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夫妻

2023-06-30 15:56周娴
长江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工友帐篷美的

周娴

梁阿庆来到工地,半截烟头吊在嘴边,仿佛衔着人生最后一口气。所有人看着他不可靠,林小美却说:“我儿子上大学,需要钱。不这样,我就不配当母亲。”

为了配当母亲,在老黄去世一个月后,林小美又重新结婚了,并且还扯了证。而且她必须扯证,不然无法获得打桩的资格。这是工程队老黑规定的。老黑说:“我们这次招聘的队员,是清一色的夫妻桩。”

结婚证的红本本,在八月阳光的照射下失去了光泽。没有婚礼,老黑领着一对新人,在工地转了一圈,算是昭告天下。

十个桩,五十天完成任務,保底工资三万,遇上井底有淤泥,或者特别地势,会再加钱。只要不出意外,只要肯下力气,这样的工资,算是农民工里面最高的。结婚,是梁阿庆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哪怕是一瞬间。他想做正常人,做有尊严的正常人。

那天,他去工地收废品,然后想做点顺手牵羊的事情。工地的废弃零件,只要到了他手中,就变成值钱的东西。门岗,就是为他这样的人设置的。在保安的一阵吆喝声中,梁阿庆被逐出工地大门。林小美的姐姐林月红由此路过,岔了一句:“到处可以赚钱,何必像过街老鼠样活着呢?”

梁阿庆说:“你收我啊!”

林月红说:“收就收。”

林小美认识梁阿庆,蓬头垢面,脸上有块疤,裤腿一高一低地挽着,拖着一辆像筛子样的破板车到处转。跟大街上的流浪汉并无二致,不对,他以前就是流浪汉,没收废品之前,他一直在公园睡觉。有次,梁阿庆与工地的保安发生摩擦,牙齿磕到墙上,满嘴的血,林小美可怜她,把水壶的水倒给他漱口。梁阿庆羞愧难当,看着面前身段凹凸的女人,他半天由嘴里蹦出了几个字:“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林月红做媒,要妹妹与梁阿庆假结婚,打完桩后再离婚。林小美同意了,梁阿庆也同意了。合作赚钱,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梁阿庆摆脱了板车的束缚,而且,还有了女人,虽然这女人像江风不可捉摸,但他终究被人看上了,他认为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去废品站交最后一批货的时候,他亮出口袋的红本本,一帮收破烂的人围上来观看,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结婚照。梁阿庆打开让人匆匆看了一眼,收起来放进口袋后,再也不肯轻易示人。他必须按合约执行,虽然结婚了,但女人的身体并不属于他。

跟工友见面的时候,梁阿庆由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他把烟递到每一个人手上,脸上盛满殷勤的笑。林月红说:“以后大家就是同事,在这里做事的人,都是为了活命,谁也别瞧不起谁。”

打桩队的人员到齐了,明天就是开工的日子。按老规矩,老黑主持事务,抓阄定桩位。六十个桩基,每队分十个桩位,六队人马,对对都是货真价实的夫妻。傍晚,六张白色的帐篷沿湖搭建,月亮挂在天上,像星空下盛开的向日葵。林小美在里面铺床,梁阿庆打着门帘说:“我回江边睡觉的。”

林小美头也不抬地说:“去吧。”

粉色的枕套,粉色的床单。男人贪恋的东西尽在眼前,而梁阿庆不得不信守承诺离开。林小美探出脑袋张望的时候,草地上只留下熙熙的声响。怕什么?有月光在门外放哨呢!这样想着,林小美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稍后,林月红打着门帘进来说:“不好啊!梁阿庆在公安局有前科。”

“什么案子?”

“杀人至伤,蹲了五年大牢。”

林月红作为两人的媒人,登记的时候,她记下了梁阿庆的身份证号码,去了一趟派出所。警察玩味说:“他到处找工作碰壁,你们把他收了,这是为社会造福。”

起过杀心的人,身体里住着一只猛兽。林月红恐慌说:“不行,结婚太草率,并非搭对子打桩那样简单。”

“还有退路么?”

打桩队人员复杂,人拉人,天南地北聚在一起,最怕临时组合,一方出事,另一方就说不清,工地也会受到牵连。明明是蓄意谋杀,硬要说成是意外死亡。古代有种说法,二人不看井,担心有人被推进井中,说成是失足落水。而打桩,是两人每天面对同一口井。由平面挖到一米深后,扎钢筋水泥笼,用混泥土护壁。为了等水泥干固,十口井轮流挖。一块石头,或者一个操作的工具,有可能让井下的人丧命。老黑为防患于未然,这次人员进行严格筛选,非夫妻不用。

林小美说:“我们要不要补充一条协议,只能他在井下,我在井上。”

林月红说:“结婚前没说清楚,现在还来得及么?”

如果死亡是冥冥中注定的劫数,有人贫穷了一辈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创造了人生的最大价值。譬如前些年打桩的一对夫妻,丈夫在六米深的桩井中,突然倒下死了。拉上来后说是沼气中毒,但人们更多的猜测是心脏病突发,因为死者本身心脏不好。工地赔了钱,女子怀揣二十万回家后,在家里造房子,带孩子,吃喝不愁。还有一对夫妻,眼见桩井即将完工,突然塌方了,男的被活活闷死,工地赔了四十万。警察调查后发现,两人是同居关系,感情不好,塌方是故意为之。

只有老黄死得不负责任,晚上去世,天亮才知道,没有遗言,工地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了三万元。每每想到这件事情,林小美都感觉不值,如果寿命无法更改,但凡跟桩井搭上一点关系,他也会死得重于泰山。

跟梁阿庆搭对子,是名义上的夫妻,为了不让老黑看出破绽,必要的样子还是要装的。好在老黑年龄大了,到天黑就像只鸟,准时睡觉。

今天是出工的第一天,出行的人们,除了带上劳动工具,水壶是必备的。真正的夫妻,都是共用一只大水壶,不用茶杯,嘴对嘴喝,痛快,省事。林小美与梁阿庆各端着一只水壶,出帐篷的时候,梁阿庆走在前面,只拿了他挖土用的洋镐与铁锹,其它让林小美拿着。林月红由身边经过,提醒说:“你看大家是怎么出门的。”

女人提水壶,男人扛工具。梁阿庆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婚,他转头想把林小美的铁锹,与手中的工具袋接过去,林小美加快脚步走了。林月红说:“你们领了证,做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梁阿庆对着日头苦笑,昨晚守着江水做了一宿的梦,这就是他作为男人的新婚之夜。

男人在桩底挖土,女人摇着轱辘架,用帆布包往上拉土。也有夫妻轮流下井的,但林小美不行,跟老黄打桩一年多,就没下过几次井,她怀疑自己肺功能不好,每次下井,都感觉呼吸跟不上节奏。梁阿庆认同林小美的观念,男人做男人的事情,女人做女人的事情,挖土的活儿,天生是为男人准备的。

白天两人相处轻松,到晚上,时间就显得难熬,特别是银色满天的夜晚。梁阿庆拖着一天的劳累,准备回长江边租住的民房,遇上出来解手的工友,问他这时候去哪里?梁阿庆支支吾吾说,帐篷里太热,出来凉快凉快。

正是燥热的季节,电风扇吹得呼呼直响,帐篷里众生颠倒,鱼与水闹得正欢。每天,林小美早早地熄灯睡觉,她营造的假象,让人们以为梅开二度,流淌的全是激情。

当然,也有不愉快的事情。梁阿庆邋遢至极,被汗水浸泡的衣服,发出阵阵臭味,晚上不洗,第二天照样往身上套。林小美抱怨梁阿庆身上味太重,林月红说:“老黄睡前洗得干干净净的,他图一头。梁阿庆没有图的,他洗干净干吗?”

梁阿庆的头发像长满毛的月亮,只等一场雨水来清理污垢。哪怕是出工,林小美也会与他保持好距离。林月红认为这不是夫妻该有的样子,林小美在心里苦笑,为了钱,她出卖了自己的名声,还要怎样?

梁阿庆除了衣服发臭,还有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如果不是在井下作业,他一天不需要点火,能抽上一整天。同吃一锅饭,同吃一盘菜,没有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偶尔一次触碰,譬如夹菜的时候,筷子遇上筷子,或者擦汗的时候,扬手不小心挨到了对方的身体,两人如电线短路弹开。林小美是过来人,没有女人的矫情,身体的臭气可以回避,但梁阿庆的犯罪记录,让她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在打桩中,想把对方置于死地太容易了。

有天中午,梁阿庆准备做饭,菜单是油炸喜头鱼与清炒油麦菜。鱼是老黑上午在野湖里钓的,青菜是菜地里摘的,洗好后,用筲箕沥着水。梁阿庆换好蜂窝煤,转身拿菜刀切菜,湖边传来一阵响动,发现青菜被周边农户养的鸭子拖进了水里,鱼也放跑了。梁阿庆带着一股怒气,大步跳进湖中,他会游泳,鸭子们无处逃窜,为了求生,慌不择路跑到岸上。梁阿庆鼻子嘴巴扭曲一团,脸上的疤痕像挖土的洋镐锃亮,挥起菜刀扔过去,手起刀落,一只鸭子当场趴下。工友们同时惊呼,好技法。林小美一脸惊色,她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表情——残暴。

那餐饭吃的菜是大家接济的,到晚上,梁阿庆做鸭汤与大家共享。林月红悄悄提醒林小美说:“有时间问问他,为什么坐牢?”

“问了干吗?又不与我相干。”

“大家都说他是练家子,比屠户还利索。”

“我们只做五十天的夫妻,何必搞得那么清楚?”

女人是心口不一的家伙。

在旁人眼中,殺鸡宰鸭,是很普通的事情。因为梁阿庆杀过人,且他手脚太过利索,让林小美看到一个惯犯在作案。鸭子平白无故消失,周边的农户找到打桩队,老黑过去交涉,赔了钱,这事才算完。

吃进肚里的鸭子,原来是强占来的,梁阿庆闹出的笑话,让林小美很没面子,她甚至猜测,梁阿庆该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时间能叫一个人原形毕露。梁阿庆刚到工地的时候,除了咧嘴笑,几乎没有别的表情。后面跟工友混熟了,他暴躁的脾气一览无遗。有天晚饭过后,工友相约玩纸牌斗地主。梁阿庆明知道口袋里没钱,居然大着胆子参与了。前面赢了两局,后面一直输,别人开钱,他挂账,对手不耐烦,骂骂咧咧道:“一块钱的地主,你都玩不起,真丢人!”

梁阿庆的脸被霞光浸透,脸颊的疤痕狂跳,他抽翻了小饭桌,回敬道:“老子风光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你还有风光的时候?”两位牌友共同鄙视说。

一对二,梁阿庆知道说不过,拿起小马扎,做出砸人的架势。有工友在一旁劝架,那两位对梁阿庆又是一番奚落。

“你跟大伙说说,你是怎么风光的?”

“再怎么风光,也是一个收破烂的。”

梁阿庆祖上是屠户,到他这一代,子承父业继续杀猪。八十年代末,镇上的居民只有逢年过节能吃到肉,他们家天天有肉吃。一家人长得膘肥体壮的,走在街上富态外露。镇上的姑娘争先恐后想嫁给梁阿庆,梁阿庆不着急,他把所有的姑娘见过之后,挑了一个最漂亮的女人做女朋友。两人恋爱后,女人纤瘦的身体,像气球样膨胀起来。梁阿庆天天往女人家送猪肉,没想到,女人跟一个教书的老师好上了。梁阿庆知道后,提了杀猪刀闯上门,原本是要抹女方脖子的,被人挡了一下,砍掉了一只手。梁阿庆犯了故意杀人罪,被收监。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打斗留下的。出狱后,本想继续干老本行,他发现不行了,镇上的人爱憎分明,对杀人犯嗤之以鼻。家乡无法立足,他孤身一人,由小城镇来到大都市寻找栖息之地。除了杀猪,他什么都不会,工作没找到,被人带着一起收废品。饮料瓶一分钱一个,就算是收满一板车,也赚不了几块钱。为了生存,梁阿庆偶尔扮演三只手的角色,遭尽白眼。从前的风光一去不复返,哪里想到还有女人会看上他。与林小美假结婚,他把这看成是一种荣誉,能被人利用,证明自身还有价值。

“说呀!你是怎么风光的?”现在不仅牌友,围观的人,对梁阿庆这个外来人口也饶有兴致。

梁阿庆伸长脖子准备回击,抬头的那一刻,他看见大片的晚霞往下坠,湖水变成了米汤色,他张开的嘴巴又闭上。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林小美是清亮的,不能因为自己,而变得浑浊。众人继续逼问梁阿庆的过去,老黑急匆匆赶到,严肃说:“过去的风光管屁用,做人要抓住现在,以后玩牌别玩钱,贴纸条就行。”

众人散去,林小美赶到。老黑说:“没有生来的坏人,梁阿庆配不上你,你多担待些。”

林小美心头一惊,莫非老黑知道梁阿庆的过去?知道也不怕,只要不知道假结婚的事情就行。老黑离开后,梁阿庆跟在林小美后面回到帐篷,为了表示自己有理,梁阿庆对着天空啐了一口唾沫,说:“奶奶的,放在从前,我这暴脾气,可以把他们全部干倒。”

林小美回敬说:“狗改不了吃屎。”

梁阿庆呆在半空,像被钉子砸中的氢气球。

九点过后,湖边的人们钻进帐篷歇息。梁阿庆坐在草地上有一个多钟头,他像一尊雕像,头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屁股却一动不动。林小美倦了,熄灯前把菜刀放在枕头旁边,脸贴在枕头上,很快进入梦乡。清晨,被鸟叫声吵醒,听见门外传来呼呼的鼾声,开门,梁阿庆顺势倒了进来。林小美心里一惊,踢了他一脚后问:“为什么睡在这里?”

梁阿庆哼哼唧唧说:“你为什么骂人?”

清晨的露水并没有稀释梁阿庆眼中的红色,他喝酒了,是那种高度烈酒。

“不能喝酒,结婚合同里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骂我是狗?”

从前被人当成过街老鼠打都不怕,现在脸皮薄了,骂几句都不行。尊严不是酒精的产物,林小美懒得理会梁阿庆,做好早饭后,向姐姐的帐篷走去。

避开姐夫大刘,林小美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喝酒后的样子,我看了害怕。”

“这个梁阿庆,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

当初物色“妹夫”人选的时候,林月红还看中一名扎钢筋的工人,这人因为身材太瘦弱,怕打桩的活儿他吃不消,最后选择了身材高大的梁阿庆。林月红现在后悔了,男人的性格跟体能有一定的关系,越强壮越粗暴。打桩的活儿才过去十天,时间仿佛在炉火上煎熬,汁被蒸发掉了,锅中的食物还是夹生的。林月红说:“你要改变态度,不能像从前样生硬。”

“如果不给他脸色看,他估计早就钻进帐篷里了。”

林小美说得对,有几次,梁阿庆吃完晚饭后,赖在帐篷里不走,说他可以打地铺睡觉,省得来回跑麻烦。林小美不同意,一定要按协议执行。梁阿庆冲着她傻笑,企图引起她的好感。林小美说:“你要不走,我闹起来,大家都没得钱赚。”

对,他们在一起是为了赚钱,而非睡觉。可是,梁阿庆与林小美相处后,他发现还有比赚钱更有意思的事情,勤快又好看的女人,就是梦中的仙女。他为与仙女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自豪,能步入群体队伍里干活,是一种光荣。他自知,配不上勤劳本分的林小美,可男人,要想控制好自然本色,也并非易事。譬如,林小美每次出工回到帐篷,都会去简易淋浴房洗头洗澡,身体散发出洗发水与沐浴露的香味,就是一种折磨。还有井上的那张脸,土挖好后,装进帆布包里,两人互发信号,梁阿庆说——起,林小美应和说——上,林小美的脸贴在头顶那片狭小的天空,像一轮弯月,像睡梦中的情人,像迷失于海洋中的航灯。帆布包被摇到井上,倒掉里面的泥土后,林小美说——下,梁阿庆应和说——停。在简单的指令中,他们配合默契,用特定的语言,完成一系列的动作。刚见林小美的时候,梁阿庆很淡定,由监狱出来,一个人独处了十多年,还怕熬不过五十天么?跟林小美相处之后,他算明白了,为什么星星迷恋月亮,露水迷恋朝阳,有些煎熬,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林月红说:“小美,还是那句话,你要改变态度,以前,怎么对待老黄,现在就该怎么对待梁阿庆。”

“老黄个死鬼,贪杯,如果不是喝酒过量,怎么会睡死过去。”

“不能让梁阿庆喝酒,何种理由都不允许。”

“他自己花钱买的,我怎么控制?”

老黄纵酒的时候,林小美可以叫嚷两声——酒多伤身,拿他的身体当借口。现在,梁阿庆的身体不属于她,她怎么干涉?

姐妹俩直到早饭结束,也没商量出对策。林小美说:“我婆婆来电话,说我已经嫁人,幺女应该给新夫家带才对。”

“她想干吗?”

“担心我不会给她养老送终,她闹着要去县城当保姆,为老二挣结婚的费用。”

“你那个婆婆真糊涂,跟她说了是假结婚,还偏不信。”

幺女是林小美的小女儿,老二是林小美的小叔子。林月红说:“你婆婆巴不得你早点结婚,打桩结束后,你确实得找个人嫁了。”

戴有色镜看人是无奈,是自卫。

酒劲儿过去后,梁阿庆不再追问林小美为什么骂人,但是,他倦怠的神情告诉她,事情并没有完。梁阿庆遵守合约,不再喝酒,也不在帐篷外赖着不走,可他怠工。以前挖桩的进度跟其他工友保持一致,现在,别人挖到八米深的持力层老土,他们还在上面徘徊。老黑到桩位催工,说照这进度下去,下次不敢要他们做。林小美急了,主动要求下井挖土。梁阿庆没讲客气,应了。

夫妻桩,轮流下井很正常。上午气温低,干活比较凉快,到下午,温度升高后,井底气压也随之升高,呼吸没有原来畅快。林小美为了增加养分,不停地喝水,梁阿庆趁机抽烟。喝完水后,林小美扬起洋镐凿壁,一只铁质打火机由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井底之人的脑袋上,仿佛一把铁锹拍向头顱。林小美“啊”的一声蹲下身体,梁阿庆丝毫没察觉自己惹事了,他趴在井口向下喊话:“你怎么了?”

有人曾拿鸡蛋做模拟实验,得出的结论是——由十米深的高空扔下一枚鸡蛋,受力四十斤,相当于一个六岁孩子的身体重量,铁质打火机高于鸡蛋的重量,好在林小美所处的位置没有十米深。见井底之人久久没有起身,梁阿庆顿感不妙,去找林月红来帮忙。林月红向下喊话,林小美清醒过来,她被拉上井面的时候,手上握着那只打火机。

老黑问:“怎么回事?”

梁阿庆一头雾水。

林月红把妹妹扶回帐篷休息,等老黑与众人离开后,林月红拿过妹妹手上的打火机,问梁阿庆想干吗?梁阿庆紧张兮兮,眼神躲闪说:“我没注意打火机是么时候掉下去的。”

“你这是谋杀,知不知道?”林月红说:“打桩的时候,井边不能放任何杂物,这句话老黑反复交代过,抽烟就算了,还用这种怪里怪气的打火机。”

打火机是梁阿庆捡来的,比塑料打火机好使,最大的功能是防风。梁阿庆的行为遭到了林月红的责骂,但就算被骂到贴墙了,他死也不承认是故意为之。大刘进来催工说:“如果人没事,还是赶紧干活。”

林月红离开之前,林小美让梁阿庆出去,她有话要说。

“他不仁,休怪我不义。”

“千万别乱来,搞出事情是要坐牢的。”

“我有办法,绝不会连累别人。”

大刘第二次进来催促出工,林月红脑袋嗡嗡直响,嘴里小声唠叨:“菩萨保佑,千万别出事。”

大刘问她说啥?林月红回过神后只顾往前走,闭嘴不再说话。

发生井口坠物事件后,林月红时刻盯着妹妹的一举一动,暗地里,也让梁阿庆要有担当,女人如果不是为钱所累,谁会不讲名节,随意结婚。梁阿庆听了似懂非懂,说以后再不会让林小美下井。

林月红认为打火机是偶然事件,对妹妹复述了梁阿庆说的话。林小美说:“我头上的包块还在,你摸摸。”

伤口修复需要时间,现在是第三天,林小美头顶的包块小了很多,像树干的瘤子摸上去硌手。林月红说:“看在他知道悔改的份上,再坚持一个月,桩井打完散伙。”

梁阿庆也似乎真的反省了,比之前勤快了些。

傍晚,月亮由湿漉漉的湖中爬上天空,半轮弯月,勾起了思家的惆怅。林小美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幺妹拉痢疾脱水,现在在医院。婆婆说,她没钱给孩子看病,准备抱回家等死。

林小美此刻的心情,如湖边飞扬的蒲公英,找不到立足点。婆婆知道媳妇打桩很赚钱,张口就要五千。两年前,儿子高考成绩很差,为了到普高借读,林小美找姐姐借了三万元交借读费,第二天发现姐姐的脸肿了,才知道两口子关门打了一架。老黄死后,知道林小美的生活会面临更多困境,大刘盼望她快点嫁人,好把包袱甩出去。与梁阿庆假结婚,愣头愣脑的大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真相。前年找姐姐借的钱没还,哪里还有脸再借?林小美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能开口的人,去跟老黑商量。老黑通情达理说:“你可以提前预支工钱,但借条上,梁阿庆也需签字。”

“又不是他的孩子,要他签字干吗?先预支五千,后面结算的时候,扣掉我的那部分就成。”

“那不行。你们虽然是夫妻,但孩子不是他的,这事必须让他知道。”

无论林小美怎么说,预支的事情必须经过梁阿庆同意才行。第二天,林小美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些鱼肉,还有一瓶白酒回来。梁阿庆情绪高涨,以为自己近来表现良好,获得了女人的褒奖,酒没喝完,人先醉了。晚霞挂在树尖,如女人眼梢挂着温柔,在梁阿庆的期待中,林小美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梁阿庆打着饱嗝,嬉皮笑脸说:“你预支的五千块钱里面,有我的一半,我可以签字。但是,今晚,我想住进帐篷里。”

林小美的“温柔”碎了一地,扬起巴掌准备扇过去,但手掌待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她看见有块乌云飞进了帐篷里,像傍晚哭丧的乌鸦,她看见幺女脸色蜡黄,她看见儿子在一旁哭喊,她看见老黄在唉声叹气。有个声音告诉林小美,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不是女人。林小美收起手臂进帐篷找出笔和纸,写好借条,让梁阿庆签字。

晚上,梁阿庆住进了帐篷里。

第二天,老黑给了林小美五千元现金,林小美去银行汇款给儿子,等把这一切搞完回到工地,看见梁阿庆到处转悠,见人就递烟。之前耽误的工期,两人怕掉队,每天天不亮出工,别人收工了,他们还在挖土,总算是赶了上来。今天又耽误了些时间,林小美问老黑:“梁阿庆干吗散烟?”

“说昨天有喜事,心里高兴。”老黑说。

“什么喜事?”林小美问完就后悔了。

等到梁阿庆晃悠一圈回到桩位,太阳升得老高。林小美拉长一张脸不说话,傍晚,两人自觉加班,把白天耽误的钟点补回来。晚餐很简单,一盘炒苦瓜,一盘酸豇豆。有工友去淋浴房经过林小美的帐篷,过来询问梁阿庆,昨天遇上什么喜事?梁阿庆看了林小美一眼,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工友说:“小美怀孕了?”

林小美手中的餐盘掉到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工友看形势不对,加快脚步离开。等淋浴完回来,工友发现桌子被抽翻,梁阿庆在一旁抽烟。工友说:“有人说你们是假结婚,我不相信,看吧!还是我判断准确。”

梁阿庆苦笑不说话。

“林小美不想要孩子?”

梁阿庆继续苦笑。

“夫妻没有隔夜仇,进去哄哄就好了。”

梁阿庆的苦笑,成为昭告天下的把柄。很快工友们知道林小美怀孕了,是梁阿庆的。林月红带着一肚子的话,闯进了林小美的帐篷,劈头就问:“你们睡啦?”

林小美面无表情,坐在床头不说话。林月红说:“我做媒,可不是要你们弄假成真。他有前科,在村里随便找个人嫁了,也比他体面。”

谁都知道梁阿庆是个烂人,靠不住,可林小美就是与他上床了。林月红说:“睡睡就算了,还搞出一个孩子。你说这算什么事?”

“我沒有怀孕。”

林月红的神情稍有缓和,说:“那就好,你们的结婚合同,一定要保存好,再嫁人的时候,它就是把柄。”

“我不想嫁人。”

“不嫁人,你养得活两个孩子?”

送林月红出门的时候,林小美看见梁阿庆手里端着一杯茶,准备进帐篷。林月红绕道离开,仿佛他是一只讨人嫌的狗。林小美说:“你来这里干吗?”

梁阿庆把茶杯往林小美手上塞,流着口水说:“你床上真香。”

林小美变成一扇门板,把梁阿庆拦在门口,随后反手关了房门,把一地的月色关在门外,她去床头找结婚合同与借条,发现东西不见了。林小美回到门口,猛地拉开门闩,看见梁阿庆还站在原地。

“你动了我的东西?

“没有。”

林小美再次到床头捣鼓,依旧没看见那两张纸,她再次逼问梁阿庆,到底拿了没有?梁阿庆说:“纸有用吗?我们领证了,并且还做了那事。”

林小美咬着牙,抽了梁阿庆一耳光:“你想毁约?”

梁阿庆嬉笑说:“人被你打了,钱也给你了,还要一张纸干吗?”

林小美的下嘴唇被咬出一条红色的血印,她又看见那片乌云,由湖边飞进了帐篷里,变成了乌鸦。空气中,游荡着死亡的气息。

打桩进入倒计时,做完今天,为期五十天的工程就结束了。老黑精神焕发,一早去菜市场买回猪头肉犒劳工友,随身还提了一壶高粱酒,说谁要,就找他拿。今天收尾,明天验收完各回各家,工友们做着回家的准备,林月红来找妹妹商量回家的行程,梁阿庆说:“她到小菜地摘菜去了。”

老黑是工地的负责人,工友们出工后,他会在桩位附近的空地上撒下种子,小白菜、苋菜、萝卜菜、竹叶菜、汤菜,这些菜无需施肥,无需打农药,保持最原始的姿态生长。林月红到菜地转了一圈,没看见人,弯腰掐了一把竹叶菜,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工地上有人影晃动,林小美在摆弄井绳,影子斜歪在泥土里,被阳光拉出一条纤细的直线。

她想干吗?林月红屏住呼吸,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林小美用剪刀把绳子划拨得毛糙后,又把绳子绕成圈,按照每天收工后的样子,放在井口离开。林月红看得惊诧万分,不敢往深处想,大刘打来电话,催她回去吃饭。

立秋了,湖水把岸边的树木渲染得通红透亮。梁阿庆眯着眼,看着满湖的水想入非非,自从与林小美一起打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贪恋湖边的风,贪恋星空下的月色,贪恋阳光的味道。他有了悲悯之心,看见流浪狗,他会帮忙找吃的;看见有人掉了东西,他会上前提醒;看到有人摔倒,不再是嘲笑。做一个正常的自然人,原以为需要脱胎换骨,没想到,在短短五十天的时间里,他做到了。

林小美吃完早餐,进屋拿出一套衣服,说是送给梁阿庆的。

“干净衣服,以前老黄穿过的。”

“死人的衣服,我不穿。”梁阿庆说:“等结完账,你陪我上街买衣服,好不好——”

“哐当。”林小美带上帐篷门,梁阿庆的请求被关门的响声挡了回去。林小美扛上工具,仿佛一阵风由梁阿庆面前经过,而梁阿庆仿佛落叶对风的追求,不用吩咐,自觉站起来跟上前行。

林月红今天出工极不安分,大刘在井下发出信号,让她拉土,她居然没听见。

“不行,我眼皮子跳得厉害,感觉要出事。”林月红说。

“快完工了,能出什么事?”大刘说。

“你抽根烟吧!我去看看小美。”林月红丢下这句话离开了。

桩与桩之间是有间距的,一溜的黄土地,平时不觉得是距离。当腿脚被心事驱赶着走,显得尤其漫长,老远看见林小美靠在井边喝水,林月红的脚步才慢下来。

“梁阿庆呢?”

“拉屎去了,你来干吗?”

“喝水。”

林月红拿起林小美的那只水壶,又说现在不渴,用眼睛瞟了一眼井绳,并没有断裂的迹象,连早上看到的毛糙痕迹也没有。林月红神情异常,林小美突然醒悟过来,把姐姐往旁边拽,两人站在半人深的茅草丛中,林小美聲音低亢说:“绳子是你换的,对不对?”

“你想杀人?”

“没错,我就想让梁阿庆去死,他是个烂人,死了活该。”林小美呜咽说:“他拿走了结婚合同与借条,他想毁约。”

林小美的脸憋得通红,胸脯如波浪般起伏,蹲下身体掩面哭泣。大刘再次打来电话,说要变天了,催林月红赶紧回去干活。姐妹俩来到井边,发现工具都在,唯独两只水壶只剩下一只。林月红惊慌说:“梁阿庆拉完屎回来了,快给他打电话。”

林小美掏出手机,一条短信跳了进来——谢谢你给了我一段正常人的生活,这五十天,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工钱你一个人去结算,离婚的事情,我随时配合你去办理。我已经跟老黑发过短信,一切以此信息为凭。

梁阿庆偷听了她们的聊天?姐妹俩迅速交换眼神,撒腿往回跑。

帐篷边,林小美看见大片的云彩在跳跃,像一群鸟在嬉闹。老黑在湖边垂钓,站起身对她们慎重说道:“井绳是我换下的,小美与梁阿庆假结婚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美,你可别做糊涂事,砸了我的招牌。”

一只红色的鸟扑腾着翅膀飞进了帐篷,在粉色的枕套与粉色的床单上盘旋。林小美走进帐篷,看见床头的椅子上摆放着结婚合同,借条却被撕成碎片。

选自《江夏文艺》2022年第3期

责任编辑  徐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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