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广阳城,大唐兴衰地

2023-06-10 10:41张程
瞭望东方周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藩镇阳城乐府

张程

北京燕房线饶乐府站站台壁画(罗晓光/ 摄)

连接北京城区和西南房山的地铁“房山线-燕房线”是贯通大都市核心区和郊区卫星城的交通大动脉,承载着无数人的生计、梦想和悲欢。

地铁线上有两个站名“广阳城”“饶乐府”,很多人感到陌生,不知其名字来源和历史背景。事实上,“广阳城”和“饶乐府”是两个穿越历史保留至今的地名,它们封存了唐代重要的历史信息,成为观察晚唐藩镇的重要窗口。

唐代治所

广阳城是唐代羁縻州——归义州的治所,管辖包括饶乐府在内的北京西部部分地区。

北京所在的唐代幽州是中原王朝应对东北少数民族,尤其是两蕃(契丹、奚)威胁的边陲重镇。在战和之间,唐朝设立羁縻州安置归降的少数民族:“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诸蕃及蛮夷稍稍内属,即其部落列置州县。其大者为都督府,以其首领为都督、刺史,皆得世袭。”(《新唐书》)少数民族内附唐朝最重要的形式是以部落为单位,而羁縻州则成为接纳安置这些部落最重要的组织。

广阳城是唐代羁縻州——归义州的治所,管辖包括饶乐府在内的北京西部部分地区。

开元年间,幽州地区发生了一次较大規模的少数民族降附。“(开元)二十年(公元732),信安王祎奉诏讨叛奚。奚酋长李诗琐高等以其部落五千帐来降。”(《旧唐书》)按照每一帐六人计算,这批降附的奚族约三万人众,唐朝复设“归义州”安置他们。“归义州归德郡总章中以新罗户置,侨治良乡之广阳城。县一:归义。后废。开元中,信安王祎降契丹(奚)李诗部落五千帐,以其众复置。”(《新唐书》)唐代的“良乡之广阳城”一般认为就是坐落在今天房山区广阳城村的古城,位于唐代良乡县治(今房山区窦店古城)东北三十七里,与房山线地铁广阳城站区域大体重合。

饶乐府地铁站附近有饶乐府村。“饶乐府”是唐朝设立在塞外的奚族羁縻州都督府,“奚有五部,每部置俟斤一人为其帅。其后部有刺史,县有令长,其大首领号奚王。唐置饶乐府,以其王为都督。”(《册府元龟》)内附奚族酋帅通常官拜饶乐府都督。因此,饶乐府村极可能得名于进入幽州境内的奚族聚居点。1993年,当年率众归降的酋长李诗及其妻张氏合葬墓出土于饶乐府村西南约2500米处,进一步证明了饶乐府村得名于李诗一系奚族人。

考释李诗夫妻合葬墓出土的《唐归义王李府君夫人清河张氏墓志》,配合唐代传世文献,我们能够勾勒出约1400年前广阳城、饶乐府村一带奚族居民的结构概况,以及他们的去向。

酋长李诗家族延续部落传统,世袭了归义州的权力。张氏墓志记载,李诗死于开元廿四年(公元736)十二月二日,结衔为“特进行左武卫大将军归义都督府都督上柱国归义王赠开府仪同三司”。分析结衔可知,归义州升级为了都督府,或许管辖着多个羁縻州,治所广阳城极可能是当时幽州地区内附少数民族的政治中心;李诗获封“归义王”,体现了唐王朝对归降奚族的重视和对其上层经营的褒奖。据张氏墓志,李诗嗣子李献诚世袭了“归义王”,可能也世袭了归义都督府都督的官位。李献诚还是安禄山的女婿(《安禄山事迹》载:天宝九载“召禄山男庆绪及女婿归义王李献诚”)。李氏家族地位、奚族部落实力想必对这一桩婚姻助力良多。

《旧唐书·北狄传》中“李诗琐高”之“琐高”是仅次于李氏的实权人物,代表着另一个实力家族。据王策的研究,琐高是日后易定节度使张孝忠的父亲,同时李诗妻子张氏出自张琐高家族。

遥想将近1400年前,在广阳城、饶乐府这块东临永定河、西枕燕山的平原上,奚族、契丹等数以万计的内附少数民族落脚于此,开始从塞外游牧生活向中原农耕生活的转变。经过一二十年的繁衍生息,内附蕃族的第二代已然崭露头角,其中包括归义王的嗣子李献诚、乙失活部的张孝忠、怒皆部的王武俊等。

稳定的聚居还吸引了散居附近的其他内附两蕃民众前来投奔。幽州东北的营州(治所柳城,今辽宁朝阳)是唐王朝处置两蕃的另一重镇。内附奚人出身的李宝臣,祖上世居柳城,至他这一代辗转生长于幽州城旁。“李宝臣,范阳城旁奚族也。故范阳将张锁高之假子,故姓张,名忠志。”李宝臣家族很可能出自鲜州或崇州,而非归义都督府。但李宝臣自少年时代起就成为张锁高的假子,与归义都督府的两蕃民众拥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应该被李献诚、张孝忠等人接纳为了自己人。一个建立在相近民族成分和部落组织基础之上,伴随着共同迁徙、生活经历的少数民族群体,在幽州城旁的广阳城一带逐步壮大了起来。

成德建镇

安史之乱是中古中国的转折性事件,原本岁月静好的广阳城两蕃民众借助这一席卷神州的大事件,跳出幽州一隅,在中晚唐历史上挥洒出了浓墨重彩的画卷。

安禄山叛军以幽、营境内羁縻州的蕃族部落为核心、以边州军镇兵力为主力,辅以河北中部州县团结兵,而且裹挟的少数民族众多。研究显示:“安史之乱爆发时,处于河北北部幽、营地区的内蕃中,契丹与奚占有很大的比例。”

广阳城一带的两蕃便成了“核心中的核心”。这一方面是因为叛乱之前,双方联系比较亲密,安禄山收李献诚为养子、提拔张孝忠为偏将等。安禄山本人的胡族背景,也容易获得广阳城的天然好感。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李诗、张锁高所部内附入唐是安史之乱前幽州地区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少数民族内迁。其部落组织自然破坏得较少,战斗力甚强,自然成为安禄山依借的重要对象。李献诚、张孝忠、王武俊等人的部落极可能成建制地参加了南下叛乱,主力离开了广阳城。

出土于北京市房山区唐幽州卢龙节度使墓地的文物(罗晓光/ 摄)

安史之乱之与蕃族,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少数民族的勇武和骑兵提升了安史叛军的战斗力,根深蒂固的部落组织却使得安史集团的政治统一成为一句空谈。以部落为核心的叛军是一个相当松散的组织,天然具有分裂倾向。安史之乱持续八年,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父子四人各领风骚两年左右,而且四人都不得善终,直接或者实质上死于内部强力人物之手。内讧频发,恰恰是安史集团内部松散、强权林立的例证。

当安史集团大势已去之时,将帅纷纷叛离。南下的广阳城两蕃将帅们也选择了抛弃安庆绪、史朝义,投降唐朝换取最大的利益。该集团的领导权也从李诗-李献诚一系转移到了李宝臣(张忠志)手中。或者说,广阳城两蕃将士聚集到了李宝臣的周边。

史思明再叛后,李宝臣随之叛变,出任史阵营的恒阳节度使,常年驻守恒州、控扼井陉,最终于宝应元年(公元762)十一月丁丑以赵、恒、深、定、易五州降唐。丁酉,唐朝以张忠志(李宝臣)为成德军节度使。大名鼎鼎的“河朔三镇”之一的成德镇由此诞生,之后增领冀、沧两州,疆域最广时统辖七州之地。

安史之乱以后,归义都督府作为一级行政区划虽已湮灭无闻,但其属民及其后裔构成了李宝臣集团的核心力量。以恒州为核心的成德镇成为以广阳城为核心的归义州奚族、契丹人的新家园。

在安史之乱后初设的河朔诸镇中,成德镇拥有最多安史旧将与蕃族将领,自然也继承了以蕃族酋豪为核心的军政格局、复制了安史集团不稳定的结构性矛盾。成德镇成为“最像”安史集团的藩镇。“节帅-军将”模式是成德镇权力构造的主体,军政主导权掌握在大将手中,比如李献诚、张孝忠、王武俊以及杨政义等人,他们是决定成德镇政治走向的关键力量。

成德镇是以幽、营内附蕃族为核心创建并运转的晚唐藩镇。梳理两蕃人群的命运,可以为我们提供观察河朔藩镇的一个新视角。

成德分裂

初建的成德镇享受了十余年的和平稳定,但内部结构的天然不稳定性决定了这种局面不可能持久。问题随着首任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日益衰老而暴露出来。将帅用权,对成德镇节帅构成了潜在威胁,而李宝臣又有裂土分疆传诸子孙的私心。二者的矛盾渐趋尖锐。

李宝臣的对策是大肆屠戮将帅,试图暴力解决权力威胁,建立家族的世袭统治。王武俊因为韬光养晦,且身处藩镇核心恒州领兵,李宝臣-李惟岳父子需要借助他的武力而得以幸免。从日后的发展来看,暴力清洗依然没有摧毁将帅势力的根基,可见“节帅-军将”模式根深蒂固。

大唐王朝没有放弃利用河朔藩镇固有的矛盾来削弱藩镇势力。建中二年(公元781)正月,李宝臣去世,军中推举李惟岳为留后。后者向朝廷申请袭位。唐德宗决心趁成德权力交接之际削弱藩镇力量。朝廷拒绝授予李惟岳节钺,要求他离职归朝。李惟岳阻兵不受命,朝廷诏幽州节度使朱滔讨伐成德。外部和平环境消失后,成德将帅在战争压力面前自然会出现分化裂变,结构重组。

成德镇通过两次分裂,才最终奠定“一分为三”的格局。最初的权力结构通过两场战争达成新的内部平衡。战后,各方力量形成了新的均势。

从建中年间到唐末五代初期,成德、易定、沧景三镇格局维持了100多年。“节帅-军将”模式至少在成德、易定两镇持续运转,对政局稳定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迁徙至此的内附两蕃民众继续繁衍生息,最终融入了五代两宋河北的芸芸众生之中。

两蕃结局

幽营地区羁縻府州的少数民族为安史“一切驱之为寇,遂扰中原”,“至德之后,入据河朔,其部落之名无存者”。

部落名号逐渐消亡,从酋豪们纷纷改易汉姓时便开始了。部落之名无存并不等同于部落组织的消亡。部落组织始终是成德、易定诸镇军政结构的有机成分,部落民众依然构成节帅、军将的重要权力基础。出土的易州军将曹太聪墓志(《高阳军马军十将曹太聪墓志》)显示曹太聪及其家人是汉化突厥化粟特人,他们率领的舍利府部落是易定镇节帅控辖的胡族常驻军、一支汉化的粟特裔组成的劲旅、卫戍易州的辅助军事力量。

同时,这些部落民众的汉化也是不可逆转的。出土墓志显示他们开始自觉而持续的攀附汉族郡望。据张孝忠的族人张锋墓志描述张孝忠“薄清河之旧望,诮范阳之本宗”。范阳被视为张孝忠家族的“本宗”,表明他们不忘广阳城的原居之地;攀附“清河张氏”,则抹去了张孝忠家族的族源,混入了汉族谱系。

与李诗同为奚族的杨氏家族成员杨万乐墓志自称家族源自弘农杨氏,“自高祖、祖、考,漂流朔裔,转徙范阳……今为范阳人也”。另一位成员杨膽的墓志同样攀附弘农杨氏,但“曾祖及祖”出于“史籍已载”的“幽冀盛族”。攀附郡望可视为少数民族汉化的表现,最终,在民众汉化、社会流动、战争损耗、将帅归朝等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从广阳城归义州迁徙而来的两蕃民众和其他少数民族一道,与汉族逐渐融合成新的河北居民。

成德镇是以幽、营内附蕃族为核心创建并运转的晚唐藩镇。梳理兩蕃人群的命运,可以为我们提供观察河朔藩镇的一个新视角。

在河朔藩镇形成史的研究中,学者李碧妍已经从组成人群的角度切入观察藩镇的性格特征:“河朔藩镇在本质上其实也仍是安史集团的后身。换言之,虽然他们是安史叛乱真正的受益者,但也同样是叛军内部矛盾的接手者……在处理这些危机的过程中,他们奠定了未来河朔藩镇性格的基调。”一个政治实体的性格是由创立群体所决定的,之后少有根本变动。李宝臣、张孝忠、王武俊等人创建了成德镇,也塑造了成德镇的性格,决定了十余年后的分裂和几百年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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