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搅了婚礼

2023-06-15 02:23王新明
小读者 2023年9期
关键词:新娘子阿爸阿妈

□王新明

据说这天是黄道吉日。

“一大早我就听着一窝喜鹊‘喳喳喳’地围着我们家叫得欢。”竹儿阿妈今天也打扮了一番,她在黑黄的脸上搽了一层雪白的粉,漂亮是看不出来的,但仪式感还挺足。

我早早地就到竹儿的小屋报到了,今天我算二号“灵魂人物”了吧——专门保护新娘子。要是淘气的小孩来扒着窗看、起哄什么的,一律不予理睬。但是,如果他们挡着新娘出门,要往新娘身上撒豆,我就要给他们一点儿喜钱,让他们“手下留情”,放过新娘。

朝新娘撒豆子不是婚礼上新鲜的玩法,挺多地方都这样。人们将一些黑芝麻、黄米撒向新人,寓意“五谷丰登”。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专有一些老婆婆授意小孩朝新人撒什么花生、大枣、核桃,求个什么“早生贵子”“和和美美”之意。

且不说早生贵子这件事人家新人同不同意,就说这几样干果的个头和分量,打到人身上还挺疼的。所以,妹妹伴娘顺势而生,要机灵着,瞪着眼睛仔细分辨。芝麻、黄米什么的,不用管,专防花生、大枣这些大个头的家伙。她们还要眼疾手快,在有人掏出来“大个头”,要朝新嫁娘身上撒的那一刻,冲上去,递上喜钱,顺带收了花生、大枣装到口袋里,一图喜气,二来嘛,新娘子一天都不得空好好吃饭,就找空当把它们悄悄地塞给新娘子吃了填填肚子。

有人送礼金,也有人送些讨喜的物件、实用的牲畜家禽。喜事一天,日子百年,总要思虑日子的过法不是?

我看见阿爸领了阿妈来道贺,牵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羊。羊是上回阿妈救的小鼻头他家送的那只,原以为长不大的病秧子如今已经长成大个子了。羊角上一边系着一朵染红的杜鹃,阿妈的头上也别了一朵红杜鹃。

早早就订了水伯的船,在娘家酒席上敬酒后,竹儿家的三姑六婆要陪着竹儿坐船到关累亲家去。小桑头天晚上就领着几个小孩把水伯的船布置一新,在栏杆上挂了彩球。

哟嗬,送亲的人抱着圆溜溜的镜子、大坛米酒、扎着红花的鸡和羊,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送亲的人边走边唱:

送一朵鲜花哎,

去云彩那边的高山上,

种田的小阿哥哎,

你莫惆怅,

一地金谷,一地黄,

满圈牛羊,鱼入塘。

送一朵鲜花哎,

去江岸的瓦帽房,

种田的小阿哥哎,

你莫慌张,

一丘稻香,一丘暖阳,

炊烟起处,等新娘。

一位张罗喜事的矮胖阿婆瞅着队伍离开家门了,便催促竹儿:“可以哭了,快哭,大声哭!”

“阿婆,我哭不出来呀!”

“那就扯着嗓子喊两声。”

“哎哟……”竹儿干号了两声,突然真的悲伤地哭了起来。

我想此时的她,绝不是应“哭嫁”这个景,她是想到自己嫁人这一路的种种不易而真的心酸了吧。

“行了,竹儿,差不多了,再哭妆就花了嘎!”矮胖阿婆安抚完竹儿,又跑到队伍前头张罗去了,“换曲,换曲。”

于是,送亲人又开始唱:

花开吉祥,

喜鹊卧梁,

新娘入门,

儿女成双。

大河行舟,

无波无浪,

……

我的傻阿妈什么时候混上船的,没人注意。她跟着她的羊,她戴着红杜鹃,她的羊也戴着红杜鹃,就像两件嫁妆似的,上了船。

水伯吆喝一声:“喜船开船!”那艘披红戴绿的旧铁船便“突突突”地出发了。

对岸接亲的人远远地看见新娘子的船来了,就开始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小孩们用手指头堵住耳朵,可是,羊没有手指头可堵耳朵呀,它就害怕了,挣扎着想逃跑,可这是在船上啊。羊掉到了江里,阿妈想都没想,跳进江里去救她养大的那只羊。

那是靠岸前最后一个水流湍急的江湾,水色昏黄,一个浪翻过去,另一个浪又跟着扑上来。

“有人落水啦!”听到人们的惊叫声,水伯赶忙停好船,跑过去,瞅着阿妈冒头的地方纵身跳了下去。

阿妈是旱鸭子,不会游水,连狗刨都不会。她掉到江里,冒了冒头,顺着水流打的漩儿直往水下沉。她不会使力,水伯拖住她往船上拽的时候,她还不乐意,一边张着嘴“咕嘟咕嘟”地喝水,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比比画画地扑腾着不上船。水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傻阿妈拖到船上。这时,大伙儿听清了,阿妈一直在说:“羊,羊!”看样子,羊不上船,她还得跳下去。水伯又转身跳下船去救羊,等把羊找着扔到船上,一个大浪咆哮着打过来,把水伯拍到浪底。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浪退了,水伯不见了。

水性好的阿哥“扑通扑通”地纷纷跳下船去找水伯。人们驾着船又顺着江水的漩涡朝下游寻找打捞。可是,自始至终,也没找到。

红杜鹃被江水打湿了,羊脑袋被染得通红,像个血葫芦。阿妈的脸也红一道黑一道的,像集市上那花脸脸谱。

出了事,船没过江,按原路返回,回到水湾村的渡口。这边的人知道船夫水伯被浪卷走了,都觉得凶多吉少,他们意味深长地看看傻阿妈,叹了口气各自散去。

好端端的一场喜事,就这样在意料之外,变成了一场白事。

阿妈紧紧地抱着她的羊,被人们丢在渡口上。阿爸闻讯赶过来,一脚把羊踢飞了。阿爸让我跪在江边,朝关累码头的方向磕头。

竹儿想冲我说句什么话,也被喝止了。矮胖阿婆一把扯掉我身上装着喜钱的鱼形小包,架着竹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竹儿家又让亲家重新挑选日子,把竹儿嫁过去了。据说,那是一个真正的好日子,老皇历上写着:诸事宜。

村里人吃席的吃席,送亲的送亲,忙得欢天喜地——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没人通知我们去,我们也不敢出门。

除了阿妈,家里的一切成员都很知趣。花猫趴在窗台上洗脸捋胡子,一声不“喵”;母鸡下完蛋,只是抖了抖翅膀,没有像往常那样满院子“咯咯嗒”地炫耀;就连枝头上喜欢“叽叽喳喳”斗嘴的鸟,今天也没吱声。

阿妈千挑万选,摘了一朵玫红色的杜鹃,照旧美滋滋地戴到头上,扒着院门,想要伺机跑出去看热闹。

“门都没有!不要抱有什么幻想!”阿爸用大铁锁“咔嗒”一声把院门给反锁了。

送亲的人唱:

弯弯柳叶,

挂树梢,

新娘脸蛋,

赛仙桃,

八抬大轿,

抬出门,

从此就是,

别家人。

我听到竹儿“呜呜”的哭嫁声,听到矮胖阿婆吩咐“奏乐”。喜气洋洋的乐声,由远及近,然后渐行渐远。

除了羊,家里没有什么更值钱的了,阿爸便卖了它们,带着我去关累镇附近的村子,找了几次,终于找到了水伯家。水伯清贫一生,住一座矮小的旧瓦帽房。他没成过家,也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哥哥,叫成伯。成伯清瘦,头发花白,我被阿爸推着跪到成伯面前时,他那深陷的眼窝随即被泪水淹没了。

成伯接管了水伯的船,继续在中缅边境摆渡。他也像水伯一样不向老人、小孩收船钱。

我们送了几次钱,他都不要。有一次,我扔下钱,拉着阿爸就跑。隔天,成伯找到我家,又把钱退了回来。阿妈见到成伯,躲到门后。成伯把阿妈拉出来交到阿爸手上,又冲我说:“丫咪,再去关累上学,就坐成伯的船,听着没!别老挂着以前的事,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风把波浪送走了,

它留在原地,

一条船,

又开始旅行。

蒲公英的种子,

比鸟还自由,

它们想去哪儿,

就去哪儿。

而一条蚯蚓,

更爱泥土,

一个洞,

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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