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光照亮的少年(外一篇)

2023-06-18 13:43云鲸航
福建文学 2023年6期

◎云鲸航

当疫情还在城里发生的时候,我的村庄仿佛处在另一片平行的时空中。孩子依然在路上蹦跳着,踢着石子,采摘入秋后成熟的瓜果。老人或独坐家门口,或三三两两在树下攀谈,天冷后的阳光像绵羊凑向他们。

我暂时还未去外地的学校。一个人常沿着村子里的小路走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在寻找着逝去的记忆,觉得再走下去可以回到年少。在过桥时,我往溪水中一看,就能看见自己的少年模样。这样的感觉,仿佛一朵云回到一滴水里,仿佛一棵树回到一粒种子里,一切在往最初的美好而去。

天色将晚,倦鸟归林,山川草木都逐渐隐没在暗中。这些年,城市的地盘越来越大,离开村子的人越来越多,村庄空得像一件陈旧的容器,装着四季的风雨和少数人的梦。已到了点灯时分,眼前有灯光闪烁的屋子屈指可数,越往靠山的地方走,灯火越少。再走几步,竟然看不到一丝光了,只有昏暗中的老房子一间挨着一间,如同老人一个牵着一个,在茫茫的夜色中守望着什么。

我的心生出了阵阵冷风。环顾四周,能抚慰我的是来时路上一排屋宇中亮灯的那一间。当我走近,细细看去,一盏台灯下,有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正伏案读书。他的父母不在身侧,似乎在更深的屋里捣弄着锅碗瓢盆。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幕,少年凝视着书里的世界,他那么自律、专注,以至于我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发觉。那盏灯发出的白光,犹如奶白色而温柔的焰火在这黑夜中燃放着,或许照亮了他的远方,也给屋外的我带来了温暖和希望。

我的远方也曾被一缕光照亮过。在初三那年冬天,黑漆漆的路上,晚自习刚结束,大家归心似箭,纷纷从车棚里拎出自行车,响亮的车铃声像黑夜里的一首歌回荡在冰凉的空气中。年少总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我一马当先冲出人潮,骑在了队伍的最前边。迎着无边的辽阔和寂寥,冷风吹上我的脸。上桥的瞬间,忽见一颗流星,拖着明亮的尾巴,迅疾地落下。这是我人生看到的第一颗流星,它落到了远方,仿佛是距离村庄二十公里的城区。那里有高大的建筑、开阔的柏油路、公园、图书馆、大型超市、游乐场,更重要的是有我未来期待的高中。流星落下的地方,也落下我的梦想,我想到那里去。

后来我如愿来到了城里的高中。穿着满是褶皱的旧衣服,提着大袋行李,一眼就能被同学们辨认出乡下人的身份。由于家里条件有限,母亲给我买的衣服都是“山寨品”,迎接同学淡漠的目光是必然的。好在有校服,我很快就习惯穿着校服穿梭在学校内外,变得安全而自在。机械而匆忙的三年时光,支撑我熬过春夏秋冬的,是照进我生命深处的光。

每次我从村口坐上大巴车去上学,都在周末的傍晚。在车上,我常常碰见一个男生,是同年级的学霸。他即便不说话,也不会隐没在人群中,那副气宇轩昂的模样总使他熠熠发光。学霸戴着白色耳机,侧着头看窗外的景色。而我也只是在车厢最后面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

车在一个路口拐弯,拐弯的瞬间,我总会看着那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远方,宛如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河流。在道路和天空交汇的地方,落日好像一张烙得五分熟的圆饼,它落下的地方,仿佛是我的下一站远方。

印象最深的一次暮色,是高考前开始放温书假的傍晚。我跟众多同学收拾好归家的行囊,在城南等待去乡下的客车。夕阳无比璀璨。好不容易挤上车了,刚抬头,就撞见学霸那张熟悉的清秀的脸,我竟然与学霸坐在了一起。三年来我未曾跟他说过一句话,而这次,我开口了——叫他的名字,说起对他的崇拜,而他异常谦逊,和我聊他的日常,讲他梦想的大学。之后,他轻声问我,是那个年级上作文经常被印成范文发到各班的同学吗?我诧异又羞涩地点头。原来这三年我们虽然是在各自的轨道里,但已经默默熟悉了彼此。那一刻,暮色涌进车窗,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年轻的他,面庞被夕照浸染,连笑容都是金色的了。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更远的远方。

客车沿途一站一站停下,最终也放下了他。暮色逐渐闭合,只剩幽微的一缕光了,仿佛是从在黄昏中告别的人的衣上扯下的丝线,在风中飘荡……夜色围了上来。

但刚才那留下的灿烂,在我心底烙印了永恒的光芒。

多少年过去了,那些照亮生命的光芒,依然印在我的脑海,每一缕都仿佛储藏在琥珀中。暮色仍在,星辰仍在,我仍可凭着记忆中的一缕光,前往被光照亮的天地。

我的脸庞在这缕光里,也依然有着年轻时的棱角,把生命活得很完整,很鲜活。

骑岁月的风捉一只温柔的蜻蜓

从少年时代开始读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里面的一个片段:

忽然,从附近一棵树上扑下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像一颗石子似的落在狗的面前。它全身倒竖着羽毛,惊惶万状,发出绝望、凄惨的叽叽喳喳的叫声,两次向露出牙齿、大张着嘴的狗跳扑过去。

接着,我就想起父母一次次带我逃出生活旋涡的场景。庆幸他们的臂膀足够有力,撑住了贫穷的屋檐,庇护着我们每一个小孩,让我们得以顺利成长。

上小学时,父亲在福州的几次创业都以失败告终,赔上了家中所有积蓄,他回长乐乡下,上山当了石匠。为了偿还债务,我们原本便不宽裕的生活变得雪上加霜。记忆中的饭桌上只有两三个小碟子,盛着虾米、咸菜、鱼露和酱油,没有一道荤菜,一家人三餐都如此度过。

因为营养不好,我跟我哥都比同龄男孩子长得瘦小。父亲和母亲商量从他挣得的钱里抽出一部分,给我们兄弟俩订牛奶。他又从山上砍了些木头回来,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搭了个简易的篮球架,自己跑到大街上抱回了一个篮球,扔到我哥怀里,笑着说:“以后我就带着你们哥俩打球了,你们要长得高高的。”之后,家门前的篮球场上总是充满了笑声,三十多岁的父亲在自己造出的球场上,就跟个孩子似的,逗我们哥俩玩,他自己也欢喜跳跃。

好几次夕阳的余晖照在父亲刚毅的面颊上,这个充满力量的男人像是永远不会被打败似的,犹如海明威笔下圣地亚哥式的人物。虽然我和哥哥也没见长到多高,但因为有父亲这份爱,我们的内心早已锻造得比同龄人要强大。

十九岁,我离开家,告别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

在车站,父亲把行李搬到我的座位上后,笑着看了我一眼,就下车了。火车开动了,隔着厚厚的车窗,我望见父亲在站台上目送着我,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像。想到这些年他在风里来雨中去的身影,眼泪瞬间下来了,我掩着脸,不让车厢里的人看见。我像一个被脱掉铠甲、夺走武器的人,在此后的岁月中必须要靠自己去铸造新的力量,这种软弱的感觉无比细微。

那一天,我不知道火车究竟会带我去一个怎样的未来。一路上越过多少座大桥,穿过了多少个山洞,我都没有计算,只是反复问自己:要一个人与这世界相见了,做好准备了吗?

我小时候是个怯弱的孩子,直到十二岁的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变得勇敢。

被老师安排进三溪村的少年龙舟队,要跟邻村的一个小学竞渡。因为当时自己是少先队的大队长,校领导便让我担任龙舟队队长。可没有人知道我根本不会划龙舟。比赛在端午节那天进行,我有两个星期的时间练习,其实主要是用来克服心中深深的恐惧,我怕水。

一放学,我便溜到南溪畔,上船,学身边的大人摆弄船桨,大家听着鼓声一边应和,一边有节奏地用力划开水,水花四溅,涟漪荡漾。因河道较窄,入夜时视线并不清晰,偶尔就会有几艘龙舟相撞。

我经历过一回,众人无力将船划开,任由舟子相挨,船顿时摇摇晃晃。我一失衡,登时落入水中!幸好脚还能触地,但也被河水呛得流出泪来。现在想来,问自己哪来这股勇气,应该是少小的自己怜惜名誉使然,不愿在众人面前丢脸。

这些年,在南来北往中,少不更事的自己勉强算是成长起来了。后来久居西南小城,我深深明白,在这座终年被雨雾困住的城市,如果不是少年时树立的当老师的理想作支撑,怕是抵挡不住四处蔓延的潮湿。

曾经跟同事去找过“世界的尽头”,我们在小城少有的晴天里,沿着一条大路奔跑,时间如过路车流哗然远逝。大路到了端点,就是涪江。江水并不十分湍急,在时常荫翳的天色下,它呈现出近似抑郁患者的面相。采砂船像老去的水蜘蛛贴着水面平缓而行。

我们站到了岸边,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整个人,都被汗水淋漓浇灌透了,内心却很快乐!也不管有无车来,两个人直接躺倒在大路尾处,笑得像傻子一样。

有一天,这个同事跟我说:“原来以为长大了就能拥有一切,就能变成超人或者魔法师,改变世界;现在想想,挺可笑的。其实还是做小孩子开心。每次不经意看到那些在捉蝴蝶、蜻蜓的可爱孩子,就想跟他们说,要慢慢长大啊,再多点时间,陪陪小蝴蝶、小蜻蜓吧……”我笑着问他:“你现在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不也是一个孩子吗?”他苦笑着回答:“差远了,小孩子可是比我们要有勇气的。”

我这时实在也忍不住了,不禁眼睛泛红——想到一早起来蹲坐在阳台上,看着雨水刚歇的远天,墨色包围中析出一道微光,照着这个远离重庆主城的区县小城,在这里,连一家像样的书店都没有,实在是悲伤。工作的这三年,我的心不再属于天真,也不再属于勇敢,我能感觉到自己身心里一个小男孩离开,他把背影丢在了我面前,然后丢在了风中,越来越模糊……

我想回去了。回到初心,去做个孩子。哪怕做一只小小的蜻蜓,我都会非常快乐。

有了动力,我申请考博士。同事也说,自己再花一年的时间好好准备。在某个春天,部门会议之后,我们不约而同递交了离职信。从领导办公室走出来的那一刻,我们两个人会心一笑。

分别前,他送我几张明信片,有一张上面印着美国电影《叫我第一名》里的台词——“跟随你的内心,做最真实的自己,与众不同。”

半年之后的某天,我站在台湾海峡边上,看着黄昏里快速移动的云团,它们一片片相连,涛声和风声混在一起,构筑出一片更辽阔更汹涌的海,给人无比苍凉的感觉。但是,往昔不堪的遭遇,和俗世里的细碎声影,都呼啸而过,不再令我惊悸与烦恼。我慢慢感受到,现在望见的旷远风景,都是自己一步步努力跨过山丘、涉过险滩走过来所获得的。

因为爱,因为期待,我们有了勇气,才能在理想与现实的对峙中,让站在弱势一方的自己克服一切,骑着岁月的风,去捉到一只只温柔美丽的蜻蜓。

在生命的大地上,勇敢的人始终更接近世界的美景,拥抱未来,也始终保存着生命的温度与不息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