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怀念

2023-06-19 18:40梅子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3年5期
关键词:右派粮食爷爷

梅子

黄昏在即,雪花纷飞和着呼啸的北风,爷爷不顾寒冷,却站在街北头永济大桥上向前方张望。暮色苍茫中,已有人家在燃放过年的鞭炮。这时,远处终于有个身影晃动越来越近,那个风雪中归来的少年,就是我的父亲,16岁的小邮差,终于冒雪步行送完所有的信件。爷爷牵着父亲回家,尽管年夜饭还没人做,人平安回来了……

那是1956年大年三十,发生在光山泼河镇的一幕。

两年前,14岁的父亲考上潢川师范,奶奶生下幺爹大出血而亡,父亲身为长子,不得不终止学业。爷爷托人给父亲找个送信的差使,补贴家用,父亲就此告别学堂,走向了社会。父亲工作很努力,因此不久调进县邮局,做了公家人。做挂面的爷爷松了口气,他认为男儿立足立业,才是根本。

生活刚有了转机,“三年自然灾害”来临,做邮差的父亲骑着脚踏车送信,踏遍了县城周边,他看见了什么,从没听他说,问都问不出来。再后来,父亲参加了一场县委组织的万人批斗会。有天夜里,父亲回泼河了,并带回了行李。无人知道父亲回来的原因,包括母亲。

爷爷没有埋怨父亲,让父亲一边帮着做挂面,又一边抽空去有名的“张铜匠”大爷那里,学些铁匠的手艺。不久,爷爷又托人把父亲送进了街道社办厂,由此奠定了父亲后半生的职业方向:做个手艺人。

古老的小镇没有一夜暴富的传说,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尤其在经受“三年自然灾害”后,糊口度日活下去成了镇上人活着的全部意义。父亲是郁闷的,白天干完社办厂的活儿,夜里常去爷爷家帮忙揉面。

做挂面揉面,是体力活儿。爷爷20岁那年,土匪进攻泼河寨,守护四个寨门的是镇里人家的青壮丁,爷爷守在大西门,被子弹射中左手,有两个手指再也伸不直。因此,爷爷揉面需双手并用,而爷爷双手揉面很吃力,那段时间,父亲的夜晚几乎都是帮爷爷揉面。

父亲的人生此时前景暗淡。1966年社办厂分来个右派,据说是省城粮食学院的,右派与父亲被分在同一个组干活,因此相处的时间多。

父亲被迫中断学业,骨子里还是有很深的求知欲,与右派相处熟悉了,感觉这个人是落难的。夜晚去爷爷家,有时偷偷喊着右派,爷爷等其他孩子睡了,乘黑下碗挂面让右派吃,嘴上还念叨:你是有大手艺的人,如今有难了,想法儿熬过去,会出头的!

一年后,右派回到省城,父亲为右派开心,又为自己叹息,因为户籍与学历限制,右派带不走父亲!

右派离开不到三个月,父亲突然接到地区粮食局局长孙灿的一封信,聘请父亲做为临时技术人员参与组建信阳各县的粮食加工厂。这在小镇,无异于“秀才中举”,而谨慎的爷爷还半信半疑,让父亲按信封地址偷偷去了趟信阳市,拿着信见了孙灿,方知是那右派官复原职,他与孙灿是大学同学,这才举荐了父亲!

爷爷放心了,让28岁的父亲离开了小镇到信阳市粮食局,参与各县粮食加工厂的组建与改建。在安装机器设备时,父亲显示出惊人的天赋:他看不太懂那些安装图纸说明书,但每台机拆封后,经他手摆弄一天,他都能准确无误地组装。孙灿给右派同学写信说:你介绍的张习福,没有上过你们的省粮食学院,但他在机器实际安装时的无师自通,超过你们培养的专业人才!

父亲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故事,他是报着知遇之恩的心来做事做人,不努力钻研,感觉对不起举荐他的右派及孙灿。

父亲的人生渐入顺境,当安装完每个县的粮食加工设备,他已经成长为标准的技术师傅。孙灿惜才,破格为父亲解决了粮食关系(即转成非商品粮)与编制,并决定把父亲留局里,当做技术人才培养。父亲却选择下县,到信阳县东双河公社粮食加工厂。父亲拎了两瓶杜康与孙灿道别,说自己凭技术吃饭,还是在工厂干活心里踏实。

這些事,都是发生在我3岁以前。在那个年代,平常百姓进入粮食系统几乎不可能。当机遇来临时,父亲凭借自身的智慧与钻研,改变了命运!之后父亲每次回家乡,左邻右舍,街坊邻居都要到家里看看父亲带回什么新鲜物讲讲新鲜事。而父亲因为过人的技术,作为奖励,单位领导在76年安排父亲回家乡接妻儿老小到单位定居。这在当年是及为荣耀的,父亲谈到这段时光,就说:当年你们离开老家多少人羡慕呢。

1976年我6岁,随家人离开了泼河,早晨出门左等车右转车的,等到了信阳市还是错过了最后的班车。父亲为了节省钱,一家7口人决定在火车站将就一夜,坐凌晨3点多的火车去单位。早晨上路的新奇兴奋早已荡然无存,母亲抱着妹妹,我紧紧地扯着母亲的衣角,怕家人不小心把我弄丢了。

因为离开家乡时小,对新环境适应快,而父母因为经济紧张,曾经有8年没回老家过年,逢年过节没地方可去。父亲在那8年的节日里,爱亲自下厨做一桌丰盛的菜,吃饭时一家7口人一个不落的喝点酒。现在仔细思量:父亲爱热闹,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让我们陪他饮下的是思乡的情!我对老家的感情也可以说是被父母在无数次的闲聊中,点点滴滴积累的。

1984年,是我们离开家乡整整8年后第一次举家返乡过年。因为家里经济状况大为好转,添置了当时算时尚的黑白电视机、自行车等生活用品。如今回忆,那个春节父亲总在醉,又总是笑……

我和父亲语言交流不多,但我知道父亲是个能人。可能太能了,上天偏偏就给他配了个很笨的我母亲,于是父亲注定是操劳的一生。

因为家境普通,5个孩子养育不容易。小时候的冬夜总停电,父亲爱拉二胡。那时还没有什么流行音乐,拉的最多的就是“二泉映月”。我那时小,也不懂什么意思,只是感觉无尽的黑夜里这样打发时间比枯坐着强。我们兄妹5个正好把个火炉围住,在昏黄的烛光里,父亲拉着二胡,清瘦的身影印在墙上,犹如黑白片中的阿柄!

那年清理父母的老住处,墙上那把二胡有多少年父亲没有拉了?好像有了电视后吧。我从墙上取下那把二胡,弦已经朽得一动就断,父亲说“扔了吧”。我把它扔了,可记忆是扔不掉的。

我记事起,喜欢过年,不单是有很多好吃的,更大的欢乐是穿新衣,不是买的,是父亲亲手买衣料裁剪,母亲用缝纫机做的。春节期间,我们家5个孩子出门,姐妹4个永远是单位大院衣着最漂亮的,因为那些衣服是父亲比照着当时最时髦的上海服饰做的。那时的他经常出差,在上海就带了《上海服饰》杂志回来比照着做。后来国家对服饰开放了,父亲就借出差的机会带时髦的衣服,给大姐最多也最好,常让我们羡慕,心想老大就是好。

父亲会烧一手好菜,也很会调剂饮食,总能花最少的钱,把日子过得好。记忆中父亲烹制的那样多好吃的,现在吃什么都味儿同嚼蜡呢?

因家庭原因,大哥14岁时不得不离开学堂,这成为父亲一生的遗憾。令人欣慰的是,父亲后来凭借自己的智慧在全区获得了很大的声誉,技术权威的帽子让他很风光了一阵子。当然,这与父亲从不间断钻研的性格有关。他的几项发明在今日虽不足道,但当年可是非常有实效的。比如,生于农家的都知道,粮食收割入仓前,得去杂质,传统去杂质的方式就是手摇鼓风机,用风学原理及比重去掉粮食里的杂质,但即费时又费力,在今天很多美丽乡村的摆设里都有它。每年粮食征购,看着交公粮的农民因杂质不过关耽搁粮食入库,而农民摇动风箱分离杂质又多份辛苦,父亲没有说什么,闲时缩在他的办公室,涂涂画画,在1985年,“电动振动式分离筛”在父亲的努力下终于诞生:它用电能为动力,替代手摇式,又因电机功率大,在振动筛抖动下,杂质与粮食按比重自动分开,每分钟分离粮食杂质量多而快。比如传统手摇式半天完不成的劳动量,电动振动筛半小时即可完成。我记得第一次在东双河粮管所试用成功后,总有各地粮食系统领导参观订货。那两年,父亲的业余时间全部被占用,各个粮库都要配备此筛,机器全凭父亲带着十多个员工业余制作出来,每个公社早点配用此筛,农民交公粮时的体力可减轻太多。

粮食机器加工厂,让人类摆脱了原始舂米,也一直在不断地技术改进,每代技术工人都付出了心血与智慧。父亲是加工厂长,他深知大米加工过程,重体力活儿是第一道工序上稻子。如果每天加工十吨粮食,这十吨稻谷需人力从仓库背着倒进机仓。且不说其体力之繁重,它直接影响了日加工量。父亲又开始琢磨,涂涂画画,他发明出了一种“风运提升机”,即利用物理原理的风力吸力,按每粒稻谷比重,配以适当电率电机,把稻谷吸进滚筒,再通过风运提升进机仓。这些原理是物理与几何专业人士难以弄懂的原理,而父亲,是在实践工作中思考摸索,研制出来的。它一经问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立即奠定了父亲在全区粮食加工之父的地位。它最突出的效益,不仅仅是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而是粮食加工突破了瓶颈:日加工量由配备电机决定,可不断加大日加工量,比如,最初的日加工十吨稻谷,可提高到一百吨,或更多!

这些在当年极为突出的发明,若在如今可申请技术专利,算是父亲对人类的贡献吧。

对我们几个女孩子,父亲认为养大了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就可以了,而对我哥哥就苛刻多了。哥哥总在受父亲数落,而哥哥还算争气,工作之余自修电大,渐渐的在工作中可以独当一面,26岁任面粉加工厂生产厂长,也算子承父志了。

如果时光停留在那一年,一切会如何呢?哥哥27岁时因工伤骤然离世,改变了整个家庭:出世十几天的小侄女,坐月子的嫂子在这个卧室哭,母亲在那个房间伤心得不能起床,我们姐妹4人留在父母身边工作的只有我一個。那一年的夏天,父亲没有倒下,因为他不能倒下。当时的我好像也不是太伤心,因为我没时间伤心。父亲在外跑哥哥善后的事,我在家照顾3个人躺在床上的人:嫂子、侄女、母亲。这么多年,我仍然摆脱不了那年夏天给我的阴影。

以后的日子,家里没有了男孩子,每逢节假日,我们回娘家,父亲就陪几个女婿喝酒。隔行如隔山,女婿不是子,父亲渐渐地就少有人说心里话了,好强的他一生也不能摆脱这老年失子的折磨。

离开父母过自己的日子,有很难的时候,我没告诉过父母,因为不想让他操心。

最近几年一直鼓动父亲换部智能手机,主要是考虑父母身体已经不适应出门,可在家通过视频看看想念的人。父亲总摇头,说学不会用,其实是心疼钱。那日电话里吭哧了半天,才听明白他去充话费,得了部智能手机,不会用,让我去教他。看着父亲小心谨慎地捧着手机学着用,滑屏的时候手在抖。老小,老小,父亲老了,那些年那些复杂的机器他听声音就知道故障在哪儿的日子,终究没了!

去年父亲生日,久不出门的父亲带着酒,绕了半拉城,原来是把忘年交小鲁约来了。

小鲁已经不小了,39岁,当初小鲁19岁,在单位与父亲认识。如今父亲已退休,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利用,如何走到一起,我一直不懂。中午吃饭时小鲁言语不多,他在小城粮食系统有点名气了,而大半年不多说话的父亲却眉飞色舞,这就是传说中的投缘吧,往高处说,就是子期与伯牙。

一生好强能力强的父亲,那天却对小鲁说:活着,真难。感觉父亲活成余华了,只是他表述的方式是语言,少有人听,懂着无几。这是父亲生前最后的开心时光!此后不到百天,父亲就辞世了。

那日,看着父亲如睡着般安详的遗容,知道他活着太累了,终于可以休息了。他去的那个世界,应该不感觉冷,因为阴阳分隔30年的哥哥会拥抱着父亲,为父亲遮风挡雨。

借着父亲为我点亮的心灯,努力前行!生是过客,死是永恒。父亲对生活的态度会一直伴着我,比如,花最少的钱,把日子过好;无论如何,爱生活,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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