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2023-06-15 07:21程善明
参花(上) 2023年6期
关键词:柳叶眉老铁小狗

老邢神情恍惚地盯着电话发呆。他已经三天没出门了。他在等儿子的电话。

这辈子,老邢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儿子。四年前,儿子出国了,到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读书去了。读了硕士读博士,再有半年博士就要毕业了。

“咚咚咚,咚咚咚!”一大早,门像擂鼓似的传来巨大的声响。老邢眼珠转动了一下,紧接着又闭上了,像尊雕塑似的依旧坐在那把破旧的藤椅里一动不动。依偎在身边的旺旺腾地起身,它知道是铁大爷来了。每次来,铁大爷都把门擂得震天响。见没有动静,旺旺扭头看老邢,老邢绷着脸,闭着眼,没有任何表情,知道老邢还是不想给铁大爷开门。它不知道为什么不开门,三天了,铁大爷每天早晨来敲门,老邢就是不给他开。旺旺盯着老邢看了一会儿,随即又依偎在他身边。旺旺不明白老邢这是怎么了,这几天一直望着电话出神。

老邢和老铁是上下楼的邻居,老邢住四层,老铁在他头顶上的最高层——五层。

之前,老铁隔三岔五地来一次,最近也不知抽什么风,几乎天天来。每次来,一进门,就“嘿嘿嘿”地从口袋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烟,然后,双手毕恭毕敬地塞到老邢手里,再迅速地掏出火机点上。整个一副低三下四摧眉折腰的架势。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老铁还始终瞄着老邢的脸。如果老邢的脸是晴的,他会坐在椅子的一角,跟老邢聊两句,说是聊,基本上是老铁一个人在说。无非是厂里的那些老哥们儿谁家的儿子离婚了,谁家的闺女找了个有钱的人家,大壮修车铺的生意又多么好了,小美的蔬菜店又扩大了,他们又给他送来了什么东西,孙子、外孙女在幼儿园又得了什么奖了之类的话题——老铁讲,老邢垂着眼皮似听非听。聊着聊着,倘若看到老邢心不在焉,或者有了厌烦的情绪,他会及时住口。如果一进门就看到老邢的脸是阴的,他绝不会坐下,而是站在那里打着哈哈跟老邢抽烟,一支烟没抽完,突然间像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找个借口就走。

老铁名叫李铁柱,长得高高大大,和黑铁塔似的。他和老邢是技校一个班的同学,毕业后一起分配到毛巾厂,又一起分配到了织造车间。

以前他俩可不是这样,好得像穿了一条裤子,亲得像一家。

那还是他们住平房的时候。宿舍区平房一排一排的,都是连脊的。每家两小间,门口一侧有间小厨房,大多数是厂里给年轻职工安排的宿舍。

那时候,老铁刚把老婆韩玉英从农村接来。老铁搬来时,是四口人:老铁和韩玉英,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龙凤胎,男孩叫大壮,女孩叫小美。比老邢的儿子大两岁。之前,韩玉英在农村老家,伺候公婆并养老送终后,带着两个孩子来与老铁团聚。

老铁刚搬来的头几年,韩玉英还没有做生意,一家四口吃老铁一个人的“粮本”。不到月中,粮本上的“计划”就吃光了。老邢和妻子柳叶眉是双职工,加上儿子,每个月粮本上都有结余,老邢就让柳叶眉把自己家的粮本送过去,“去,到粮店买点粮食。”

有时候,这边包水饺,叫儿子,“给那边端碗去。”那边烙大饼,叫大壮或小美,“韭菜馅的,鲜,给那边送张去。”

这边叫儿子,“去,叫你铁大爷来喝两盅。”小家伙一蹦一跳地跑过去,小大人似的,拿手指着老铁,一本正经地说:“俺妈炒好菜了,俺爸叫你过去喝酒。”

那边叫大壮,“去,请你邢叔过来。”大壮垂着头,两只手在腹前绞着,怯怯的,像蚊子哼哼似的,声音低得让人几乎听不见,“叔,俺爹叫你去。”

俩男人在外间喝酒,两个女人坐在里间的床上,一个手里织毛活,一个给孩子补衣裤,耳朵却始终支棱着,听着两个男人胡吹瞎嗙。說着说着,话题就下了道,两个女人撂下手里的活,一边掩了口笑,一边骂道:“又不说人话了!”

有时候,等着在小区里疯跑的孩子回来睡觉,晚了,这边喊:“熊孩子怎么还没回来?”

那边答:“别等了,挤一起睡了。”

儿子虽然小,但是调皮捣蛋,不是被这个打了,就是跟那个闹了。如果吃了亏,大壮闷不声地举拳就打。被打的孩子家长找上门,老铁抬手就要揍大壮,大壮说:“俺不能看着弟弟被人欺负。”老铁悬在空中的拳头像只吊着的葫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咚、咚、咚”,随着上楼的脚步声远去,老邢闭着的眼睛微微地睁开了。老邢不想见老铁,一眼都不想。

如此亲近的两个人,如此幸福的两家子,如何变得这么生疏了?话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那时候,老邢是改机班班长,老铁是保全班班长,两个人都是车间的技术骨干。这一年,车间里有个工段长要退休了,两个人都有可能当上这个工段长。对此,两个人也心知肚明。但是,谁也不说,喝酒时也从来不唠这个话题,就像根本没有这回事,或者,谁也不在意这个职位。有一天,厂组织科科长找老邢谈话,虽然没有明说让老邢当这个工段长,但是,一直瞄着这个工段长职位的他,从组织科长的话里话外听出了这个意思。最后,科长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别辜负了组织的信任。”那一段时间,老邢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本来就早出晚归的他,晚上还经常到车间里转转,有时还情不自禁地哼哼几句。

不知道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老邢的过分表现引起了大家的猜测,改机班的那帮弟兄们都嚷嚷着让老邢请客。该请的客请了,该喝的酒喝了,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很久了,就是组织科科长跟他谈话也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天天掰着指头算时间,天天盼着早一天走马上任。组织科科长来车间宣布任命的那一天,他坐在最前排,就等着从组织科科长的口中吐出“邢广成”三个字,就等着大家祝贺的掌声了。没有料到,从组织科科长口中吐出来的竟然是“李铁柱”。当时,老邢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头,炸了;人,僵了。他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就是到现在,他也想不起来当时怎么走出会议室的。

那件事之后不久,有人发现,老邢和老铁两家中间多了堵墙。

老邢几次颤抖着伸出手抓话筒,已经够着了,才发现电话并没有响铃——他太想儿子了。心想,哪怕与儿子说上一句呢!其实,他有一肚子话要跟儿子说。

儿子那边与这里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以前,儿子忙起来就忘了时差,有时候白天来电话,有时候半夜三更来电话,害得他着急忙慌地下床,连衣服也顾不上穿。老邢抬头瞄一眼墙上的表,这个时候儿子还在工作或者学习吗?老邢死死地盯着电话,几次要给儿子拨打电话,一只手紧攥着话筒,一只手悬在号码盘上愣神,几次要拨,又几次无奈地将话筒放下。两个月前他给儿子打电话时,儿子告诉他,快毕业了,学业很紧张,倘若有事,儿子会给他打电话的;如果没有特殊事情,这段时间,不要再跟他联系。

他有事啊,他有重要的事情要给儿子说。

旺旺饿了,要吃饭。它抬起头,想提醒提醒老邢,见老邢的眼珠子就要鼓出来了,铁青的脸紧绷着,没有一丝笑模样,它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不得不收敛起来。这几天,老邢不但不跟它说话,不带它出去玩,连饭也不吃;不但他自己不吃,也不按时给它吃,如果不提醒,恐怕早就把它给忘了,更别说给它洗澡了。

旺旺是条小狗,是半年前老邢捡来的。那天,下着雨,雨很大。老邢从医院急匆匆地赶回来。由于事先没听天气预报,老天爷也没有任何预兆,所以老邢没有带雨具。当老邢快要进小区时,看到街上一只白色的小狗被突然而至的大雨吓坏了,像个走失了正在四处寻找家的孩子,在雨地里哼哼唧唧地打转转。那时,老邢已经过去了,又折了回来。他抱起已经淋透了的小狗,躲在大树底下等了一会儿,看是否有人来找。等了一会儿,不见来人,就把小狗揣进怀里抱回了家。

“咚,咚,咚!”铁大爷下楼来了。不知道铁大爷是否又来敲门,它警觉地竖起两只小耳朵,静静地听着。果然,咚咚咚,“老邢!”咚咚咚,“老邢!!”敲门声和叫喊声震动着它的耳膜。它从老邢的身边再一次跃起身,扭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老邢。见老邢那双瞪着的大眼睛,又缓缓地合上了,知道老邢还是不想给铁大爷开门。它摇动着尾巴,一会儿看看门,一会儿又看看老邢,有些不知所措。

“中秋节也不闲着,老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上了楼,旺旺才极不情愿地又依偎在了老邢身边。

“唉,”老邢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真是越烦越添乱。他心里越想着儿子,老铁却越给他添堵。老铁来干吗,不就是显摆显摆他家里的那点破事吗?老邢觉得老铁阴魂不散,老是缠着他。“这辈子摆脱不了了。”他心里恨恨地想。

不是冤家不聚头。儿子上初中那年,厂里分了最后一批房子。说起来事有凑巧,也是冤家路窄,抓阄时,老邢和老铁又抓成了上下楼的邻居。为这事,老邢骂自己骂了好多年,骂自己手臭,也骂老铁阴魂不散。一直骂到儿子上了大学。

那时候,上下楼住着,别提有多么别扭。每次下楼,他都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楼上是否有老铁家的人下来;上楼的时候,也要先看看楼下是否有老铁家人的车辆,如果有,再听听动静,没有动静,就像兔子似的疾速地跑上去。如果赶巧了,在楼道里或小区里撞见了,要么低下头,相互侧着身子过去;要么拐个弯,相互避开。别扭得不只是老邢和老铁两个人,就连家人都跟着别扭。柳叶眉多次说,换个地方住吧,天天像防贼似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可是,住在这里,儿子上学方便,学校又好,老邢说,等儿子上了高中再说吧;儿子上高中了,也在附近,还是重点高中,每当柳叶眉再次提起此事时,老邢都无奈地说,儿子上了大学再说吧。可是还没有等到儿子上大学,厂子却破产了。

厂子破产,老邢非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沮丧、失落、恼怒,反而是高兴,是扬眉吐气。他高兴地三天三夜没有睡着觉——老天爷终于开眼了,他终于和我平起平坐了!当他在路口给商家发宣传单、蹬着三轮车给家具市场送货的时候,每每看到老铁和大壮撅着屁股蹲在路口修理自行车,韩玉英和小美在街头卖菜的时候,心里就乐开了花——哼,撅着腚干吧,将来我儿子一个月比你们一年挣得都要多!

老邢两口子东一头西一头地打零工,做这样那样的小生意,供孩子上学和维持家庭生活,哪里还有钱再换房子。让老邢愧疚的是,直到柳叶眉死,房子也没有换成。

柳叶眉是去年中秋节前去世的。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公路边上卖韭菜盒子。炸韭菜盒子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一头栽在地上。救护车来了以后,人就不行了。大夫说,柳叶眉是脑干出血。

柳叶眉去世时,儿子正在做一个课题,没能赶回来。

柳叶眉的去世,对老邢打击很大。柳叶眉在世的时候,老邢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买米买菜、洗衣做饭,抹桌子擦板凳、打扫卫生,与他一概无关。柳叶眉虽然性子直,脾气倔,平时也常常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惹得他着急生气,可是,老邢早就已经习惯了呀。现在倒好了,没人惹了,没人洗衣做饭了,也没人跟他说话了。老邢整个人像被掏空了,心空得泛着回声。老邢懒得洗衣做饭,懒得清理卫生,他常常对着门、对着窗、对着天花板——对着墙上柳叶眉的照片自言自语:“你这会儿在干什么?吃饭了嗎?天凉了,多加点衣服。”

“那边好吗?有熟悉的人吗?知道你和我一样,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说着说着,不由得泪水涟涟了。

老邢觉得像被遗弃在了荒凉的孤岛上,到处都静悄悄的,静得心里发毛。白天,他不再待在家里,而是到街上四处游走。人们发现,一向干净利索的老邢变了:头发凌乱,衣着邋遢;走在街上,两眼空空。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他竟旁若无人般过去。以前,每逢星期天,大壮、小美带着一家大小来看老铁,楼上像开了战场,大人呼,孩子闹,烦得老邢拿拖把捅天花板,用擀面杖敲暖气管;现如今呢,老邢那个羡慕啊,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砸脚面上了!

那条小狗,改变了老邢的生活。自从有了那条小狗,老邢不再天天到大街上四处游走了。

之前老邢没有养过狗。把小狗捡回来的时候,他怕小狗感冒了,就给它洗了澡,用电吹风把毛发吹干了,想着改天找到失主,把它送回去。谁承想,洗过澡、吃过食的小狗,一下子跟老邢亲近了。老邢想儿子,每次呼唤儿子的乳名时,它都会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都会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他的手,或者,伸出爪子跟他握手,给儿子说的话好像它听懂了,好像说的就是它。四目相对时,感觉就有了,心也通了。之前,每当老邢看到那些怀里抱着猫、手里牵着狗、对猫对狗儿伢妮地叫着的,心里就来气:这不是人畜不分了吗?他弄不明白,人怎么都活颠倒了呢?但是,这天,他却一下子喜欢上了它,他决定不再把它送出去了。它就叫了儿子的乳名,它就是他的儿子。

每天,老邢都会在家里跟旺旺玩,给他啦呱,给它洗澡,偶尔也会带它到小区、到街上转转。他给它说得最多的是那个旺旺的事。他把旺旺揽在怀里,脸对着脸,用手轻轻地梳理着它的毛发:“那小子从小就调皮,就机灵,坏心眼一大包。你知道他怎么发坏吗?”老邢深情地看着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说。旺旺像探究别人隐私似的兴奋地吐吐小舌头,意思是:“快讲呀,怎么发的坏?”老邢轻轻地拍着旺旺的头,故意卖起了关子。旺旺伸出两只前爪给他作揖,老邢满足了,嘿嘿两声继续讲:夏天里,他跟大壮小美他们在小区里玩捉迷藏,捉人的时候,他明明偷看见大壮藏在了别人家冬天引火用的棍棒后面了,却假装不知。他一边大声喊大壮,藏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着你,一边拿根小棍使劲地往藏在棍棒后面的大壮身上乱捅。他越喊、越捅,大壮就觉得隐藏得越隐蔽,也就越高兴。最后,大壮实在忍受不住棍子乱捅和蚊虫叮咬的两面夹击,“哎哟”一声自己跑出来举手投降了。说到这里,还没等旺旺眨巴着眼睛反应过来呢,老邢自己先嘿嘿地笑了起来。旺旺似乎没过瘾,又伸出两只前爪给老邢作揖,让老邢继续讲。老邢说,冬天呢,小伙伴们满院子找啊找啊,上天入地地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了什么地方。天已经很晚了,小伙伴们也气馁了,满院子旺旺旺旺地喊,说认输了,让他自己出来。你说,老邢对着旺旺的眼睛,这小子藏哪里去了?旺旺又吐了吐小舌头,似乎着急地问,藏哪里了?藏哪里了?老邢狡黠地嘿嘿一笑,他把中指抵在拇指上,然后,中指迅疾地弹向旺旺的小脑袋,就像当年弹那个旺旺一样,弹得旺旺直咧嘴,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时候,他年轻,不懂得怎么疼孩子、爱孩子。高兴了,稀罕了,就给那个旺旺一个脑瓜崩,没轻没重的,经常弹得孩子哇哇哭。这小子早跑回家钻被窝睡大觉去了!旺旺高兴地又是吐舌头又是作揖,老邢也来了兴致,接着讲,儿子上小学第一天就把书包丢了。那天中午,当他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时,他妈问,书包呢?你猜他怎么说。出学校大门时还在肩上呢,不知道这会儿跑哪里去了!你说,就是这么个家伙,谁能想到后来学习越来越好,年年三好学生。在人家都拼着命地备战高考的时候,他被大学提前录取了!

旺旺看到,每次讲到儿子,老邢都眉飞色舞,满眼的幸福,满脸的自豪,满心的陶醉。讲完后,他却长时间坐在那里,对着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发呆,看着看着,眼里噙满了泪花。

每天,老邢都在说那个旺旺的事。开始,老邢说,旺旺依偎在他怀里仔细地听。可是,每天都是那个旺旺,每天都是那个旺旺,耳朵里都起茧子了。它把那个旺旺长什么样、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穿什么都记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老邢这么爱唠叨,烦不烦啊?!

那天,老邢带着旺旺在小区里玩。他冲着正在玩耍的小狗喊:“旺旺,别玩了,回家。”早就等在那里的老铁,好像恰巧路过似的,听到这里,猛地愣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个老小子,怎么把俺侄儿的名用在了狗身上?”

老邢不理,拽着旺旺往回走。

老铁快步走到了老邢和旺旺的前头,眼睛看着老邢,却对着旺旺说:“从俺侄儿那里论,你得叫我铁大爷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他从医院回来,看到楼前围满了人。原来,他们车间的一个老哥们儿,死在了家里。那个老哥们儿的孩子在外地工作,他一个人孤身在家,也不知死了多长时间了,等楼道里已经臭气熏天了,邻居才拨打了110和120。他看到,老哥们儿侧身躺在地上,嘴巴张得老大,整张脸都爬满了蛆,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地。后来,无论医生再怎么掰,也无法将那条胳膊归拢。躺在担架上的老哥们儿,那只手直直地戳向天空,好像在呼唤着什么——从那时起,老邢心里的那个结就像打了个死扣。

老邢又恢复了往昔的生活状态。每天抱着旺旺游走在大街上,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晚上,眼皮打架了,眼睛睁不开了,才不得已回家。他实在不愿意回这个没有“家人”的家。回来了,他把灯全部打开,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灯,整夜整夜地亮着,电视,整夜整夜地响着。躺在床上,他想起儿子就想起妻子,想起妻子就想起儿子。以前,他除了忙碌就是忙碌,从来没在意他们的情绪,没在意他们的感受,也没有在意他们的存在。他怪自己太粗心了。而现在,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有时候,他干瞪着眼,整夜整夜地不敢睡,怕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感觉黑夜长得没完没了,宽得无边无际。手一摸,脸上湿漉漉的。

他把旺旺的窝搭在自己的床边。只有旺旺陪着自己了。

四天前,是柳叶眉的忌日。老邢来到墓前,一边烧纸,一边跟妻子说:你一个人到那边享清福去了,再也不用受委屈了,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忙活了——说着说着,眼里就噙满了泪花。老邢又说,儿子昨天来电话了,说他在国外学习好,生活好,说他很想念你,再有几个月就会回来看你了;老邢还说,我天天吃得饱,睡得着,你让我锻炼身体,我都记得,天天锻炼,你看,身体棒棒的——老邢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柳叶眉旁边那个留给自己的墓穴,继续说:“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寂寞,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来陪你的——”

老邢说话的时候,旺旺像懂事的孩子,趴在墓前,仰望着柳叶眉的照片,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老邢踉踉跄跄地走出墓地,身子一歪,瘫软了下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整个身子像张弓似的蜷曲起来,筛糠一样抖动着,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摔碎了。

看着老邢痛哭流涕的样子,旺旺的眼里也噙满了泪花,一边“呜呜呜”低垂地叫着,一边拿脑袋在他身上蹭,像是陪着老邢哭,又像在安慰老邢。

有些话他没有跟柳叶眉实说。其实,儿子已经两个月没有给他来电话了。两个多月前,他给儿子打电话的时候,儿子告诉他,博士毕业前这段时间很忙,学业很紧张;儿子还说,毕业后,他想留在国外工作。当听到儿子说毕业后要留在国外工作的时候,老邢心里当时就打了个结。

这段时间,他想儿子,想给他打电话,还怕耽误他的学业,但是,儿子一旦把他的决定变成了现实,又怕一切都来不及了。他本来以为,妻子的忌日,儿子无论再忙也会给他打个电话的,让他代表自己来看望母亲。按照当地风俗,亲人的第一个忌日,孙男嫡女都要到坟上祭奠的。即使有特殊原因,也会通过其他方式,表达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可是,他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儿子的电话。他想,是不是儿子忙得耽搁了,他相信儿子一定会来电话的。儿子来电话时 ,他会将心里的话好好给儿子说说,哪怕他再忙,哪怕只让他说一句,他都会说:“儿子,毕业后回来吧!”

“咚咚咚,咚咚咚!”老邢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的,丝丝縷缕的,空灵、轻盈、柔弱;他感到旺旺也像以前那样调皮地拉扯他的裤脚。旺旺饿了吧?

“爸,我回来了!”

儿子回来了——他一切都没有变,还是原来那样高,那样白,头发有点自来卷,随他的妈妈,一双闪烁的大眼睛也还是那么清澈。儿子冲着他甜甜地笑,他也冲着儿子笑。爷儿俩笑得那么热烈、那么灿烂、那么开心。笑着笑着,他猛地扑过去,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他,搂着他,生怕跑了似的……

“醒了!醒了醒了!!大夫,大夫!”迷迷糊糊中老邢听见有人在叫喊,声音急促。他太累了,甜甜美美地睡了一大觉。他想睁开眼,好像觉还没睡透,眼皮仿佛千斤重。他使劲地睁,使劲地睁——渐渐地,他看到一颗颗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吊在眼前。渐渐地,那一颗颗“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逐渐清晰了起来。有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有——还有老铁和他傻大黑粗的老婆韩玉英,还有大壮和小美。挤在人群中间的老铁最惹眼,弓着身子,像个煮熟了的大虾。他们脑袋挤着脑袋,一张张脸都倒扣着,惊讶、激动和兴奋的表情不断地变化着。

“哦——”老邢缓缓地望着四周,愣了很长时间,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他想抬起手,努力地抬了两下,没有抬起;他想说点什么,嘴角一边被面部扯动着朝一边翘起,一边挂着条长长的水线,只能“哦——哦——哦——”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作者简介:程善明,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短篇小说10万余字。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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