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

2023-07-13 02:55庞瑞贞
安徽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贾春江老赵

庞瑞贞

李月英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从蛇皮袋子里抓了一把谷糠,均匀地撒在纸箱子里的鸡蛋上。阳光从窗玻璃上斜射进来,被铝合金窗框切割成几块明亮的长方形光斑,把李月英变了形的影子印在上面,像小孩子的涂鸦。顾春江爬上三楼,看到李月英家的门像蛤喇遇到了盐水,半开着口,知道是给自己留着的。他推门进去,感到一股浓烈的糠灰气味扑面而来,同时看到纸箱上方一团白色粉尘在光线里翻腾成越来越大的蘑菇云。他条件反射似的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糠灰味像拴在鼻子上一样挥之不去,心想这不年不节的在咋?李月英看到顾春江进来,热情地招呼道,坐坐,你哥在阳台上呢。李月英话音刚落,老贾从阳台上走了过来。顾春江一腚坐在沙发上,盯着老贾说,你在微信里吆天喝地地说,过来有惊喜,忽悠人吧?是不是又想打扑克了?老贾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先喝个水,等等老赵,他过来一起宣布。说完便冲了一壶绿茶,斟了一杯放到了顾春江面前。顾春江喝了杯水,老赵也过来了,冲着老贾嚷嚷,有什么好事呀?神神秘秘的。老贾说,既然叫你们来,肯定就有好事。

自从接了儿子贾超的电话,说儿媳妇再有个十来天就生了,老贾和李月英的时间都是掐着指头过的。那辆半新不旧的帕萨特也遭了血霉,四个轮子都被磨得瘦了一圈。大前天跑了四十多里回到老家七里河,专门打听谁在西岭上种的谷子。西岭上的谷子磨出的米格外黄,像鸡蛋黄一般黄;熬出来的粥黏糊,香,是小时候熟悉的那种香。有人说,孟凡玉种的。李月英就找到人家家里,孟凡玉老婆说不卖。谷子就种了那么一小块地,种多了没治,全喂了麻雀。现在禁枪禁得,麻雀飞起来铺天盖地的,落在哪里就是一片灰色的云彩。过去在地里扎上个稻草人,鸟儿们就害怕,现在就是站上个活人也不顶事。你走到这头,它飞到那头,把人能窜直钩了腿。这点谷子你想是怎么种出来的?上面全遮了网子。种了这点谷子,也是为儿媳妇坐月子吃的,要不谁去费那个事呀。李月英听说不卖,就和人家磨,磨得时间长了,孟凡玉老婆就卖给了李月英三十斤谷子。三十斤谷子,上机器磨磨,大体上也能出二十来斤小米。只给儿媳妇吃,一个月子也就够了。买了谷子又找地方磨,偌大的个七里河竟没有磨谷子的,得到十里以外的马家庄子去。到了那里一看,是小两口儿开了个磨坊,红火得很。磨小麦、玉米和谷子的,弯弯曲曲排了两大行,像两条长蛇似的。又等了老半天,才挨着。回到城里的时候,吃午饭的時间早过了,饿得肚子贴着脊梁唱小戏。

前天他们又返回了老家,打听谁家有散养的笨鸡蛋。老贾说,买那些在山上圈养的鸡下的蛋还不行吗?李月英说,那都是骗人的,看上去是在山上打野食,实际上都偷着喂饲料。到了村里,李月英跑了七八个户,和人家说好了,把自己散养的鸡下的蛋给留出来,市场上的笨鸡蛋都是一块五一个,李月英说,就给一块六。这个,多花一毛钱,吃着放心。现在坐在那里装的,就是村子里那些户凑起来送过来的。

昨天老贾又拉着李月英到了潍河以北的安子岭村买棉花,说那里是黑土地,种出来的好,棉绒长。老贾也不再和她打唧唧了,老娘们认死理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到了村里,李月英还真有能耐,就领着老贾厚着脸皮一家一家问,有人说,小眼在村后坡里种的,不过人家是跟什么人单独有合同,不外卖。李月英找到小眼家,跟小眼老婆说,价格多少钱你说了算,条件就是你卖给我二斤棉花,给小宝宝做被子和小棉衣。小眼老婆见钱眼开,从西屋里拿出棉花说,你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俺种的棉花和人家有合同。李月英用手试了试,软滑软滑的,撕了撕,棉绒老长老长,脸上就绽放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从老家回来,李月英又到“中百”买了几身宝宝小衣服,割了一块白棉布,用来做小宝宝的尿布,这个看起来粗糙,实际上比纸尿裤强。白棉布用剪刀剪成一方一方的,让做衣服的给锁了边,上锅煮了,上搭下挂地晒了一阳台,把个阳台搞得白花花的像个黄果树瀑布。干了,从晒衣架上拿下来用电熨斗熨,熨得横平竖直地叠成方码在一起,像个大豆腐块。

东西都准备好了,李月英考虑到儿媳妇是广州人,就让老贾看着菜谱,炒了十多个粤菜练了练手,以迎合儿媳妇的口味。又考虑到男亲家好喝高度酒,就到专卖店特意买了一提舜龙泉酱酒。一提两瓶,正好,多了火车上也不让带。

今天吃过早饭,该准备的,基本上都忙活得差不多了。老贾就想着把阳台上的那几盆花安置一下。不管怎么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小长短、高贵低贱的都是个性命。再者,草木无情,人有情,必须把它们安置妥当了,才放心。他便给顾春江和老赵发了个微信,说没事都到家里来坐坐,有惊喜。不来,没有卖后悔药的。那话茬儿说得很硬,听了把耳膜硌得生疼。

老赵挨着顾春江坐了,老贾给他斟上茶水说,明天我和老李就要南下广州了,儿媳妇再有几天就生了,去伺候月子。

顾春江说,怪不得嫂子在倒腾鸡蛋呢。

李月英插话说,不光鸡蛋,小米、尿布、宝宝穿的小衣服以及男亲家爱喝的高度酒也都准备好了,另外还照着菜谱学着炒了粤菜。

老贾听到李月英抢话说,便埋怨道,又没有和你抢的,你急个啥?没个逗号句号的,噼里啪啦就是放了挂快芯子小鞭。

李月英说,谁和你个教书匠似的,一句一顿,两句一挫,还不憋出个毛病来?

一屋子的人就笑。

老赵喝了口水,忽然问,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老贾说,问了,人家对这事不在乎,说男孩女孩都中,只要健康就好。

顾春江说,管他男孩女孩,都放开三胎了,不像我们那时控制得那么严。

老贾说,别说些不管用的了,咱说正事儿。这次到广州伺候月子,说是伺候月子,实际上起码要待三年,得把孩子看到上幼儿园。老哥老弟的,就得三年以后见了。家里的花,我就想分分,每人给你们几盆,让它们逃命去吧。老贾话说得很用情,就好像饥饿年代没得吃,把孩子给了人家,心疼。本来脸就黑,现在又把一脸的褶子凑在了一起,看上去心情满压抑的。

老贾把老赵和顾春江领到阳台上说,老赵是老哥,我就把养了三十年的这盆蟹爪兰给你。这是件好东西,我用钢丝架了七层,春节前开始开花,一直开一正月,粉红的花儿挂得满满当当,那就是一座灼灼耀耀的玲珑塔。另外,再给你这盆迎春。这盆迎春也二十多年了,光提根提了十多次,树冠是我一剪一剪剪出来的,就像农村的姑娘,乍看不招眼,但耐看。有人曾经要买我的,钱是个什么东西?不卖。养着就是把玩观赏的,卖就失去了养花的意思了。这两盆花,一红一黄,放在一起很搭。

老赵说,那敢情好,我就先谢谢贾校长了。

老贾说,这花应该感谢你们哪,要不我放在家里,没人管护也就死掉了。

老贾又看着顾春江说,顾老师嘛,我考虑了很久,就把这两盆君子兰给你吧。这两盆君子兰,一盆是和尚头,一盆是黄技师。现在看品种虽然老了一点,但当时是顶好的,它们倾注了我十多年的心血。现在也都不是单株了,每盆又分了两株,品相好着呢,我就老看不够,有时在这两盆君子兰前,一看就是老半天。你是文人,君子兰送君子,这花就必须送你,那才算给找着好主儿,给了你我也才放心。

顾春江听了老贾说的话,真的就觉得受不起这两盆花。但是,老贾又是这样一种场合,这样一种心情,这样一个决定,顾春江是必须收下的。老贾说得都有些托孤的味道了。

顾春江就说,谢谢老哥,这样吧,今晚我做东,咱们几个家庭到“沸腾鱼香”一聚,算是给老哥和月英嫂子送行了。六点半“沸腾鱼香”见,一个都不能少。

第二天,老赵和顾春江一起把老贾两口子送到了火车站,这是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说好了的。看到他们都那么一把年纪了,还帮着提箱子拎袋子的,老贾很感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想说谢谢,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觉得说出来就有些见外了。从他们这些举动上,老贾真的领会了那句老话——远亲不如近邻。自己的女儿,在农村商业银行当职员。李月英打电话告诉她说今天去广州,她说银行里制度严,请不下假来。实际上老贾心里明白,不就是因为她母亲没有帮着她带孩子吗?现在贾超生孩子,老两口子的重视程度,女儿耳闻目睹,肯定有意见。人家是爱屋及乌,她是恨屋及乌。凡是和贾超生孩子有关的,似乎是一律抵制。就说那几棵花,老贾是想给女儿的。老贾打给她电话,她说,爸,你不知道,家里养花,男人容易生外心,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可不敢要。老贾说,你老爸我养了一阳台花,怎么也没有招什么惹什么?女儿说,你是什么年代的人哪,现代的年轻人,还是防着点儿好。你爱给谁给谁,反正我不要。老贾在心里骂,不要拉倒,给谁谁还不说我好?

老赵顾春江帮着把东西送上安检,就必须分手了。老赵说一路顺风。顾春江说一路向着幸福出发。文人就是文人,看老顾这话说的,水平就比老赵高那么一截儿。两个人招了招手,回去了。老贾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

下了火车,老贾和李月英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拥到出口,远远看见出口的外面有个用纸壳做成的牌子,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贾大河。老贾想,个混账东西,在广州待了几年就不认识你爹娘了,还得举个牌牌让我来认,烧包得不轻。出来了,老贾却发现举着牌子的并不是贾超,是个个头不高、面皮白白的小年轻,看上去满机灵的。老贾和李月英来到小年轻跟前,老贾说,你好,我是贾大河,这是我的老伴李月英。小年轻喊了声伯父伯母好,然后麻利地放下牌子,接过了老贾手里盛鸡蛋的箱子和小米袋子说,我叫陆海空,贾科长今天陪领导下去检查了,让我来接您和伯母。老贾说,陆海空,陆海空?名字起得好,三军都有了,后面就差个总司令了。陆海空说,爸妈给起的,大而无当,将就着叫吧。老贾便从李月英手里接过行李箱,跟着陆海空一起向着停车场走去。

车子跑了好长时间,拐上了一条南北向的马路,路两边一边一个小区。路东邊的小区全是新建高层,路西边的小区全是老旧多层。两相比较,仿佛一边是人高马大的篮球队,一边是五短身材的举重队。陆海空一拐便去了路西边的“举重队”。车一停,门栏杆像吃错了药的钟表,时针从三点一撅就指到了十二点。车子进了小区左拐再右拐,停在了一栋标记着九号楼一单元的单元门前。陆海空熄了火回过头说,伯父伯母到了,咱的房子是二楼东户。老贾想,贾超说过,他买的是二十七楼,一百七十八个平方米。这里的楼三栋摞起来,也没有二十七层高。陆海空是不是搞错了?老贾正在想着,陆海空说这房子是我的,我和我爸妈都搬到了东边的小区了,和贾科长是一栋楼。这房子里生活设施都全着,电费、燃气的费用也都缴过,就是房子小一些,七十八个平方米。您和伯母将就着住。老贾想,怪不得觉得不对头,原来是人家的房子。看来这小子不让老子进他家里住。他妈的也太不地道了,不就是买房子时老子没给你多少钱吗?那五十万中有十万还是借的呢。反过来说,房子就是你岳父全给你使上的票子,亲家来了,还不让进门哪?何况这还是来伺候月子看孩子呢。李月英看到老贾一半天不说话,戳了一把老贾说,挺好,挺好!我们在老家就是多层,习惯了,住高了晕。老贾回过神来说,多层好,多层好,我这人恐高。房租,到时候我给你算。陆海空说,伯父您说哪里去了,您和伯母只管住,至于租金,是我和贾哥的事。李月英说,那样也好,你们年轻人之间好说话。陆海空说,伯母说的是。

进到房子里面,把捎来的东西挨着客厅的墙根放下。陆海空领着他们把卧室、厨房、卫生间、阳台看了一遍,并详细地讲了各项设施的功能以及注意事项。回到客厅,陆海空洗茶具,冲水,一套程序下来,老贾看出来了,人家是有备而来。屋里的一切肯定是都重新拾掇过了,因为连壶里的水都是热的。老贾觉得这陆海空很有心计。但从另一方面讲,说明小超这小子有能耐。要不然,陆海空这样精明的孩子不会出这般力气。想到这里,老贾心里美滋滋的。

老贾和李月英刚喝了杯水,紧跟着就给老赵顾春江和女儿群发了个信息,报了个平安。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贾超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室内很静,李月英的电话音量又大,像个小喇叭。贾超说,妈,小陆接着你和我爸了吗?李月英说,嗯嗯,现在都在他家里喝茶呢。这孩子挺会疼人的。贾超说,那是我的小弟。这两天你和我爸先休息休息。如果闷了,就到小区北边的小公园里逛逛。我这几天特忙,没白带黑的,劈开当俩也忙不过来。等忙完了和你们一起去医院看看曾珊。李月英一听去医院,急忙问,生了?贾超说,保胎呢。李月英捂着心口说,吓死我了,这时候去是不是有些早?还有五六天呢。贾超说,不早哇,人家有提前一个月的呢。你问问我爸还有没有事,没事我就挂了。老贾在一旁高声插嘴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吧。贾超听到老贾的喊话,顿了顿又说,你把小陆的电话号码要着,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打他的电话。陆海空赶紧说,贾哥你放心,一切有我呢。贾超说,那我挂了。李月英说,挂吧挂吧。

老贾和李月英在陆海空的房子里住下来,每天除了打扫卫生,一日三餐做饭,其他无事可干。第一天他们两口子就把小区北边的公园逛了个遍。所谓的公园,就是横七竖八地铺了些路,栽了些树,种了些草,随意地撒了些景石,修了几个亭子,一眼就看个差不多。在园子里活动的大都是老头老太太,逛了一次就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干脆,两口子吃了饭就蹲在楼上和电视较上了劲。好歹等到第四天,贾超和陆海空过来,拉着老贾和李月英去医院。李月英说,把捎来的鸡蛋和小米带一些去吧。贾超说,医院里都是营养配餐,什么都不需要。去了,李月英和曾珊寒暄了几句,也没有多少话,结婚一起住了那几日,再往后就没接触,不熟。医生、护士一会儿一趟,老贾和李月英只好往墙角里站,碍事。没多大一会儿,儿媳妇口上说是怕二老累着,催着他们早回去休息。李月英是个过来的女人,她知道儿媳的心思,戳了戳老贾,借坡下驴,回去。别杵在那里碍手碍脚地招人烦。

回到家里,李月英凭着自己的感觉,觉得曾珊的生产应当就在这几天,她把捎来的尿布、宝宝的小衣服、小棉被在阳台上全部晒了晒,一旦生产了,用着放心。

老两口子又和电视折腾了三天。贾超电话给李月英说,生了,男孩,六斤七两。老贾在一边听了,心里就好像有一块悬了多年的大石头,呼通一声落了地。他鼻子一酸,竟然流下了两行泪水,嘴里念叨着,好,争气,真他妈的争气。李月英看到老贾激动的样子,剜了他一眼,继续说,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和你爸在场多好哇!既然生了,那我们过去。贾超说,你们就别来了,曾珊产后抑郁,不愿意见人。等调养好了你们再来。

李月英挂了电话,对老贾说,现在的女人就是娇贵,生个孩子还产后抑郁,我一连生了两个,也没抑郁。老贾心里想,那怪谁呀,按照当时的生育政策,你第一胎就生个男孩,就是想再生也不让生了,还用遭那些罪了?可你第一胎偏偏生了个女孩,你又是农村户口,政策允许再生个,为什么不生?但他没说出来,说出来,李月英就疯了。他笑了笑说,人家曾珊是个独生女,又生在那样一个优越的家庭,娇贵是必然的。两个人正说着,李月英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打开微信,是小孙子襁褓中的照片。脸蛋红红的,正闭着眼睡觉呢。下面一行字说,曾珊很喜欢大作家雨果,她希望宝宝长大后也会成为雨果一样伟大的作家,所以给起了个名字叫雨果。她招呼老贾过来说,看看我们的雨果,我们的宝宝有了名字了,叫雨果。老贾找出老花镜戴上,一边说,好!雨果好!雨果好!是个大作家呢。一边将目光黏在了宝宝的脸上,像生了吸盘一样久久不肯挪开。他很想俯下身去轻轻地亲吻一口,感受一下老贾家新的生命的气息。但一想到只是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心里竟生出一种酸酸的莫名的失意。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和超超小的时候一样,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李月英听了,竟吧嗒吧嗒滴了一手机眼泪。那眼泪团成半圆的珠子,在手机上索索抖动。老贾知道,女人到了这个时候是不能劝的,最好的做法就是有件什么事儿冲散她的注意力。他灵机一动,对李月英说,还不快把消息和照片发给女儿,也顺便发给我张,我在群里晒晒,也让老赵他们沾沾喜气。

李月英被老贾那么一提醒,赶忙在那里发微信,眼泪似乎在眼窝里一下子蒸发了,脸上竟有了幸福的笑意。老贾把小孙子的照片发到“麦子黃了”的群里,收到了一片祝福声。弄得老贾云里雾里,都有些飘飘欲仙了。晚饭的时候,李月英炒了四个小菜,从来不沾酒的她竟破天荒地陪着老贾喝了四两,晕晕乎乎的,心里很舒服。

第二天,李月英一觉醒来,从窗帘上半透明的光斑知道,太阳肯定升得老高了。她看了看老贾睡觉的地方,已是空空荡荡。客厅里隐约传来电视的声音。李月英感觉头有些大,身上有些飘,心里有些闷。她穿上衣服来到客厅,对老贾说,人嘛是个贱坯儿,不能闲着,闲着了浑身难受。老贾想也是,在家里的时候,没事侍弄个花呀草的,还可以约着几个老友打打牌什么的,在这小区里人生地不熟的约谁呀?他忽然想起来可以和李月英学习学习育儿知识,到时候学好了可以露两手给曾珊和她的爸妈看看,咱也不是大老粗。想好了,他就和李月英打了声招呼出去了。

老贾出去了多半上午,回来的时候提回来一袋子书。另外,还捎带着买回了三小盆花卉。老贾说,家里没个花呀草的,怎么像居家过日子?有几盆绿色那么一点缀,看着就有生机。今天带着书,买多了花拿不过来,抽时间再去买。然后,他把书摊开来给李月英看,有《育儿宝典》《新妈妈手册》《你想做天才儿童的父母吗?》《陪宝宝玩到入园》《婴儿幼儿护理百科》等等,并说反正我们两个也没啥事,就好好学习这些知识,别让他们把咱看低了。李月英尽管觉得老贾有些书呆子气,但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也就从心里接受了他的这一举动。

以后的日子,老贾两口子生活得很有规律。每三到四天晒一次宝宝的被子、尿布、小衣服。吃过早饭,把宝宝的照片从手机里翻出来看上几遍,然后对宝宝额头、眼睛、鼻子、嘴巴等哪里长得好看、哪里随谁议论一番。有时候,两个人的看法不尽相同,争论一番,败下阵来的往往都是老贾。因为老贾知道,就是取得了胜利,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好果子吃。两口子议论完了,然后转入正规学习。

这天上午,两口子正学得入迷,贾超打来电话说,曾珊的抑郁恢复得还不是很好,为了她的康复就直接转到月子中心了。李月英说,那把我捎来的鸡蛋、小米什么的送过去吧。贾超说,你和我爸吃了吧。那里吃喝拉撒、护理、婴儿服饰什么的人家都管。不过曾珊还是不愿意见人,你们就先不要过去了。老贾看到李月英打完了电话有些闷闷不乐,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正好倒出时间我们多学一些育儿知识。李月英有些无奈地说,我们不继续学习,还能干什么?

通过和老贾一起学习育儿知识,李月英才知道老贾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他不但读了书,还做了读书笔记,写了六七篇心得体会。有时候李月英拿起老贾的心得体会看,字字工整,一丝不苟。读完了还真觉得老贾体会蛮深刻的。

一个月零六天在老贾和李月英的刻苦学习中很快过去了。贾超打电话说,曾珊和孩子已从月子中心回家了。中午在二十七楼一起吃饭。你们肯定想孙子了,今天就叫你们看个够。李月英接到电话,激动得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

二十七楼是贾超领着他们过去的。路上贾超对老贾和李月英说,爸妈我看看您两个人的电子健康码。李月英听了,脸就拉了下来,对贾超说,你们这个家是个什么重要场所,还要查健康码?贾超说,妈这是广州,不是在老家。你怎么这么没有防疫意识?老贾说,给他看就是了,看看他就放心了。李月英听了老贾的话,很不情愿地把手机给了贾超说,自己看吧。贾超也没恼,看了李月英的,又看了老贾的。

进了门,贾超的岳父岳母早在客厅里坐着了。男亲家看来是社交老手,很自然地和老贾、李月英握了握手,女亲家牵着李月英的手热情让座,贾超在那里忙活着斟茶倒水。寒暄了几句,李月英和老贾就提出来想看看雨果。女亲家对坐在一边的賈超说,小超你去把那两套服装拿出来给你爸妈穿上。老贾和李月英都愣了一下,不知道亲家母说的是什么意思。不一会儿,贾超从里屋拿出了两套隔离服,对老贾和李月英说,爸妈你们换上吧。男亲家看到老贾和李月英有些犹豫,笑了笑说,换上吧,都是为了孩子。李月英的目光和老贾交换了一下,老贾微微点了点头。两口子在贾超的帮助下换好了隔离服,戴上口罩,一前一后来到了曾珊的卧室。李月英突然觉得曾珊的卧室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温暖又冷漠。曾珊坐在床上喊了声爸妈,便把躺在床上的雨果抱起来送到李月英的怀里。李月英抱着雨果想,当年自己抱着超超回到家里,怎么也没穿什么隔离服那一说?穿着隔离服抱着宝宝,怎么就感觉不到那么亲呢?她的鼻子一酸,一股眼泪涌上眼窝。她抑制着不让自己把眼泪流出来,赶紧把雨果递给了老贾。老贾抱着看了又看,对曾珊说,这小家伙随他姥爷,以后肯定有出息。曾珊笑了笑说,都说宝宝随贾超呢。老贾把雨果小心地送给曾珊说,怎么随小超呢,随姥爷,绝对随姥爷。说着就和李月英走出了卧室,来到了客厅。

他俩脱了隔离服,回到了沙发,便像夸别人的孩子般夸着自己的孙子,亲家两个笑着点头表示认可。正说着话,门铃嘟嘟嘟响个不停。贾超过去开了门,陆海空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像说明书的小本子,领着一位三十六七岁看上去清秀文静的女人进来。他把本子递给贾超说,从查体的结果看,一切符合要求。男亲家说,很好很好,去换换衣服,从现在开始,宝宝就交给小戴,由她带着好了。李月英想,亲家连保姆的姓氏都一清二楚,看来人家都不知道商量过多少遍了。男亲家看了看手表说,你看看,光顾着说话,耽误吃饭了,吃饭吃饭。

吃过饭回到二楼,老贾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看到李月英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要哭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说,看来看孩子这活儿不是给我们准备的,学的育儿知识也白费了。李月英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还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干啥呀?回家。老贾到阳台上看了看他分三次买回来的那七八盆花卉,正旺盛地生长着呢,真有些舍不得。他想,舍不得,也得舍。老子不陪你们玩了。遂给陆海空发了个信息,说阳台上的花卉虽然都不名贵,我们走了之后,还是希望你能够善待它们。如果没有时间打理,就送个人,让它们逃命去吧,也算做了件善事。

老贾和李月英回到盘龙居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老赵、顾春江正在柳园的石桌前喝水,看到老贾和李月英从甬路上提着行李疲惫地走过来,都起身围了上去。老赵说,不是去待三年吗,这怎么一个多月就回来了?大人孩子都好吧!老贾的心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了一下,隐隐地疼。他顿了顿说,都挺好。这次回来,主要是老家那一亩来地的麦子,他们打电话说都黄了,回来收了它。早知道这样麻烦人,就不种了。老贾说完就后悔了,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理由呢?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只好这样了。

老赵说,来来来,先过来喝个水,歇歇。今天晚上我给你两口子接风,你们都陪着。至于洗尘嘛,叫月英妹子给你洗去吧。老赵一句不正经的话,把眼泪包着眼珠的李月英惹得扑哧一声笑了。

在石凳上坐下,李月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贾超微信说,超,我跟你爸已平安回家。勿挂。祝雨果健康成长!她轻轻触了一下发送键,一阵莫名的酸楚随着那条发送出去的信息,慢慢地从心底涌了上来。李月英看着老赵他们热情的样子,又想,自己这又是何苦呢?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情啊。其实,想开了,就是一件完美的事情。李月英把就要流出来的眼泪又逼了回去,向着众人笑了笑。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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