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龙舟

温颖蕾

1

“阿彪，你家仔躲哪了？大家伙都在等着他把乳猪端过来！”

“那个衰仔，等我去叫他出来。”拖着一身花腩肉的眼镜阿叔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刷子，安慰着瘦高个，“阿财你莫急啊！先准备好狮头，等会烧乳猪一到，我们马上起龙。”

五月初五，天咪咪亮（客家方言：天微微亮），连着下了几天“龙舟水”，到了今朝大日子，天公发善，难得停雨了。

在这即将举办龙舟赛的早晨，彪叔和财叔正站在浅河边刷着龙舟。参加仪式的龙舟要用河水均匀地洗掉污渍，再一点点涂亮龙头，最后还要好好检查一番船身。等吉时一到，奉乳猪，烧香祭龙神，舞狮采青，锣鼓响炮竹落，便可起龙。

可是，烧乳猪不见了！

彪叔找了一圈厨房，连一根猪毛都没看见，只闻到最后一丝烤肉香气。他寻着香气，沿着河道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烧乳猪。

村口的河，围着大榕树，绕着村子转了几个弯，真似一条低头颔首的龙。它把村子抱在怀里，和所有人一起凝神闭息，等待吉时。

“霍志浩！你给我出来！”任彪叔之前再怎么淡定，如今眼看吉时越来越近，他也跟着焦急起来，亮出大嗓门喊了一路。

志浩躲在堂口的供桌下，抿嘴偷乐，应该没有人会想得到，烧乳猪被藏在这里了吧，至少他爸彪叔肯定发现不了。

这供桌上放满了各类供食，还烧着几炷香。这么多味道杂糅在一起，就算是做厨师出身、有着狗鼻子般的彪叔，也没法靠气味闻到乳猪的。

“浩仔，乖仔，出来啦——”彪叔见喊话行不通，便轻声细语地哄着。

志浩可没那么容易上当，他知道他爸的鬼把戏，上个礼拜哄他参加夜训便是这样，自己再也不会上他的贼船了。

等到声音渐渐远去，志浩拍拍衣服，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长长地松了口气。赶不上吉时，龙舟赛肯定没办法进行，自己就不用费尽力气上下扒桨了。连续夜训七个晚上的他，现在浑身上下都很酸痛。

突然，空无一人的堂口响起一阵闷闷的说话声。

“我不敢了！”做了亏心事的志浩赶紧抱头蹲下，做出一副准备挨打的样子。愣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他缓缓抬起头，看看四周。

一眼望去，除了偶尔吹过的风，整个堂口一点动静都没有。

“刚才是谁在说话？”志浩壯着胆子，朝空气问了一嘴。

前头吹过的几阵风，猛地掉转头，忽然加速冲向志浩，风旋转着旋转着，汇集成小龙卷风，卷起了志浩。

“是谁？谁在装神弄鬼！”志浩被龙卷风卷起，晃晃悠悠地升空，像极了上次去游乐场体验宇航员的感觉。没有了支撑，他只好伸出手，四处胡乱抓着。

一条龙慢慢现身：“是我，龙神在叫你，霍志浩。”

志浩目瞪口呆，全身僵硬，忘了要说什么。

“你故意藏起我的烧乳猪？胆大包天！我罚你必须参加龙舟赛。”

龙神话音刚落，根本没给志浩反应的时间，龙卷风便慢慢小了下去。没了风的承托，志浩“哐”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哎哟！疼死我了。莫名其妙！”志浩揉着屁股，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一溜烟跑过去掀开供桌的围布，看见烧乳猪仍藏在桌下，没有任何异常。

2

那刚刚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幻觉？尽管屁股痛得要命，但比起夜训后的肌肉酸痛，简直不算什么。

“哼，打死我也不会参加龙舟赛的！”

一阵孩童嬉笑声由远而近，一会儿又被大人声盖过。

“衰仔彪！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话音未落，供桌围布便被一双大手掀了起来。那手的主人，骂骂咧咧地一把端起烧乳猪，说：“年年都藏在供桌下，衰仔真是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志浩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烧乳猪，说：“这是我藏的！”

“你好意思说出来！你给我出来。”志浩被大手揪住耳朵，拎出了供桌，“快去喊你的同伙霍彪来，误了吉时拜神，拿你们是问！”

那人吩咐完便转身端起烧乳猪，将它供上了桌。志浩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住了。霍彪是谁？怎么和他爸同名？刚刚那人又是谁？说到那人，志浩揉着泛红的耳垂，偷偷瞪了他一眼，然后踢踢绊绊地走向龙舟。

烧乳猪前敬的香烟烟雾袅袅，看来比赛肯定照常进行了。

志浩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腰带，喝了两声，准备参赛。他大力地拍着身上的肌肉，以此来缓解酸痛。随后，他钻进小路，那有一条捷径可以去河边。

直走，第三和第四间铺中间有一条小径，需要侧着身子，贴着墙根往里钻，然后是左转，绕过麦当劳，就能看见河了。

可是现在，不仅没看见小径，也没看见麦当劳，一间间老屋错落有致地待在石板路上。

这是在哪？志浩看着陌生的路、陌生的老屋，像只无头苍蝇，左转转右转转，可是无论怎么找路，他都钻不出这建筑群。

3

他再一次转进无头路后，身后一阵喧闹声传来：“起龙啦！顺风顺水，年年好景！”

一群孩子抬着扒桨闹哄哄地跑过，不远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村子，志浩循着声音追了上去。

“霍彪你快来啊！大家都等你下水啦。”志浩听见打头的几个小孩喊着刚刚那个名字，他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

一个剪着寸头的黝黑少年三下并两下地跳了出来：“紧张什么！慢慢来，我把烧乳猪藏起来了，我老豆肯定找不到。”

“霍彪你得了吧，每年都藏在供桌下，我猜你爸肯定已经端出来，在神台前摆好了。”

“你们可别小瞧供桌，那地方味道那么杂，我老豆肯定不知道的，况且今年，我换了个方位！”

志浩听那几个小孩走着聊着，越听越不对劲，明明是自己藏起来的烧乳猪，怎么变成是霍彪藏的了？

“喂！霍彪？”志浩试探着喊了一句。

霍彪转过身来，疑惑地问：“你谁啊？”

真是太神奇了，他们的鼻子都像鹰钩，左边眉毛顶峰处都有一个缺口，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除了发型和衣服不一样，五官、神情和肤色真是太像了。

“你，是我兄弟？”

“你，是我爸？”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什么你爸！我才13岁，这个年纪怎么可能当你爸！”霍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志浩，“我知道了！你是隔壁村派来的特务！哼，尽想着用卑鄙手段赢我们。”霍彪完全不给志浩解释的机会，还脑补了这个“阴谋”。

这时，志浩想起了那条龙，便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来看，原来时间倒退回了2000年6月6日。“我的天！你真是我爸！我爸就叫霍彪！”

“你个傻仔！你，你，你别乱喊啊！你喊我爸爸，我也不会放水给你赢的！”

“爸……呃，霍彪！你看仔细点，我和你的腰带是一样的！我们是一队的！”

霍彪低头看了看他们俩的腰带，都是土黄色的棉布带，最底端还有大娘绣的蟠龙印，是他们家特有的印记。“这……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我老豆叫过来的兄弟队友，自己人啊！走走走，我们上船去。”

解除了危险信号，霍彪马上就从心里认了志浩做朋友，勾着他的肩膀，拖着他往河边走去。

“爸……不是，霍彪，那个……其实我是从未来来的，今天早上，我把烧乳猪藏了起来。”

“藏乳猪？这么巧！该不会你也藏在供桌下了吧？”

“是啊……可我被一条龙发现了，那条龙吹了一阵风就把我刮到这里了。”

“你講假的吧？你是不是被我爸拧耳朵了，现在胡说八道。”

“不是我胡说，是龙神乱来！”

“呸呸呸，莫讲神的坏话。你是龙神相助！看来今年我们队稳赢了！”

“我才不想比赛！我只想回家。”

“来都来了，你可以住在我家啊。”

“你家不就是我家嘛！叠滘海八路11号嘛！我说的是回未来啊！”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霍彪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志浩，还想问点什么，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哎呀，你这靓仔别想那么多先！我们赶紧上船扒龙舟，扒赢了，今晚才能吃焖肉饭啊！”

霍彪满脑子只有酸菜三层肉芋头焖饭，志浩则满脑子都是担忧，只好任由被拉着去参加龙舟赛。

4

河边热闹非凡。9支龙舟队呈方阵排满水面，每条船上都坐着48名大汉，扒仔们穿着搭褂，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个个精神振奋，嘴里高呼着：“宁可煲烂，不可扒慢！”

每条龙舟头都放着一尊大鼓，此时人声鼎沸，鼓手们敲起密集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快过一声，每条龙舟都蓄势待发，只等叔公一声枪响。

“霍彪！你快下来啊！”龙舟上，一群人朝岸上喊，迷糊的志浩挤在观赛的人群中，被一双大手扒开衣领，换上队服后，又被推搡着上了一艘龙舟。他还没坐稳，船身便晃动了两下。霍彪也跳上了船，坐在志浩前面。

枪响了，弯道龙舟赛开始了！

“大家落力扒（方言：用力划）！扒完我们上岸食饱饭！”霍彪站起身，充满激情地喊着。

霎时间，一艘艘龙舟灵巧地穿梭在河道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岸上的人群。人们也不生气，而是笑嘻嘻地卷起裤脚，舀起一大盆水泼回去。

志浩他们的龙舟顾着耍闹，明显落后了。船上的队员们开始坐不住了，特别是霍彪，急得扒桨的节奏都乱了。

“焖肉饭啊！扒快点啊！大家落力啊！”“焖肉饭”三个字就像扒仔们的开关，人人仿佛闻见了饭香，大家都想扒赢比赛，上岸吃饱饭，所以都在拼命使劲。

可大家越落力，水流的阻力越大，整条龙舟竟晃动了起来。

“别乱别乱！稳住啊！”霍彪越喊大家越乱，他的桨差点打到了前面的桨，“跟鼓点啊！”龙头的鼓声仍然有节奏地响着，但在龙肚子里的扒仔们却像失了魂般，眼看前面50米就要过弯了，再不整齐，会在漂移过弯时翻船的！

“衰仔！你快想办法啊！”霍彪回头冲着志浩怒目大喊。

志浩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这个小号爸爸，陷入了沉思。

志浩第一次见到大家都这么投入龙舟赛。在他那个年代，孩子们都是被家长逼着来夜训备赛的，他们都只想赶紧划完水，回家看电视、玩游戏。教练在前头讲战术，大家便在后头打趣教练的口音；教练努力做示范，大家却变着花样学歪。时间一到，不等教练说散队，大家便闹着各回各家。

志浩看着自己坐的这一船，高矮胖瘦，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有人顶着一脸大胡渣，有人秃了头，有人连眉毛都开始泛白，但都穿着队服，系着黄腰带，每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终点，攒着一股劲，用力划桨。

前方过弯，过弯后便是冲刺阶段，教练怎么说来着？

志浩忍不住着急起来，他不断回忆着这三个月的夜训内容，教练说过许多技巧，握桨、御水、集体配合，有了！

“别听鼓点，看舵手！”坐在船中间的他们，光听鼓声，受到的干扰太多了，应该去看舵手的指挥才对。

“看舵手！大家同我齐齐看！”霍彪大喊着，大家转动脑袋调整起来。

渐渐地，志浩他们队的速度变快了！左边、右边、扒！落力扒！一个稳当的转弯，龙舟险险地过了L弯！

赢了！志浩和霍彪他们赢了！

大家从船上跳进河水里，一次又一次地扬起水花，把胜利的滋味泼洒向所有人，大家欢笑成一团。

5

志浩眼睛湿湿的。“你哭啦？要笑啊！我们赢了，能吃多一碗饭！哈哈哈！”霍彪的话就像钩子，把志浩的泪从心里勾了出来，这下他可刹不住车了，放声大哭起来。

他在一片水花中哭得昏天暗地，为不知道该怎么回到未来感到茫然。

他哭得那么大声，那么肆意，以致一点都没有发现，泪水和河水混在一起，打湿了他腰带上的蟠龙印。

“爸爸！我也把烧乳猪藏在了供桌下！”志浩哭着喊着，他期待未来的爸爸听见。说不定爸爸找到烧乳猪，熄灭龙神的火气，他就能回到未来了。

河水里掀起水龙卷，龙神再一次现出真身……

“爸爸！我把烧乳猪藏在了供桌下！”志浩坚定地喊着。

他想，自己不应该把烧乳猪藏起来。现在，他想参加龙舟赛！他迫不及待了，他想带着自己的龙舟队，落力扒！他想扒赢了，也吃一碗爸爸做的焖肉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