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裁员潮,硅谷不相信眼泪

2023-06-15 01:38张司钰
第一财经 2023年6期
关键词:林果裁员亚马逊

张司钰

硅谷裁员潮,就像是一场大型的“蝴蝶效应”实验。2022年10月末,完成440亿美元Twitter收购计划的马斯克曾表示,即使只剩一半的员工,公司仍能维持运转。随着美联储不断加息,华尔街希望听到更多此类“降本增效”的故事。

2022年11月,在Meta宣布裁撤约13%、超1.1万名员工,成为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后,无论是亚马逊、Google等技术大厂,还是Stripe等曾获高估值的初创公司,无一幸免。

据美国追踪裁员数据的网站Layoffs.fyi不完全统计,如果把2022年年初部分公司的零星裁员算在内,2022年共有1219家技术公司有过裁员,波及16.46万人。而截至今年5月17日,被裁员工数增加到了35.73万。其中,零售部门在2022年受到的冲击最大,消费部门次之,出行部门所受震荡最小。

不过好消息是,裁员即将进入尾声。从数据来看,经历了2023年1月的裁员高峰后,裁员人数呈指数级回落。来自亚马逊的一位知情人士告诉《第一财经》杂志,7月公司将有第三次大裁员,规模预计在1万人左右,主要集中在那些至今尚未盈利的部门。如果经济没有变得更糟糕,那么这将是亚马逊在2023年的最后一次裁员。

2022年1月至2023年5月技术公司裁员情况

数据来源:Layoffs.fyi 注:统计时间截至2023年5月17日。

裁员就像“幻肢痛”,很多亲历过硅谷裁员潮的华人都有这种感觉:被裁员的痛苦毫无减弱地延续到了下一份工作中。虽然风波将息,北美就业市场已经水涨船高,要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比过去艰难许多;与此同时,解决“身份问题”的需求也更为迫切了—持有H-1B签证的他们已经在失业时用掉了部分宽限期,下一次被裁可能意味着必须离开美 国。

裁员带来的影响不可逆,不过对于多数华人而言,日子虽不如以前轻松,但还没到离开的时候。本期我们采访了5位亲历裁员潮的华人,一同回顾在这个灰色的冬春季,硅谷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被彻底改变。

一边裁一边招,北美就业市场水涨船高

过去两年里,技术公司疯狂扩招。从2019年到2022年,Meta的员工人数几乎增加了一倍,有知情人士透露,大约一半的员工从未经历过公司的典型绩效评估周期。亚马逊更为夸张,2022年年末,该公司的员工人数达154.1万,约为3年前的3倍。

2020年以来技术公司裁员行业分布

数据来源:Layoffs.fyi

2021年3月,亚马逊曾宣布招聘7.5万人,半年后又宣布招聘10万人,2022年4月再次宣布招聘7.5万人,其招聘网站一度有超过5.7万个空缺职位,大部分岗位需求集中在软件开发上。软件工程师唐毅就是在2022年8月获得亚马逊的offer,据他观察,当时一同参与暑期实习的实习生,大约有70%的人都拿到了offer。

与疯狂扩招相对应的,是公司高昂的费用支出。2022年年末,亚马逊的营运费用为2129亿美元,同比增长了23.35%。与此同时,公司的净利润却下滑了108.16%,在美国经济形势不乐观、业务不确定性加强的背景下,公司只能通过裁员降低成本。

从去年11月到今年4月,亚马逊已经裁掉了2.7万人,从配送中心工人、技术人员到企业高管,涉及设备、零售、广告、Twitch直播、电子游戏等团队,就连公司增长最快、利润率最高的云计算AWS和广告业务也没能躲过。

有分析师曾表示,今年1月和3月亚马逊的裁员总数占公司员工总数的8%左右,假设裁撤一名员工每年可以节省约25万美元成本,那么减少2.7万名员工意味着每年将节省约60亿至70亿美元成本。考虑到亚马逊2022年的营业收入约320亿美元,通过裁员节约的年化成本相当于2022年营收的19%至22%。

但是,即使在2022年裁了那么多人,大多数技术公司的员工数量仍然庞大。2022年亚马逊的员工总数相较于前一年下降了4.17%,但仍远高于2020年;另一技术大厂Meta,尽管2022年11月曾裁员1.1万人,其员工人数还是同比增长了5%。

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一些业务需要“断臂”,一些业务则需要“供血”。唐毅告诉《第一财经》杂志,一边裁员,一边招人的情况在亚马逊很常见。拿到offer 4个月后,唐毅也“不幸”接到了延迟入职至2023年7月的通知,当时和他同期延迟入职的还有很多人。但同时,唐毅也观察到,“从2023年1月至今,每周都有新人不断入职,不论是通过社招还是校 招。”

5位受访对象中,没有谁能说出所在公司的裁员逻辑,“混乱”是他们对此的共同评价。有的公司会评估业务的发展前景,非核心业务或是难以获得较高回报的业务有可能被全组砍掉;有的公司则将裁员比例平均分配到每個小组头上,工作年限比较短或是表现比较差的员工会被裁员。

“因为裁员名单不是直属manager定的,可能是老板的老板或者更高级别的人定下来的,他们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裁谁,裁了这个员工会不会对整个业务产生影响。”此前,唐毅已经和小组领导确定了入职后的工作安排,延迟入职打乱了全组的计划。

2022年至今,Meta、Google、亚马逊裁员情况

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对于突然被裁,杨一澜表达了同样的错愕。此前他在一家提供实时数据处理服务的公司工作了一年多时间,并在去年12月因为表现优异升职加薪。但还没过一个月,杨一澜就一头雾水地收到了裁员邮件,“12月的时候,CEO还跟大家说目前我们没有裁员,刚过完春节,裁员就轮到我了。”

据杨一澜观察,公司整体裁员比例为8%,在他们小组,比较贵的员工会被最先裁掉。“我们公司裁员的方式是比较自上而下的,我老板还有我老板的老板都不知道要裁员,在裁员的决策过程中,他们也没有被问任何的意见。”杨一澜说。

这场裁员潮打破了北美就业市场的供求平衡,每个月都有上万人失业,同时也有更多人焦虑是否会失业,当这些人同时涌入市场,求职门槛被抬得越来越高:竞争同一个岗位的人变多了,专业对口几乎成了硬性要求。一年半以前,在市场比较火热的时候,一个较好的职位可能有三四百人投简历,最终剩下一百个人进入电话面试,但现在这个基数变成了上千 人。

“我上次找工作的时候,只要之前做的工作和新工作有一点点联系,HR可能就会给你一个面试的机会,但我被裁之后找工作,基本上如果公司招聘的关键词和我之前做的相关性没有达到60%,投出的简历就根本没有下文。”杨一澜说。截至4月入职,杨一澜一共拿到了3个offer,走的都是领英内推渠道,自己海投的近130家公司则少有回音。

原本鲜少有人看得上的印度外包公司(Indian Consulting Companies,简称ICC)如今成了“香饽饽”。原先,这些技术软件开发领域的外包公司因只能提供不到技术公司一半的薪资而被当作保底选择。如今,因为这些公司能开工作证明,也成为不少被裁华人的目标。唐毅听说今年ICC已经收到了斯坦福、卡耐基梅隆毕业的学生的简历,“曾经大家把ICC作为退路,今年都挤破了头去。但现在也不像过去做几道题就能过,有时候面试都过不了,因为市场上人太多了。”

不过,一些大公司在裁员的同时也会提供“内部调剂”的机会。亚马逊游戏部门的员工温文在今年4月初被裁员,两周后,她就拿到了亚马逊其他组的面试机会。“内部转会稍微简单一点,虽然我还是要接受5个面试官长达一个小时的面试,但和去其他公司面试相比还是简单很多,我可以直接给他们看在亚马逊写的代码、文档。”

被初创公司裁员的员工就没这么幸运,为拿到一个offer,他们往往需要更加拼尽全力。2021年8月,林果成为一家智能技术初创公司核心业务组的软件工程师。此前她对技术大厂裁员的新闻并非全无感知,但去年上半年还在组里当面试官的她没想到风暴会落到自己头上。去年11月,林果离开公司时,全组员工只剩下1/3。

休息了一两周,林果调整好状态,开始疯狂海投。“我知道市场上的竞争者很多都有大厂背景,他们肯定比我厉害。我只能正儿八经去公司官网一步一步把信息填进去。从开始投递到拿到offer,我投了700多家公司,每投一家公司,就在Excel上记一下,但真正回复我的只有20到30家,这些公司还有很多在流程中鸽了我的—本来约好最后一轮面试,结果HR就不理我了,以前求职时不会这样。”

身份!身份!身份!

由于Google、亚马逊、Meta等公司在裁员时基本都会支付16周的工资作为遣散费,另外还会提供医疗保健、就业安置等服务,因此,被裁员工很少会在金钱上捉襟见肘。

失业带来的身份问题比金钱问题更迫切。原本计划在国内多待一段时间的唐毅,在被通知延迟入职的第二天就坐上了回美国的飞 机。

着急赶回美国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他希望尽快投入到找工作的状态;另一方面,身份问题也是他担心的,“本来我只要向移民局出示工作offer,再出示OPT(美国STEM专业学生在毕业后有3年的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时间)就可以过海关,但offer被延迟,我担心海关会卡我的工作offer,只能抓住学生身份的最后几天时间赶紧回来。”

此前,唐毅从没了解过如果毕业后没找到工作该怎么办。陷入困境的他在一天时间内咨询了许多朋友,得知在还处于OPT阶段时,只要有一个兼职工作,哪怕没有薪水,保证每周工作20小时,就可以“苟”过第一年。

唐毅迅速在大脑里规划了三种方案:第一,找一家正规公司做无薪实习;第二,联系教授申请一个科研助理的岗位;第三,尝试自己注册一个公司保住身份。“我還是想留在美国,当时想的就是无论如何先把第一年坚持下来。亚马逊发offer后给了我搬家费,再加上延迟入职的补偿和以前的存款,脱产待到7月没有问题。”回到美国并找到一份实习后,唐毅的焦虑缓解了很多,他开始尝试找一份全职工作,并幸运地在一个月后收到了亚马逊其他组的offer。

和唐毅一样,虽然毕业一年多了,同为STEM专业毕业的林果也有150天的失业保护期,“作为一个外国人,在美国最重要的就是身份,我经常有种找不到工作就要滚蛋的感觉。”但留在美国是林果的第一选择。失业后,她用了近100天时间找工作。她面试过ICC,也给一些听说很“压榨”劳工的公司投过简历,“这些是比较艰难的路,钱少、很累,但当我只剩60天失业保护期的时候,就都先面这种公司,对我来说门槛不高,如果实在没有offer我就先去,维持上身份再说。”不久后,林果找到了新工作,但她并没有长出一口气的轻松感,下一次失业可能带来的“遣返”焦虑继续笼罩着她。“这家公司也有过裁员,我担心有一天又会轮到我。”林果说道。

有时候必须承认,一张美国绿卡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半年前,温文拿到了美国绿卡,这也让她在面对亚马逊裁员时多了一些从容。她没有海投,准备先在公司内部找找机会。但这不意味着温文毫无压力,“要考虑还房贷,生活支出蛮大的,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我在经济方面会有一些问题。”

唐毅也发现,身边很多被裁的员工都不慌。“很多35岁以上的程序员,他们一般都有身份了,还有七八年甚至十年的工作经验,公司还会发几个月的工资,所以完全不紧张。”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身份问题仍然尚未解决,一切选择都值得尝试。裁员潮中,“申请加拿大枫叶卡”突然成为社交媒体上的热门话题。唐毅此前就听说,那些不想回国的人申请枫叶卡可以给自己的身份多一重保障—合法长期待在加拿大,等美国有了工作机会,再申请工作签证回美国。不过,负责相关业务的律师告诉他,现在申请加拿大枫叶卡的分数很高,相比3年前已经很难办了。

杨一澜也不认同去加拿大是好选择,在美国工作了快5年的他已经成家,有一个孩子。“如果刚大学毕业,可能美国这边不行的话,我会跑加拿大,但现在我有家庭、有小孩,让我放弃在美国的所有东西,就意味着我的小孩要找新学校,我的太太要辞去她现在的工作,这种情况下沉没成本太高。”

今年4月,由于技术公司裁员潮导致许多外籍高技能人才失业,美国移民局出台新规,允许持B1/B2商务观光签证的人在美国找新工作。但杨一澜询问律师后发现这条规定只在理论上可行。

美国移民局对此条新规曾作出补充:申请人在拿到新offer之后,仍须转为H-1B工签或其他允许工作的签证,且必须在新身份生效后方可正式入职,若转换身份申请遭拒,或新身份须使领馆或入境口岸海关核准,那么申请人必须离境美国,拿到新工签后才能再入境美国工 作。

“从工作签转旅游签可能会花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基本大家都是一边转旅游签一边继续面试,如果我在一两个月之内找到了新工作,想把身份变回工作身份,但移民局还在处理我变旅游签这个案子,就会很麻烦,移民局也会质疑我转旅游签本身的意图,很容易导致新身份申请遭拒。”杨一澜转述了律师对此条新规的看法。同理,工作签转学生签的路也很难走通。“这些方式都是下策,大家一般不会轻易尝试。拼命找新工作反而是其中最简单的办法。”杨一澜说道。

更“佛系”还是更“内卷”?

被延迟入职后,从不关心公司股票的唐毅开始学习经济学知识,研究美国加息带来的影响,一听到裁员新闻,他就去看公司股票、判断华尔街的态度、评估是否会有下一次裁员。“去年下半年亚马逊的股票一度快要跌破80美元,是几家大厂里面最低的,但一裁员股票就开始涨,现在重新回到100美元以上。以前我从不看这些东西,现在每天醒来就先看看今天公司股票怎么样。”

由于公司裁员几乎没有规律可循,大多数人更愿意将自己被裁归结为运气不好。唐毅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在大家讨论裁员的时候,有时会发现组里公认表现top performance的被裁了,或者是组里的核心员工被裁了,所以比较费解。”

在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大家的工作态度发生转变,有些人选择“躺平”。唐毅的朋友在AWS云计算部门工作,在亚马逊宣布第二轮裁员之后,他和唐毅吐槽自己本来今天想加会儿班,现在什么也不想干了。“每次裁员前夕,大家完全没有上班的感觉了,都觉得是给资本家打工,努力不努力都会被裁,把你裁了,总有人可以接替你的活。”唐毅说道。

以前林果认为只要运气好一点,干到了核心的项目,或者努力一点变得不可替代,就不会被裁员,但现在她发现,公司里大多数人都是可被替代的,哪怕这个人的职位是CEO。

不过这种程度的“看开”并没让林果变得“佛系”,即使知道裁员未必与表现不好挂钩,她还是不敢放松。目前,林果入职新公司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正处于“职场蜜月期”,林果所在的项目组氛围很好,老板也不会催她快点干活,但她每天都觉得自己如履薄冰,“我害怕表现不好,或者活干得慢了,下一批裁员的时候就把我裁掉了,我天天都有这种想法。我特别想一天就干出来,证明我的价值,说我是有能力的,不要裁我。”

工作态度转变之外,很多人在选择工作时也开始求稳。林果告诉《第一财经》杂志,自己是事业心比较强的人,因此愿意去创业公司做一些很有影响力的项目,比如金融技术公司,她从不畏惧风险。但现在,林果希望自己可以稳定一些。“我不想再面对失业后的身份问题,现在我就倾向于找一个比较稳定的公司,等把身份熬到了,再去创业。没有工作的时候你就没有任何的办法。”

和林果一样,延迟入职这件事彻底改变了唐毅的求职方向:如果没有亚马逊其他组的机会,他大概率也会选择相对稳定,但薪水没有大厂高的行业,比如美国的一些银行或者药企公司。“以前我觉得虽然大厂风险高,但赚得多,还能快速带项目积累经验,但在被延迟入职之后,我对钱突然就看开了。我有个在银行的朋友每周完成任务后剩下时间都由自己支配,有大把的业余时间,我觉得这样的工作也蛮好,很稳定。”

某种程度上,大型技术公司的裁员也给中小型公司招聘员工提供了新机会。《华尔街日报》曾报道,初创公司正在招募越来越多“下岗”的软件开发人员、数据科学家和工程师。一家电子商务创业公司表示,其去年招聘的65名员工有15%曾是Meta、特斯拉、亞马逊、Google等技术公司的雇员。

杨一澜最终在拿到的3个offer中选择了一家医疗服务公司。在面试阶段与CTO的沟通中,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家公司正处于快速增长的阶段,在硅谷多数公司都在裁员、冻结招聘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却在主动招人。“这样的大环境其实对于中小型公司还有初创公司来说是个好事,因为它们能招到平常招不到的人,我在投简历时就发现,小公司是回复最快的,也听说那种只有十几个人的公司,他们CEO可能一天里有一半时间都在网上找谁被裁了,然后找他们来面试。”杨一澜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2023年的硅谷,机会与挑战并存。唐毅发现,自己身边哪怕是没什么工作经历的同事,找了两三个月工作,最后也上岸了,“去不了大厂可以去中小型公司,实在不行就去ICC。只要你拼命找,基本都能上岸。”

正因如此,即便身份问题尚未解决,大多数华人都还没有回国的打算。唐毅和林果喜欢美国“工作生活平衡”(work life balance)的氛围,杨一澜则不想因为回国改变家人的生活轨 迹。

“总体来说,美国的面试还是能找到一些规律总结,有一些‘面经可以参考。对我自己来说,如果用尽全力,却一年都找不到工作,可能我会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干这一行,是否适合美国。这个时候我会考虑回国。”唐毅说道。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出现的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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