缸产自泗水柘沟。柘沟的陶缸闻名遐迩,远销齐鲁和近鲁的豫、皖、苏各县市区。拉大缸的人走累了,天黑了,走到哪里随地休息,把车往路边一停,用一根竖木顶牢一侧车把,从缸里掏出席子被卷,铺在地排车下,用几块布围一圈,在两边车把上一系,地排车下就是床。

薄雾似有似无。离周村铺还有二里地,雾浓起来,对面看不见人。时长安俯下身,两手抓紧车把,用力蹬着脚踏子,自行车像箭一样射出去。

嘭——惊天的动静,香子身子猛地一震。她等到太阳升上三竿子,也没等来时长安,等来了村北公路上出车祸的消息。香子拼命往村北跑,可两只脚怎么也快不起来,她感覺跑了一百年。地排车车把几乎把时长安穿透了,右侧的肋骨全断了,扎进肺里,引起肺部大出血,时长安嗯哼一声,当场就咽了气,笑像花干枯在脸上。处理事故的交警说自行车车速太快了,地排车车把就变成了锐利的枪尖,扎进他身体里。听说时长安是来带香子领结婚证的,交警唏嘘着没再说什么。

香子哭成泪人。时衍成接到电报赶来,把时长安葬在时仍福旁边,接走了老母亲。在母亲要求下,膝下已无子的时衍成认香子做了干女儿,带她去了西安。香子在西安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给孩子取名时小安。

发丧那天,王立同来了,安镇四街拉场子的人来了,孙果子把自己的头擂成了鼓,李果子泣不成声,时铁跑前跑后招呼着,眼里始终没断泪。时衍成把长安练功的东西都给了时铁。时铁哭着说,什么都给我,我也练不成他那样的功夫。

老院子由时铁照看,他看着墙上时长安的照片,虽蒙上了黑纱,但依然感受着时长安眼睛里透出的笑意。挂这张照片之前,这里悬挂着时长安、香子和奶奶的合影,固定照片的那两颗铁钉,还是原先的铁钉,它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当初的距离,像西安到济市,济市到西安,距离从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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