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怀与焦虑(下)

2023-07-04 04:44陈春成
睿士 2023年6期
关键词:平调七律

陈春成

其实诗无定势,而人有定分。黄仲则的“作健”,始终有一种“作”的痕迹在。他的豪也不似从内在涌出的,更像是从外部汲取,强自振发的。如他说“宝刀闲拍未成眠”,又“宝刀明月共辉光”,我怀疑他根本不曾买过刀,更不会使,那一柄虚构的宝刀,始终只悬挂在他的豪语中。仲则终究是一个纤弱、细腻的人。他的性情天分,其实最适合七律这种富于平衡感的体裁,在稳固的结构里,他可以专注于摸索词语的纹路、音节的榫卯、意象的搭配、典故的虚实。有所节制,反能气象阔大,如“江湖白入三更梦,吴楚青争两岸山”“残星水冷鱼龙夜,独雁天高阊阖风”(有一点元好问),皆清壮可喜。仲则的七律,说是独步清代亦不为过。而他竟不满足于此。

看《两当轩集》,仲则用力最深的,是七言古体。七言古体,最要紧有一股气贯注全篇,而非求局部的精美。如果说七律是在坚实的梁柱间作精巧的闪转腾挪,那么七古就是冯虚御风,往茫茫天地间飞去。气一衰竭便要半空跌落。黄仲则七古,似以病鹤之躯而作鲲鹏之徙,而他着意于此,竟写出不少佳作,全靠他惊人的才力撑住,近乎一种意志的燃烧。这种写法简直有点折寿。

黄仲则的七言古体中,值得留意的是大量的三平调。

三平调,即在韵句的末三字,都用平声,如“峨峨衡岳配朱鸟,帝与作镇炎荒中。五峰插天祝融最,突丸谁与争其雄。吐吞熛焰屏幽魅,亿千万纪功无穷”。“炎荒中”“争其雄”“功无穷”,即三平调。三平调在律体中是大忌,收尾连着三个平声,读起来,有轻飘飘压不住的感觉。然而,读惯了律诗,会发觉这样也别有风味,拗口而有筋道,反觉得平仄妥帖的律句,有些太顺滑。三平调是对格律的一种适当的反抗——不是完全的反对,因为三平调第四字必是仄声,不然就四连平,太轻飘了。唐以后,格律的大流行,让古体诗有近体化的趋向,许多人写惯了近体诗,写古体时,往往也带有格律,使之富有音乐性。可是古体的质朴声调和不规整之美便失掉了。杜甫似乎警觉到了这种趋势,有意区分,他作近体时诗律极细,缜密圆融,作古体时,常放弃一些音韵美,以拗折艰涩来求文字的力度,时用三平调,如“轻纨细绮相追飞”“猛蛟突兽纷奔逃”。李白偶有三平调,更像是无意而犯。韩愈的七古,则是刻意地反律,以佶屈聱牙为能事,如《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是三平调的典范。若说律诗是音韵规则的至巧,那么七古的三平调就是故示的拙。黄仲则七古,即于古拙中得苍劲,律句极少,时常通篇三平调,如《登衡山看日出用韩韵》《黄山松》《大雷雨过太湖》《游四明山放歌》等,堪称力作。但似乎有一点逞才而为,一些篇幅较长而一韵到底的七古,驰骋到后半截,个别句子有撑不住的迹象,稍显出骨力不足的瑕疵。然而,这也是足以称雄当世的伟力了。要知道他只活到三十四岁。

风格上,他有意摆脱“丽”而转向“豪”;形式上,他不自囿于律体的精巧和谐,更兼擅古体的古拙苍劲——前文所说,追求山石的荦确,即指这一点。

到晚期,他的七律组诗《都门秋思》是一时名作,我却觉得意思太浅白了些,似乎专为引起天阙群公的注意,而无暇打磨细部了。如“台上何人延郭隗,市中无处访荆卿”和“倦客马卿谁买赋,诸生何武漫称诗”,四句是一个意思,用典也太旧了些。这组诗只是他的穷途一哭。确实也因此得到了毕沅的赏识和救济。“华思半经消月露”,也磨损于风尘,他的曼妙与轻盈,到此已消磨大半。

说回《绮怀》。

二十几岁时,我尤喜“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一联。属对精切,情思低回不尽,情绪上,可作之前若干首的收束。开头两个官职,音韵恰能成对,好像专等着给人安放进对联里。司勋是杜牧,仲则喜欢杜牧,多次提及,如“画舫春寻小杜家”“别样烟花恼牧之”,仆射是沈约,两位都是风流人物,都多侧艳之词。在佛教中,绮语,即华美轻浮的辞藻,乃是一种口业,沈约在《忏悔文》中就反省自己平生多作绮语。我喜欢“绮语焚难尽”的画面,绮罗般的诗文投于烈焰,本身就是极华美的绮语。如同阿房宫的焚烧,有阿房宫所不及的壮丽。这句本是极言绮语之多,烧之不尽,却意外地提供了火焰的意象。就像李贺的“买丝绣作平原君”,怀念爱才的平原君(怀才不遇者的老话),却偏要“买丝绣作”,无理而入神,令陈旧的句子,无端有了丝绣的色与光。“绮语焚难尽”,在我的想象中,烟消火灭之后,翻拣灰烬深处,《绮怀》十六首残句犹在,光润晶莹,如同舍利。

巧合的是,黄仲则还说过,“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既烧之以火,又投之于水,好像他偏爱用火刑和水刑,来考验文字的不朽。究其深处,其实出于他对时间的焦虑。我们现在知道了,这焦虑似无必要,他的句子比朝代持久。

早年读《绮怀》后,曾作一打油诗:“百年人事暗销磨,赖有诗章敌逝波。绮语三生焚不尽,劫灰中认‘旧梨涡。”(第十四首有“从此飘蓬十年后,可能重对旧梨涡”句)。写在一张画有秋山的明信片上,后来不知夹到哪本书里去了。

去年冬天病了一场。养病期间,闭门读《两当轩集》,我一面追随黄仲则作山水间的浪游:钱塘观潮,登黄山,泛洞庭,衡山看日出,雷雨中过太湖,又走幽燕、齐鲁之地,入晋陕……一面留意到,至少有四种焦虑,也一路追随着他。即便在最逸兴遄飞的时刻,在云端,在崖边,在茫茫大泽中,他仍不能免于牵系。这也是他诗作的一个局限,即他长于内视和自我剖析,而当他摹拓山川、镂刻风云,每每在忘情之际,又被拉回到自己的境况中来。这是无奈何的局限。

他家累重,游幕四方,物质的焦虑是第一种,自不待言。

第二种是时间的焦虑。黄仲则爱山,早年在舟行途中染急病,他说:“抚膺何事堪长叹,曾否名山十载游?”竟有临终时诉说遗恨的意思。终于病愈后他说:“病而得愈且休叹,但恨失却半月船头山。”而在游九华山时,他写道:“自有此山游幾辈,幸及登临百年内。”游衡山时又说:“他年五岳倘阅遍,一息尚在叨神功。”每历一名山,就暗中庆幸,可见他身经多病,自己也预感到年寿无多。这种焦虑时时流露,好像他一生所有期盼的前面,都要加上一个“天若假年”。

第三种是比较的焦虑。古人为诗,所求是深湛与广大,并不似今人一味求新,因而没有所谓“影响之焦虑”。如书法家最坦白,常自言几分颜几分欧,或以谁为底,以谁为面。黄仲则七律初学李商隐,后杂糅多家,七古学韩、学苏,姿态则学李白(或他想象中的李白),五古学老杜,似乎也参用一点岑参,有时幽苦如李贺,有时又诡谲如李贺(“曙色冷光相激射”,我一度记成李贺的句子),兵出多路,成果都很可观,且在在现出自己面目。对于前贤,黄仲则没有想过要摆脱,而是熔铸诸家。诗到清朝,所有人都面临这样的困境:诸峰当前,如何在绝径中寻一微径出去?如何不泯然在同代人的培塿乱山中?《写怀》一诗中,黄仲则吐露心迹:“如何辛苦为诗后,转盼前人总不如?”这是至深的叹息。他甚至没想到要和同代人比较。似乎他已经知道了后世对自己的评价:“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他的焦虑在于暗中和古人较劲。他的野心是跻身于诗家的星宿间。这是一种无望的焦虑。

第四种,还是时间的焦虑。却是关于以后的时间。“好名尚有无穷世,力学真愁不尽书”。他不但要凭一支笔同古人一较短长,甚至想以自己的声名来丈量时间的短长。他坦言自己“好名”,可面对的乃是“无穷世”,纵使名垂数百年,那数千年后呢?自古文名升沉无定,有人身前赫赫而为后世淡忘,有人则反之。这真是一种荒诞的焦虑,但却是他最深的焦虑。我很少看到有谁如此不加掩饰、频繁地书写自己对身后名的执念。更常见和更得体的做法,是对此洒脱或装作洒脱。这恐怕和他自料不寿有很大的关系。二三十岁,一切奢望还不及展开,就要被死亡遮蔽,只有转而向死后的时空作徒然的张望。那里冥冥漠漠不可期。于是焦虑陡生,耿耿于他诗句中:“千载后谁传好句?十年来总淡名心”(说淡就不是真淡),“作诗辛苦谁传此?一卷空宵手自摩”。

二百多年后的夜晚,在常州的小酒馆里,颓靡的爵士乐中,我信手翻《两当轩集》。呷着酒,读到这些句子,我好奇的是,对于黄仲则,声名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更能理解的是“身后名不如眼前一杯酒”。因为杯酒当前,是实在的乐趣,死亡则渺远得如同虚构。我们的日常,我们的意识,被细碎的欢乐与细碎的烦忧填满了,已容不下混茫无边的概念,比如朽与不朽。如果能用力想象,设想有一日,当生成为一种煎熬,而死的扣门声时时从脏腑中传来,你一无所有,除了一截残烛般的时间,除了手中一卷诗稿。你会如何作想?对于你,不朽的声名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永远存在。

意味着疲乏、疼痛、千愁万虑和四肢百骸一并消散后,你就作为文本而存在。你就成为那些不与东流水俱流、劫火焚不尽的诗句。

“夜深誰念朗吟人,愿化辽东鹤飞去。”出神半晌,接着读黄仲则,在常州的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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