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小说中的乌托邦书写探析

2023-07-12 14:42张艳艳
雨露风 2023年5期
关键词:活人阎连科乌托邦

张艳艳

阎连科对乌托邦有着巨大的热情,当他面对遭受苦难的乡村,他选择塑造一个乡土乌托邦然后毁灭它。在他的作品中,真实与荒谬并存,历史和想象交融,超现实主义的故事中又包含着现实主义的色彩。以作品《受活》为例,他在文章中表达了对于乡土乌托邦的渊源、构画、破产以及意义的思考。他的作品不仅讽刺了人性,传达了反乌托邦的当代意识,也想通过这种乌托邦形式对乡土人民的出路进行探索。

一、乡村乌托邦想象的文学传统

中国自古就有对于乡土乌托邦的想象,这为现当代作家书写提供了文化渊源。儒家思想观念中最著名的理想社会应该是儒家《礼记》一篇中所描述的“大同社会”。“大同社会”虽出于儒家经典,但其所代表的不仅是儒家社会理想,一定程度上可说是融先秦诸子社会理想为一体的。它构画出这样一个“天下为公”的理想社会:大同社会以生产资料的公有为基础,物质生活和道德生活都有保障,风气淳朴,遵守礼义。在这社会中,人人都过得和睦,相爱,平等。道家的老庄学说更加彻底,它提倡的是一种抛弃物质文明而回到原始朴素生活状态的小国寡民社会。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也有不少关于美好社会的想象。晋代陶渊明所作的《桃花源记》可以说是最具有乌托邦色彩的理想社会文学作品。在“桃花源”里,人人安居乐业,人与人关系和睦,良田美景俱使人陶然忘机,以平静安逸的生活打动了颠簸于不如意现实生活中的人们。[1]

中国文人一直对农业文明有着强烈的归属感。到了现代,在周作人的《乌篷船》、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废名的《竹林的故事》,以至以后的贾平凹、陈忠实、周同宾等人那里,无不表达了对这种“桃花源文明形态”的乡愁。[2]由此可见,中国乡土乌托邦想象源远流长,一直存在于中国作家心中。受此影响,阎连科小说中对于农村、对于乌托邦也有很多想象。例如阎连科的“耙耧系列”乡土小说,在对乌托邦选址时,总是会选择地理偏僻甚至是与世隔絕的地方,与桃花源相近,形成封闭独特的“耙耧世界”。《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是“耙楼山脉最深处的一个自然小村”,地理位置十分偏僻,人们生活自给自足,俨然一个世外桃源。《受活》中的受活庄也是三地交界,在行政地图上找不到的一个地方。但同时阎连科对于乡土乌托邦的想象与前人又大为不同,是一种“出走再归来”的叙事模式。人们在乌托邦中安居乐业,此时一个“英雄式”人物带着人们出走最后满身伤痕地回来,但是真的能够归来吗?人性已然改变,乌托邦也已分崩离析了。

二、小说中乌托邦场景的刻画

(一)由乡土乌托邦到市场乌托邦

在小说中,阎连科对于乡土乌托邦的出路进行了探索,乡土乌托邦与市场经济结合形成市场乌托邦。在小说的一开始,作者就为我们刻画了一个专属于残缺人的乡土乌托邦。受活庄地处三县交界的粑耧山区,与外面的世界遥遥相隔。虽为“三不管”地带,但地势好,“有种不完的地,有吃不完的粮”,日子过得殷实富足。受活庄虽然都是残疾人,但彼此之间相互尊重,相互扶持,尊老爱幼,民风十分淳朴。若不受外界侵扰,受活庄的人们必能一直生活在安静祥和之中。但在县长柳鹰雀的鼓舞带领下,受活庄开始追求一个市场乌托邦。

阎连科对市场乌托邦的描述则更加地夸张,以至于呈现出漫画化的效果。《受活》中县长柳鹰雀想要发展双槐县经济,让人们富裕,同时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为此柳县长打算在魂魄山建立风景区,靠发展旅游实现收入增长。柳县长看到受活人虽天生残疾,但个个都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打算让受活人出去表演特技来赚取经费。为了提高村人的积极性,柳县长在演讲中为村人们规划了一个市场乌托邦,“全县农民不种地。每个月你都坐在田头发工资,可到末了你还是有花不完的钱;不种地你着急,你着急你就把所有的田地都种上花和草,让那田地里一年四季都青青绿绿呢,都花红花黄呢。四季飘香呢。可你四季飘香了,到处都是花草了,那游人就更加多了呢。游人更多了,你的钱就更加花不完了呢”,这一幻想让受活人十分激动,纷纷组建绝术团,挣钱买列宁遗体,从乡土乌托邦出走,投身于市场乌托邦。

(二)真实与虚构相结合进行刻画

在情节上,荒诞中透露着真实。荒诞与讽刺艺术是阎连科《受活》中的一大特色,阎连科在面对乌托邦呈现出与其他作者截然不同的态度。在描写乌托邦时其他作者多用一种希望、热忱的口吻去尽情挥洒自己心中的乡土。而阎连科却是以一种荒诞的笔法,仿佛是在描写一场闹剧,这也就暗示了市场乌托邦必然失败,乡土乌托邦需要进一步探索出路。

阎连科以瑰奇荒诞的想象为底色来讽刺人性,而人性的变质也正是乌托邦破产的原因。《受活》最令人震惊的便是其曲折离奇的荒诞情节。柳鹰雀,人如其名,理想成为鹰,实际是只雀。他有着狂热的理想和丰富的想象,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他在担任乡长期间,不惜采用一切手段让乡里致富。他成功上任县长也正是因为购买列宁遗体建纪念馆来致富这一天才想法。这个听起来荒谬的政治计划竟然被大家接受并且紧锣密鼓地实施起来。他自身的贪婪鼓动着受活人追逐利益。安详的桃花源生活不复存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互帮互助的风气也被打破。淳朴的受活人有了更多的欲望,从此走上追逐财富的道路。

文中另一个荒诞的集中体就是《受活》中的圆全人。圆全人和受活人是两种对立的存在。首先他们是“看与被看”的关系。在绝术团表演时,城里人一统地疯了,学校停课去看,工人放假去看,甚至躺在床上的父母也被儿女背着去看。这种看热闹、猎奇、从众的心理被夸张化,呈现出黑色幽默和嘲讽的色彩。圆全人心中的劣根性一览无余。阎连科用细致的笔触描写人物愚昧盲目的特征,反而让小说在荒诞中透露出无限的真实。而受活人则是处于被看的劣势地位,他们只能通过暴露自己的残缺、展示自己的“绝术”来获得收入。

受活人的灾难也都是由圆全人引发的。受活人虽然是弱势群体,身体残疾但心灵健全,互相尊重和扶持。圆全人身体圆全,但人性中的恶却难以掩盖,是掠夺者。乡土在与城市文明接轨时,作为一种弱势群体,一次又一次地被城市文明吸引和掠夺。《受活》里主要人物茅枝婆,是受活人的领导人物,也是乡土乌托邦的代言人。在第二次荒谬的乌托邦实践中,她一直是一个反抗者,但在柳县长的要挟下,她也加入其中,在一次次失败和打击后,她带领一无所有的受活人回到了村庄。茅枝婆一次又一次无望的反抗就像一出无声的荒诞剧,一次次反抗后的绝望让茅枝婆的勇敢抗争蕴含着荒诞意味,而这唯一个正常人的死亡更饱含着对这一幕幕闹剧的最大讽刺。茅枝婆的死去也代表着乡土乌托邦的破灭。很多受活人甚至还在等待一个再次组建绝术团的机会。受活村最终受到人性中贪婪和恶的沾染,再也回不去了。

《受活》中,小说正文与絮言一起将故事分两条线索,一条柳鹰雀组建绝术团的乌托邦实践,是现实的;一条是茅枝婆领导的“入社—退社”活动,是历史的。现实和历史交错极大地拉伸了小说的时间长度与空间维度,引出了一个包含巨大历史时空的繁复网络。虽说是乌托邦,但絮言为这个荒诞的超现实主义故事提供了现实基础,让作品仍然处在现实主义的框架之下。六月下热雪、受活村的存在、组建绝术团赚钱以及圆全人的疯狂行为这些荒诞的小说情节是虚构的,但絮言里的大劫年、铁灾等各种劫难是真的,柳鹰雀狂热的心理是真的,乡土所受的劫难是真的。[3]文中荒谬的苦难故事让人震撼,但是又能从中窥见真实。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荒诞相互融合,使得小说虚构之中透露着现实基础,现实事件上又蒙上想象的外衣。

(三)乌托邦中的苦难色彩

苦难是阎连科小说中经常描述的主题,将深重的苦难置于渺小的个人面前,更加体现出生命的顽强和深刻。《受活》中因为贫穷导致的悲剧,《年月日》中严重自然灾害与一个老人一颗玉米种子的对抗,《日光流年》中描写对长寿的渴望无不体现出人们对命运的抗争,对于苦难的对抗,对于生命的坚强。乌托邦想象中本身是没有苦难的,但乌托邦正是由苦难而生。人们在苦难中才会为自己创造出一种乌托邦让自己的心灵有所希冀。乌托邦之所以为乌托邦,也正是因为它的子虚乌有、不可实现性。在对于乌托邦的追逐中必然要经历各种苦难。在《受活》中对于乌托邦的两次追逐都遭到了天灾人祸的沉重打击,一次又一次将受活人置于苦难与绝望之中。乌托邦破灭,人们又回到苦难之中。阎连科热衷于描写乡土乌托邦,这和他自身的经历是离不开的。他親眼见证自己故土上乡村的苦难和农民生存的艰难,比如疾病的折磨,贫穷的无奈,寿命的短暂。他的乌托邦书写也正是针对这些展开探讨:一方面他于苦难中看出乡土人们生得艰难和与苦难抗争的品质;另一方面他构建乌托邦,希望能够为乡土寻求出路,让农民远离苦难。一个作家很难对这些社会问题提出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但他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些问题的思考。

三、乌托邦想象的破产原因分析

阎连科创造出许多乌托邦图景,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乌托邦最终都以破灭告终。小说中人们在追逐乌托邦的过程中总会不可避免地遭受苦难,最终失败。阎连科小说中美好的乌托邦想象一般都出现在作品的开头,当乌托邦图景出现后,人们的实践活动一步步推动乌托邦图景成为现实。可阎连科往往在乌托邦就要实现时给人们当头一棒,把人们对乌托邦的美好想象全部撕碎。

对一种乌托邦图景展开想象是容易的,只需要瞄准人们渴望而无法达到的方面,然后通过语言的鼓动唤醒人们心中的欲望,自然会有人响应号召。但要实现乌托邦图景就需要具体的实践,一旦想象落实到实践层面,总会有大大小小的错误和偏差,最终导致乌托邦的破灭。

乌托邦和世外桃源都是与外界隔绝的。当乌托邦与外界有了沟通和交流,就会受到外界恶的沾染,不免卷入外界的纷争,失去安宁,如此也就不再是乌托邦了。而在阎连科小说中往往是权力搭建了乌托邦通往外界的桥梁,最终也导致了乌托邦的破灭。从阎连科的乡土小说中可以看出权力对小说故事情节的支配作用,这放在乌托邦叙事中也适用。权力要素在乌托邦叙事中有很重要的作用。首先大部分乌托邦想象是由那些当权者完成的,其次乌托邦实践也是在当权者的带领下去实现的,可以说当权者是乌托邦实践得以展开的重要因素。但也正是因为权力,正是这些领导者为了达到自己描绘的乌托邦理想,靠着自己的主观想法就盲目行动,从而使得乌托邦理想以失败告终。[4]

四、所构建乌托邦的意义

阎连科笔下大小不一的乌托邦图景似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败,阎连科一方面讨论中国当下乌托邦形式的出路,一方面通过乌托邦窥探人性。阎连科小说中的乌托邦有一些原本就是美好的乡土乌托邦,但由于种种原因,人们还是失去了原先的生活,如果给这些小说安插一个基本线索,那就是人们在某一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人们是满足这样的生活的,如果没有其他的因素,可能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但随着一些外在的因素的侵入,原先的平静被打破,悲剧就降临了。《受活》则是最典型的一个。

阎连科笔下的乡土乌托邦是珍贵而不可多得的存在,但人们往往因为外面些微的诱惑就抛弃了原本的乌托邦家园,而一失去便很难再次获得。这种乡土乌托邦的瓦解暗示了一个悲剧,那就是幸福的生活表面上很容易拥有,但另一方面也表明,它们更容易失去。

阎连科是一个充满乌托邦理想的作家,对乌托邦充满热爱,因此他创作出这么多乌托邦题材的小说也就不足为奇了。想要对阎连科的乡土小说进行全面的梳理,就无法忽视他作品中的乌托邦书写。每一个作家的文学创作都和他的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在故乡的任何经历都会成为取之不尽的创作资源。阎连科看到了家乡人们承受的苦难,他没有选择像鲁迅、萧红那样去直接描写苦难,而是选择通过乌托邦书写来展现那一片土地的梦想和悲伤。阎连科怀着一颗悲悯的心,想要通过种种乌托邦形式来探索乡土人民的出路,表达对于乡土生活的深切关怀。

注释:

〔1〕叶宝怡.中国乌托邦叙事的反乌托邦小说研究[D].扬州:扬州大学,2018.

〔2〕张颖.乌托邦传统与当代乡土散文创作[D].苏州:苏州大学,2011.

〔3〕覃学丽.《受活》叙事的真实性与荒诞性[J].文学教育(上),2021(7):32-33.

〔4〕龙慧萍.乡村世界的“天堂”梦——阎连科小说中的苦难与救赎[J].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8(2):6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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