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油画书写性的发端、本土化及其表征

2023-06-21 19:39李蓁
艺术评鉴 2023年4期
关键词:中西合璧意象

李蓁

摘要:自19世纪中晚期开始,印象派、野兽派等艺术流派对东方审美意趣的引介,让画布上“笔的轨迹”不再隐匿,画家在“描象”的同时有了“写”画意识,即形成了书写性。或许正是由于自一开始现代油画的书写性就与东方艺术有着紧密联系,所以20世纪初中国现代油画对书写性的实践探索,更像是一种自觉或必然的追求。不过,在根深蒂固的美学文化差异影响下,中西方现代油画在造象、塑形、色彩等方面的书写性表征也存在诸多内在不同,中国现代油画更多强调的是人与物的精神意象统一。回顾先驱者探索中西艺术形式合璧的实践,全面观照中西方油画意象、结构、色彩的书写性差异,探寻中国传统绘画中的艺术精神,在创作中体悟东方美学意蕴,对于当下油画本土化发展具有现实价值。

关键词:现代派油画  书写性  意象  中西合璧

中图分类号:J22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3359(2023)04-0033-04

西方传统绘画强调描摹、再现现实中的物象,然而,随着19世纪上半叶摄影技术的发展,使得绘画的写实性功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于是一大批艺术家开始试验不同的绘画方式,他们探索新材料、提出新观点,逐渐形成了个性鲜明的艺术流派,其中鼎盛于19世纪中晚期的“印象派”逐渐成为具有极大影响力的美术流派。随后出现的现代主义美术流派(艺术史对“现代美术”的定义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的美术,故本文所讨论的“现代”,主要指这一时期)紧跟印象派步伐,如后印象派、野兽派、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他们不受传统桎梏、包容创新,广泛吸收东方文化、非洲文化的审美意趣,让画布上“笔的轨迹”不再隐匿,因而,画家在“描象”的同时有了“写”画意识。“现代主义的革命性在于绘画的观察方法、表现方式、造型语言的变化,这些变化中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画家力图摆脱逼真的写实,转向‘写带来的语言解放与情感抒发。”与此同时,20世纪上半叶,学贯中西的中国现代油画先驱们也在创作中不自觉地融入中国画的书写意味。在油画创作中,他们着重关注中国书画的书写性,这与他们深植于内的东方审美底蕴和书画功底不无关系。以蒋兆和、林风眠、徐悲鸿、刘海粟等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油画先驱们在西方印象派及现代主义流派的影响下,试图将油画的笔触、色彩、明暗、图形与东方绘画的情感挥洒及意境营造相融合,找寻二者之间的平衡关系,以书写性的表现形式突破中西方艺术形态的藩篱,进而传达主观之“意”和现实之“象”,构建意境深远、形色交融的中国油画。这些探索为油画的本土化发展提供了重要范式,回顾先驱者探索中西绘画形式合璧的实践,全面观照中国油画意象、结构、色彩的书写性,对于当代油画的本土化发展依然具有启示意义。

一、现代油画书写性的发端

自印象派开始,油画的笔触运用与控制就显得极为关键,并逐渐成为画家个人精神世界的一种外向性表现载体。以印象派画家莫奈的代表作品《日出印象》为例,画布上轻松跳动的笔触,正好反映了画家对于“日出”这一瞬时意境的即兴书写,传达了画家当时情境下的直观感受;从画面经营来看,莫奈的那些特意“留白”,也凸显了与中国水墨画、书法“留白”处理类似的艺术功能,进一步强化了其作品的艺术张力与画家的精神张力。从印象派开始,西方油画开始讲究以势运笔,画布上“笔的轨迹”亦不再隐匿,而是作为画面内容的形式化语言,服务于画家个人情感、情绪表达。如梵高的《星空》,那些单纯、有序的类似版画的笔触,宣泄了画家内心被压抑的狂热情绪:平静村庄上方的星空,充斥着的是富有节奏的线条,以及相互缠绕的漩涡,似是痛苦在纠缠着画家,每一笔的书写都是画家当时内心世界的观照;又如雷诺阿的《红磨坊的舞会》,那些轻柔的笔触、绚烂的色彩、跳跃的光影,既书写了舞会上人们的悠闲神情,亦是画家自我审美意趣与情感的抒发。

印象派之后的野兽派则更为追求主观表达,他们广泛吸收来自东方、非洲等异域艺术表现形式,毫不遮掩地在作品中采用了一种有别于西方传统绘画的写意手法。野兽派被公认为是油画史上第一个彻底打破文艺复兴“画面上任何线都是现实中的面”这一科学描绘原则的流派,野兽派画家大都以粗放、直率的笔法以及强烈的画面效果显示出其表现性的书写倾向,作为野兽派领军人物的马蒂斯是这种表现性书写的力行者。《舞蹈》是马蒂斯最著名的一幅作品,作品中的线条与色彩、构图是激情的碰撞,显示了形式之于色彩、内容、意趣的重要价值。同时,画家追求绘画的简约性,尽可能地省略细节描绘,追求表现形式的最大简洁,这种处理方式正是其对东方艺术写意性表达的一种借鉴。

自印象派开始,特别是后印象派开启的现代主义艺术流派,他们不再囿于真实地描摹再现现实世界的物象,而是更加注重个人的表达,在绘画中倾注更多的情感因素,因而,他们在“描象”的同时有了“写”画意识,即形成了书写性。

二、现代油画书写性的本土化

可能正因为现代油画的书写性一开始就与东方艺术密切相关,所以20世纪初中国现代油画对书写性的实践探索更像是一种自觉或必然的追求。

在20世纪初中国现代油画的本土化探索中,一直有一个共性的认知,即关于“油画中国风”的探索。所谓油画中国风的追求,实际上是油画语言从样式移植到风格择取的跨越,而其本质就是对中国绘画写意精神的承继,而要实现这种承继,很大程度上与强调油画的书写性有关。对于中国绘画书写性理论维度的认知,大致可追溯到唐代,当时以王维为代表的文人画家注意到书法、绘画之间存在的紧密关系,并将书法中“写”的要素运用于绘画领域。到两宋时期,文人画家们强调书、画之间一脉相通,画要注重笔墨意趣,要写心,重抒情性,即“画至写为上乘”;自元代以后,文人画家们的书写已变成了一种身体力行的自觉行为,特别是明清以来,绘画时注重书写,逐渐成为文人画家乃至整个画坛创作的主流。可以说,书写是中国文人画的精髓,是中国文人审美意识的体现,是书画艺术语言之根本。历代以来,中国画的书写性体现的不仅仅是一种内含人文审美特质的艺术追求,还体现了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之个性精神。其实,西方油画艺术有着区别于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材料与工具体系,譬如后者的運笔方式是三维的提、按、顿、挫,而前者更多的是一种二维的平描、平刷。20世纪初,具有笔墨功夫、学贯中西的中国现代油画家在移植、择取东方绘画艺术表现形式时,充分结合油画艺术的材料特质与工具特色,展开了油画的本土化探索,他们在作品中展现的中式书写性之于西方现代主义书写性绘画有着诸多相同之处,但也有着显著差异。

中国现代油画的书写性是通过写意造境,书写画家心中之意趣,是具有鲜明中国传统审美情趣与精神内核的书写。比如 1934 年刘海粟的作品《圣扬乔而夫飞瀑》,该画是画家在法国阿尔卑斯峡谷风景区所作的。作品中无论是线条、色彩,还是笔触,都能够让人们感受到现代主义绘画思潮对于当时中国油画家的重要影响。从画面风格来看,《圣扬乔而夫飞瀑》与“现代绘画之父”塞尚的风景绘画较为相似,呈现出特别明显的后印象派风格。然而,其与后印象派所表现的艺术形态也有所不同,从构图来看,画面追求的明显不是西方绘画惯用的构成形式,而是一种中式山水画模式,其书写性更为自由恣肆。只要稍对中国传统水墨山水画有所了解的人,就能看出这幅画颇有“浅绛山水”的书写意味。正是这种有“浅绛山水”式的书写性表达,使得这幅作品呈现出了一种虚实相生、情景交融、充满生命活力的韵味。

宗白华认为:“中国画是以线条构成为主要表现形式,而西画是以团块结构为主要塑造形体。”中国现代油画的先驱用本土艺术特有的线条书写理论,与西方现代派油画的机理、笔触相关联,在体悟东西方审美内蕴的宏观框架下,探索出一条与中国传统写意精神相契合的油画本土化路径。这一典型范式在中国现代油画家的作品中时有出现,如徐悲鸿的《桂林风景》《三孔桥》《诸老图》等作品,画家将国画中常见的“勾勒法”“没骨法”等手法巧妙用于油画物象的塑造中,特别是对远山、水面、树木等对象的处理上可以清晰看出,无论采用的是西画中的“团块塑造法”,还是以线条为媒介的“水墨书写法”,画家在中国传统题材油画创作中,实现了笔墨书写、团块形塑的紧密配合,使得作品呈现出了明显的中西合璧风格;又如吴冠中的《北国风光》《黄山松》《漓江人家》等作品,画家对点、线、面的控制极为简练,用笔干脆、用色生动,画面中的语言似乎是“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不仅具有西方油画的表现性,更富有浓郁的东方情调,尽管在画家的作品中可以找到造型关系、素描光影等西方油画的绘画语言,但是更多的还是直接用“近实远虚”的写意手法,因而,画面的整体书写显得潇洒、畅快、清爽,毫不拖泥带水。

从中国现代油画的本土化探索不难看出,中国现代油画的书写性更多强调的是意境与精神,而不过分拘泥于材料、工具;更多强调的是神韵与格调为上,而不过分纠结于空间感、明暗关系;更多强调的是随形赋彩与随类赋彩,而不受制于物象本身的光影色彩。

三、现代油画书写性的表征

尽管中西方现代油画都注重书写性,但在根深蒂固的审美文化差异影响下,中西方现代油画在造象、塑形、色彩等方面的书写性表征方面也存在诸多内在不同,相较而言,西方现代油画的书写性较为重视的是形式与内容的个性书写、表现性书写,而中国现代油画的书写性则更多强调的是人与物在审美精神层面的交流与统一。

(一)意象书写的表征

中西方现代油画书写性的相似处在于二者都不拘泥于写实,转向重视意象的书写,以自然抒发个体心性。19世纪末以来,西方油画艺术的形式语言从隐藏于对自然光影、物象结构塑造之中的内敛具象,逐渐发展为现代主义画派的或尽情挥洒、或图块铺陈的表现性形式语言。如莫奈《睡莲》系列中的大多数作品,除了“莲花”作了比较写实的描绘以外,水面、倒影甚至莲叶都在零碎的笔触、流动的光影中融于一体,画面既充满活力、又温柔宁静,恰到好处地传达出画家对睡莲的钟爱之情:此时画家全神贯注于意象的表现与个人情感的宣泄,对于笔触书写、色彩挥洒显得极为放松,这种意象书写与中国绘画追求的“笔才一二,象已应焉”颇为相似,可见“意象书写”在东西方艺术中都有呈现。当然,中国传统文化孕育下的中国现代油画意象书写更强调笔墨情趣,它折射的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民族审美心理,反映的是中国文化精神与审美内涵。它区别于西方现代油画书写性语言,因为其选择的是中式审美所特有的观照方法及认知模式。这种特殊的观察方法及认知模式决定了中国现代油画的意象书写形式既不同于西方古典绘画追求的物象真实性,也不同于现代艺术强烈的主观性情绪宣泄或抽象的理性设计。从形式来看,更多追求的是中国绘画特有的“似与不似”“不似之似”的神韵;从精神追求来看,想要达到的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境界。哪怕到今天,中国当代油画中所追求的意象书写仍有别于西方油画中的表现主义,中国油画中的意象书写往往不纠结于“象”的书写,而更多的是借助“象”的书写来表达自己的精神,即通过“象”的书写传递出画家的“意”,因而具有鲜明的中国韵味。

(二)结构书写的表征

在平面画面构成机制下,西方现代油画通过油画笔,以点、线、面组合在一起的形式表现出了一种对立统一的书写性生成,其核心目的是使画面单纯化,省略一切无用的成分,通过简化使形象更加醒目。中國现代油画的书写性生成同样注重化繁为简、注重笔在运动中呈现出的有秩序的结构,即节奏感与张力。中国现代油画的结构书写是一种追求自然情趣与整体美感的书写方式,往往呈现出流动的线条、中式审美范式的组合构图,其十分重视物象的细节与质感;重视整体的律动、节奏、空间关系等,总是把那些看似零散的单一元素融合成有意境的整体,因而也极富东方艺术特有的韵律感与艺术张力。如画家关良在风景油画中糅入中国画山水图式结构,表现了辽阔的意境,这种意境体现与关良画面中运用的“三远法”(即中国山水画的基本画法:平远、高远、深远)有密切关系。以关良的《万绿丛中》与塞尚的《普罗旺斯的山坡》为例,从作品给人带来的整体感受来看,两幅作品较为相似,但若是从画面中的结构书写层面来分析,《万绿丛中》中的山水、树木与传统山水画中的空间结构具有明显的重合性。这些典型的东方结构图式特征与后印象派画家塞尚的色块图形结构有着明显不同。在关良的《万绿丛中》作品中,“中式山水”结构发挥了支撑画面的关键作用,极具中式山水形态感的结构不仅书写了画面的抑扬顿挫,还很好地表现了山水本身的自然情趣。在《万绿丛中》这幅作品中,中式传统的山水画结构不仅是整个作品的隐性骨架,而且由那些错落有致的图形构成的“三远”结构与空间感,更表现出中国笔墨视觉语言的抽象意义,这是西方现代油画家所不具备的。

(三)色彩书写的表征

色彩是绘画的基本表现形式,其可以很好地表现画家的情绪感受。将书写性与色彩结合,则可以更有力地表现艺术家的情感。在现代油画艺术中,色彩的象征性、书写性、主观性功能是显而易见的,通过彰显色彩挥洒的这些表现性功能,能够大大提升油画作品的表现力。如莫奈的作品《日出印象》《睡莲系列》《干草堆》《花园里的女人们》等,画面中色彩与物象有机融为一体,物象隐匿于流动的笔触与色块之中,使得画面极具表现张力。中国现代油画家则通过色彩、笔触、结构、意象的交融,将自己的个人情趣躍然于画布之上。欣赏刘海粟、林风眠等画家的作品,能够清晰地看到心性的流淌——形即为色,色即为形,形与色有机交融,与印象派、西方现代主义绘画流派对色彩的运用一样,可谓异曲同工。莫奈通过流动的笔触与色彩,尽情地挥洒着个人感情,而中国现代画家林风眠则依赖其深厚的文人修养,在油画创作中以流畅的、稀薄的色彩书写,张扬其作为东方文人的审美主张与艺术个性。通过对莫奈《睡莲》系列和林风眠《仕女》系列作品的比较可以看出,莫奈作品中的色彩虽然纵横恣意、不受拘泥、挥洒自如,但仍然发挥着一定的塑形、造影功能,并未完全独立成中国美学中的写意性色彩。画家林风眠的《仕女》系列作品则神完气足、色彩典雅,整体来看,这一系列作品中色彩的描述性功能被减弱到极小,而书写性功能被放大到极大。同时,在林风眠的这一系列画作中,颜料大都调配得较为稀薄,这使得笔锋时序及运行轨迹得以清晰保留于画面之中,强化了类似于中国画笔墨的色彩效果;画家对油画笔的掌控如同水墨于纸面上勾勒一般,举重若轻、转动自如,寥寥数笔,轮廓毕现。正是色彩的叠压变化以及笔触的方向、顿挫、长短,突显了物象精神。尽管仕女的色彩处理具有简笔涂鸦意味,但仍然显得优雅而灵动。

四、结语

中国人最早接触油画大致可追溯到明代,到清代已有国人开始学习油画,但直到民国时期,蒋兆和、徐悲鸿、林风眠等学贯中西的画家对油画才有了实质性的探索与实践。20世纪初以来的百余年,中国油画始终坚持着“本土化”的实践与探索。对于那些中国现代油画先驱者来说,他们总是试图结合本土审美特征,实现对西方油画形式的融合与创新,以完成“融入中华民族血液”的理想。这些探索为当代油画的本土化发展提供了重要范式,回顾先驱者探索中西绘画形式合璧的实践,深刻了解现代油画中的“书写性”,对于当代油画家探寻中国传统绘画中的艺术精神,积极地进行实践,创作出具有东方艺术书写性精神特征的油画作品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当代油画家要通过体悟,寻求内心的感受,顺势书写,不受外界事物表征的限制,利用画笔抒发自我的内在感触和情感,写心中之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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