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之中别有趣味

2023-06-25 04:22侯印国
民主与科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沈老古籍无锡

侯印国

和沈老相识的时候,我20岁出头,沈老已经80多岁了。

那时我在南京大学读古典文献学的研究生,学位论文的研究方向是清代藏书目录,这个研究需要查阅大量古籍善本和手稿原件,我便每天到南京图书馆古籍部看书。很快我就发现有一位老先生每天也在古籍部的读者区看书,他所在的大桌子旁边有个小推车,上下三层摆满了书,桌上则平摊着不少书籍和古籍善本的照片和复印件,他每天都在研究这些复印件。后来我又发现,总有人拿着照片或者笔记本来请教老先生,询问的似乎都是古籍的版本、手稿上难以辨认的字之类的事儿,在这个领域,老先生似乎无所不知,总能给人完美解答。那段时间我正在查阅清代末年著名藏书家皕宋楼主人陆心源的藏书目录手稿《宋元板目录》,这个手稿的首页钤有一枚两个字的朱文篆书小长方印,第一个字是“书”字,第二个字我死活无法辨认。看到大家都在请教这位老先生,我虽然不知道他老人家是谁,也壮着胆子前去请教。我把印章图片给老先生看,老先生瞄了一眼,忽然微微笑出来,脸色略有古怪,我有点不明就里,心想是不是我太唐突了,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他又说,“这个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更是云里雾里。直到老先生把这个字写出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字是“淫”字。陆心源用“书淫”印章来表达他藏书成痴的状态。老先生回答了我的问题,又询问了我为什么读这个手稿,在做什么研究。我介绍我的论文研究方向,老先生听了很高兴,说清代目录研究的人少,他也一直在做清代藏书家题跋的研究。他还主动提出来交换电话号码,保持交流,我们就这样算是相识了。说相识其实不准确,我那天一直不好意思询问他的姓名,一直等回到学校,才跟老师和同学们提起这事。一听到我的描述,老师马上告诉我:这就是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先生啊!

从这天开始,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无数次当面或电话请教沈老各种问题。最开始是请教版本、目录方面的学术问题,后来越来越熟悉,就会听沈老分享一些近况,讲一些过去的学术界八卦故事。

沈老是研究清代著名藏书家黄丕烈题跋的权威。我的学位论文中曾有一节写到黄跋的误置现象,沈老看到了很是高兴,拿着白纸当黑板,给我上了好几天的课,并把自己珍藏的一些黄跋图片、照片拿出来,一一介绍渊源始末。最让我收获巨大的是,沈老又拿出来不少后人伪造的题跋,逐一分析伪在何处。这种学问,若非手把手地指导,难以得到精髓。事实上,在南图得到沈老这种耳提面命的年轻人,数量不在少数,有回忆文章说沈老有很多“忘年交”,诚然如此。当然,沈老也经常会“请教”我问题。2013年12月,有天我看到一则钱大昕的题跋,跟他请教真伪,聊完这个话题,他忽然很严肃地拿出一张纸,说要“请教”我一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拿过一看,原来是一个眼镜店的传单,上面每款眼镜图案后面都有个“双十二价”,这个词让老先生困惑了很久。

沈老性格单纯,从不觉得自己是学术权威,每次在古籍部看到我,都打招呼 “呀,印国兄!”要是有其他人在场,他跟别人介绍我,往往说,“这是侯兄”。我们年龄相差近70岁,这声“兄”每次都叫得我胆战心惊。他有时候给我电话,商量严肃的事情,比如约我一起围绕《藏书纪事诗》编一部辞书,说他已经完成了大半,手稿交给我让我继续做;又曾商量要不要一起做一个影印整理清代目录的丛书。但更多时候,往往是一些他在生活上的“重要发现”。我翻看自己的朋友圈,其中2016的1月19日,还记录了他一则电话的内容,是跟我分享当时媒体上报道的南京大学“校草”,校草姓蒲,同学们叫他“蒲草”,本地媒体还做了采访,老先生早上看到报纸,专门给我打电话,就是想跟我分享“蒲草”很帅这件事情。

我曾听沈老认真系统地回顾过一次自己的一生,那是2022年的5月6日。沈老是版本目录学的泰斗,但这种与古籍打交道的精深学问,距离普通人的生活非常遥远。他第一次走进大众视野,是在2022年的年初,他98岁的时候。在bilibili的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的第一集中,不仅介绍了他的学问,更展示了这位宝藏老人的生活细节,得到了网友的热捧,他忽然在网上火了一把。江苏本地的媒体《扬子晚报》希望对他做一个深入的采访报道,记者担心采访中有些专业问题沟通有难度,把我也拉到采访现场,协助来做采访。沈老对记者的问题不厌其烦,详细回答,在与记者的问答交流中,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

沈燮元先生原籍无锡,1924年7月出生于苏州。抗战胜利后,沈老先是在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这个学校1952年与上海美专、山东大学艺术系合并,成立华东艺术专科学校,后改名为南京艺术学院)学习绘画,但因为眼睛不好,只读了一个学期。当时江南有一所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著名学府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是教育家唐文治,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曾任教务主任。此时,无锡国专已经经历了抗战期间的波折,迁回无锡办学。沈老改考无锡国专,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著名的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和沈老是同班同学,还是上下铺的舍友。当时在无锡国专的老师中,唐文治先生亲自给他们上《诗经》等经典课。沈老回忆说,那时唐先生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但吟咏起《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韵味悠长,回味无穷。著名学者钱穆先生是当时他们很仰慕的大家。年轻的沈老曾和同学冯其庸一起,策划邀请钱先生来校讲课。他们两个跑到钱先生办公的地方去邀请,钱先生欣然允诺。多年之后,钱穆讲座的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接钱先生来的那天,钱先生坐着黄包车,他和冯其庸两个小伙子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又累又开心。1948年他们毕业时候,毕业纪念册也是请钱穆先生题词。在无锡国专,沈老还上过朱东润的《史记》,冯振心的《老子》,李笠的训诂学,众多老师中,沈老受著名戏剧史专家周贻白的影响最深。周贻白开的课并不是他最拿手的戏曲戏剧,而是《目录学》。沈老此时最喜欢戏曲小说,在周先生的指导下,开始研究屠绅,利用课余时间为屠绅编年谱。梁启超说过,给古人编年谱,最难的是两种人,一种是功业大事情多的,一种则相反,是材料太少的,屠绅就是材料极少的一类。沈老广泛搜集,深入研究,在23岁时就以文言文写成了长篇论文《屠绅年谱录略》。这篇习作后来经过修订,于1958年时改名《屠绅年谱》,在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定价两角,沈老得到了500元的稿费,在当时属于一笔巨款。他拿这笔钱在南京新街口定了一身呢子大衣,又买了一块瑞士手表,还剩下不少零花钱。《屠绅年谱》虽然是沈老读书时的习作,但用功很深,直至今日,对屠绅的研究依然很少有超越這部书的成果。

1948年,24岁的沈老从无锡国专毕业,来到上海合众图书馆(今上海图书馆)工作。当时江南大量藏书家的珍贵藏书都汇入合众,合众一跃成为古籍收藏的重镇。说起来,沈老和合众图书馆很有缘分,无锡国专的教学中有一年是在上海分校,沈老的屠绅研究,就是在上海读书期间,常常在合众图书馆伏案查阅资料的成果。当时无锡国专的教务长是著名书法家王蘧常,他给合众图书馆的总干事、著名文献学家顾廷龙写了推荐信,请他给前来阅读的无锡国专学生给予方便。读书的过程中,他和顾廷龙先生慢慢熟悉。毕业时时局动荡、兵荒马乱,工作很难找,顾廷龙先生跟他说:如果你不嫌简慢,就到我这里来工作。于是沈老毕业后便到合众图书馆工作了半年,从此一辈子都在图书馆和古籍打交道。在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无锡中国文学院图书馆(新中国成立后,无锡国专改为中国文学院,后来并入了苏州大学)、无锡市图书馆、北京中国戏曲研究院、苏南革命文物陈列馆、苏南文物管理委员会等部门短暂工作,在这期间他和赵万里、顾颉刚、徐森玉等名家都有来往。直到1955年10月,沈老调入南京图书馆,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在这里度过了六十多年的看书、买书、编目、写书生涯,将对古书的热爱坚持了一辈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编目,一件是图书采购,再没有第三件事。”

在编目和图书采购方面,沈老做的不是小事,而是分别在目录学和版本学方面取得了极高成就。古籍善本是中国文化的载体,经过晚清民国的时代动荡,中国古籍善本的收藏和存世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1978年,国家决定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清点排查,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这是近百年来,我国最大规模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工程。顾廷龙先生担任主编,沈燮元担任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子部主编。他在上海和北京出差十年时间,每天与来自全国各地图书馆,博物馆,文物保管委员会、高等院校、科学院系统图书馆、中等学校、文化馆、寺庙等近800个图书收藏单位送来的几十万张卡片打交道。在上海时在延安饭店工作,在北京则是在国务院招待所工作。在北京,一天就吃两顿饭,早晨十点一顿,下午四点一顿。其他时间,全都在招待所里面工作。整整历时十年,这部在目录学历史上有重要意义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终于编纂完成。在这个过程中,沈先生的目录学造诣与日俱增,终成一代大家。顾廷龙给他一个外号叫“派出所所长”,意思是他好像在管古人的户口一样,对古代学者的信息烂熟于胸。十年辛苦不寻常,等他十年后再回单位,同事们开玩笑地说,“那个不要家的人来了”。1996年,《善本书目》全书出齐,成为中國近百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编书工程,为学术界使用善本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当年的上海文化局局长方行评论这次工程是“早十年也不行,晚十年也不行”。“早十年,人还没有集中在一起;晚十年,老前辈就没有了。”沈老因在编写《善本书目》过程中的贡献,于1995得到文化部和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联合颁发的“突出贡献奖”。

古籍善本的采购,需要一流的眼力,沈老在与古籍打交道的生涯中,锻炼出一双火眼金睛,不管什么书,只要打开放在他面前,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年代真伪,在版本鉴定方面堪称泰斗。图书采购方面,沈老为南图买过不少珍贵古籍,被称为南图十大镇馆之宝的珍贵古籍中,有两种就是经沈老的手采购的。一部是北宋抄本《温室洗浴众僧经》,这是著名的金粟山抄本大藏经,是雕版大藏经《开宝藏》流行以后,江南一带还留存的写本藏经,在佛教文献史上有重要价值。该经原是晚清四大藏书家之一铁琴铜剑楼的旧藏,沈老和藏书楼后人相熟悉,从他手中购得这部珍贵经卷。另外一部辽代的《大方广佛华严经》,收购的过程很是有趣,沈老经常跟人讲起他20世纪50年代在上海街头跟卖家接头的情形:“那么粗的卷子,我打开来看,看了一半就知道肯定是真的。我一问价,对方说五百块,我拿出五百塞给他,拿了卷子就跑。”沈老在没到南图前,还受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善本特藏部主任赵万里的委托,在南方帮北图采购过图书。沈老和赵万里多有来往,他印象最深的是作为知名的前辈,赵万里总是把他这个年轻小伙子叫“沈公”,沈老后来喊我“侯兄”,大概也是继承了前辈学人的流风余韵。沈老很喜欢据说是神仙吕洞宾所写的一首诗,一度手写了挂在家里:“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白酒酿来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

编完《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沈老已经七十岁,到了退休年龄。但他从没有真正退休过,以图书馆为家,每天准点上下班,开始系统研究整理黄丕烈题跋。黄丕烈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藏书家,被认为是“五百年来藏书第一人”,他在所藏所见善本书上的题跋,在古代藏书题跋中价值极高,清代就已经有人广泛搜集整理,此后陆续有学者深入研究,但未能尽善尽美。顾廷龙先生曾给沈先生写过一副对联,“复翁异代逢知己,中垒钩玄喜后生”,上联的中的“复翁”就是黄丕烈的号,作为黄丕烈的隔代知己,沈老从七十多岁一直工作到九十多岁,每天都在研究处理黄跋,二十多年只为这一部书。有意思的是,早些年江苏卫视有个相亲节目《非诚勿扰》很火,为了看这个节目,沈老还专门去买了台彩电。后来他觉得看电视影响他整理黄跋,就决定不看电视了。令人欣慰的是,这部《士礼居题跋》的编写已经基本定稿,但遗憾的是,沈老自己再也无法看到这部书出版了。

沈老身体一直极好,98岁还倒公交车到南图上班,早上7点,出门乘坐18路公交,然后在新街口换乘3路,8点到达南图。他经常跟人讲,不要关心自己活到多少岁,关键要记住五个字“过好每一天”。我有次问他到底有什么养生秘诀,他就说关键是要喝点小酒,并且跟我传授喝酒的“秘诀”:“每天都喝酒,年轻时候可以喝白酒,老了就喝黄酒,当然红酒和米酒也要常喝!”

沈老对年轻学者的压力也非常理解,我最近几年专注做佛教文献的研究,但也写了几本文史畅销书,沈老每每见到我,就要跟我打趣:“侯兄啊,你年纪轻轻,不要做佛学了,赶快再写本畅销书赚钱!”沈老学问精深,但生平发表的学术作品并不多,整理出版的《沈燮元文集》部头并不算大,他对当下学术界论文工厂式的生产颇不以为然,好几次跟我说学问不等于论文,与其写空洞的论文,不如写点人看的文章。后来我写了几部关于古人日常生活的书,沈老读了特别高兴,跟我分享他读过的同类型的书谁写得最好。我跟沈老最后一次通话,聊的也是古人生活。2022年12月,我有本新书要出版,沈老手写了一段推荐词:“日常生活也是历史,文献之中别有趣味,跟印国老弟走进古人日常。百岁老人沈燮元。”写好后给我打电话,相约疫情后见面详聊,不成想这次不经意的闲聊通话,竟成为最后一次交流。

沈老是九三学社的老社员,我加入九三后,有时候也跟沈老分享一些自己参加的九三活动。沈老回忆九三过往,很是以此为荣,“那时候可是很少的人才能加入的”。2022年7月份,九三学社江苏省文化支社还为沈老组织了一个小型的98岁寿辰庆祝仪式。

沈老去世时整整一百岁,他曾说自己在图书馆待了一辈子,看了一辈子书,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得不得了”。他说自己和书的关系就像鱼和水,“我的生命和书连在一起”,他走了,在另一个世界,他也一定在图书馆中,乐呵呵地看着书,喝着酒,整理着他挚爱的古籍。

(作者为九三学社南京市栖霞区支社社员,文史作家)

责任编辑:尚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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