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一种》和《古典爱情》中的听觉叙事

2023-06-22 23:43车坤玲
文学教育 2023年6期
关键词:声音余华

车坤玲

内容摘要:在余华的小说中,充斥着大量的对声音的描写和运用。以《现实一种》和《古典爱情》为研究文本,运用听觉叙事理论,揭示余华作品中“声音”在塑造小说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呈现小说主题方面的重要作用以及建构意义。

关键词:余华 听觉叙事 声音 《现实一种》 《古典爱情》

自听觉叙事概念提出后,“重听”经典成为叙事研究的一项新任务。傅修延指出,听觉叙事指的是叙事作品中与听觉感知相关的表达与书写。加拿大学者R.M.夏弗提出了“声音景观”的概念,即“音景”,实际上指的就是一个空间或地域中的声音环境,在文学作品中,音景的运用对推动情节、烘托环境和塑造人物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余华先锋时期的作品中蕴含着丰富的声音景观,从听觉叙事的角度重读其经典之作,有利于针砭以往研究“失聪”的痼疾,深入感受作品的艺术魅力。

一.听觉叙事与人物塑造

在文本中,声音影响着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可以制造声音,不同性格的人物所制造出的声音是不同的;同时,人物听到的声音也与人物的性格密切相关,只有去感受人物听到的声音才能理解人物内心的真实世界。在《现实一种》和《古典爱情》中,作者通过声音叙事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内心情感的真实表达,主要可以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运用声音叙事刻画人物形象,并从人物的形象塑造中凸显隐寓在文本深层的性别差异背后的不对等以及阶级的差异。

《现实一种》中,在知晓儿子去世的噩耗后,山峰的第一反应是将妻子作为泄愤对象,对其进行身体和语言上的暴力,而不是去追究凶手的责任。他对妻子拳打脚踢,怒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面对山峰的暴力,妻子没有任何的反抗,只是麻木的忍受着,对于儿子的死亡,她连哭的权利也被山峰剥夺,“山峰走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回家去哭。她不敢再哭,她抓住山峰的衣服,跟着他往回走去。”从古至今,男女之间的地位相对处于一种不平衡的状态,这种不平衡的状态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则被表现为男性声音的霸权和女性的“失语”,即“有声”和“无声”的二元对立。从山峰和妻子的两个叙事视角中,可以看出山峰一直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他通过声音来控制着妻子的情感表达和语言诉求,在他看来,妻子是“无声”的,是自己情绪的发泄物,是随时可以被代替的对象,在这里妻子的话语被遮蔽,处于“失语”地位。

回到家后,在询问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时,山峰以同样暴力的形式询问着母亲,“山峰却抓住了母亲的肩膀摇了起来:‘是谁?”当与其同样是男性的山岗开口制止时,山峰才放开了母亲的肩膀。余华利用人物之间的对话,采用声音叙事的方式,将山峰的暴力、妻子的麻木、母亲的冷漠刻画得淋漓尽致,在小说中声音不仅承担了部分的形象塑造功能,同时也承担了作者对性别话语权力问题的思索。

在《古典爱情》中,对人物身份的描写以及背后阶级差异的凸显是通过声音的细致描写来实现的。对柳生的落魄,文中写道,“肩上的包袱在行走时微微晃动,他听到了笔杆敲打砚台的孤单声响”,对富家妇人的描写,则是“裙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孤单声响”足以看出柳生家境贫困,从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书生形象;而“叮当作响”,则可看出妇人家境之富庶、穿戴之华美。两相对照,作者并没有采取用大量的笔墨铺垫人物背景的叙述方法,而是对人物身上所发出的声音来进行细致描写,声音本身并没有意义,但它一旦与人物结合在一起进入社会生活,必然有了与之相联系的个性特征和情感意义。当柳生来到小姐的绣楼下时,他“隐约听得楼上有说话之声,像是进去了一个婆子,婆子的声音十分洪亮。下面是丫环尖厉的叫嚷,最后才是小姐。小姐的声音虽如滴水一般轻盈,柳生还是沐浴到了。”从一系列的声音中,富贵之家的做派,小姐温柔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而柳生因为和小姐有着巨大的家庭、阶级之间的差异,使得他无法去拜访小姐,只能站在绣楼之下遥望。

其次,以幻听和灵听的声音叙事方式反映人物内心的真实。

在《现实一种》中,作者通过对声音的多种利用,运用陌生化的手法达到对人物内在的真实理解,从而揭示出人性的残酷以及现实的荒诞。小说开篇,在塑造老妇人自私、冷漠的形象时,为了突出人物性格的真实性以及人物行为的荒诞,作者多次采用幻听和自语的声音叙事策略。皮皮偷吃了一点咸菜,就被祖母唠叨,“你今后吃的东西多着呢,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在老妇人的自语之声中完全感受不到祖母对孙子的疼爱,只有满腔的自私和狭隘。她恐惧死亡,害怕鲜血,所以在看到婴儿摔死在地上淌出的鲜血时,才会快速走回自己的卧室。她常说,“我身体里全是骨头断的声音”按照常理来说,普通人是无法听到自身骨头断裂的声音,这其实是一种幻听。“在叙事中,由于可能性和逻辑规律的不同,叙事中的虚构世界与叙事外的真实世界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种不同导致真实世界中无法听到的声音,在虚构世界中仍有可能被更为灵敏的耳朵捕捉到,因为虚构人物无须遵循真实世界的所有规则。”老妇人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对死亡的恐惧使得她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幻听。为了遵循人物内心的真实写照,余华通过虚构,采用贴合人物形象的处理方式,运用幻听的声音处理方法,让读者能够更加切实的体会人物的真实性,从而达到对人物行为的讽刺。

在《古典爱情》中,作者采用灵听的声音叙事方式丰富人物的形象,展现人物的内心情感。柳生在进京赶考的路上,“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直追赶着他”,柳生的母亲靠织布养家糊口,一家三口全仗母亲布机前的日夜操劳,柳生担起了家里母亲的所有希望。所谓灵听即灵敏至极之听,人有着丰富的情感世界,“当身心被某种情感所主宰或控制时,大脑神经中枢便会对注意力分配做出调整,赋予听觉神经对某类声音的特殊敏感”,母亲的布机声对柳生來说就是特定的信号,它是能够触碰到柳生内心世界的声音介质,父亲生前屡次落榜的阴影、母亲对他的期盼、赶考的压力交织在柳生心里,作者并未大力去描写柳生的内心情感,而是以声音的方式进行巧妙地处理,使得柳生的形象更加丰满。柳生落榜后,在回去途中,听到“小姐的声音点滴响起,‘不管榜上有无功名,还请早去早回。”灵听到小姐的声音,凸显出了柳生对小姐的思念与情谊,通过听觉叙事,作者笔下的柳生不再是一个单调的人物,而是呈现出一种心理真实,是一个有着真情实感、有血有肉的人物。

通过听觉叙事,读者能够打破视觉的限制,借助听觉想象,与视觉达成完美结合,还原小说中文本人物的形象,直达人物的内心真实,感受人物的真实情感,使得小说人物更加立体。

二.听觉叙事与情节构建

情节通常由一系列的事件所组成,而事件的呈现可采用“视觉”或者“听觉”的方式来实现。“声音”不仅可以传递事件,还可以制造事件,甚至可以成为事件本身,以此来促进故事的进展。在《现实一种》和《古典爱情》中,作者运用了多重音景,即自然音景、社会音景来推进故事的发展,进行情节的构建。

在《现实一种》中,以声音为辅助物帮助故事的顺利展开。小说开篇写道,“那天早晨和别的早晨没有两样,那天早晨正下着小雨。因为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星期,所以在山岗和山峰兄弟俩的印象中,晴天十分遥远,仿佛远在他们的童年里。”雨声不仅渲染了小说的环境背景,更是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动力,阴沉的天气,滴滴答答的雨声见证了这一家人相互屠杀的情景,雨声的响起意味着死亡和暴力的开始,它不再是作为一个单纯的自然音景的存在,而是暴力的象征物,皮皮听到雨声“感到是父亲用食指在敲打他的脑袋”,暴力的基因以雨声作为介质进行记忆传递,由此推动了皮皮对堂弟的暴力行为,进而失手摔死了堂弟,完成了小说中的第一个冲突。其次,对人物声音的描写、拟声词的运用构成了小说的情节链,如,开门声、叫儿子的声音、山峰的咆哮声、皮皮的哆嗦声、山峰迟缓的脚步声等,这些声音不仅是作为事件进程中的背景音,也是事件叙述本身的一个基本因素,根据这些声音不仅可以还原整个故事情节,还能深入勾勒人物的心理,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在《古典爱情》中,柳生被墙内隐约的嬉闹之声所吸引,在进入园内“一阵吟哦之声从绣楼的窗口缓缓飘落。那声音犹如瑶琴之音,点点滴滴如珠落盘,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柳生被声音所吸引,声音在这里成为了促成小姐与柳生相识的重要媒介,构建了第一个情节要素。此外,人物的对白以直接引语的形式呈现出具有目的性的声音景观,铺垫情节的发展。柳生第二次赴京赶考时,在路边听到店家与顾客的对话,店主有些不耐烦,问道:“是自家吃?还是卖与他人?”“有二人道是自家吃,其余都说卖与他人。”店主又说:“若卖与他人,还是肉块大一些好。”这时妇人开口说道:“她先来。”妇人又说:“行行好,先一刀刺死她吧。”店主说:“不成,这样肉不鲜。”这段对白虽然没有运用任何的修辞技巧,以白描的形式进行呈现,但从这段对白中可知,此时的世道与柳生第一次赶考时已大有不同,世道日下,为了生存,贩卖子女,“吃人”已成为了常事,妇人固然心疼子女,但在生存面前这些心疼也荡然无存,人性的虚伪与冷漠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昔日的繁华和今日的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也为接下来柳生遇到沦为“菜人”的小姐埋下伏笔,构建了小说的第二个情节背景。在《古典爱情》中,作者更多的是运用社会音景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比如墙内的嬉闹声、城门的喧哗声、小姐的声音、柳生与丫鬟的对白、骨头的喀嚓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等,通过听觉叙事,展现社会背景、人性之恶、世事变迁,完成对小说场景的建构。

在文学作品中,声音的出现是作家对情节发展、人物塑造所安排的叙事策略,通过声音的呈现关联小说的事件,从而推动情节的发展。

三.听觉叙事与主题呈现

在文学作品中,主题的呈现是建立于具体丰富的感性形态之上的一种理性把握,需要借助于各种叙事策略予以审美呈现。听觉叙事作为对声音的一种审美处理方式,对小说主题的呈现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余华先锋时期的作品充斥着暴力、血腥和死亡的因素,对人性的质疑、存在的合理、现实的荒诞往往是他这一时期作品中的常见主题。通过对声音的陌生化处理,以冷静的笔调,寻求主题的真实性。

首先,以声音奏响人性悲歌。在《古典爱情》中,作者通过听觉叙事,采用精致的细部描写放大人物的感官,赋予读者残酷的距离感。在描写“人吃人”的场景时,作者通过让柳生听到店家与妇人的讨价还价声,肢解活人的声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齐地从他身旁迅速飞过”,小姐断腿时的声音来完成对情景的叙述,惨无人道的人口贩卖,血腥暴力的吃人场面在声音的渲染下让人更加胆寒,进而揭露出人性的残忍、自私与冷漠。在《现实一种》中,咆哮声、哭声、踢门声、挣扎声等多重声音景观的运用,揭露出压抑在人性深处的暴力因素,亲人之间的相互仇杀,本我在非理性仇恨的刺激下,冲破了道德与法律的约束,选择以极端的方式进行报复,作者以荒诞的艺术表现形式对人性本身提出质疑,深度反思人性之本。

其次,以声音凸显荒诞主题。在《现实一种》中,老妇人因为孙子吃了她的咸菜而喋喋不休地抱怨,对死亡的恐惧使得她出现了幻听,她感受到胃里长出了青苔,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肠子腐烂的声音。亲人之间互相残杀,山岗对山峰实施笑刑,使得山峰窒息而死。作者在叙述山峰的死亡过程时,是以“笑声”的形式进行动态呈现的。起初,在小狗舔舐山峰的脚底时,山峰的笑声“像两张铝片相互刮出来一般刺耳响亮”,然后他从“哈哈乱笑”转变为“呜呜”的笑,最后戛然而止。一般来说,笑声是人们心情愉悦的情绪化动作,但对于山峰来说,他的笑声是充满痛苦和压抑的,外部的情绪化与真实的内心感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作者对笑声的陌生化处理,达到了以“乐景衬哀情,一倍增其哀乐”的艺术效果,并以此衬托处主人公的悲剧性命运。

而《古典爱情》对小姐命运的书写同样也是通过一些列的偶听所呈现的,最初柳生因为偶然听到墙内的嬉闹声而与小姐相识,后来无意中听到沦为“菜人”的小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而倾囊保全她的肢体,最后柳生的无意破坏导致小姐无法新生。一系列的偶听是对人物自身否定之否定的循环,爱情的主题被超出期待视野的荒诞感消解,显露出虚无的本质。

余华通过人物的自语、幻听、偶听和对白、拟声词的使用、音景的运用,颠覆了人们对传统家庭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温馨、和谐的日常生活以及爱情的固有认知,从而与现实的生活经验产生了强大的反差感,凸显出了小说内在的荒诞性。

余华在作品中以不同的方式引入了听觉的叙事策略,一系列声音事件汇集而成的景观,不仅增加了情节故事的荒诞性,同时对“有声”和“无声”二元对立叙述方式的运用,展现了性别差异背后的不对等。在余华的其他作品中,同样也利用多重声音建构丰富的虚构世界,塑造人物的形象,呈现多样化的主题,而这些都值得我们进一步展开详细的研究与探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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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邢馨月.新时期小说听觉叙事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22.

(作者单位:江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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