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视域下的茅盾文学奖作品外译研究

2023-07-07 00:51王敬慧谢紫薇
关键词:布克奖茅盾文学奖出版社

王敬慧 谢紫薇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引 言

茅盾文学奖作品外译研究的实践意义是推进中国文学作品的海外传播与接受,推动中国语言文字的国际交流,进一步助力提升中国的国家软实力和国际影响力。外译作品中针对英文读者的英译本占很大的比例,鉴于此,本文将茅盾文学奖对标拥有最广大英文读者群的布克文学奖,希望通过对标分析,比较两大文学奖项的设定标准、发展定位以及作品外宣等特点,校准茅盾文学奖的发展路径,聚焦英文译本走近英语读者过程中的突出问题与弱项,思考推进茅盾文学奖作品海外推广的有效机制,促进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市场的有效传播与广泛接受。保尔·瓦莱里(Paul Valery)提出,文学资本化需要承认并愿意使用文学资本的群体,且该群体需要了解文学资本运行的机制,知道如何获得和运用惯习、知识学科、惯例及实践,这样才能有效利用几个世纪积累起来的文学财富。(1)Pascale Casanova, 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 M. B. DeBevoise, tran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15-16.瓦莱里指出,“创作以及思想的汇集”不仅仅是这些文字的集中,还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各种艺术形式的交流与融合。后期佩里希拉·帕库斯特·克拉克(Priscilla Parkhurst Clark)提出了“文化指数”(cultural indicators)的概念,(2)Pascale Casanova, 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 M. B. DeBevoise, tran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15-16.并采用了一个综合评判模式来比较不同国家的文学实践,即通过出版、翻译与相关研究的数量与层次、读者的阅读反馈、资助的金额及其他途径的宣传方式及数量来比较。结合克拉克的综合评判模式,本研究计划回答如下三个问题: 茅盾文学奖(以下简称“茅奖”)获奖作品在西方的译介情况与布克文学奖(以下简称“布奖”)获奖作品在中国的译介情况如何?导致两个奖项在彼此文化圈层的译介情况差异的原因是什么?此种情况的产生对于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的启示是什么?借鉴克拉克的评判模式与翻译学界有关中国文学作品海外译介情况的研究成果,本文拟通过考察译本出版与馆藏分布、分析译评以及读者反馈来认定“茅奖”在英语国家以及“布奖”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并尝试分析茅盾文学奖作品在西方的接受为何逊于布克奖作品在中国的接受。

一、 茅盾文学奖对标布克文学奖

(一) “茅奖”与“布奖”的产生背景及发展过程

茅盾文学奖是公认的面向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与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并称当代中国四大文学奖。遵照茅盾先生的遗嘱,茅盾文学奖在1981年得以设立。他口述给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的信函是这样表述的:“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25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3)程光炜主编,任南南编: 《茅盾文学奖研究资料》,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2018年,第1页。随后,中国作家协会设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学奖项——茅盾文学奖,并于1982年完成了该奖项的首届评审。该奖项旨在鼓励优秀长篇小说的创作,评选和奖励的对象是13万字以上的长篇小说。评审周期从最初的每3年评选一次发展到现在的每4年评选一次。当然茅盾最初捐赠的25万元稿费及其利息不足以支撑这一大型文学奖项的作品征集、评审及奖金发放的费用,所以奖项运营支出与奖金发放由多方赞助,且2011年起茅盾文学奖的奖金逐渐从5万提升至50万,成为中国大陆奖金数额最高的文学奖项。

与茅盾文学奖的设立目标相似,1968年,英国图书界提议设立一个文学奖项以媲美法国龚古尔文学奖(Le Prix Goncourt)和美国普利策文学奖(Pulitzer Prize),以奖励年度最佳英文长篇小说的创作。该奖的获奖人不限于英籍作家,其他国籍如爱尔兰、津巴布韦等英联邦国家的作者也可参评。该文学奖项的赞助商是一家名为布克-麦康奈尔(Booker-McConnell)的食品公司,这便是享誉世界的布克奖名字的由来。(4)阮炜、张晓红、李小均: 《英国跨文化小说中的身份错乱》,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2015年,第67页。对照而言,布克文学奖与茅盾文学奖的命名方式相似,都是以奖项资助人的名字命名。2002年,曼财团(Man Group)成为布克奖新的赞助商,布克奖由此更名为曼布克奖(Man Booker Prize)。布克奖奖金由1969年初次颁奖时的5 000英镑增长至2002年的5万英镑,并一直延续至今。与茅盾文学奖相似,布克奖设立的目的也是通过奖励优秀英文长篇小说的创作以提升公众对严肃文学的关注。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经营,现在布克奖的威望已经超过了英国境内其余二百余个文学奖项,并成为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在国际上,布克奖的权威性不亚于弗朗茨·卡夫卡奖( Cena Franz Kafka Prize)、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奖(Premio Miguel de Cervantes Prize)、芥川龙之介奖(あくたがわりゅうのすけしょう)、国际安徒生奖(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ward)等享誉国际的文学奖项。布克奖的目标是对标诺贝尔文学奖(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为达到该目标,2005年,布克奖序列又添加了布克国际文学奖(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该奖设立初期与诺贝尔文学奖终身成就奖相似,目的是表彰作家的文学创作成就,而不是某部作品。但是从2016年开始,布克国际文学奖与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TheIndependentForeign Fiction Award)合并,成了一个翻译小说奖,每年评选一次。全球所有非英语母语作家,只要作品有英译本在英国出版,均可参加当年的评奖,最终获奖作品的作者与译者将平分5万英镑的奖金。(5)李树强编著: 《世界最具影响的奖项》,北京: 当代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38—39页。目前,布克奖与布克国际文学奖合力将布克奖的影响力推向接近诺贝尔文学奖的级别。布克奖的发展方式也给茅盾文学奖的未来发展提供了一个可以借鉴的模式。

(二) “茅奖”与“布奖”的效能分析

上文显示,茅盾文学奖与布克奖,无论从颁奖历史、设奖目标,还是从奖金的发放形式与奖项的定位来看,都具有较高的相似度。那么这两个奖项何以在未来的发展中产生“效能偏差”?下面我们将对此问题进行深入分析。

文学奖的效能由众多因素组成,其中比较显性的因素包括文学奖项对于本国文化发展的影响力,以及奖项的评审与颁布对于本国文化圈层乃至域外文化圈层所产生的规则效应。茅盾文学奖与布克奖作为两个国家级重要文学奖项,对本国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这种影响主要展现在两个方面,即商业效益与文化影响力。商业效益主要表现在奖项颁布所带来的获奖作品销售量飙升以及相关文化IP的产业化;文化影响力表现在由文学奖项的宣传作用引发的读者阅读兴趣的提升,同时文学奖项加速文学作品经典化的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素材,创造了新一轮讨论和思考的契机。

稳定且持续的评审规则与长时间建立完善起来的评奖机制有助于文学奖项产生持久的影响力,从而提升其效能。在这一点上,布克奖为茅盾文学奖提供了参照。上文已经介绍布克奖为了持久的影响力不断完善评奖机制,增加奖项数量以提升奖项对文学作品的覆盖率,以及稳定的颁奖频率(一年一次);每年的上半年与下半年均会颁布布克国际文学奖与布克奖的长名单、短名单与最终获奖名单,如此密集的曝光度,加之主办方与出版社的宣传,足以刺激原本低迷的英语小说市场和读者的阅读兴趣。对照茅盾文学奖,尽管在该奖项设立之初规定了每3年评选一次,但是纵观评奖历史,仅有第二届(1982年至1984年)涵盖了3年的作品,其余历届均涵盖了4年、5年甚至6年的作品。目前,茅盾文学奖已经改为每4年评选一次,但相比布克奖一年一次的颁奖频率,茅盾文学奖似乎并未形成稳定的年度影响效力。作为一个国家级文学奖项,茅盾文学奖的评审与颁奖如果能够更加规律化,或者参考布克奖增加颁奖频率与曝光度,将更能鼓励优秀长篇小说的创作和推动中国文学图书市场的繁荣。

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英语世界读者对中国的好奇心和兴趣持续增加,茅盾文学奖的海外传播和发展已成定势。茅盾文学奖作品这种以中文为载体的文化表现形式对中华文化传播所发挥的作用尤显重要。中文作为一种表现力和画面感较高的文字,已经被越来越多的国际友人以及国际组织关注、学习和使用,中文的国际地位正在提升,传播力正在持续扩大,这都给以中文为载体的茅盾文学奖作品的外推提供了新的契机。但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意味着文化影响力的角逐进入了“深水区”,竞争环境也更加复杂。作为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学要突破西方话语与文化霸权,需要在充分了解自身的同时,拓宽视野,增加横向对比,以准确定位自身在“世界文学共和国”中的位置。在此“共和国”中,西方文化圈与非西方文化圈是两个分离的子系统,虽同属世界文学这个大系统,但地位并不平等,中国文学一直被作为“文化他者”凝视与评价。从中西文化互鉴的角度来看,“东方”虽然不再需要将“西方”作为文明的标准,但是可以从“西方”这一“他者视角”来思考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方式与意义。

二、 “茅奖”在西方对标“布奖”在东方

(一) “茅奖”在西方

针对“茅奖”作品在西方的译介情况,本文从译本数量、发行情况与译本接受三个角度进行综合评判。截至2022年12月1日,“茅奖”作品英译本出版发行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茅盾文学奖”历届获奖作品英译本概览

从译本数量上来看,48部“茅奖”作品中,有21部以单行本的形式在海外正式出版。从译者类型来看,“茅奖”作品的译者主要包括英语母语的华裔学者,例如林丽君、白瑞文、徐穆实;外国学者与翻译家,例如葛浩文、戴乃迭、关大卫;还有中国本土译者,例如关粤华、钟良弼。从译者情况来看,2013年之前主要以英语母语的华裔学者、翻译家和中国本土译者为主,之后外国学者与翻译家成为了“茅奖”作品英译的主要力量。从出版机构来看,主要由国有大型出版社承担“茅奖”作品的出版工作,包括中国文学出版社、中译出版社与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除此之外,国外出版社也有涉足,主要包括非营利性高校出版社以及各类商业出版社,例如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杜克大学出版社、格罗夫出版社、霍顿·米夫林出版公司、亚马逊图书等。(6)汪晓莉、葛永莉: 《茅盾文学奖作品英译述评》,《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8年第25卷第4期,第114—125页。2013年之前,主要是中国官方主导译介,尤其是1981年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外文局)正式实施了“熊猫丛书”项目,其中中国文学出版社主要负责中国文学的海外推介事宜,承担了绝大多数的作品出版,其中《芙蓉镇》《穆斯林的葬礼》《都市风流》与《少年天子》都属于“熊猫丛书”系列图书。2013年之后,外国出版社成为了“茅奖”作品英译本的主要出版机构。

联机电脑图书馆中心(Online Computer Library Center, OCLC)提供了世界各国图书馆馆藏目录(WorldCat)。考察“茅奖”作品英译本在英语世界的馆藏分布情况,大致可以了解每个译本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状况,同时还可以获得以“茅奖”作品为主要参照的中国文学外译的文化地理图谱。以表1为基础,在WorldCat上进行检索(数据统计时间截至2022年12月1日),可以大体获得“茅奖”作品英译本在英语世界的馆藏数量(此处的英语世界限定为主要英语国家,即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与新西兰)。据不完全统计,在21部译本当中,馆藏数量超过100本的有7部,分别为《蛙》(1 492本)、《长恨歌》(571本)、《芙蓉镇》(298本)、《钟鼓楼》(268本)、《一句顶一万句》(146本)、《沉重的翅膀》(142本)、《额尔古纳河右岸》(138本)。在如上7部传播范围最广、馆藏数量最多的作品中,《蛙》之所以成为英语世界传播最为广泛的“茅奖”获奖作品,与其作者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身份有关。

读者的接受情况是考察译本在目的语国家接受状况的一个重要因素。根据读者专业背景及受教育程度的不同,大体可以将读者分为专业型读者与普通型读者两个类别。国内已经有学者撰写论文指出,“(专业型读者)的评论性文章起源较早,数量较多,反映出中国文学域外接受的一方面,亦能引导媒体及大众读者”;(7)王颖冲、王克非: 《洞见、不见与偏见——考察20世纪海外学术期刊对中文小说英译的评论》,《中国翻译》2015年第36卷第3期,第42—47页。而普通读者“多为不专门研究文学与翻译的普通群体,其意见具有一定参考价值与相当的代表性,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看出普通读者对作品的接受程度”。(8)王金波: 《库恩〈红楼梦〉德文译本的流传与接受——以德语世界为例》,《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2期,第282—315页。针对专业型读者的调查,本研究利用国外的学术论文检索数据库Web of Science、JSTOR、EBSCO,通过关键词检索,查询相关译本在国外的研究数量,并以此数据为依据评判以上译本在国外专业读者中的讨论热度。针对普通读者,现代社会图书网站高速发展,根据世界最大的线上图书销售平台亚马逊(Amazon.com)的评价与评分,可以初步辨别“茅奖”作品英译本在英语世界普通读者中的讨论热度,进而初步了解作品在普通读者群体中的接受情况。从Web of Science、JSTOR与EBSCO的数据显示可知,“茅奖”的21部英译本中有数据显示的包括《芙蓉镇》(11篇)、《沉重的翅膀》(20篇)、《长恨歌》(16篇)与《蛙》(29篇),且单本书评数量并不多,其余作品均无数据显示。尽管本研究只参照了三个数据库,不能涵盖学界研究的所有文章,但是数据比例可以显示出,“茅奖”作品在英语世界专业读者中的传播与接受现状并不非常理想。关于其在普通读者群体中的传播情况,本文主要以亚马逊图书销售平台(Amazon.com)的销售与评价数据为参照。从数据统计结果可知,该平台在售的17部译本中,大多数译本都没有读者评价或者评价较少不具有参考价值。读者评价数量与评分较高的译本有《芙蓉镇》(ASmallTownCalledHibiscus)、《钟鼓楼》(TheWeddingParty)、《长恨歌》(TheSongofEverlastingSorrow)、《额尔古纳河右岸》(LastQuarteroftheMoon)、《尘埃落定》(RedPoppies:ANovelofTibet)、《蛙》(Frog)与《黄雀记》(ShadowoftheHunter)。从读者评论数量来看,热度比较高的译本为《蛙》(74条)、《钟鼓楼》(55条)、《尘埃落定》(34条)、《长恨歌》(28条)与《额尔古纳河右岸》(28条)。

上述数据可以大体描摹出“茅奖”作品在西方的译介情况。从译本数量来看,48部获奖作品仅有21部在英语世界出版发行。从馆藏数量来看,21部作品中有7部馆藏数量较多,其余只有零星馆藏。从读者接受来看,除个别译本外,“茅奖”作品的专业读者关注度并不高,仅有少数译本有研究型论文在平台发布。从亚马逊平台的读者评论及评分的数据来看,读者热情并不高,评论数量相对较少,以至于评分的参考价值存疑。总体来看,“茅奖”作品在西方世界的传播与接受情况有待提振。

(二) “布奖”在东方

上文已经提到,关于茅盾文学奖作品的研究状况为不完全统计。为了进一步说明数据和推论的可靠性,本文用同样的数据查询方法来研究布克奖获奖作品的中译情况。截至2022年12月1日,布克奖58部获奖作品中有48部已经有中译本出版发行。虽然布克奖在1969年就已经开始颁发,至今已经有53年历史,但中国大陆由于历史原因,出版行业在1978年至20世纪90年代初期才开始逐步恢复发展,并稳步开始文化的对外交流,翻译出版界也因此形成了壮观的译作出版浪潮。近十年,几乎每年的布克奖获奖作品都会在短时间内被中国出版社购买版权进行翻译,并在次年出版。

从数据检索结果来看,大部分布克奖获奖作品和作家都有相应的研究型论文刊载。仅以1971年和1979年布克奖得主维·苏·奈保尔(V.S. Naipaul)为例,截至2022年12月1日其作品已有27部中译本出版,自1986年开始至2021年,以奈保尔及其作品为主题的期刊论文多达1 065篇,CSSCI来源期刊文献186篇,博士论文11篇(其中9篇为奈保尔专题研究),硕士论文216篇,专著6部。从统计数据来看,除专业型读者的关注以外,普通型读者的阅读兴趣也很高。除了《萨维尔》《眷恋》与《神圣的渴望》三部作品因出版年限较早并没有读者评论之外,其余的45部作品均有平台读者撰写书评,且有16部作品拥有超过1 000条评论,其中读者撰写书评最多的作品有《少年Pi的奇幻漂流》(9 496条)、《证言》(3 874条)与《耻》(3 474条)。

三、 对“茅奖”作品外译的反思与启示

影响文学奖项传播情况的因素众多,较为复杂,且具有时间性与地域性,因此学界对其影响因素的分析并未形成固定的模式。虽然成因复杂,但诸多因素最终都会具象为传播数据。上文通过对标研究,在译本数量、译本传播与译本接受三个维度对茅盾文学奖与布克奖在英语世界与中国大陆的传播情况进行了粗略的描摹。从基于数据分析的结果来看,整体来说布克奖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相较于茅盾文学奖在英语读者圈的传播更为成功。那么,布克奖的域外传播路径是否具有可复制性?其对于“茅奖”作品的海外传播效度的提升有何借鉴意义?这是本章想要探讨的核心问题。

(一) 译语文学空间“四要素”

针对茅盾文学奖作品的海外接受与影响因素的分析可借鉴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在《境与灯》(TheMirrorandtheLamp:RomanticTheoryandtheCriticalTradition)中提出的世界(universe)、作家(artist)、作品(work)和读者(audience)四个要素。(9)M. H. Abrams, The Mirror and the Lamp: Romantic Theory and the Critical Tra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6.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分析法主要适用于本民族的文学作品,即作者和读者同在基于共同理解的文学世界,但对于来自异域文化语境中的文学作品同样具有借鉴性。对于此类异域作品而言,译者是其能够成功被读者接受的必要因素。作为一个特殊的读者,译者需要精通两种不同的语言与文化,并根据其自身对文本的理解,将原作者的意图转换到异域读者能理解的状态。这时,译者和读者处于一个共知的世界,而作者及其作品已经融合成为有待译者进行加工转换的意义存在。这两种不同形式的要素关联模式可见图1:

图1 艾布拉姆斯“四要素”在译语文学世界投射图

两百年前,歌德读着《好逑传》,感慨世界文学就要到来。而在世界文学到来的过程中,翻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歌德把世界文化比喻成一个大市场,而翻译活动是世界文化交流市场上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歌德还率先意识到翻译对于原文的反作用力,即翻译不仅有交流、借鉴的作用,更有创造功能,一部优秀的译作可以为原作延长生命,拓展生存空间。(10)许钧、袁筱一: 《当代法国翻译理论》,武汉: 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60页。歌德的这一想法与本雅明的翻译是原作的“来世”的观点相得益彰。之后的研究,尤其是文化研究在世界范围内的确立与发展,使得翻译文学在文学系统中的身份与地位不断具象化。捷克翻译理论家伊塔玛·埃文-佐哈尔(Itama Even-Zohar)认为,翻译文学是文学系统中的一部分,而文学系统是一个与其他系统相互关联并且互相影响的多元系统(Polysystem),这一系统以“动态演变”为主要运行方式,即系统中各个要素之间处于不断变动和竞争的状态。正是这种变动,造成翻译文学在多元系统中地位的不固定,既可以处于系统的中心也可能被边缘化,可以变成文学系统变革的推动力也可以成为一个保守因素。(11)Jeremy Munday, 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pp.172-173.因此,翻译作为译入语国家文学的组成部分,其存在与发展对于文学系统的影响不容忽视。在文化传播的大背景下,文学的海外交流成为了文化传播的重要途径,而文学奖项是文学传播的一种有效方式。茅盾文学奖乃是中国国内小说的最高奖项,其获奖作品的海外传播,可以使异域读者通过阅读译本,突破时空的界限,与中华文化进行交流。翻译是中国文学融入“世界文学共和国”的一种重要方式。根据卡萨诺瓦的观点,文学的世界长久以来被英语、法语等“文化强势语言”所占据,而远离中心的作家要进行“祝圣”才能从边缘逐步走向中心,其中翻译就是文学世界中重要的祝圣机制,对于远离中心的作家而言,翻译活动是通往文学世界的主要通道。(12)Pascale Casanova, “Literature as a World,” New Left Review, vol.31, no.1(2005), pp.71-90.聚焦茅盾文学奖小说外译,其核心问题并不在于如何“推出”,而在于如何“融入”世界文学,并且借由翻译的路径更加接近世界文学的“中心”,逐渐成为世界文学多极化发展的一个新的“中心”。

(二) “茅奖”外译影响要素分析

1. 外宣方式多元化与作品选择经典性

茅盾文学奖的外译主要是“国家译介”与“国外引入”两种形式并存,这两种形式在译本选择方面有着截然不同的思维。中国文学出版在选择作品的时候,有两项原则: 其一,作品适合对外宣传;其二,作品优秀。如果二者无法兼顾,以第一条为基准。(13)汪晓莉、葛永莉: 《茅盾文学奖作品英译述评》,《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18年第25卷第4期,第114—125页。由此可见,国家层面的作品外译,主要考虑的是文化外宣作用,而市场因素次之,那些承担国家文化外宣任务的国有大型出版社就是译本出版的主要赞助人。赞助获奖文学作品的外译是一个国家文化外宣的本职工作。卡萨诺瓦曾经肯定文学奖项对于文学经典化的作用与“指标”意义。另外,不论是大的民族还是小的国家,一部内含民族与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化特色的文学作品,其创作与域外传播不论是出于民族尊严还是出于文化话语权的建构,都会受到世界文学“中心”的吸引而向其靠近。而“文学奖项”就是通往世界文学“中心”的“直通车”。(14)Pascale Casanova, “Literature as a World,” New Left Review, vol.31, no.1(2005), pp.71-90.从这方面考量茅盾文学奖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在国家层面对我国文学作品进行域外推介的时候,其获奖作品自然就会成为推介的主要内容。所以,已经译介的21部作品,有多部入选“熊猫丛书”项目,也证实了茅盾文学奖作为国家级重要奖项在外推作品选择方面的权威性。外国主动引入的中国文学作品主要是基于市场因素考虑,因为翻译活动不仅仅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活动,在经济社会,译著的出版与发行更是经济活动,受到经济系统的制约。译者代表一定的经济利益,其目的是吸引目的语读者,进而使得出版物拥有更好的销量,实现其经济价值。(15)冯曼: 《翻译伦理研究: 译者角色与翻译策略选择》,武汉: 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9页。

歌德在谈世界文学时说过,对于非本源的其他国别文学,它们“都应只用历史眼光去看。碰到好的作品,只要它还有可取之处,就把它吸收过来”。(16)爱克曼: 《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04页。茅盾文学奖作品应该成为那种“好的作品”,能把西方读者“吸引过来”的作品。这就需要茅盾文学奖评奖机制与评审标准更加与时俱进,评出最优秀的中国文学作品。我们可以从布克奖在中国的接受案例中获得启示。布克奖入选的作品主要来自后殖民时代的英国与英联邦国家,导致其作品的政治倾向多元,客观上推动了布克奖的评审标准更加专注于文学作品的质量而非作者背景,故而布克奖的评选标准是选出当年出版的“最好读的一本书”。虽然布克奖图书译介在中国发展较晚,但发展势头强劲,尤其在2000年后,获奖作品都会在短时间内翻译并出版发行,有些作品还会再版与复译。译本数量的增加已经可以大体反映出中国出版界对布克奖获奖作品的热情。布克奖作品作为严肃文学之所以能够在中国获得不错的接受程度,除了英语在世界文学中的语种优势之外,也因其作品“严肃,深刻又不乏可读性”。石黑一雄曾经评价道:“布克奖最好的一点在于,作者的地位对作品本身没有任何影响,这个奖是颁给小说的,不是颁给小说家的。”(17)乔晓华主编: 《英国的细节》,上海: 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5年,第100页。

2. 评审机制的改善与新人新作的参与度

探讨文学奖项评审机制的问题,首先要厘定文学奖的核心价值究竟是什么。虽然文学奖项的评审标准相对主观,其评审机制千变万化且往往伴随着质疑,但文学的本质却相对恒定,即文学是一个媒介,它沟通了作者与读者。通过文学,作者将自己理解的世界讲述给读者;通过文学,读者可以用一种感性的方式去经历作者带给他们的五花八门的人生;通过文学,作者与读者产生跨越地域、跨越时空、跨越种族的对话与关联。换一种表述就是,文学作品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桥梁,桥梁搭建得巧妙,也就成了作品获奖的原因。尽管“茅奖”与“布奖”在评审模式的发展变化中,都伴随着争议,但从茅盾文学奖自身的影响力来看,这些争议并没有起到推广文学阅读的作用,而布克奖引发的争议,非但没有对其影响力产生负面影响,反而起到了一定的推广与宣传作用。

布克奖进军世界文学市场的一个方式,就是增设布克国际文学奖,通过增加翻译文学的评审,布克奖将非英语作品纳入了评奖的范畴,自然而然地扩大了获奖作品的读者群和关注群。以此为鉴,茅盾文学奖除了可以在评奖成员中增加新的血液来丰富自身的评审机制,也可增设外国文学中译本的评选,来推动“茅奖”国际化的进程,这样会加大与国外出版界和读者群的互动,并在互动的过程中,提高中国文学评奖的影响力。此外,“茅奖”还应盯紧新的文学发展与传播模式。媒介革命之后,人们的阅读进入了数字化时代,“茅奖”的评审也应与时俱进,适当放宽入围作品的标准,比如网络文学。对比“茅奖”出海的差强人意,中国网络小说在海外市场,尤其在东南亚与欧美市场大火,拥有数千万海外读者,而“茅奖”作品在此区域的关注度却相对较低。

除不断更新评审机制之外,茅盾文学奖可以尝试不断推出新人新作,为读者提供更加新鲜的阅读体验,同时也为文学世界注入新的血液。布克奖自设立之日起,就致力于为读者呈现出全新的文本,将一些并不知名的小说家推到公众的视野中,也将读者从他们熟悉的语言文化圈中抽离。这种陌生感所带来的“不适”与“突兀”为读者带来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一种“奇特的凝视”,进而产生一种阅读时的茫然无措状态,让布克奖作品保持着对读者的吸引力。另外,布克奖拥有一个官方网站,其设计也值得茅盾文学奖借鉴。这个网站,不仅内容包括历年的获奖作品与作品的声像资料,而且每年都设计各种新颖的活动以增强读者的阅读体验。布克奖的评奖规则强调,“获奖作品不仅反映了我们当前的时代,而且要历久弥新地耐读,能够加入伟大文学的万神殿”。(18)“The Booker Prize”, https://thebookerprizes.com/the-booker-prize, April 21, 2023.这样的评奖原则和促进阅读的活动设计,也同样适用于茅盾文学奖的运作。茅盾文学奖不仅应该提升评奖频率,还应该增加宣传环节,提高对新人新作的关注度,让读者持续关注并对获奖作品产生兴趣。

3. 中外合作出版,合力推动“茅奖”作品出海

从出版社角度来看,茅盾文学奖作品英译本的出版发行模式相对单一,主要以本土出版社与海外出版社单独出版发行为主,合作出版较少。出版机构主要包括三类: 本土出版社(7家)、海外出版社(12家)和中外合作出版社(2家)。本土出版社主要是中国文学出版社,是专门针对“中国文学外译”而成立的国有专门出版社。这种局面从侧面说明国家政策对于“茅奖”海外传播起到了一定的引导作用。在出版环节中,要重视和增加与西方世界大型出版社的合作,因为大型出版社不仅意味着更加专业的媒体资源、宣传渠道、出版发行机制和品牌隐形的广告效应,同时也意味着对于国外读者群体文化的深入了解与对目标读者预期的精准判断。“茅奖”作品的出版与发行如果与企鹅出版社、兰登书屋等大型出版社合作,将有助于提升其影响力。反观布克奖作品在国内的译介,均为国内出版社出版发行,且主要以国有大型出版社为主,江苏译林出版社与上海译文出版社为其中主要的出版发行机构。除此之外,民营出版机构也加入了布克奖作品国内出版权的角逐。布克奖作品在中国市场的成功译介与布克奖本身积极的营销策略也有一定的关系。在2011年、2013年和2021年,布克国际文学奖分别提名了中国作家王安忆、苏童、阎连科与残雪,一定程度上引起了中国读者对布克奖的关注。

四、 文学外推中的“合作力”

综上所述,茅盾文学奖作品推广涉及包括作者、作品、译者、评论者、赞助人在内的五大要素,通过比较“茅奖”作品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布奖”作品在中国的译介效度差,本文认为文学外推应该着重强调参与主体之间的合作力。在已有的中国文学作品海外推广研究中,研究者多会提到以下几个阻碍中国文学异域传播的因素: 文学作品的经典性欠缺,走出去的自身动力不足;作者的意识形态与西方主流意识形态存在差异;作品的翻译质量欠缺;出版社的发行渠道不畅;中外文化背景差异过大,导致中国文学作品接受性不强,等等。综合“茅奖”在西方与“布奖”在中国传播过程中的成就、经验与问题,本文认为茅盾文学奖作品英译和海外传播过程中需要增加各个环节之间及外宣各主体之间的“合作力”,如图2所示:

图2 文学外译主体关联示意图

具体来说,合作力是指作者、译者、评论者与赞助人/出版社之间的通力合作,同时借助茅盾文学奖的影响力,把蕴含着中国文化底蕴的文学作品成功地呈现给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海外读者。“合作力”发挥作用的机制主要表现在“四要素”的关联性上面。文学奖项作为文学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推动力,使得文学作品以最高效的方式向文学世界的中心移动,并为文学作品外推提供素材。在文学奖项的评审过程中,整个系统完成了对作者与作品的筛选,“作家—作品合作力”得以形成。在文学作品对外传播的过程中,翻译起到了不可或缺的桥梁作用,译者作为翻译活动的执行者得以进入系统,翻译的“反作用力”使得其在文化传播过程中的地位日益显现并逐渐被人们接受与利用。译本在进入异语文化圈之后,需要赞助人/出版社的投资与评论者的宣传,前者使得译作的外推成为可能,后者影响了译作的接受与经典化。上述步骤就形成了“作家作品筛选—译介—赞助—出版—评介—经典化”的文学外推流程。

下面我们以莫言作品外推过程为例看合作力是如何在此过程中发挥效用的。2012年10月,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人们讨论他能获奖的原因,除了高超的写作技巧之外,就是葛浩文精准恰当的翻译。在莫言译介到英语国家的13部小说之中,有12部都出自葛浩文之手。自1993年葛浩文翻译的《红高粱》(RedSorghum)出版以来,其与莫言的合作长达三十余年,在此过程中,莫言也给予葛浩文极大的信任和翻译的自由度。这种译者与作者之间的有效沟通也让葛浩文在翻译莫言作品的过程中逐渐进入相对成熟的翻译时期。其翻译作品的高度可读性也吸引来了许多大型出版社与其合作,因此佳作频出,为中国文学外推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此案例是文学外译诸多因素合作力协同运作的典范,也体现了合作力的运作机制。

合作力中,专业读者的荐书意见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译作在海外读者中接受度的提升非常需要专业读者的关注与介入。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在论述翻译的功用的时候特别提及文学系统内的专业人员,他们包括评论家、教师及翻译家,他们可以影响到一部作品是否能够被阅读、研究甚至用于相关领域的教学。(19)Jeremy Munday, 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p.200.这些专业文学评论者能够以一定的文学理论为指导,对那些即将和世界文学展开对话的经典作品进行细致的分析。他们的眼里不仅有“树”,比如作家的创作背景、写作特点、需要特别注意的作品细节等,而且有“林”,即作家所处的群体、整体的文学现象、思潮流派等。不论这些评论和分析是宏观的,还是微观的,是关注作品的文化思想价值、审美艺术性,还是作品的语言或结构,都会影响海外读者的文本阅读与接受。

人们都认可文化是一种软实力的表述。实际上,在茅盾文学奖作品外译推广与传播的过程中,合作力也是一种软实力。它需要各方有一种团队意识与大局观念,把互相牵制转变为互相促进,进而为传播主体之间的同场互动搭建一个良好的平台。这种合作力会产生更强的执行力,进而明确文学域外传播的主体、流程、标准与目的,推动各主体之间合作效应的最大化,使之成为促进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有效模式与重要动力。茅盾文学奖作品的外译,如果要兼顾国内的文学推广态势,中国文化宣传的目的,以及文学性与市场需求,就需要作者、译者、评论者和赞助人/出版社之间的这种高度合作力。

结 语

从中外文学交流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学作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其域外传播在客观上丰富了世界文学的内涵与意义,为世界文学提供了富有中国特色的情感共鸣和价值共享,延展了人类的总体精神风貌。从中国海外形象的建构角度来看,中国文学外译增加了中国文化在海外文学市场的“曝光度”,提升了海外读者对中国文学的认同感,从而引发其共情效应,加深读者对中华文化的理解。那些极具历史性与时代感的文学作品,也帮助塑造着更加真实且立体的中国形象。

随着全球化的推进,翻译文学在世界文学空间中扮演的角色愈加重要,成为文学沟通世界的桥梁。桥梁的美在于它连接着不同区域,带给相隔遥远的人们无限的憧憬。文学的翻译也是一样,将不同时间、空间、语言和文化背景的人连接到一起。茅盾文学奖英译作品作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与其他国家的优秀文学作品一起构成了世界文学的多元化,构建着“美美与共”的“世界文学共和国”。这种“美美与共”,不仅是世界各国民族文学的百花齐放,还是作者、译者、评论者和出版社等多方因素的团结合作,共同致力于经典中国文学的国际传播,促进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融通。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更多的中国声音来引导中国国际形象的搭建并逐步形成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话语体系,强化中国文学的话语权。茅盾文学奖乃是一个国家级文学奖项,其获奖作品是文学外推与文化输出的重要内容,文学作品中所反映出的中国文化片段拼贴出一个真实又充满活力的中国社会图景,对于中国构建积极的国际形象,起到助推作用。本文所探讨的内容旨在加强学界对茅盾文学奖作品外译中诸多因素之间合作力的关注,以增强对这种合作力的深入探讨,促进中国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学中发挥更大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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