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隼向西飞行

2023-06-29 09:05杨晚晴
科幻世界 2023年4期
关键词:毛毛

杨晚晴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新疆。这是一场漫无目的的逃离,梁鸢和薛继东沿连霍高速驾车自东向西,本来计划在兰州折头来着。在高速公路休息区,梁鸢搭上了一辆从山东寿光拉蔬菜到乌鲁木齐的大货车。开货车的是一对四十来岁的中年夫妇,他们显然对一个二十多岁年轻姑娘的搭车请求毫无接受或者拒绝的经验,趁他们犹豫的当儿,梁鸢就爬上了车。那时她已经决定,无论命运将她带向何处,她都会欣然接受——只要远远离开薛继东就好。

在后来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中,货车夫妇对她的态度,与其说是客气,不如说是敬畏:这位年轻姑娘美丽、修长、清瘦,浑身散发着轻盈的气息,和货车、奔波的情境格格不入。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浓重的山东口音与她说话,请她在驾驶座后的卧铺上休息,不停地塞给她各种瓜果零食。

车轮滚滚向西,在旅程的多数时候,梁鸢沉默不语,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地平线在温煦的春光下向无尽远处延伸。和城市的逼仄相比,西部的天地放大了许多倍,梁鸢的目光很快就在大片大片的蓝、绿、白和棕中失去了焦点,她开始有种静止不动的错觉。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当父亲开车带她去另一个地方学习、竞赛、做客、吃饭,去做一切她不喜欢做的事时,她总希望旅程没有尽头,车就这样永远开下去,这样她就不用去面对生活中那些沉重而烦琐的意义了。

就像鸟儿一样自由。

偶尔会看到那些天空中的精灵:凤头百灵、欧鸽、黄嘴山鸦,成群结队的紫翅椋鸟,也有猛禽,诸如秃鹫、草原雕。这时梁鸢会从她的背包里掏出观鸟镜,或长久或短暂地注视。这让她在货车夫妇的眼里更显神秘,他们早已对道路之外的事物熟视无睹,想不出来天空中有什么值得追寻。

时间匆忙向前,车轮也追不上夕阳,天黑得虽晚,但终究是黑了下来。在休息区吃过晚饭后,一行三人继续上路,向夜的深处疾驰而去。大哥矮壮敦实,脸颊上爬满粗硬的青色胡茬,一笑便露出满口的黑牙。在征得梁鸢的同意后,他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听“动次打次”的电子舞曲“提神”。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就不说话了。梁鸢用眼角打量他:简直就是薛继东的反面,如果人非要有一个伴侣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薛继东吧。

但是人为什么非要有一个伴侣呢?

到后半夜,换司机大嫂开车。她关上车载音响,摇下车窗,让夜风呼呼地灌进驾驶室,直到烟味散尽。梁鸢渐渐模糊的感官又变得敏锐起来,她看到满天繁星之下被车灯渐次点亮又复归黑暗的道路,男人的鼾声如阵阵滚雷在身后炸响,清甜的果蔬香在微凉的空气中慢慢浮起。谁能想到,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她和薛继东才刚刚完成了一场葬礼,正准备继续回到他们舒适而又乏味的生活。

谁能想到呢?

“咳,妹子……”是司机大嫂在说话,她的脸微微撇向梁鸢,“你这是,失恋啦?”

梁鸢愣了一下,“是吧。”

“嗐,这么好的姑娘……男人都是有眼无珠。”

梁鸢有点儿想笑,她偷偷瞄着大嫂:粗壮的小臂牢牢把着方向盘,腰身圆润胸部丰满,侧脸的线条刻满岁月给的麻木与坚毅。

“凡事要想开呀,”大嫂又说,“要是有什么困难……”

“没有啦。”她有些粗鲁地打断,“我只是需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哦。”

沉默。十几个鼾声的间隔之后,梁鸢低声说:“游隼。”

大嫂扭头看她,车身轻轻摇晃了一下。

“埋葬毛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游隼。”她自顾自地往下说,不在意听者是否能够理解,“它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向西飞行。”

“哦。”

“所以我就在这儿了,”她卷起嘴角,“搭着你们的车,去向未知的远方。”

“妹子,你在追那个游什么……”

“游隼。”美丽的猛禽,轻盈的猛禽。她是在追逐那只游隼吗?也许吧。梁鸢想,一个人总要追逐什么,哪怕追逐的只是虚无。

“哦。”

谈话到此结束,司机大嫂吸了吸鼻子,重新回到她眼前的道路。睡意漫了上來,所有的摇晃、声响、气味和暗弱的光,都让梁鸢感到倦怠和安全。她合上眼,货车仿佛向着永恒驶去。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了乌鲁木齐。分别的时候,司机大嫂告诉她,这是他们跑的最后一趟长途运输,排放税收得太高,已经赚不着钱了。又给她留了个手机号码,说既然有缘一路同行,也算是亲人了,在外面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打这个电话,到了山东,要记得来找他们。对于夫妻俩的好意,梁鸢照单全收——接受总比拒绝要轻省许多。

分别之后梁鸢才打开手机,几十条信息堆了进来,都是薛继东发来的。她回了电话,对两千千米外失魂落魄的男人说,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再见。

挂电话以后,她就把对方拉黑了。如果说行动也能促使人思考的话,那么在这一路,她想明白的一件事就是:薛继东很好,可她并不爱他。

她短暂地安顿了下来,逛大巴扎,在五一星光夜市里吃烤肉、喝“大乌苏”,在清晨和黄昏竖起耳朵捕捉风中的祷词,如同捕捉经久不散的乐音。也看鸟:麻雀、鸽子,偶见黄喉蜂虎和粉红椋鸟。城市里的鸟儿入乡随俗,它们调低了羽毛的饱和度,飞行姿态迅猛凌厉,自然而然地融入灰色的水泥丛林之中。

市区里待了几天,梁鸢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或者莫如说,是司机大嫂赋予她的意义。于是跑到了博格达峰脚下的柴窝堡湖,一个人吮着依旧清冷的空气,长久地发呆,在天空中寻找想象中的黑点。湖水碧蓝,雪山掩映下的湿地里,几只落单的灰鹤踽踽独行,电线杆上有红隼停留,小鸟叽叽喳喳的求偶声在芦苇丛中响成一片。在这里,梁鸢意外碰到了本地鸟类协会的人,他们个个长枪短炮,正计划集体去往北部的阿尔泰山观鸟。领头人叫马悯农,高个儿,阔脸,普通话字正腔圆。聊了几句之后,梁鸢就和他熟络起来——观鸟人有共通的语言,他们靠着这门语言确认彼此。所以当这位年轻美丽、有共同语言的姑娘请求与他同行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逃离继续。梁鸢坐马悯农的车,老款普拉多,有年头了,颠簸起来吱吱嘎嘎地响。

中年男人说:对于观鸟人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最好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你能在新疆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鸟种。比如刚才我们车队停下来看的,應该是纹喉凤鹛,典型的东洋界的鸟,以前最北的目击记录在陕西。它怎么跑到新疆来了呢?很可能是因为气候变暖,气候变暖带来复杂的连锁反应,鸟的迁徙和分布只是反应的一个环节——所以这也是最坏的时代,有些鸟你看不到了,也许是栖息地发生了变化,或者迁徙路线发生了变化,也许根本就是灭绝了。

连锁反应。听到这里,梁鸢心念一动,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踏上旅途:气候在加速变暖,根据薛继东的推测,国家很可能就要实施碳排放“休克”战略,届时,长途旅行将变得十分困难。其实连锁反应早已发生,那是北京一年热过一年的夏天,是反复无常的晴雨、飙升的电价油价、废弃的工厂和建筑工地,是司机大嫂口中高昂的排放税。似乎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地球精密的大气系统崩溃在即,严格的碳排放政策势在必行。

似乎每个人都心怀侥幸。

鸢儿,这可能是我们能够自由旅行的最后机会了。薛继东如是说。梁鸢记得,说这话的时候,他雾蒙蒙的眼神里有一丝平静的绝望。

正好,梁鸢刚刚博士毕业,正踌躇着未来的人生。一场旅行,有何不可呢?

“小梁,”马悯农的声音闯入了她的追想,“我们快到了。”

她抬起头,情不自禁地一阵战栗。从喀木斯特到富蕴再到阿克恰仁,一路蜿蜒向北,阿尔泰山愈发壮阔,此刻更是占据了她大部分视野。在她眼前的,是向天空突起的连绵的地平线,棕绿交杂,白色的山尖衔着低垂的云层。

如果薛继东的推测正确,这里可能就是她此生能够去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她低呼一声。

马悯农却在叹气,“雪线又上升了啊,往年的五月……”

她转头看他。

中年男人伏在方向盘上,轻轻摇头,“今晚我们在阿勒泰休整,明天进山。”

那天夜里梁鸢入睡极快,随后一直流连在同一个梦中——她依旧在追逐那只游隼,她看到它凝固在天空中,猛禽之上和她的脚下是黑漆漆的宇宙。她在梦中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来到了世界的尽头,逃离至此终结,所有关于意义的争论也应当在此处终结。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觉天亮。事实上,梁鸢是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的。顶着沉甸甸的脑袋踱到窗前,宾馆的住客们正用手指向天空,叽里呱啦地说着些什么。抬头,窗外的景物看不真切,但足以让她瞬间清醒。她披着外套,趿拉着一次性拖鞋奔下了楼。人们齐齐扬着头,朝向太阳,如同簇拥在一起的向日葵——他们注视的东西就在日出的方向,它飞得那么高,却又异常鲜明地驻留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很快,这个半透明、带两根鞭毛的浑圆球体就会被人们称作“母舰”,但在此刻,没人知道它是异常大气现象、秘密实验、敌国入侵还是神的救赎。他们或兴奋或恐惧地议论着,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熟悉的世界已经在这一天终结了。

一同终结的,还有梁鸢的旅程。

要找到薛继东并不难,这几年,他经常出现在官方科普视频里,大小也算个名人。语音通讯链路的另一头,这位名人稍一迟疑,便答应了梁鸢见面的请求。见面地点是王府井的一家咖啡馆,梁鸢步行前往。

七月的周日午后,街道上人流如织。它们来了之后,北京夏日的酷暑缓解了许多,不过澄澈的蓝天也很难见到了。在前“休克”时代,碳排放被严格控制,那时鲜有雾霾,天空总是瓦蓝瓦蓝的,阳光在这片空旷的瓦蓝中锋利如刀,割在大地和人的身上,滋滋作响。梁鸢在阿勒泰醒来的那天,母舰也出现在北京上空,它喷出小小的浮粒,如同喷吐烟霭,仿佛顷刻之间,“烟霭”就弥漫了整片天空。

——完美的球形。科普视频里的薛继东微笑着对观众们说,直径34微米,半透明,长有两条鞭毛。我们叫它们“浮粒”“外星蜂群”或者“平流层微生物”。难以计数的浮粒飘浮在平流层之上,如同一顶阳伞,将太阳给予地球的能量部分归还给宇宙,从而导致了气温的下降;另一方面,对阳光的全波段散射呈现在人类眼中,就是大家头顶无边无际的灰白色……好了,本期节目到此结束,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咱们下期再见……

天空这样灰着脸,已经有十年了啊。梁鸢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

“梁鸢。”卡座里的薛继东朝十年后的梁鸢招手。

她的脸颊跳了一下,快走几步,在他的对面落座。薛继东的眼睛隐蔽在黑色的镜片后面,鼻翼和嘴角旁有深邃但不凌乱的皱纹,灰色的POLO衫干净熨帖,肩膀宽阔,露出的半截胳膊修长、结实,没有一丝赘肉——的确是镜头会偏爱的皮囊,梁鸢想着,用手指拢了拢头发。

“如果不看照片,我想不起你的样子。”薛继东说,声音低沉,略沙哑,没有视频里动听,“见到你之后,我就纳闷儿自己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十年了,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她讷讷地应了一句。

“都十年了吗?时间过得真快。”

薛继东手肘撑在桌上,半晌不语,墨镜后的目光刺得梁鸢脸颊发烫。别问,她在心里暗暗地说,别问那个问题。

“你过得好吗?”

梁鸢轻舒一口气,“还好。”

还好。活着。没出过意外,没生过大病。母舰降临之后,观鸟活动自然泡汤。马悯农将她带回乌鲁木齐,那段时间由于不清楚平流层中的浮粒对飞行安全的影响,民航停运,她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返京,在车上一通没日没夜地狂睡,下车时,整个人都脚步飘忽,形如梦游。回到北京之后,在鸟类研究所找了一份工作,一直干到现在。虽然依旧迷茫,不过她已经三十六岁了,迷茫不再构成逃避生活的借口。

梁鸢有时会想,生活就是人与人结成的一张张巨网,关系密切的人互为经纬,彼此束缚也彼此承接,任何人的突然抽离都会破坏本来稳固的几何构型。十年前她的不辞而别,一定让曾经稳居网上的薛继东摔得鼻青脸肿吧?所以,像她这样的人接受生活的招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在她的身边不会再出现和薛继东一样的受害者了。

从外部性的角度来看,岂止是还好。

“什么嘛,”男人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带着惯性前后摇晃,“我还以为你多少会有点儿寝食难安呢!你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吗?”

梁鸢一怔,还来不及变换表情,就听薛继东说:“开玩笑开玩笑,没有指責你的意思。外星人都来了,普通人那点儿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她抬起咖啡杯,用嘴唇裹了裹温热苦涩的液体。

薛继东停止了身体的摆动,低头,从墨镜上方的空隙翻眼看她,“礼尚往来一下嘛,问我过得好不好。”

“你,过得好吗?”

“还好。你知道,我就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相亲、结婚、生子、学区房,一样不落。非要说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有一个像鸟儿般飞走的前女友,有一桩鸟儿般飞来的事业。”他将脸转向窗外,“不怕你笑话,你走的那几天我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的北京。不,不是难过,而是想不明白……梁鸢,我想这应该就是命运:薛继东这个男人注定要和他永远无法参透的事物打交道,无论是你,还是天上那些东西。”

梁鸢勉强笑了笑,“我还以为你非常了解飞羽呢。”

“飞羽?”

“就是浮粒,飞羽是我自己的叫法。”

薛继东把脸转了回来,墨镜后的目光在梁鸢的想象中弥散着。“飞羽。飞——羽——很诗意的名字,典型的梁鸢风格。”他说,“也许我应该在视频里推广一下——哈,看你紧张的,开玩笑的啦。”

又一阵沉默,两人各自抱起瓷杯。咖啡快要见底,梁鸢想,我们却还在旧时光里兜转,就像一对刚刚争吵过的男女朋友,怀着恼恨、恶作剧和彼此了解的渴望。

“外壳由比富勒烯还要复杂的碳基分子构成,对光敏感,会随着光线的变化在透明和不透明之间转换,靠两条鞭毛移动和维持高度,被捕获后会迅速丧失活性。这就是我们目前对浮粒,或者说飞羽的全部了解。”片刻之后,薛继东放下咖啡杯,“它们如何新陈代谢,如何繁殖,如何思考,如何协调彼此的行动——最重要的,它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不都说,它们是来拯救人类的吗?”

“我持怀疑态度。”薛继东撇下嘴角,“梁鸢,在你面前,我可以不必伪装成视频里那个微笑天使:它们刚来的时候,的确将人类从迫在眉睫的气候灾难中拯救了出来,但我们曾经做过计算,全球低云量增加4%,其降温作用将大于二氧化碳倍增产生的温室效应——强火山喷发到平流层里的火山灰和气溶胶也可以起到削弱太阳辐射的效果。但云是会散的,火山灰和气溶胶是会被平流层纬向风带走最终落回地面的。”

梁鸢不自觉地看向窗外,“它们不会。”

“没错。”薛继东压低声音,“十年,它们不知疲惫地反射阳光,按照现在的降温速度,要不了多久,地球就要进入下一个冰川纪了。各国都在采取行动,导弹、飞机捕获、大功率激光,只不过都不敢大张旗鼓,原因你懂的。”薛继东的双臂撑在桌上,身体前倾,“但是,如你所见,浮粒的数量并没有减少——如果不是增多的话。”

“所以唯一的思路就是,把它们消灭?”

薛继东苦笑一声,“要是能够对话,谁会选择暴力?”

梁鸢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薛继东,你最近抬头看天了吗?”

“什么意思?”

“陪我去趟西山吧。如果你方便的话。”

男人墨镜之上的额头皱了起来,“梁鸢,我还以为,你找我出来只是叙叙旧。”

“就只是叙旧。”梁鸢寂寞地笑了笑,“我离开之后,你有多久没去观鸟了?”

对于浮粒的到来以及展现出的行为,科学家们自有他们的解释,一个不含目的论(至少不是上帝及其子民的目的论),因而更加漠然的解释。在这个解释里,人类不过沿着另一条路走向厄运。

只是很少有人愿意相信这个解释罢了。

“最好的猜测:浮粒是一群有着简单行为逻辑的外星微生物,只知道最大限度地攫取阳光的能量,并且在夜晚尽可能减少能量的散失——这个假设完全不需要更高的智慧或者上帝,就能完美地解释它们表现出来的行为。”缆车的对面,薛继东用食指搔着鼻翼,“还有可能,它们是某种微型机器人,或者内置了简单行为指令、能够自行移动的光逻辑门,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外星文明营造更加舒适的气候,一个比现在稍微凉快那么一点儿的气候,它们根本不在乎对流层里的生物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确实比上帝更有说服力。”梁鸢评论道。

“相信什么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薛继东说,“梁鸢,现在你应该能体会到我这几年的痛苦了吧:我的工作是借理性的名义平复人们的恐慌,但历史一再证明,在面对恐慌时,冰冷的理性于事无补。”

你的痛苦来源于责任与理性的相互拉扯吗,就像十年前那样?梁鸢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下了缆车,几步就到观景台。此时离层林尽染的秋天还远,他们身边游客寥寥。薛继东终于摘下墨镜,猛眨几下眼睛,带着重见天日的快意。他茶色的虹膜依旧透亮。

他说,“刚谈恋爱那会儿,你经常拉我过来观鸟。”

“这几年我自己也会来,北京上空的鸟又多起来了。” 天坛公园的戴胜和椋鸟,玉渊潭的鸳鸯和绿头鸭,西山山头、黄栌和枫树染红的秋色中的猎隼和雀鹰。它们来了之后,鸟儿的活动在回归正常。

虽然“正常”也可能只是暂时的。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深处。“我好像看见了,那是什么,雕吗?”

沿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梁鸢摇了摇头。“雕的飞行姿态是非常稳定的,这只飞得飘飘摇摇,应该是黑鸢。”

“鸢。”

薛继东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接着,男人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开始了。”

开始了。时近黄昏,浮粒开始聚集,被夕阳烧得发红的蓝天终于一点点显露出来。少顷,浮粒聚成了一片片纤细的云彩,在高天之上泛起七彩流光。——这些绚丽的云朵飘浮在平流层之上,视频里的薛继东说,由于阳光的衍射作用,贝母云具有像彩虹一样的色彩排列。这一奇观原本属于高纬度地区,是浮粒让我们可以在华北平原上大饱眼福。观众朋友们,除了贝母云之外,浮粒带来的奇景还有同样罕见的“晕”和“华”,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解……

“不只有理性,”梁鸢喃喃道,“还有美。”

薛继东转头。

“看那里。”她扬起手臂,指向天空中与贝母云格格不入的银色硬块。

薛继东眯起眼睛,“什么,看不清。”

她从背包中掏出墨绿色的星特朗观鸟镜,一番调试后塞到薛继东手中。后者将一只眼睛凑到目镜前时,她在一旁解说:“几天前这个东西就出现了。白天它隐没在浮粒中,不太容易看见,黄昏的时候就很明显了。当然,如果只用肉眼的话,你也看不清它的结构。”

“这什么玩意儿?”依旧抬着观鸟镜的薛继东瓮声瓮气地说,“浮粒的卷曲程序出错了吗?”

“不是程序出错。你看到的东西,我研究了十年。”

薛继东放下观鸟镜,惊愕地瞪着她。

“薛继东,”她撩了撩额前的垂发,“你还记得毛毛吗?”

毛毛是一只灰绿色、体型硕大的新西兰啄羊鹦鹉,把它带上那一段旅程时,梁鸢已经养了它十三年。这只不会说话的鹦鹉极其聪明:它会乐此不疲地搭建和推倒儿童积木,会用它弯曲的喙在家里四处搞破坏,最常遭殃的是书和鞋子,后来则是薛继东车上的真皮座椅。还会跟梁鸢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比如把她的发卡或者袜子藏起来,会围在她脚边撒娇似的索要食物,也会发出高高低低的叫声,传达它的想法和情绪。

可是薛继东不喜欢它。那时的薛继东有一种天然的骄傲。这位气象专业的高才生在国家部委工作,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他瞧不上智力不如自己的人(尽管在小心翼翼地掩饰),更何况一只鸟儿了。

“嗟,傻鸟,来食。”

“毛毛才不傻!”

一开始,每当薛继东以这种调侃轻浮的语气向鹦鹉投喂肉块和花生米时,梁鸢都会气鼓鼓地纠正。在多次纠正无果后,她放弃了。如果一个族群中的智力优越者都不能以一种开放的心态看待智能的不同范畴,其他成员就更难了。的确,在抽象思维、使用工具、表达情感等方面,毛毛是人类智能的拙劣模仿者。但如果鸟类也有它们自己的智力评价体系,那么人类在高速反应、辨别方向、识别湍流、记忆地点上,又能得分几许呢?

“我当然记得毛毛,”十年后的薛继东对梁鸢说,“当时你坚持要带上它一起旅行,是不是有某种预感?”

梁鸢一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毛毛都更像一个时刻需要被照顾的孩子,而非可以彼此支持的旅伴。确实没有理由带上它,当时的执拗,难道真如薛继东所说,是出于某种预感?那么薛继东呢?为什么明明那么讨厌毛毛,却还是答应了她?

两个人到了山脚,天在这时彻底黑了下来。预约的无人电动车还没到,他们在游客接待处站着聊天。星子正爬上天幕,“贝母云”镶嵌在银河之中,如同这雄伟星系的点点黑斑。

“埋葬毛毛不久后你就不见了,可把我吓坏了,以为你是一下子想不开。”薛继东双臂抱在胸前,“人生地不熟的,你还一直关机,我差点儿报了警。”

“对不起。”

“嗐,说对不起就没意思了啊。”薛继东摆了摆手,“不是有正事儿吗?”

对,正事儿。天空的那个硬块。一切都和毛毛有关。毛毛死在甘肃省定西市,这本是两人一鸟旅途的倒数第二站。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醒来就见它直挺挺地躺在特制的便携式鸟笼里。说它“好好的”,其实也不尽然:梁鸢记得,那天晚上入睡前,毛毛一反常态,迟迟不肯从她身边离开,它沉默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种东西,某种深邃、急切又悲哀的东西,需要在时间中站开一段距离,才能穿越浓稠的记忆迷雾,触摸到那个眼神的真正寓意。那天晚上的情景总是让梁鸢想起另一只鹦鹉,一只名叫亚历克斯的非洲灰鹦鹉,它曾经被认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鸟儿,拥有堪比灵长类的智力。这只鸟儿在三十一岁时突然死亡,在死去的前一个夜晚,它的主人把它放回鸟笼时,它还对她说:“乖乖的,明天见,我爱你。”

毛毛是不是也预感到了什么,只不过它不会开口言说?

那天,他们将毛毛葬在小城郊外一棵云杉树下。透过朦胧的泪眼,梁鸢看到薛继东的脸上,竟然带着真实的悲伤;透过朦胧的泪眼,梁鸢看到一只游隼向西飞行。

——之后便是逃离,逃到新疆,逃到往日世界的终点。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夜有些凉了,薛继东的手掌在小臂上摩擦,“毛毛是连接你和世界的一条纽带,这条纽带断了,你就可以飞得远一些?”

梁鸢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好吧。”

“但毛毛确实和我后来的选择有关。”梁鸢把脸转向薛继东,“回到北京后,我就进了鸟类研究所,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鸟类的智力。”

“鸟类的智力……”薛继东喃喃道。

她笑了笑,“毛毛才不傻。”

薛继东愣了一下,然后尴尬地挠了挠头。

“为了飞行,鸟类放弃了很多。它们的大脑很小,且没有哺乳动物进行高等思维活动、布满褶皱与沟回的新皮层。这是人类对鸟类智力持有偏见的解剖学根源。”终于回到生活之外的领域,梁鸢驾轻就熟,“事实并非如此。虽然物理结构和哺乳动物完全不同,但鸟类其实也有类似新皮层的高级神经系统,这一紧凑高效的系统同样通往复杂行为,通往社交与学习,通往回忆与预期,通往情绪与情感——在这些恐龙的后裔身上,智慧找到了另一条路。”

薛繼东恍然大悟,“天上那东西,是鸟类的大脑?!”

梁鸢点头。

男人停止了揉搓小臂的动作,抬头看天。硬块早已融入黑漆漆的夜空。

“为什么?”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来。

梁鸢摊了摊手。薛继东约的电动车到了,他动作缓慢地拽开车门,身体停滞了一下,回头对梁鸢说:“要不要捎你一段?”

“多谢美意,我有一个人旅行的经验。”

两人相视一笑。钻进车里后,薛继东摇下车窗,伸出头来,“梁鸢,这次你不会再飞走了吧?”

“这要看我和世界之间的纽带是什么了。”

薛继东想了想,说:“世界本身。”

在车顶灯的映照下,梁鸢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表情。

——他是认真的。

伦敦的上空。新德里的上空。大兴安岭的上空。卡拉哈里沙漠的上空。在全球各地,人们都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神迹。

——光滑的表面。基底核。视叶。嗅球。平流层上的巨大鸟脑。

“无人机和卫星遥感数据重建的三维图像也证实了,天上的那个东西,就是梁鸢同志所认为的那个东西。”一个声音说,“二位有什么想法吗?”

梁鸢把目光从显示器前收回。说话的人是薛继东的领导,薛继东叫他“李主任”。李主任五十岁出头的年纪,戴黑框眼镜,眉眼清隽,微微谢顶,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带着点儿南方口音。此刻,他正双手撑在会议桌上,直直地盯着她和薛继东。

“浮粒在模仿。”梁鸢说。

“模仿鸟脑?它们怎么做到的?”

“也许是一只飞近了平流层的鸟,比如黑白兀鹫,给它们提供了素材。我猜。”

“您的意思是,”李主任转了转眼珠,然后压低声音,仿佛即将说出口的是一句可笑到不可饶恕的话,“它们分析了一只鸟,然后像表演团体操那样,在结构上模仿了这只鸟的,嗯,大脑?”

“没错。”梁鸢说。

“为什么?”

梁鸢看向薛继东。“咳,我有一个猜想。”男人清了清嗓子,“当你面对生物基础和文化基因完全不同的智能生物时,重现它们的思维器官,以之作为交流的媒介,大概是一种可行的选择。”

“星际文明交流意义上的罗塞塔石碑。”梁鸢补充道。

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李主任一脸的匪夷所思,“外星文明对我们视而不见,却选择了和鸟交流?”

“对于飘浮在大气层中的生物,”梁鸢说,“行星表面或许并不适合孕育智能。”

李主任坐了下来,身体重重靠向椅背,“吱嘎”一声。他的表情有些沉痛,“那它们对智能的认识未免过于狭隘了。”

梁鸢瞟了一眼薛继东,后者若有所思。我们又何尝不是?她想。

“起码不是件坏事。”薛继东说,“这至少说明,它们有交流的意愿。”

“怎么交流?飞上去和它们说鸟语?”

梁鸢差点儿笑出声来。位高权重者喜欢肆无忌惮地宣泄刻薄,在这一点上,他们更接近孩子——只不过肩上的责任更重一些罢了。梁鸢又想,虽然刻薄,但李主任说的大体没错:当天空中的巨物终于确凿无疑地昭示自己的存在后,世界各地的人们已经各自做出了交流的努力。他们用调制过的无线电照射,用山响的大喇叭喊话,用巨幅织物或者灯光在地面上摆出莫名其妙的符号,或者点燃巨大的火堆,期望飘升的青烟上达天听,全然不顾烟气根本飘不出对流层的事实。那些顶礼膜拜的信徒呢?如果对更高存在的祷告能够超脱人类所知的物理定律,他们反而更接近理性主义者。

如此看来,“飞上去说鸟语”,也许并不是一句纯粹的讥讽了。

飞上去说鸟语。飞上去说,鸟语。

李主任转向梁鸢,“梁鸢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她嘴唇微张,摇了摇头。

她想起母亲。

母亲出走的那年,梁鸢十三岁,刚上初一。母亲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毛毛几乎是她留给梁鸢的全部。在梁鸢的记忆里,母亲是比她更狂热的鸟类爱好者,但也比她不幸:母亲遵从老一辈的意愿,学了法律,顺理成章做了民事律师,而这个职业,用母亲的话来说,简直是飞翔的反面。她的故事和薛继东大同小异:相亲、结婚、生子、学区房。在梁鸢十三岁以前,她没有逃离的勇气,所以只能在生活那小得可怜的缝隙里满足自己对鸟类的痴迷:她养鹦鹉、观鸟、看纪录片、下载论文、熬夜撰写论文,并且,承受身边人的不解和讥讽。绝大多数时间里,面对那些企图把她摁在地上的世俗,她都保持着沉默甚至谦卑。她做出的唯一一件出格之事,是用大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仿生计算机,塞进书房。那阵子仿生计算正在概念风口,硬件价格被吹到了天上,父亲无法理解,向来理智的妻子,为什么急吼吼地做了冤大头。

“我做研究要用。”母亲简短地解释道。

“什么研究?”

“鸟类的大脑。”

父亲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之后这对夫妻间冷战的细节,梁鸢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妻子小小地冒犯了一下她循规蹈矩的生活,开辟了一片新的领土,丈夫战略性后撤,伺机反击。这样的局面维持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妻子下班回家,面对空荡荡的书桌,发出一声尖叫:

“梁开元,我的电脑呢?!”

“卖了。”丈夫狡黠地笑,“比买的时候还涨了点儿。老婆,原来你买的是理财产品啊。”

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就是母亲出走的契机吧。人总有属于自己的那根稻草,母亲的稻草是她的研究,而梁鸢的稻草是毛毛。

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都已淡忘。然而她仍清晰记得母亲在逃离的前一晚对她说的话。

“鸢儿啊,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真正理解它们吧。”

她疑惑地看着母亲,“它们?”

“毛毛,和所有飞翔的精灵。”

“哦。”

母亲怜爱地摸她的头发,“假如不是进化论无可辩驳,我倒宁愿相信,人类和鸟类只是恰巧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分别占据着地面和天空。生理構造和生存环境是共情的基础,如果某天一群同样生活在天空中的外星人造访地球,它们和鸟类的共同语言应该多过和人类的吧。”

梁鸢似懂非懂地点头。母亲亲了亲她的脸颊。多年以后,她在观鸟时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于是偏转镜头,看向飞羽簇拥成的卷积云。

于是她发现了天空中的鸟脑。

那晚之后,母亲消失了。父亲困惑过、愤怒过、发疯似的找寻过,可母亲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给他一点线索。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愤怒和壮年都消耗殆尽,终于接受了妻子不会再回来的事实——这是一场多么决绝的出走啊,梁鸢想,就像《百年孤独》里那个乘着床单飞升的蕾梅黛丝。

也许母亲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尘世,她的归宿只能是天空。

待世界变成冰窟,她还能自由飞行吗?

“鸢儿,吃饭了。”暮年的父亲召唤梁鸢。

“哎。”她答应道。她住单身公寓,每个周末回家探望父亲,尽女儿的职责:吃父亲做的饭菜,赞美他几十年没有半点儿长进的厨艺,听他例行公事般的催婚。路过书房时,她看到书桌上氤氲着的光。她走了进去,过时的液晶显示器上滚动着意义不明的字符串。

“爸,这是什么?”

父亲站在她身后,用围裙擦手,“仿生计算机啊。”

她瞪大眼睛,“仿生计算机?”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父亲风轻云淡地说,“我还没告诉你,这是你妈当年买的那台呢。”

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父亲是在二手交易软件上淘到这台计算机的,卖主正是当年的买主。仿生计算机本身就是概念多过应用,这人买来也是当作理财产品。入手之后,仿生计算机的价格确实又涨过一些,但后来就是一路下跌,他抱着回本的希望,就没卖,一直放在储物间,时间长了,就把这事儿忘了,搬家的时候才想起来。扔了怪可惜的,不如到网上觅个买家。

“鸢儿,你猜我花多少钱买的?”父亲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只有原价的十分之一!”

“哦。您怎么确定,这就是我妈的那台?”

父亲上前,手指在显示器上滑动几下,“喏。”

她凑过去,看到了一個叫“鸟”的文件夹。

“当年卖得急,”父亲讪笑,“都没看看里面有什么。”

“您……为什么要把它买回来?”

父亲一怔,“我在想,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我懂了。”她善解人意地笑笑,“走吧,先吃饭。”

这天晚上,梁鸢没有回去,而是住在家里,和父亲一起琢磨这台卖而复得的计算机。这玩意儿确实只能当理财产品,还是赔钱的那种,她想。人机界面极其不友好不说,连基本的操作逻辑都与冯·诺依曼结构计算机迥异。拿数据存储来说,这计算机里就没有队列和栈的组织形式,而是模拟大脑的分布式存储,需要相关性引擎来开启特定文件。长时记忆和短时记忆机制也被引入,你要存储一个文件不是选“保存”,而是通过多次确认短时记忆将它转化为长时记忆。同样地,要删除一个文件也没那么简单,你需要用其他的长时记忆来覆盖这个记忆……怪不得母亲的文件夹过了二十多年都没有被删除,也怪不得父亲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它了。毫无疑问,当年设计这个系统的人一定是一群脑科学极客,只想着用神经形态忆阻器来重现大脑,根本没想过要做出真正的、人人皆可使用的产品。

“那你妈用它来做什么?”父亲问。

梁鸢抿着嘴唇。是啊,做什么呢?用它跑冯·诺依曼结构计算机通用程序,速度慢得要命;用来模拟人脑,由于仿生计算机里的忆阻器单元比人脑神经元少太多,程序的表现如同幼儿……这样的产品,究竟有什么样的应用场景呢?正想着,显示器上跳出提示,相关性引擎搜索完毕,数据的碎片被拼合起来。

梁鸢深吸一口气,点击母亲的文件夹,系统提示她键入密码。她想了一下,输入毛毛的汉语拼音。

文件夹打开了。她和父亲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母亲藏在文件夹的东西。

那是一个程序,后面附着一段说明。

梁鸢,你个笨蛋。她咒骂自己。你早该想到的啊。

她听到父亲深深的叹息。

落雪的清晨,世界安静得像一个哑谜。天空中有云朵聚集,光线黯淡下来,寒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在人的脸上打旋儿。梁鸢裹了裹衣领。他们把氩离子激光器安装在西山山顶,说那里效果最好。李主任本来给她备了加厚的羽绒服,被她婉言谢绝了。此刻,刚刚下了缆车,寒冷便已刺入骨髓,想想接下来的攀登之旅,她有点儿后悔。

抬起头,硬块还在,只不过周围多了一些不那么致密的结构。现在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那是一只凝然不动的鸟。先构造思维器官,再创建身体映射。有趣,她想,竟然和母亲的思路一致。这是我在现实和梦境中追逐的那只游隼吗?有一天,它会像真正的鸟一样,展翅飞翔吗?

“梁鸢。”远处,一个黑色的人影冲她招手。是薛继东。她快步走向他。

“挺冷的吧。”薛继东缩着脖子,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打量着她。

“嗯。印象里,北京的十二月从来没这么冷过。”

“还会更冷的。”薛继东用恶作剧般的口吻说。

他是已经成竹在胸了吗?她斜着眼角看他。还是说,他在巨大的压力下退缩回自己的世界,卸下了对万事万物的责任?

“怎么了?”薛继东边走边问。

“没什么。”

上山。碎石小道。很快,她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薛继东时不时停下来等她,表情轻松。

“没想到啊,”他微笑着说,“十年了,我们竟然还能一起爬山。”

“要不是,呼——肩负着世界的责任,呼——谁来遭这份儿罪啊。”

“也对。”薛继东抿了抿嘴唇,“也许拯救了世界以后,我就没有机会问了吧。”

她停下脚步,仰起头,“啊?”

“那天,你为什么要离开?”

终于还是问了啊。她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她思索过千万遍,答案依旧模糊。毛毛死去的那一天,梁鸢看到她的悲伤也成了薛继东的悲伤,也许她因此意识到,深刻的共情意味着沉甸甸的责任——而她,至少在那一刻,只想像母亲、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爱”这个字眼对她来说是稀薄的,稀薄甚于山顶的空气。

可以这么告诉薛继东吗?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好吧。”

听不出失望。或许薛继东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默默攀爬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谈正事儿吧。氩离子激光器的成像效果不错,通过分析被反射的脉冲,我们不仅能够看清‘鸟脑内部的构造,还能观察到其中的光学活动。其实早该想到的,既然它们重现了鸟脑,那么也会重现那里面发生的事件——只不过,事件的物理载体不再是神经元和神经递质,而是浮粒和光子。”

“天才的想法,典型的薛继东风格。”梁鸢试图用俏皮话活跃气氛。

“但要弄清事件的意义,还是要靠你的模型。”薛继东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是我母亲的模型。”或者说,母亲留给世界的礼物。没有母亲行踪的线索,父亲固然失望,但他终究会明白,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如果不是你,它不会比秀丽隐杆线虫的神经图谱有用多少。”

这倒是真话。母亲编写的那个鸟脑模型,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不过非常有开创性且思路清晰,就是用尽可能少的忆阻器单元再现鸟类的大脑。她把仿生计算机带回研究所,和同事们一道,在框架里填充内容,忙乎了几个月,模型的1.0版前几天才完成交给薛继东的团队。他们夜以继日实现了硬件对接,邀请她上山,就是观摩第一次试运行。

“薛继东。”

“嗯?”

“你说,它们会不会也是一群逃亡者,从宇宙的尽头一直逃到地球?”

“它们?”

梁鳶抬头示意。

薛继东蹙眉,“也许吧。可你为什么要说‘也?”

是啊,为什么要说“也”?她愣了一下,忽然笑出了声。男人疑惑地看她,她不解释,只是摆了摆手。

此后一路无话,直到山顶。远远就望见临时搭建的基地,大功率氩离子激光器的谐振腔如乌黑的炮筒,在基地的圆形拱顶上扬起头来,直指天空中振翅欲飞的鸟。李主任早已等在那里了。简单打过招呼,他就把梁鸢领进了基地内部。不大的房间,预制板的墙壁和水泥地面,由于堆满全力运转的电脑,竟然有些温暖。

梁鸢看到了模型。它以三维形式呈现在房间中央巨大的显示器上,端脑、嗅球、视叶,一应俱全,泛着金属光泽,在黑色的背景中慢慢旋转。这就是她和母亲共同的研究成果,一颗计算机里的仿生鸟脑。神经形态忆阻器是鸟脑的基础结构,它们被编入简单逻辑,在指定的位置进行指定的运算和信息交换,类似于原胞自动机。

“小梁啊,在开始之前,再给我吃颗定心丸吧。”李主任在她耳边低语,神态语气像极了许下宏愿又担心愿望无法实现的孩子,“这么一个小小的程序,真的能模拟鸟类的大脑吗?”

“鸟类的大脑要比哺乳动物紧凑得多,”梁鸢宽慰道,“所以只要几千万个忆阻器单元,这个模型就能粗略地实现鸟类大脑的功能——放在目前的应用场景里,足够了。”

李主任盯着她的双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开始吧。”他说。

初始化。空间向量参数导入。外部环境数据导入。图形渲染。激光束来回扫描,将天空鸟脑的光学数据直接导入模型——显示器映亮了人们的脸,那是神经元接续不断的激发。这来自异域与异类的景象带着难以言说的壮丽与恐怖,把在场的每个人都看痴了。这只是第一步,梁鸢想,很快,人们就会将激光作为载波,调制出想要交流的信息。

但首先,要理解。

“刚才发光的是视叶神经元,这说明它正试图去看呢……现在亮起来的,是鸟类的高级发声中枢,相当于人类的布洛卡区①。”梁鸢解说道,“有一种观点认为,鸟鸣类似于人类的语言。这样看来,它是在说话呢。”

薛继东和李主任同时转头看她,眼神复杂。梁鸢知道,她说的话很快就会被证实。激光器观察到的活动会进入解码器,化作一串绿色的波形图,波形图会在音箱中被翻译成真正的空气震荡,划破初冬清晨的幽静。

——也许,他们即将听到的,是新世界的第一声啼鸣。

“我说,”薛继东不知道在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她转过头,“喝杯热咖啡。”

薛继东僵硬的笑容终于柔软下来,“对世界尽过责任之后,你可以做更长远一点儿的打算。”

她想了想,“旅行。”

公路、货车和动次打次的电子舞曲从记忆中渐次浮出。梁鸢突然想起,自己还存着那个电话号码呢。这一次要由西向东,她在心里暗暗地说,从新疆,一直到黄海之滨。

就这么定了。

【责任编辑:阿 吾】

①布洛卡区为语言的运动中枢,主要功能是编制发音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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