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时期敦煌宴饮的社会功能

2023-06-07 09:52张艳玉
敦煌学辑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义军宴饮敦煌

张艳玉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 甘肃 兰州 730020)

唐五代时期, 敦煌有许多宴饮活动, 宴饮不仅是简单的饮食聚会, 也承载着其他社会功能和文化价值, 是调节社会秩序的重要方式。 前贤对敦煌宴饮活动多有讨论, 施萍婷对“迎” “设” “看” 做了考察。①施萍婷《本所藏〈酒帐〉 研究》, 《敦煌研究》 1983 年创刊号, 第142-155 页。高启安解析了有关宴饮活动的名称: “局席” “顿”“看” “斋” “小食” “中食” “筵” “餪脚” “解火” “解劳” 等, 指出一般在招待各周边政权使节、 某项工程完工后招待工匠、 迎送归义军首长、 节日庆祝、 社人聚会等活动中举行宴饮。②高启安《唐五代敦煌人的宴饮活动述论》, 《西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 2000 年第3 期,第68-73 页。又考察了宴饮坐向和座次③高启安《唐五代敦煌的宴饮坐向和座次研究》, 《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 2003 年第2 期, 第43-50 页。、 论述了归义军时期宴设司的主要职责④高启安《唐五代敦煌饮食文化研究》, 北京: 民族出版社, 2004 年, 第182-190 页。。 冯培红考证了唐五代时期敦煌的宴设机构, 认为归义军时期的宴设司是从唐代前期沙州官府中的宴设厨演变而来, 对其机构职能、 官员设置及其宴设活动进行了探讨。⑤冯培红《唐五代敦煌官府宴设机构考略》, 郑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续编》, 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03 年, 第339-359 页。罗彤华研究了寺院在迎送时设宴招待使者、 统治阶层、 僧官的现象及其背后蕴含的意义。⑥罗彤华《归义军期敦煌寺院的迎送支出》, 《汉学研究》 2003 年第1 期, 第193-224 页。唐五代时期敦煌的宴饮活动在各个场合发挥着重要作用, 以致官方设置了专门的宴设机构。前辈学者的研究重在探讨唐五代时期敦煌宴饮的机构、 宴饮名称及内容、 寺院宴饮、 政权对使节的宴饮等, 其中对宴饮活动的社会功能研究主要是探讨了寺院宴饮的功能及归义军政权对外来使节宴饮的功能, 对于宴饮所具有的人际交往、 娱乐、 社会教化、 维护政治秩序的社会功能及蕴含的礼未见专文讨论, 笔者不揣浅陋, 对其进行探讨, 以就正于方家。

一、 宴饮的人际交往及娱乐功能

宴饮的主体是人, 在宴饮活动中,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核心, 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宴饮活动, 皆离不开人际交往, 宴饮在扩展人际关系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以下主要从敦煌社邑举办的宴饮活动、 敦煌女性参加的宴饮活动探讨宴饮的人际交往功能。

敦煌私社是民众自发的基层组织, 敦煌私社的一项重要活动为春秋坐局席活动, 春秋坐局席活动即为世俗宴乐活动。①郝春文《再论敦煌私社的“春秋坐局席” 活动》, 《敦煌学辑刊》 2006 年第1 期, 第1-5 页。P.3502V 《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一卷》 记载:“春秋八节, 唯社最尊, 置幸延, 解其情况, 谨令邀屈, 请便降临, 是所望也, 厶乙状上。” 社人在社邑宴饮活动中交往互动, 参加社邑宴饮活动的既有世俗人, 也有僧人,如P.3764 (1) 《乙亥年九月十六日秋座局席转帖》 记载社人有社官张阇梨、 社长张再晟、 席人张录子、 孙阇梨、 杨益、 王丑奴、 令狐员清等。 有些社邑成员皆为官员, 如P.4063 《丙寅年(966) 四月十六日官健社春座局席转帖》, 官健社为有官职的成员结成的社邑。 一些社邑局席活动包括平民、 官员, 如P.3145 《戊子年(988) 闰五月春座局席转帖》 记载成员有平民景庆进、 梁继绍、 胡丑挞等, 亦有官员桥兵马使。 就姓氏而言, 参加局席活动的不仅有汉姓, 也有少数民族姓氏, 如西域胡姓安、 米、 石、何、 史、 白等。 敦煌社邑举办的宴饮, 既体现了等级差异, 一些社邑由官员组成, 也体现了平等性和普遍性, 一些社邑或僧俗共同参加, 或官民共同参与, 或各民族共同组织, 同食共坐的形式下构建了友好和睦的社内关系。 古代小农经济环境下, 民众一般被固定在土地上, 社交半径有限, 社邑是其进行社交的重要平台。 社邑举办的局席活动为社员提供了归属感和认同感, 加强了社员间的联系, 有利于改善社员人际关系。

一些由女人结成的社邑亦会组织宴饮活动, S.527 《显德六年(959) 正月三日女人社社条》 记载: “夫邑仪(义) 者, 父母生其身, 朋友长其值(志), 遇危则相扶,难则相救。 与朋友交, 言如信。 结交朋友, 世语相续。 大者若姊, 小者若妹, 让语先登。”②宁可、 郝春文《敦煌社邑文书辑校》, 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7 年, 第23-24 页。此为女人结社社条, 社条强调女人间的友谊, “大者若姊, 小者若妹” 的承诺,显示了结社活动是女性家庭关系之外的重要社交活动。 古代社会通常男主外女主内, 女性的人际交往主要在家庭内, 妇女结社举办宴席, 扩展了人际关系。 由S.4700、S.4121、 S.4643 缀合的《甲午年(994) 五月十五日阴家婢子小娘子荣亲客目》 记载参加阴家荣亲宴席的有六百多人, 婚宴规模盛大。 阴氏家族是敦煌大族, 邀请的宾客主要为敦煌权贵, 有太子太师、 都衙、 都头、 押衙、 乡官等官吏。 大族间在重大喜事宴饮活动中互相邀请贺喜, 表明大族间交往密切, 宴饮增进巩固了大族间的关系。 此次宴请活动是家庭形式的, 如“慕容都衙及娘子并郎君三人” “邓都衙及娘子并男女三人”等, 显示了女性可与家人一同参与宴席活动, 在宴席中, 女性的日常社会交往网扩大。

宴饮活动将众人聚在一起, 拉进了人与人间的关系, “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 以婚冠之礼亲成男女, 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 以飨燕之礼亲四方之宾客。”①[汉] 郑玄注, [唐] 贾公彦疏《周礼注疏》, [清]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 2009 年,第1640 页。在轻松祥和的氛围下, 更有助于增进人际关系, 以达到凝聚众人的作用。

宴饮也具有欢娱休闲的功能, 宴饮活动中有助乐习俗。 S.6537V (3-5) 《十五人结社社条》 记载: “一, 春秋二社旧规, 逐根原赤(亦) 须饮燕, 所要食味多少, 计饭料各自税之, 五音八乐进行。”②宁可、 郝春文《敦煌社邑文书辑校》, 第51 页。在春秋局席活动中, 通常会有音乐表演。 郝春文指出敦煌私社的春秋二社从事祭社的古老传统已大大淡化, 而欢聚饮宴等宣泄、 释放激情的娱乐功能则非常突出。③郝春文《再论敦煌私社的“春秋坐局席” 活动》, 第1-5 页。P.2641 《丁未年(947) 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宋国清等诸色破用历状并判凭四件》 记载: “廿三日, 大厅设于阗使用, 细供贰拾捌分, 内三分贰胡并(饼)。 音声作语, 上次料两分, 又胡并(饼) 贰拾捌枚。”④唐耕耦、 陆宏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 第3 辑, 北京: 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 1990 年,第613 页。宴设司宴请于阗使者时,有音声人助乐。

在宴席中, 乐舞是重要的活动。 S.2832 《诸杂斋文范本》 记载: “(正月) 十五日,初入三春, 新逢十五。 灯笼火树, 争然九陌之时; 舞席歌延, 大启千灯金之夜。”⑤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编《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份) 》 第4 卷, 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1 年, 第242 页。敦煌莫高窟第98 窟、 第108 窟、 第146 窟、 第360 窟等洞窟中有宴饮图, 宴饮图中有歌舞者一人。 婚礼宴饮中, 会有乐舞助兴, 莫高窟第186 窟、 莫高窟第445 窟、 榆林窟第38 窟婚礼宴饮图中有乐舞助兴的场景。 莫高窟第445 窟为盛唐时期洞窟, 宴饮图中央有一着红衣者起舞, 其左手挥袖上举, 左腿抬起。 在舞者前方有乐队伴奏, 共五人, 分前后两排, 第一排三人, 右起第一身乐伎手持铜钹, 第二身手持竖笛, 第三身手持乐器难以辨认; 第二排右起第一身乐伎右臂夹持毛员鼓, 第二身手持拍板, 周围是观察乐舞的宴饮主客, 呈现出一片欢娱景象。

图1 莫高窟第445 窟北壁盛唐婚嫁图 (采自谭蝉雪主编《敦煌石窟全集:民俗画卷》,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1 年, 第107 页)

除了乐舞, 游艺活动也是宴饮的重要娱乐项目。 高启安根据P.3272 (11) 《丙寅年(966) 羊司付羊及羊皮历状》 记载的“射羖羊”, 认为这件文书为司空举办盛大宴会的历状, 指出“射羖羊” 是举办射箭比赛, 赏物为一只羖羊, 说明敦煌宴会中有赌射行为。①高启安《唐五代时期敦煌的宴饮“赌射” ——敦煌文献P.3272 卷“射羊” 一词小解》, 《甘肃社会科学》2011 年第6 期, 第207-211 页。S.6537V (7-8) 《上祖社条(文样) 》 记载: “社内不谏(拣) 大少, 无格席上喧拳, 不听上下, 众社各决丈(杖) 卅棒。”②宁可、 郝春文《敦煌社邑文书辑校》, 第56 页。社条中禁止社人在局席活动上划拳,表明在宴会活动上划拳是存在的。

宴饮活动中还有打马球活动, P.3451 《张淮深变文》 记载: “天使两两相看, 一时垂泪, 左右骖从, 无不惨怆。 安下既毕, 日置歌筵, 球乐宴赏, 无日不有。” 归义军招待天使时, 举办打马球活动以供天使宴饮时观赏。 敦研001 号《归义军衙内酒破历》记载: “ (四月) 十九日, 寒食座设酒叁瓮, 支十乡里正纳球场酒半瓮。”③唐耕耦、 陆宏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 第3 辑, 第271 页。寒食节宴饮期间, 乡里官员以打马球娱乐。

藏钩游戏亦是敦煌宴饮活动的娱乐项目。 岑参的《敦煌太守后庭歌》 记载: “敦煌太守才且贤, 郡中无事高枕眠。 太守到来山出泉, 黄砂碛里人种田。 敦煌耆旧鬓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 城头月出星满天, 曲房置酒张锦筵。 美人红妆色正鲜, 侧垂高髻插金铀。 醉坐藏钩红烛前, 不知钩在若个边。 为君手把珊瑚鞭, 射得半段黄金钱, 此中乐事亦已偏。”④[清]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 卷199, 北京: 中华书局, 1960 年, 第2056 页。敦煌太守在闲暇时间里举办宴饮, 藏钩是其宴饮活动的欢娱项目。

古代百姓一年四季从事耗费体力的农作活动, 在闲暇时刻举办宴饮活动, 能够品尝精美的食物、 欣赏悦人耳目的乐舞以及玩耍增添乐趣的游戏, 宴饮无疑是休闲娱乐、 放松身心、 缓解农事压力的重要调节方式。

二、 礼仪教化: 宴饮对礼的推行

《礼记·礼运》 记载: “夫礼之初, 始诸饮食。”①[汉] 郑玄注, [唐] 孔颖达正议《礼记正义》, [清]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 第3065 页。礼贯穿于宴饮活动的始终。 高启安根据敦煌壁画中的宴饮图像, 认为唐五代敦煌的宴饮坐向和座次反映了宴饮中尊卑观念的礼制。②高启安《唐五代敦煌的宴饮坐向和座次研究》, 第43-50 页。除了宴饮坐向和座次反映礼, 宴饮的其他方面也体现着礼。

敦煌地区对宴饮的称谓就不是单一的, 对于各种宴饮活动有着不同的称谓, 称谓蕴含着重要的文化内涵。 高启安对宴饮活动的称谓: “局席” “顿” “看” “斋” “小食”“中食” “筵” “餪脚” “解火” “解劳” 等做了解释。③高启安《唐五代敦煌人的宴饮活动述论》, 第68-73 页。这些称谓往往体现了宴饮活动的规模、 内容、 性质。 如“小食” “中食” 的区别非时间、 食物数量、 规模等, 而是饮食的等级, “解火” “解劳” 指对劳动者在劳动后的酬谢饮食活动。④高启安《唐五代敦煌人的宴饮活动述论》, 第70 页。宴饮活动的称谓亦体现着礼, 施萍婷指出使节来到敦煌, 设酒接风, 谓之“迎”; 接着设宴洗尘, 谓之“设”; 对长住使节的问候, 谓之“看”, 反映了当时归义军在迎来送往上的“礼”制。⑤施萍婷《本所藏〈酒帐〉 研究》, 第142-155 页。又如表示邀请他人参加宴饮活动的 “屈”, 体现了宴会主人对客人的尊敬,P.2641 《丁未年(947) 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宋国清等诸色破用历状并判凭四件》 “太子屈于阗使。” “屈” 表现了主卑客尊的礼仪文化。⑥杨立凡《敦煌归义军接待外来使者之仪探析》, 《敦煌学辑刊》 2021 年第3 期, 第206 页。唐五代时期敦煌社会官方民间对各种宴饮名称的使用已达成共识, 在寺院文书、 官方文书中记载了分不同场合使用宴饮称谓的情况, 宴饮礼仪成为一种风俗, 深入人心, 礼俗的重要作用是教化社会, 对宴饮名称的区分和使用在无形中发挥了教化作用。

在正式的宴饮场合, 宴请宾客时会发出宴请帖, P.3502V 《新集诸家九族尊卑书仪一卷》 中记载了《相迎宴乐书》 《正岁相迎书》 《社人相迎书》 《寒食相迎书》 《端午相迎书》 《冬至相迎书》。 这些皆是节日宴饮活动前的宴请帖样文, 如《相迎宴乐书》 中记载: “春迎时多, 无由披露, 今具单酌, 辄敢谘邀, 幸愿同欢, 请垂降愿。 诸贤尽集, 唯待明公, 专佇望。 谨奉状, 不宣。 厶乙状上。” 宴请帖样文的存在是当时敦煌社会流行宴请以帖的表征。 赴宴者赴宴前会写赴宴答书, 宴会后写答谢书。 P.3438V 《沙州官告国信判官将仕郎试大理评事王鼎状》, 其中(1) (2) 记载了王鼎宴后的答谢书,(3) 为赴宴的答书。

P.3438V (3) 《沙州官告国信判官将仕郎试大理评事王鼎状》 记载:

1.鼎启, 自违

2.钧念, 早换月华。 空积

3.攀缘, 莫谐卑抱。 今则叠劳

4.翰诲, 令再赴

5.筵, 兼从打颙, 倍增欣惬。 来日守门,

6.趋赴

7.台阶。 谨修状启

8.闻陈

9.谢。 伏惟

10.照察, 谨状。

11.十二月四日沙州官告国信判官将仕郎试大理评事王鼎状。①上海古籍出版社、 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 第24 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年,第207 页。

此为王鼎作为宾客收到宴饮邀请后对宴会主人的答谢书, 王鼎为中原使官, 奉命到沙州为归义军政权颁发国信、 官告, 此事发生在宋太平兴国五年(980)②王使臻《敦煌遗书中的唐宋尺牍研究》, 兰州: 甘肃文化出版社, 2017 年, 第130-131 页。, 启文一般是下对上、 卑对尊, P.3438V (3) 文书中, 王鼎因收到宴饮兼打颙邀请而写答谢书, 启文中先是“某启” 问候, 继而写明答谢事由, 最后“谨修状启闻陈谢, 伏惟照察, 谨状”,回复邀请的状文语言谦卑, 感谢之情溢于言表。

不仅上层官吏在宴会活动前会发宴请贴, 普通平民在举行宴会时亦会发函帖,P.3197V (1) 记载: “某启: 伏自间违仁重, 早已经换数旬, 便将蝶梦为凭, 倍生顶谒。 今则道属就寺宫备小饭□。 重? (望) 不[嫌] 卑及(微?), 来日辰似之间, 庶望光临。 谨状。”③上海古籍出版社、 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 第22 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年,第134 页。此为某寺和尚发出的私人宴会宴请贴, 在私人宴会中使用启状的形式, 能更好地表达宴会主人谦卑的态度。 社邑的局席转帖发挥了宴会请柬的作用,S.5939 《社司请社人赴局席帖》 记载: “社司转帖。 右缘张都头先罚局席造出, 幸请诸公等, 帖至, 限今月十日午时于主人家齐同, 捉二人后到, 罚麦酒壹角; 全不来罚席同前, 其帖立递(相) 分付, 不得停滞。”④宁可、 郝春文《敦煌社邑文书辑校》, 第314-315 页。不但通知了社人参加宴会的时间地点等, 又起到了宴会请柬的作用。 宴饮活动中的宴请帖及答谢书皆体现了主客之间礼让致敬的交往之礼, 主客交往之礼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重要礼仪, 官方及私人宴饮活动皆强调宴饮活动中要宾主互相礼让, 以建立符合礼仪文化和社会风俗所追求的人际关系。

在宴饮活动中须注意礼节。 S.527 《显德六年(959) 正月三日女人社社条》 记载:“或有社内不谏(拣) 大小无格在席上月宣(喧) 拳, 不听上人言教者, 便仰众社就门罚醴腻一筵, 众社破用。”①宁可、 郝春文《敦煌社邑文书辑校》, 第24 页。社条中明确规定了宴饮活动中不可有失礼义, 如在局席活动中有不敬尊长、 不分尊卑或喧拳等无礼活动, 则会受到惩罚。 作为宴饮活动中重要的食品酒, 不仅是提高欢娱气氛的重要佐料, 也可能导致酒后失礼的情况。 S.5818 《请处分写孝经判官安和子状》 就记载写孝经判官安和子在局席上喝酒后胡言乱语, 有失礼度。 宴饮活动中强调对长幼尊卑和礼法的遵守, 若不遵守就会受杖罚, 或罚一次醲腻局席, 醲腻指含荤腥的酒宴②王建军《敦煌社邑文书词语补释》, 《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2007 年第3 期, 第60-63 页。, 更有甚者会被逐出社内。 长幼尊卑是乡里秩序的主要方面, 长幼有序、 尊卑有别等礼法对于约束百姓有重要作用, 宴饮中对礼法的规定有利于维护人际交往的伦理秩序。

S.6537V (3-5) 《十五人结社社条》 记载: “一, 春秋二社旧规, 逐根原赤(亦)须饮燕, 所要食味多少, 计饭料各自税之, 五音八乐进行, 切须不失礼度。 一取录事观察, 不得昏乱事(是) 非, 稍有倚醉凶丽, 来晨直须重罚。 ……一, 凡为邑义, 虽有尊卑, 局席斋延(筵), 切凭礼法, 饮酒醉乱, 胸(凶) 悖粗豪, 不守严条, 非理作闹。 大者罚醲腻一席, 少者决丈(杖) 十三, 忽有拗戾无端, 便任逐出社内。”③宁可、 郝春文《敦煌社邑文书辑校》, 第51-52 页。在春秋社日的宴饮活动中要根据礼法行事, 录事负责监督醉酒失礼行为, 如有不遵守礼法者, 就算有尊卑礼仪, 不论长幼皆要受到惩罚, 宴饮活动中所强调的长幼尊卑之礼并非是年幼者对年长者无条件的服从, 而是长幼双方皆要遵守礼仪, 这应是当时社会规范。BD14682 《博望坊巷女人社社条稿》 记载: “自从立格已后, 便须齐齐锵锵, 接耗歌欢, 上和下睦, 识大敬小。” 即社众需上下和睦, 长幼互相尊敬。 可见当时社会所强调的长幼尊卑之礼不仅是年轻者对年长者的尊敬, 年长者也要注意言行, 行事不可失礼,尊卑之礼的规范是双向的, 而非仅要求年轻者听从年长者安排。

宴饮活动中主要推行主客互让致敬之礼、 长幼尊卑之礼, 宴饮活动既营造了祥和共乐的平等氛围, 又处处体现着人际交往的等级观念, 宴饮活动提供了一个传播和演练社会礼俗的场合, 规范了社会民众的行事及伦理道德, 起到了礼仪教化的作用。

三、 宴饮是归义军节度使维护政治秩序的重要方式

前贤对归义军时期敦煌的宴饮招待使节的政治功能多有论述,④郑炳林、 冯培红《唐五代归义军政权对外关系中的使头一职》, 《敦煌学辑刊》 1995 年第1 期, 第17-28页; 盛朝晖《 “细供” 考》, 《敦煌学辑刊》 1996 年第2 期, 第101-104 页; 冯培红《客司与归义军的外交活动》, 《敦煌学辑刊》 1999 年第1 期, 第72-84 页; 罗彤华《归义军期敦煌寺院的迎送支出》, 第193-224 页; 杨立凡《敦煌归义军接待天使仪礼初探》, 《敦煌研究》 2020 年第4 期, 第98-105 页; 杨立凡《敦煌归义军接待外来使者之仪探析》, 第205-208 页。但除了对外的招待使节, 对内归义军节度使利用宴饮活动传达政治理念、 进行社会教化、 收拢人心, 统治者通过举办或参与规范宴饮活动以达到社会治理的目的。

归义军时期, 敦煌的官吏系统由僧俗两界共同构成, 节度使常常会宴会僧俗官吏。P.3126 《还冤记》 记载: “中和二年(882) 四月八日下手镌碑, 五月十二日毕手。 索中丞已下三女夫作设于西牙(衙), 碑毕之会。 尚书其日大悦, 兼赏设僧统已下四人,皆沾鞍马缣缃, 故记于纸。”①上海古籍出版社、 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 第21 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年,第343 页。索中丞已下三女夫指索勋、 李明振、 阴文通等张议潮的三位女婿, 尚书指张淮深, 僧统指时任都僧统的唐悟真, 为镌碑完工, 张淮深及张议潮的三位女婿设宴招待都僧统唐悟真等人。②郑炳林、 郑怡楠《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 》,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 年, 第165 页。西衙为归义军节度使的衙府。 王惠民认为此次所立碑为《敕河西节度使张公德政之碑》③王惠民《敦煌佛教与石窟营建》, 兰州: 甘肃教育出版社, 2017 年, 第510 页。。 S.1655V 《白鹰诗》 记载: “时当无射之月, 感得素洁白鹰。 设僧俗中筵, 齐声贺之宝样。” 白鹰祥瑞现于敦煌, 尚书曹议金大设宴席, 宴请僧俗两界。 非正式的宴饮活动将上下有别的统治者与官员聚集一处, 暂时消减了上下层的等级差异, 拉进了彼此间的疏离, 营造了节度使与僧俗官吏同乐的氛围, 是统治者收拢人心的重要方式, 对于偏安一隅的归义军政权来说, 节度使与僚属同心, 是维护统治的重要基础。

归义军时期僧团频繁举行宴饮活动招待官员、 使者, 敦煌文书中记载了寺院参与僧团对归义军官员的迎、 看、 送、 纳等活动中所涉及的宴饮活动④陈大为《论敦煌净土寺对归义军政权承担的世俗义务(一) 》, 《敦煌研究》 2006 年第3 期, 第108-114页。。 如P.2049V 《后唐同光三年(925) 正月沙州净土寺直岁保护手下诸色入破历算会牒》 “麦叁硕捌斗, 西库内付酒本冬至岁僧门造设兼纳官冬坐局席并西窟覆库用” “粟壹硕贰斗, 卧酒僧门造设纳官用”。 此处纳官指僧团设宴迎接归义军衙内官员。⑤陈大为《论敦煌净土寺对归义军政权承担的世俗义务(一) 》, 第111 页。P.2032V 《后晋时期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 “粟叁斗沽酒, 天公主上窟迎顿用”, P.2049V 《后唐长兴二年(931) 正月沙州净土寺直岁愿达手下诸色入破历算会牒》 “粟肆斗, 卧酒就仓看指挥、尚书、 乡官、 众僧等用”, 僧官宴请的对象上至节度使及其夫人, 下至指挥、 乡官等,这些宴迎活动是归义军日常的政治活动, 承载着重要的政治意涵, 僧团以宴饮活动向归义军官方示好, 来换取政权对佛教发展的支持。 罗彤华指出寺院迎送使者是发挥宗教外交功能, 设宴招待统治阶层, 不仅是因寺院听命于节度使, 应也包括僧官欲从其中求得升迁等意图。⑥罗彤华《归义军期敦煌寺院的迎送支出》, 第223 页。

许多节庆活动会举行宴饮, 宴饮往往能推动节庆欢娱氛围, 归义军官方为节庆期间的宴饮活动提供支持。 敦研001 号《归义军衙内酒破历》 记载: “十九日, 寒食座设酒叁瓮, 支十乡里正纳球场酒半瓮。”①唐耕耦、 陆宏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 第3 辑, 第271 页。即归义军官方为寒食节宴饮提供酒。 S.1366 《年代不明(980-982) 归义军衙内面油破用历》 记载: “廿七日寒食坐(座) 设用: 细供一阡(千) 伍百八分, 胡饼二阡(千) 九百一十四枚, 胡食孚食俞八百八十六枚, 饩并(饼) 二百五十枚, 小食子面七斗, 油五升, 贴蒸併(饼) 面四石, 餪併(饼) 面四斗, 僧家饽饦面五斗, 油一升, 灌肠面八斗。 赏散酒户胡并(饼) 一百四十枚, 细供一分。 赏设司女人汉七人各中次一分, 十乡老面二斗、 油一升, 计用面五十三石三斗九升七合, 油一石七斗三升四合四勺。”②唐耕耦、 陆宏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 第3 辑, 第285 页。细供是归义军常用来招待贵宾的精美食物, 细供有一千五百多分, 胡饼二千九百多枚, 所用食物数量巨大, 说明此次寒食节宴饮活动参与人员众多、 规模隆重, 这是官方主持的宴饮活动, 官民共同参与。 官方宴饮规模盛大是统治者权威的象征, 隆重的宴饮活动为官方提供了向社会民众宣扬政治合法性的绝佳场合, 民众在具有政治意义的节日宴饮启发下, 潜意识里加深了对节度使的认同。

官方为祈赛活动中的宴饮支出食物, P.2641 《丁未年(947) 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宋国清等诸色破用历状并判凭四件》 记载: “ (六月) 七日, 使出赛马神设用, 细供叁伯伍拾分, 壹胡并 (饼), 食孚食俞壹伯柒拾贰枚, 又胡併 (饼) 壹阡 (千) 叁枚。”③唐耕耦、 陆宏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 第3 辑, 第610 页。S.3728 《乙卯年(955) 二、 三月押衙知柴场司安祐成状并判凭五件》 记载“刺史赛神付设司柴壹束” “十六日祭拜熟肉柴两束, 南城上赛神付设司柴壹束, 熟肉并烧石柽叁束”, 这是宴设司、 柴场司分别为祭神宴饮活动支出的食物、 柴火。 官方力量介入神圣性的祭祀活动, 为归义军统治者的政治合法性添加了神圣色彩。 节度使对于节日、 祈赛风俗中宴饮活动的支持, 不仅是宣扬施恩于民、 优待民众的统治理念, 也是施加政治影响的一种手段, 统治者潜移默化对基层百姓宴饮进行规范, 宴饮活动是统治者将自己权威深入基层社会的重要媒介。 节日宴饮活动是联结平民与归义军统治者的重要平台, 官民共同参与, 营造了官民同乐的社会氛围。

综上所述, 唐五代时期敦煌的宴饮在人际交往和休闲娱乐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宴饮活动扩展了百姓的社会交往网及改善了人际关系, 宴饮活动的音乐舞蹈和各类游戏是百姓放松身心的重要方式。 宴饮活动中宴饮的各类名称、 宴请帖、 宴饮内容、 宴饮过程及结束后答谢处处体现着对礼的推行, 主客互让致敬之礼、 长幼尊卑之礼是宴饮活动最推行的礼仪, 宴饮礼仪发挥了教化作用, 有助于构建和睦社会、 维护社会秩序。 宴饮活动也是归义军节度使进行社会治理、 维持政治秩序的重要方式, 节度使通过非正式的宴饮活动, 拉进与僚属及百姓的距离, 营造了统治内部太平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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