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波
我推门进去时,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当时是10点左右,厨房和客厅里的灯还都亮着,窗外不时有汽车开过的声音。往常这个时候,他多半已经睡过一觉了。
明天几点的车?他看了我一眼,又回头去看电视。
后天,我说,后天有朋友要去上海,正好搭他的车。我也坐到旁边的沙发,伸手从茶几上拿了块花生酥,剥开包装就吃起来。
没吃饱?父亲一手拿着遥控器,另一只手推了推茶盘,说,每回都这样,外面吃了饭回来,跟没吃一样,光喝酒了。
电视上正播放着一场足球赛,两队穿着短裤的外国人在草皮上奋力地奔跑着,解说员的声音很轻,也可能是他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你还喜欢看这个?我去拿第二块花生酥。瞎看。他说,唉,电视也越来越难看了,难得有个好看的。他作势起身的样子,说,要不要泡个面吃?我看看还有没有方便面。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马上就睡了。他看看我,迟疑了一下,又坐下了。
这球踢的,我说,你怎么还不睡?
下午睡多了。他说,年纪大了,都乱了,前两天上李医生那儿开了点药,你真的不要吃点什么?
医生怎么说?
有啥好说的,现在都是机器看毛病,CT约的下个月11号,验了个血,要一礼拜才晓得结果。他放下遥控器,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们两个干脆都喝点吧,我看你的样子还能再喝点。
我抬头看着他,说,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就是喝点,近段时间不知怎么了,就想喝点。他慢吞吞地移步朝向厨房。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比赛还在踢着,场上的比分是0比0,我把电视的声音又调小了几格。
父亲拿来两个小杯子,两副筷子,一盘切开的香肠,一碟虾干,一小袋纸装的开心果,都放在了茶几上。等一下,他说,我再去拿瓶好酒来。他又一步挨一步地向卧室走去。
五粮液,父亲从卧室出来,脸上笑眯眯的,说,开了它。我接过盒子,拿在手上晃了晃,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吃个夜宵喝这个?再说,你能喝这个吗?
没事,有一年老大回家时拿来的,也不清楚几个年头了,开了它。他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片香肠吃起来。
我从盒子里取出酒瓶,拧开盖子倒了两杯。你确定没事?我说。
都这个岁数了,有事没事也差不多了,不像你们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里里外外都是事,都等着你们呢。他朝我举举杯子,放嘴上抿了一口。
我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大哥还拿酒给你喝,52度,亏他想得出,你都有多少年不能喝酒了?
也没这么严重,有时候也喝点,他说,医生的话也不能全听,没有哪个医生会跟你说喝了没事的,这种事你得自己做主。
几杯酒下肚后,他的话明显多起来。
我有跟你说过吧?为什么老大叫我去广东我没去?你让我跟你去新西兰我也没去?他直视着我,眼球混浊,微带血丝,鼻梁上的眼镜片里泛着电视的反光。我甚至看得清一个个小人在他的眼镜里奔跑的样子。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说。
可能吧,你可能知道,他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说,你大概知道一些,但你不可能全都知道,是吧?
那还用说。我剥了一只虾干给他。
老大整天忙他的生意,你那边也不安定,你们都忙,我知道,这个也没什么要紧的,我也不是害怕死在外边了,我祖籍还不在这里呢,嗯,这里边有一个故事。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是你现在有人照顾了?我说。
不关小庄的事,是你妈。他提高声调说,我跟你妈之间有个约定。他的头后仰着,似乎在想些什么。我瞟了一眼电视。好像进球了。
你妈有一次聊天时跟我说过,死后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身体,先死去的那个,洗澡换衣什么的都得由对方来做。当然,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几年后你妈死了,我也这么做了。
我皱了皱眉头,说,这跟你去不去新西兰有什么关系?
你听着,听我把话讲完。他扶了一把他的眼镜,手里的筷子点着自己的脑袋,说,去年那次中风以后,我就知道自己不行了,跟之前完全是两个人了。幸好还能走几步,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别这么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和老大都不是不孝顺的人,你们当然愿意我活得越长命越好。我自己老娘还活着的时候,我也跟她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当初我也是背井离乡,我太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了,父母只要在就好,耳聋呀,眼花呀,都不是事,小便急了尿在褲裆里也不算啥,血压180只要还能吃药也没问题,只要在就好。他低着头,喃喃自语着,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们都活成什么样了,我也想不到那些。
我看你现在的状态还行嘛,我笑着说,你看,还能喝点。
是还行,这样子再活个三年五年的也可能,一个礼拜后,不用一个礼拜,明天出点什么事也可能,谁知道呢?他放缓了语调,说,有时候老大打电话来,我也这样跟他讲,你们都不用担心我,担心也没有用。他抬起头问我,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老大给你打电话。我说。不是,再往前,他说。约定?我说。不是,再往后,他说。
洗澡?
对,洗澡。他直了直身子,说,你妈当年跟我说,她要死在我前头了,她不要穿那种老太太穿的寿衣,给她洗澡的时候,头脸一定要洗干净了,手也要干净,还有指甲,都要干干净净的,其他地方就无所谓了,随便抹一下就行。他轻笑了一声,说,嘿,这是你妈难得的一次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然后呢?我说。
然后我就这样做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又向我示意了一下。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我说。我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就把酒瓶放下了。
说这些什么意思呢?我是想告诉你们,人老了,想法就变得稀奇古怪的了,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理解,但没有办法,比方说我,他两手握着筷子转动了一下,接着说,有时候厚一点的毛巾都拧不动了,穿条裤子得半天工夫,脱下来又得半天,手指甲还能自己剪一剪,脚上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唉,你说有什么办法?
这个我懂,我说,谁到了你这个年龄,都得有人照顾。
父亲又叹了口气,说,你是个读书人,你当然懂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照顾人的事情,也得分人是不是?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嗯,你可能不觉得,他说,有可能确实是我的问题。他低下头,拿起已经快喝干的酒杯又喝了一口。
楼下有人在大声吆喝,一阵阵生煎馒头的香气夹杂着浓浓的油烟味从窗口飘了上来。应该是第一批夜宵客人正旺的时间。我说,我有点没听明白,你慢慢说。
好吧,你愿意听我就再讲两句。人老话多,这话真是不错,他把杯子攥在手里,说,我不是非讲小庄不可,可是这两年来,给我烧饭洗衣服的是她,给我擦身子的是她,给我剪指甲的是她,中风那些天,把我那东西从裤裆里掏出来给我擦屎把尿的也是她,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眼眶有点泛红,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离不开她了。
比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电视上两个穿西服的人正在谈论着什么。你能理解吗?他说。
当然。我说。
庄阿姨从客房里面出来时,我们还坐在那儿。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急步朝卫生间走去。然后是一阵马桶盖子收起放下的声音,打开水龙头和一连串沉闷的抽水声。
爷俩喝着呢?庄阿姨从里面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到一旁说。
吵醒你了吧?我说。
没有没有,跟着你家老头,我睡觉也乱了,半夜也会醒,五更也会醒,习惯了。她看了一眼茶几上的东西,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去炒个菜来?
不用不用,我说,我们也快完了。
父亲突然哭起来。他的嘴巴张合着,眉头紧锁着,脸上的肌肉缩成了一堆,就这么干号了几声。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想站起身来,可一条腿还没伸直,倒把搁在茶几上的筷子碰到了地上。
庄阿姨笑起来,说,又来了又来了,见到你儿子委屈了是吧?她伸手在他的背上轻拍了几下。
父亲也咧了咧嘴,说,这不是我要哭的,那次中风后,哭笑就不由我自己控制了。
你不知道,有时候无缘无故的,还笑呢,那才吓人呢。你想想,哭两声,还当是他哪里不舒服了,莫名其妙笑起来,真以为这里又出啥毛病了呢。她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
哦哦,我随口应了几声,不知说什么好。我感觉有一桩事情正在来临。
坏掉了,父亲说,都坏掉了,一点用也没有了。
医生怎么说?我看着父亲问,有什么办法吗?
庄阿姨抢着说,能有什么办法?医生说了,叫什么后遗症,脑子出血后,可能是刚好碰到管哭管笑的那根神经了,就伤了,失灵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这样算好的,也不影响别的事情。真的不用我再去炒个菜来?
哦哦,不用不用,我说。
那你们慢慢吃,完了就放这里吧,明天一早我会收拾。她打了个呵欠,说,我还得再去睡上一大觉。她边说边进了客房,又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看了一眼电视上的时间,还不到11点钟。
我不能再喝了,你要不要再来一杯?父亲说,让我看看,我们总共喝了多少?我从地上拿过酒瓶,里面的酒还剩了一大半。我说,三两左右,可能还不到。他点点头,说,可以了,可以了。
要么,这次回去后,我跟安娜说说,下半年我再回来一次,多住些日子。我说。
不用不用,他说,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不用为我担心。现在有电话,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头讲?
看着家里的沙发,吊灯,阳台外的铝合金防盗窗,角落里似乎从古到今都一直放在那儿的一把靠背椅,一张老大贴在墙上的2002年世界杯的赛程表,我说,我这一走也差不多十年了,说实话,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是啊,安娜都有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她好吗?孩子们都好吗?
安娜很好,孩子们也好,他们都忙,比我还要忙。我说。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他更多的事情。
嗯,家里好比什么都强。你算好的,老大也不错,我挺放心的。遇上小庄儿子那样的,也不是一样没办法?他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她儿子怎么了?我说。
也没什么,说起来也是运气不好,样样事情做不成,三十几岁的人了,工作不好找,欠债欠了一屁股,老婆也离了,现在一天到头拿着根钓鱼竿沿着护城河钓鱼,吃穿还得靠小庄接济。有时候想想,人比人,真是不能比啊。他用两根手指头捏着,从嘴巴里拿出大半个嚼了半天的虾干,丢在了烟灰缸里,继续说,头几个月,小庄在我这儿弄完晚饭,还得赶回家去服侍她那宝贝儿子,两头跑,两头忙,她还舍不得乘车,来来回回都是走路,我说,哪有这个道理?就让她干脆住在家里了,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一开始她还不愿意,我知道主要是他儿子不愿意,我就多给了她几百块钱,她儿子见每月给到他手上的钱多了几百块,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么晚了你没事吧?我打断他说。
我还想坐会儿,他说,现在去睡反而睡不着,你呢?你明天几点的车?没等我回答,这次他马上反应过来,哦哦,你明天不走,你说过的,那就坐会儿,再坐会儿。
外面起风了,好像还突然下起雨来。我把之前打开的窗户都给关上了。我回到沙发上斟字酌句地说,看来,你都已经想好了,起码,如果情况不发生变化的话,你都已经想好了。
父親摇摇头,说,有些话我还没有跟你讲呢。你也不用想多了。我现在的脑子糊涂得很,我也不知道,有些想法是对还是不对?再说了,像你说的,情况还会有变化,就算全部想好了,可能也没什么用。
好吧。我说。
说说你吧,老二,他说,你近来怎么样?有什么打算?
一切正常。我说。
嗯,出门在外,不要省钱,不要太亏待自己,事情呢能做就做,不能做也不要勉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嫌我啰唆……
我不会的。我说。
真要遇上什么坎了,先想想坎有多高,再想想自己有多高,是跨过去呢?还是爬过去……
还是绕过去?你都说过有一百遍了,我笑着说,还别说,你这套有时候还真的挺管用。
父亲看看我,说,年轻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现在走也走不动了,光剩下看了,可一天到头待在家里,还能看到什么?这小半年来,满脑子都是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的,真的跟放电影一样。
晚上还做梦,白天也做,他说,梦里面你妈还是老样子,你和老大有时候还是小孩,有时候好像又长大了,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个也正常。我说。
他往前凑了凑身子,又打量了一下四周,轻声说,有一次,我还梦到了陈老师,你还记得陈老师吗?
妈死后想嫁给你的那个?我说。
说是这么说,不过,我是不会答应的,这个我自己知道。他说。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笑了。
没有没有,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就算我没说出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分辩道,样子甚至有点着急。你妈死后,我就一直这么想了。
我看着自己的脚尖,没说话。
说实话,当初有人来给我提亲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想过这档子事,你妈过世你几岁?我记得刚好三十吧?我呢,也就六十出点头,我不是没有想过这档子事情。但我心里有一个念头,说念头也不对,怎么讲呢?是突然蹦出来的一个东西,——你妈死了,然后有人给我提亲,两件事情碰在一起,那念头就“啪”的一下印在了脑子里。我想明白一件事,就是我要是再结婚的话,绝对不能找个离过婚的人,不然,我死后跟谁葬在一起呢?当然,我肯定会跟你妈合葬,那对方死后呢?难道要在墓碑上刻三个人的名字吗?或者干脆撇开她?你知道,我做不出来那样的事情。
有点复杂,我说,照你的说法,活着的时候怎么样不重要,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不重要,死后的事情才重要,是吧?
父亲仰头微闭着眼睛,长吁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有些东西就是会摆(搁)在那儿,特别是那种“啪”的一下印在你脑子里的东西,你不能当它没有,是不是?
可能吧,我说,我也不知道。
电视还开着,父亲拿过遥控器把它关了。屋里一下子比刚才静了许多,楼下传来的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地回荡着。
这么跟你说吧,他说,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你是第一个。我也是刚刚记起来的,其实就是一桩很小很小的事情。跟你妈结婚以后,很快就有了老大,可能那时候还有了你,我记不清了。我们单位从南京调来了一位女工程师,大家都叫她李工。李工人长得漂亮,业务又好,谈吐呀,举止呀完全跟我们这种小地方上的人不一样。我承認,她完全把我们迷倒了,不单单是谁,是几乎厂子里所有老老小小的男人。我听到过不止一人私下甚至公开说,李工要是愿意嫁给我,我愿意把命给她!尽管李工当时已经结过婚了,还有个男孩,她的老公,是省海洋研究所里她的一个同乡。
他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我有想过,如果,仅仅是如果哦,那一次给我介绍的不是陈老师,而是李工这样的女人,或者干脆就是李工,我会怎么样?
你会怎么样?我问。
我有想过,他说,我真的有想过,答案应该是一样的。可能,理由会有点不一样吧,他用双手胡乱地比画着,继续说,在此之前,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那种可以“啪”的一下打醒你的道理。
你想说什么?
听我说,听我说,我马上就说完了。他看着客厅电视墙的一角,停了足足有一分钟。
他说,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了李工一家。他们好像正在等出租车。她的老公,那个研究员,手上拎了两个大号的塑料袋,正在眉开眼笑地跟她说着什么。李工空着手,就站在马路边的侧石上,她的手插在口袋里,两个膝盖一屈一伸的,在笑眯眯地听她老公说话。那年她也得有五十出头了吧?可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正在街上一边等人一边随意地活动身体。他们的孩子,一只手上也拎了东西,另一只手不时急速地拦他母亲一下,他的眉头紧锁着,生怕他的母亲会不小心掉下去的样子。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就空了。是那种空荡荡却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知道,李工完全被她家里的两个男人宠坏了,而我,可能一辈子都给不了她这些。他摘下眼镜,放在了茶几上,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说得对,我说,不过,我得好好想想。
父亲回房睡觉后,我又在阳台上待了一会儿。雨后的街道在路灯下泛着零碎的光亮。偶尔还有人或快或慢地从路上走过。在不远处的墙角,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男人正蹲在那儿呕吐。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新西兰这个时间应该正是拂晓。再过四五个小时,安娜会在送完孩子们上学后回到家里,她会一直在厨房的餐桌前坐上半天,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她的那本《会计学与财务管理》。我决定等她午饭后给她打个电话。如果她不接,我会再给她发个信息。如果她接了,我会直接告诉她:对不起,安娜,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