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超对美苏的观察及其中国工业化设想

2023-07-11 01:14阎书钦
博览群书 2023年6期
关键词:计划经济工业化都市

阎书钦

最近,我读了《把中国问题放在心中——吴景超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文集》,对吴景超其人其学有了更为全面的了解,相信这本书对于相关领域的研究者会提供很多新的素材和新的启发。但我觉得,吴景超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对中国工业化的提倡和研究,以及进行工业化建设的经济体制问题的探讨,这一点在本书中虽有论述,但对其来源、内容和影响的梳理还不够系统,所以在此愿意加以补充。

创造新工业?创造新都市

从晚清洋务运动时期创办一系列军事、民用工业,以及随后外资工厂在中国的兴建开始,中国人就在表浅的意识层面认识到工业建设问题的重要性,只是尚未在理论层面理性地思考中国工业化问题。上世纪20至40年代,中国思想界开始从理论层面思考和讨论中国工业化的必要性、建設模式及其经济体制等问题。

中国工业化问题讨论的第一个重要问题是:中国究竟要“以农立国”还是要“以工立国”?讨论经历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各有其侧重点:上世纪20年代杨明斋、杨铨、恽代英等人与章士钊等人的讨论焦点,在于中国是否走工业化道路问题;30年代吴景超等人与梁漱溟等乡村建设派人士的讨论,主要涉及中国经济建设的起点应该是城市和工业还是农村和农业问题;1939年底至1940年上半年周宪文等人与杨开道等人的讨论,主要涉及在中国工业化进程中农业应具有怎样的地位的问题。

吴景超是1928年9月从美国回国的,他没有参加20年代的讨论;在全面抗战时期,他没有直接参加周宪文等人和杨开道等人之间的讨论,他参加的讨论集中在30年代。

那时,吴景超与梁漱溟等乡村建设派人士就以农立国与以工立国问题进行争论。吴景超提出“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口号,回应梁漱溟提出的“振兴农业以引发工业”口号。梁漱溟认为,中国经济建设应从农村和农业入手,只有农业发展起来,农民生活获得改善,中国的城市和工业才能繁荣,同时,梁漱溟从乡村建设实践出发,所说的工业主要指农村小工业或家庭工业。而吴景超提出,中国只有首先发展起现代城市大工业,才能由城市和工业带动中国农村和农业的发展。在讨论中,吴景超明确提出了发展现代城市工业的中国工业化模式。

吴景超设想的中国工业化建设模式包括两个要素,一是在城市中进行工业建设,二是建设现代化的大规模机械化工厂。

1934年8月,他在《提高生活程度的途径》一文提出“创造新工业,创造新都市”的主张,“新工业”指现代大规模机械化工业,“新都市”指现代化的工商业城市。他强调,必须以现代化的城市工业,带动中国农村经济的发展。同年9月,他在《发展都市以救济农村》一文提出“都市与乡村的关系,不是敌对的,而是互助的”。他认为兴办工业可以使农业人口向工业转移,解决农村人多地少的问题;发展交通可以使农村与城市结成“如胶似漆”的关系;城市金融机关可以吸收农村地区的资金,还可以贷款给农民。同年11月,吴景超在《我们没有歧路》一文中强调机械化的重要性:

筋肉的生产方法,对于人民福利上的贡献,无论从那一方面着眼,都不如机械的生产方法。

吴景超设想的这种中国工业化建设模式,在当时中国思想界不仅具有极大开创性,并且产生了巨大影响。胡适、贺岳僧、王子建、陶希圣、吴宪、张培刚、吴知等诸多工业化论者纷纷响应或赞同吴景超的观点。

中国工业化理论来源于两种美国理论的综合

吴景超提出的现代城市工业建设模式,是综合美国学者格来斯学术观点和芝加哥大学城市社区研究理论的结果。

格来斯于1918年至1927年任明尼苏达大学教授,之后,调任哈佛大学教授。格来斯于1922年出版《经济史入门》一书。格来斯在这本书中将人类经济史分为采集经济、游培经济、乡村经济、市镇经济、都市经济五个时期;在都市经济时期,都市拥有发达的批发业、金融业、工业及各类专门人才,尤其是都市交通便利,辐射范围广大,与其周围的经济腹地之间的经济联系极为密切,形成以都市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的经济区域。吴景超非常推崇格来斯此书。他于1929年8月在《都市社会学》中说:“数年来所读的名著,令我反复数次而不厌的,这要算是一部。”吴景超在明尼苏达大学学习之时,正是格来斯在此校任教并出版《经济史入门》之时,很有可能吴景超与格来斯有过直接交集。1925年至1928年,吴景超在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读研究生,接受了该校社会行为、人文区位学、城市社区等研究范式。

吴景超综合格来斯人类经济史理论和芝加哥大学城市社区研究理论,提出“都市区域”概念,认为“都市区域”由“都市”和周围的“附庸”(即经济腹地)组成,两者通过商业贸易、工业生产联系起来,交通则是两者联系的具体手段。他认为,一个发达的都市,不仅要有发达的工业,还要有零售商场、批发市场、货栈、联系经济腹地的交通设备、金融机构等。

徘徊于美苏经济制度之间

上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世界经济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方面,1929年至1933年经济危机重创了各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即便在1933年经济危机结束后,资本主义国家经济仍持续低迷;另一方面,苏联先后于1928年至1932年、1933年至1937年进行了第一、第二两个五年计划建设,建立起计划经济制度。这种世界经济格局的重大变化,在世界各国产生了巨大思想影响,许多人由此批判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推崇、认可苏联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制度,导致政府经济干预论的盛行。这种思想态势在当时的中国表现得尤其明显。中国人还看重苏联两个五年计划期间以重工业为重心、以国防为导向的经济建设模式。中国人的这个思想倾向又与“九一八”事变后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密切相关。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人们又重新看重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的自由经济制度。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吴景超对于中国工业建设经济制度的设想,大致符合这一思想轨迹。

吴景超在20世纪30年代前期和中期是认同美国经济制度的。1933年11月,他在《世界上的四种国家》一文中将世界各国分为四类:一、人口密度高,农业人口比例低,以英、德两国为代表;二、人口密度、农业人口比例均低,以美国、加拿大等国为代表;三、人口密度低,农业人口比例高,以苏联为代表;四、人口密度、农业人口比例均高,以中国、印度等国为代表。他认为,第二类国家最理想,已经实现了工业化,农业也采用大规模机械生产方式,人口的主体集中于工商业。但是,随着苏联五年计划建设的进展,吴景超开始看重苏联工业建设成绩。1936年11月,他在《中国的人口问题》一文中把苏联视作与美国一样的工业强国,将世界工业国家分为美俄式、英日式两类。所谓美俄式,就是工业原料、供应工业人口的粮食产自本国,工业品市场主要在国内;所谓英日式,就是工业原料、供应工业人口的粮食主要依靠进口,工业品市场也主要在国外。他认为,中国“只有采用美俄式,而不能追随英日式”。1937年6月至8月,吴景超随翁文灏对苏联进行考察。在莫斯科,苏联官员向他们介绍了苏联计划经济制度。之后,他们参观了乌克兰的工厂、集体农庄、水电站等处。通过参观,吴景超更加看重苏联以国防为导向、以重工业为重心的五年计划建设模式。他于1938年7月说,他过去对中国工业化问题的注意点“是在工业化与人民生活程度的关系”,在苏联考察之后,发现苏联工业化的目标是“国防力量的增进”;卢沟桥事变的发生,使他认识到,增强国防力量比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更为迫切,“我们目前所急待建设的工业,应为国防工业及与国防工业有直接关系之重工业”。在中国遭受日本大举入侵的情况下,他越发看重苏联以国防为导向、以重工业为重心的五年计划经济建设模式,并由此看重苏联计划经济制度。

全面抗战后期,吴景超重新看重美国经济制度。1943年春至1944年底,他在美国住了近两年时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使他感到吃惊。他于1945年1月说:他到美国前,本以为战争期间美国人民的生活水平一定比不上他1923年至1928年在美国留学时的水平,但出乎意料,美国现在空前繁荣,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假如世界上有一个国家愈战愈强,愈战愈富,那就是美国”。20世纪40年代后期,吴景超进一步反思苏联计划经济制度,在认同社会主义制度的同时,试图把计划经济制度与社会主义制度分离开来。1948年8月,他在《私有财产与公有财产》一文中表示,苏联根据经济计划配置生产要素,不符合经济原理。理想的社会主义制度应发挥价格机制对于经济的调节作用。同年10月,他在《论经济自由》一文中认为,在消费自由、择业自由、创业自由三大指标上,美国大于苏联。同年12月,他在《社会主义与计划经济是可以分开的》一文中又说:“如果有人说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的产物,那是一种错觉。当然,现在推行社会主义的苏联,是采取计划经济的,但我们不能由此推论,将来所有实行社会主义的国家,也必须采取计划经济。”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吴景超虽反思苏联计划经济制度,但对社会主义制度是认同的。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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