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子底下的人

2023-07-17 09:30金松鼠
青春 2023年7期
关键词:朝阳男孩母亲

“师傅,到前面停一下。”

车子靠到路边,岑曦走下车,轻轻关上车门。因为早晨下过雨的缘故,地面现在还湿漉漉的,到处都是小水坑。水坑里倒映出斑驳的树影,似动非动。

她踏上阶沿,撑着疲惫的身子踱步到河坎边。面前是一片河滩,从坎上到底部有将近一百米的斜坡,坡上打了圆实的石墩供人行走。她记得很早之前没有这些,至少十五岁那年没有。原本斜坡平平整整,像个绿色的滑雪场,现在安了石墩后反倒看着碍眼。尤其她回想起记忆里的场景,心里更是莫名泛起哀伤。

她喜欢安静,喜欢靠着河岸吹风,一边打量周围四散的芒草。城市里能有如此静谧的地方简直稀奇,虽然河的尽头依旧是高楼,但裹着河面湿气的风驱散了那份城市固有的焦躁,使人平静下来。这曾经是她最爱驻足的地方,自从母亲住院后,她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想到病床上的母亲,她捏捏眉心,长叹一口气。母亲是个很勤快的人,手上永远在做着什么事,要么干家务,要么缝衣服,岑曦就没见过她安安静静躺沙发上睡会儿觉。父亲在时她就这样,父亲走后,她要独自扛起母女俩的生活,更闲不下来。几十年如此操劳,身子自然吃不消,到老毛病全出来了。岑曦早有预感,只是她没想到母亲的病严重到这种程度,居然连床都下不了。

岑曦是个小学老师,还是班主任。母亲住院后,她既要操心母亲的病情,又要照顾好那帮调皮的孩子,压力陡然增加了不少。她倒是无所谓,可母亲总是担心,就在刚刚离开时,母亲还叮嘱她:“我没事的,护士会照顾我,她们人可好了。你不用天天来,太累,身子吃不消,看你才二十多都长白头发了。以后抽空来就行,好好工作,早点休息,千万别累坏身子啊。”

母亲叮嘱了很多,她微笑着答应下来,却没有听的心思。她从医生口中得知母亲病入膏肓,生命已然进入倒计时。这个苦命的女人,恐怕撑不到来年新春了。

河风刮过耳畔,夹杂着涔涔的水声。身处此地,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她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槐树下站着个男人,男人闷在树荫里,低着头,和她一样在凝望河岸。看到有人,岑曦赶紧捂住嘴,努力平复下来。兜里发出嗡嗡声,她揩了揩眼角的泪,接起电话。用平静的语气沟通完后,她打了辆车往学校赶去。

今天是周末,校园里空荡荡的。岑曦来到办公室,里面除了同事还有对母子。母亲衣着简朴,面色焦急,而男孩待在角落一言不发。

跟同事简单沟通后,岑曦知道妇人是想把孩子寄托到他们学校,但这个孩子有些特殊。

孩子叫朝阳,他的左脸有块很大的胎记,从眉骨延伸到耳垂,颜色青紫。因为醒目的胎记,他在学校成了怪胎,被同学叫作“野人”“怪物”,更有些同学用恶劣的语言侮辱他。小孩的内心是很脆弱的,尤其是身体有缺陷的孩子,而他们往往有着强烈的自尊心。歧视和排斥令这个十岁的男孩崩溃,他感到绝望,也对学校产生深深的恐惧。

母亲知道孩子在学校的遭遇,却又无可奈何。她只是个卖豆腐的乡下女人,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该如何拯救孩子。思来想去,她觉得转学应该能解决问题。她告诉孩子,新学校里都是新同学,他们性格友好,一定会包容他的不同。于是朝阳开始一次次的转学,他的确有过期待,可熟悉的外号和作弄彻底摧毁了他仅存的自信。

算上岑曦所在的县二中,他已经转了足足五次学。岑曦往角落看去,男孩把头死死埋在帽兜里,还用衣服挡住左半边脸,努力把自己藏匿进黑暗。他的眼神充满紧张,不敢与人对视一眼。

难以想象那些同龄孩子说出怎样侮辱人的话语,才会使他如此敏感和自卑。男孩的状态,完完全全就像是阴沟里一株被人踩碎的草,丝毫没有生气。

老师们面露难色,他们听说了男孩过往的经历,担心男孩的到来会导致班级氛围出状况。他们推来推去,纷纷表示班里学生已经够数了。场面有些尴尬,妇人不知所措地站着,那个孩子依旧沉默。

“来我班吧。”岑曦看着角落的男孩,缓缓说道。

在前往班级的路上,男孩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衣角,轻声说:“老师,不要让我上台介绍好不好?”岑曦没有问为什么,她很清楚原因。

给他安排位置时,岑曦想了很久,决定安排他和最后排的男生做同桌。那个男生叫陈浩,之前偷过东西,大家都讨厌他,没人愿意坐他旁边。岑曦隐约觉得,或许朝阳能和他成为朋友,她想试试。可朝阳拒绝了,他想一个人坐,倒不是觉得同桌有问题,只是想一个人。

朝阳新入学的几天,岑曦给予了最大关注。这个孩子果真孤僻到了极致,有时一天都不开口。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像脱离了世界边缘。岑曦并没有发现身边有同学排斥他,做出不友好的行为,可他仍旧表现得十分紧张,不知在担心什么。

下班了,岑曦正打算往医院赶,忽然发现朝阳坐在学校的长椅上独自抹着眼泪。她赶忙询问起缘由,这才得知朝阳上厕所的时候,走廊有个男生偷偷招呼朋友,一群人盯着他的脸看,边笑边议论。

岑曦眉头微蹙,她能够体会男孩当时的尴尬,虽然不是取外号等行为,但却更加刺痛人的内心。她发觉男孩心底的黑色火山俨然已临近爆发,那是由怯懦和无助所堆积起来的,前所未有的绝望。这种情绪竟然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她意识到此刻必须做些什么。

“朝阳。”

“老师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里很安静,你会喜欢上的。”

岑曦带他来到那处河畔,他们翻过栏杆,坐到冰涼的草甸上。

“岑老师,我是不是不该出生?”男孩望着远处,脸上的泪还没干,“我长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大家都讨厌我。妈妈说相貌是老天爷给的,老天爷给我留下胎记,一定有他的道理。妈妈还说人的心灵和品质才是最珍贵的东西,相貌不重要。这些我都懂,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她也很难过。”

“从小到大没人喜欢我,我到哪里,大家就赶紧躲开。所以,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画画,要是可以,我宁愿这样待一辈子。”

“妈妈希望我上学,她觉得我能在这儿交到朋友,变得开心。我也想,可是我做不到,无论我多努力,大家还是那么讨厌我。”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孩像打开话匣子,倾诉着多年的痛苦回忆。当听到他曾经试图用美工刀把脸上的胎记割下来,却因为失血被送进急救室,岑曦的心骤然揪了起来。

讲到后面,朝阳已经泣不成声。岑曦没有第一时间安慰他,因为她没有想好真正能夠治愈男孩的话语,同样的话他可能早已听过无数遍。岑曦微微仰头,盯着被夕阳浸染的半边天,又扫了眼顶部金黄的芒草丛,许久后,才缓缓开口:“朝阳,我知道你在学校里过得不开心。你已经转过很多次学了,肯定希望在我们班上能收获友谊,交到朋友。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见男孩点头,她接着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定能让大家喜欢上你。这不仅仅要靠我,更要靠你自己。朝阳,你还小,对一些事可能理解得很简单,你觉得大家不喜欢你是因为你脸上有胎记,其实不是的。那些人,你觉得讨厌你的人,他们并没有那样的想法,他们只是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个多善良的孩子。老师知道,你心里装着比天上星星还多的善良,你会在大家都离开后把没扫干净的教室再扫一遍,你会守着窗户很久只为了让飞进教室的蝴蝶能再次飞出去,这些他们是不知道的。朝阳,你有没有试着主动和同学们说话呢?你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担心自己被笑话。事实上,如果你用心去感受,你会发现他们性格真的很好,他们也想和你做朋友,只是你从不和他们接触。你还记得叫黄玲玲的女生吗?你觉得她讨厌你,所以不跟你一组,其实她只是害怕,她和你一样内向,很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你可以试着和她聊聊天,她也喜欢画画,你们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当别人对你有偏见时,不要憎恨他们,也不要憎恨自己。每个人都有偏见,拿我来说,我小时候一直以为狗都会咬人,所有的狗都是凶巴巴的,所以上次看到一条巴掌大的茶杯犬,我也吓得不行。”听到这句话,男孩笑了,他终于把脸露了出来。

“朝阳,我想一定有人告诉过你,胎记是上天的馈赠,是你独特的勋章。这是愚蠢的话,没人希望自己脸上多出这东西,但很不幸你遇见了,它给你的生活造成很多困扰。它就是块狗皮膏药,它能粘在你的脸上,却不能粘在你的心上。”

“你不可能一直转学,你要习惯,要适应。既然改变不了别人,那只能改变自己。那些先天的偏见,他们会如影随形地环绕着你,随着时间愈发强烈。你要证明,你只是脸上有胎记,你的心无比纯粹。用你的善良消除他们的偏见,展示你的闪光点。”

“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让一个孩子理解这些实在困难,岑曦不指望男孩能快速走出阴影,只要他心里有那么个念头就足够了。朝阳没有回答,他盯着远处的槐树若有所思。岑曦注意到树下还站着那天的男人,熟悉的背影,仿佛和树荫融为一体。看来他就住在附近,和岑曦一样钟情于这里的景色。

第二天,朝阳把桌子搬到陈浩旁边,陈浩吃惊了片刻,随即感激地点点头。见到这一幕,讲台上的岑曦长舒一口气,她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无论对朝阳还是陈浩。两人都存在“瑕疵”,或者说和大多数人不相同。与其他老师的深恶痛绝相比,岑曦认为这很正常。她的备课本上记着那句话,“没有人规定一朵花必须长成向日葵或玫瑰”,学生也是人,他们只是犯了错,他们只是不清楚如何摆脱困境,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应该被放弃。人是需要帮助的,尤其是同学们眼中的“怪胎”,岑曦明白,所以她选择成为一名教师。

两人熟络的速度很快,他们开始结伴上学放学,兴致勃勃地聊动画片。更令人惊喜的是,朝阳展现了极强的美术天赋,他画的画连美术老师都赞不绝口。很多同学向他来“取经”,而朝阳也在交流中发生细微的改变。他不再刻意压低嗓音,也不用衣角遮挡自己的脸。他甚至开始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对于一个内向且自卑的孩子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

岑曦默默关注着两个孩子,她对两人的改变感到欣慰。可好心情没有维持太久,那冰冷的号码又打来了。

坐在出租车里,岑曦的手紧紧攥住衣角。车子经过她最熟悉的河,只是她再没心情打量。匆匆忙忙跑进病房,她看到护士正替母亲擦拭床上的排泄物,而妈妈满脸尴尬。

“让我来吧。”

岑曦推开年轻的护士,开玩笑似的说:“妈,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尿床?”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看到殷红的床单,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这句话从女儿口中说出,她自然不会生气,内心恐惧也缓解了不少。妈妈嗔怪地白了她一眼,扶着床架艰难支起身子。

“没耽误你工作吧?学校没事了?”

“没事,我工作完成得可好了,领导都夸我呢。”她顿了顿,“我评上优秀教师了。”

“真的?”

“真的,你女儿可厉害。”

“那就好,那就好。”

“到时候给您叫过去颁奖,乐意不?”

“乐意,要能活到那时候,我拖着床也得去,就是待台下看着也开心。”

“别瞎说,您好着呢,活到我退休都没问题。”

“嗯,嗯。”

清理完污物,岑曦没有马上进来。她靠在医院的瓷砖墙上,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知道母亲已经到了灯枯油竭的时候,她最爱的人,很快就要随风远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回到病房。妈妈看着眼眶泛红却勉强挤出笑容的闺女,心里什么都明白。她想安慰女儿,干瘪的嘴唇翕动两下又不知说些什么,于是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视线飘向窗外的云朵。

岑曦请了半月的假,这些日子她都守在母亲病床边。母亲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两颊深深凹进去,每天都大把大把掉头发。她帮母亲擦拭身子时,母亲盯着镜子,问了她一个问题:“小曦,你说等人死了,到了下面,是个什么模样?年轻时候,还是死的时候?”

“别老说死死的。”她又气又恼,抽走母亲手里的镜子。

母亲笑笑,眼神暖暖地说:“我怕看见你爸的时候,要这副模样,他不得吓一跳,以为我成乞丐了。别说他,就是以前的我看到自己现在模样,肯定也认不出来。”

“想我爸了?”

老人把头扭到一边,过了好久才转过来说:“嗯。”

“我爸估计不想你,你天天骂他,催他干家务。要真见面了,他肯定得说:‘怎么来这么快,我逍遥日子还没过够呢。你赶紧回去陪闺女,别来烦我。”

母女俩都笑了。

“妈,还记得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你让我爸把碗洗了,我爸嫌累,带我上河边,两个人在草地躺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我们身上沾了鸟屎,还被您骂了,记得不?”

“记得啊,我还说你们真是亲生父女,俩人出门都不带眼睛。那么大块鸟屎,快赶上半个拳头了,你们硬是没发现,要不是我提醒估计还蒙在鼓里呢。”

“真没发现啊,我还纳闷路上的人干吗老盯着我俩看。”

她们聊了很久,像之前一样,话题总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她们习惯了,母女头靠在一起,享受着最后的温馨时光。病房窗户有许多白垢,光晕透过玻璃,散落成斑驳的光屑。金黄色笼罩了床单,裹住了母亲的脚。窗外很嘈杂,谈话声,汽笛声,嬉闹声,大大小小传入耳朵。任何一处地方的窗户都能听到的声音,唯独在病房里是如此安宁,如此美好,让人渴望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

夜晚的医院多了份沉重,母亲因为病痛发出的呻吟令岑曦坐立难安。她真的很想做些什么来缓解母亲的痛苦,可她无能为力。她只能攥紧母亲的手,用力把手指合拢在一起,让母亲知道女儿还陪在她身边。

这些日子,母亲每晚都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人憔悴到了极点。但她没有丧失生的念头,对她来说,能多活一天,她就能多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哪怕已经说不出话,只要视线里有女儿,她就会笑。

母亲舍不得她。

岑曦和母亲讲以前的事,讲父亲的事。只有谈起这些,母亲苍白的脸上才会多出一丝血色。

她说着那个男人脾气有多好,永远和颜悦色的,好像骨子里就不会生气。邻居家棚子翻了,砸到他们家车上,男人不先修自家车,反倒跑去帮邻居搭棚子;除夕夜那天,因为忘了买蜡烛,男人便用之前做手工剩的东西做了简易蜡烛插到冬瓜上,结果蜡烛不小心点到大地红,把院子炸了个稀碎;还有她七岁那年,男人瞒着老婆,从七十里外的乡下姥姥那里带了两只猫给她当生日礼物,父女俩齐心协力,动用全部口才,这才勉强说服母亲把猫留下……

这是个很傻又从不为自己着想的男人,也是她们的挚爱。

母亲沉沉睡去了,面色难得的安详。岑曦小心翼翼拉好被子,关上灯,坐到月色掩映的窗边。

外面安静极了,只有走廊偶尔会传来脚步声。岑曦拿起桌子上的玻璃相框直直地打量,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她特意从家里带来的。

相片上的父亲笑得开心,他有酒窝,岑曦也有。他总是说自己没什么优点,唯一骄傲的就是把酒窝遗传给女儿,使女儿的颜值提升了好几倍。

她放下玻璃相框,又拿起桌上散乱的照片。里面大部分拍的是她小时候,一家三口同框的画面寥寥无几,不是少了母亲,就是少了父亲,她倒是都在。

岑曦抽出一张相片,上面时间显示是2007年8月3日。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记得很清楚。吃完午饭后,父亲突然对她说:“闺女,想不想出去玩?”

“去游乐场吗?”

“是个比游乐场有意思的地方,可美啦。”

她没想到父亲口中有意思的地方居然只是一条河,她站在上头来回打量,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的确是条普通的河,远处有棵开了花的槐树。

她摆出被欺骗的表情说:“啥呀,你骗我,这有什么好看的。”

“这里风景不好吗?”父亲笑眯眯地问。

“不好,难看死了。”

“你觉得哪里好看?”

“游乐园,动物园也行。”

“下次带你去。”

“现在!就现在!”

父亲知道女儿闹脾气,也没太在意,他踩着斜坡,缓缓来到坡底。他向女儿招手,示意跟上他,可女儿还委屈着,怎么也不肯下来。

“下来吧,下头可凉快啦。”

“不下。”

“下来。”

“不下!”

父親于是故意在河边蹲下身子,背对着女儿。她见父亲蹲着不知做些什么,神秘兮兮的,又见那水里影影绰绰,把天映得澄澈,心里那股委屈渐渐淡了下去。她顺着父亲刚刚踩出的脚印,一步步往下走。

她刚准备过去,就看见父亲扭过头来,一副“你上当了”的表情。她顿时有了脾气,嘴立马噘上去,模样滑稽极了。

“刚刚不还挺开心,怎么一看到爸爸就不开心?”

“你是骗子。”

“我怎么骗你啦?”

“这里根本不好玩。”话虽这么说,她眼光立马被摇晃的芒草丛吸引了过去。芒草秆比她还高上一截,她踮起脚才能够到芒尖。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爸爸每个月都来的。”

“怎么不带我来?”

“你这不是来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抓着草跑到水边。

她学着父亲,用手指轻轻在水面画圈。水很清澈,而且不深,一眼能望到底部。她看见石头上长满绿油油的苔藓,还有透明的小鱼穿梭其间。

“当初我一个人从老家来到城里,想在这里闯出名堂。可城里的生活很难,我挣不到钱,生病了都不敢去医院。那一阵子我经常哭,看到拉面店都哭,因为想吃又吃不起。后来,爸爸找到了这片地方,这里的水和老家那儿一样清,这里的空气也是甜的。我开始常来,心情好来,遇到烦心事也来,因为待在这安心,可以好好思考自己以后的路。有的时候我甚至能躺上一天,什么也不做,就光躺着晒太阳。它陪了我很久,算一算,起码有十五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

听完父亲的感慨,她傻傻地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八月的风经过河面,燥热被吸去不少,吹在身上暖暖的。她忽然觉得有些困意,于是调整好姿势躺到父亲怀里,很快睡去了。父女俩倚靠着盛夏的芒草丛,十余年时光倏忽游走。

她或许真的离不开那条河了,河水把太多东西系在一起,把情感和温柔化作河面泛起的泡泡。她摩挲着相片,陷入回忆中,相片只记载了父亲生命的片段,自从火灾发生后,父亲再也没有拍过一张照片。

每到春节前夕,她都会跟父母到乡下老家住上个把月,算是惯例。可那次出了意外,明明是寒冬腊月,邻居堆在院里的竹子莫名燃了火,顷刻间烧到她们家。当时她正靠着暖炉睡大觉,丝毫没有察觉袭入屋内的浓烟。等到父母从亲戚家匆匆赶回,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滔天火浪。

村子地处偏隅,还靠近山坳,消防车迟迟没有来。父亲推开阻拦的村民,毫不犹豫地冲进屋子,将已经昏厥的她救了出来。她没事,可父亲被烧伤了脸。

揭开纱布的那一刻,她几乎窒息。她难以想象面前的人是父亲,父亲的脸上布满疤痕,就像是腐烂的墙皮一样。岑曦看着那张陌生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日子还是要继续,因为毁容,父亲遭受了很多非议,她甚至听到父亲原来的朋友用侮辱性的词形容父亲。她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因为父亲总会拦住她,然后微笑着摇摇头,像之前一样。

家人都在,一切会好起来的,岑曦这样想着。父亲还是那么温柔爱笑,可她发现有些事情已悄然改变,她变得不再依赖父亲,也不再去河边。她和父亲之间像隔了一层膜,而这层膜是由她创造的。

半年后,学校召开一场特殊的家长会。除了家长,所有的学生也要求到齐。

岑曦正和朋友聊着天,同时在校门口等待母亲。那天下大雨,校门口很拥挤,全是穿雨衣的家长。岑曦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赶忙迎上去。

她的步伐突然停住:“爸,你怎么来了?”

“你妈有事来不了了,让我过来开家长会。”

“这——”

“怎么了?”

“爸,老师说家长不来也可以,没关系的,你先回去吧,要开很久的。”

“我不忙,闲着也是闲着。”

“你先回家吧,很多家长都没来。”

“来都来了,我还想看看在老师眼里,我的宝贝女儿有多优秀呢。”他开玩笑似的说。

“回去吧。”她重复着。

“怎么了?你不是考得挺好?”

“就是觉得耽误时间,没意义。”

父亲没有理会,拍了拍她的头,转身往教学楼走去。

“爸,”她竟然发出哭腔,“你的脸这样,同学看见会笑话我的,你别去。”

父亲停住脚步,雨声似乎突然停滞了。

“嗯,好,那我不去了,你跟老师说一声,我先回去。今天雨大,走路记得当心啊。”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但她还是听出一丝手足无措。叮嘱完女儿后,他裹紧雨衣,重新走进茫茫的黑夜,仿佛没出现过。

岑曦望著父亲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叫作内疚。她转身回班里,根本想不到她已经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因为车祸,父亲死在了那个雨夜。

她伤心欲绝,如果不是她的任性,父亲根本不会出事。雨会停,天会亮,一切都好好的。她再也没有机会向父亲道歉了,负罪感折磨着她,如影随形,随着季节流转愈发强烈。那天的雨在她心底一直下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下雪了,窗户上凝了薄薄一层冰。母亲开始陷入昏迷,有时一天只清醒三个小时。

一天晚上,她突然清醒过来,那股神气又回到了从前。母亲捏了捏女儿的脸,眼睛眯成月牙:“丫头,照顾好自己。”她的声音比雪花还轻。

“嗯。”

母亲走了,走在2020年的冬天,还有一个月就是除夕。离开医院,岑曦头靠着车窗,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玻璃冷得发抖,刺入肌肤,提醒她在这世上再没亲人了。她没有回家,中途下了车。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发丝很快沾满雪屑。街两边的路灯都关着,底下昏暗一片,踩在雪上的声音尤其瞩目。

她发现树下那个人还在,依旧望着前方的河。他注意到岑曦的视线,扭过头来,两人远远对视。那边同样没有路灯,岑曦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黑黢黢的树影。过了很久,男人转身往远处走去。

他往路的尽头走去了,那也是岑曦来的方向。他的步伐很慢,一步一顿,就像身边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而他耐心地守在孩子身旁。他融入了黑夜,融入那连绵的驳杂的黑。

河面有星星点点的白光浮动,不知是光还是雪。水流声清寂,宛若另一个世界传来,滴进她心坎里。她站了很久。

半个月后,学校举行新年庆典。岑曦坐在前排,举着手机认真拍摄,脸上盈满笑意。台上表演的正是她带的三班,每个学生脸上都贴着一副脸谱,颜色各异,花纹各异,甚至还有卡通人物。最前面的同学表演了变脸,虽然不是很娴熟,但也迎来观众一片叫好。

表演结束的学生们在舞台后兴奋地交谈,毕竟集体活动实在拉进友谊,也是消除隔阂的最好办法。作为想出节目并画了大部分脸谱的人,朝阳被大家围在中间,俨然成了“团宠”。表演变脸的人也是他,他诉说着自己刚刚差点失误,庆幸地拍拍胸脯,大家哈哈大笑。

岑曦很欣慰,朝阳有了朋友,真正融入集体。他的笑容如此纯粹,早已淡忘胎记所带来的阴影。

真好,岑曦看着会堂里闪烁的灯火,心里轻松很多。

典礼结束才下午三点,外头阳光正浓。岑曦背上包,打算到学校对面的咖啡店买杯咖啡。等红灯的时候,她发现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

“陈浩?”

“嗯?岑老师?”

“怎么还不回家?”

“刚打完球,这就回去。”

两人并肩等待绿灯亮起,这时,陈浩手里的篮球忽然掉到地上,并直直往前方滚去,他下意识地追赶,想把球接住。只一瞬间,岑曦看见左边有辆飞速驶来的公交车,司机正猛打汽笛。

她来不及提醒,伸手去抓男孩的书包。陈浩力气比想象的大,她把陈浩拽过来,自己却因为惯性往前方倒去。她竭力保持平衡,汽笛声已然近在咫尺。

岑曦缓缓睁开眼睛,呼吸前所未有的急促。她差点就要被车碾死了,那一刻,有人从身后把她拉了回去。

她扭过头,可身后空空如也,只有附近店铺的老板不明所以地往这打量。

“陈浩,刚刚谁拽的我?”

“没人啊,我没看见。”

她踉踉跄跄地起身,来回环顾四周,行人和建筑如影子般变成线条。她身边除了陈浩没有一个人,刚刚是,现在也是。

周围只有偌大的阳光,洒满了无数砖块。冥冥之中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转身片刻蓦地消失了,像清晨拉开窗帘,那破碎中湮灭的灰尘一样。

岑曦跑到河边,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来不及休息,她用力擦擦眼睛,往远处看去。

树下空无一人。

她坐在阴影里,视线早已模糊。

“爸。”

“我好想你。”

“对不起,对不起……”

九岁那年,她和父亲到街上散步,天上没有星星,行人寥寥无几。父女俩一个走在路沿上头,一个走在路沿下头。她在路灯的黄晕里,父亲在行道树的阴影里,俩人只隔着半米。她一步一顿,每步都踩在方格里,生怕出了格子,父亲跟在后面饶有兴致地看着。

“为什么不走下头?”她停下脚步,仰头问父亲。

“因为——”男人没想好答案,他思考着,视线飘向远处绚烂的城市夜景。那份璀璨映照在他眸子里,似乎是过去岁月里的一幕。他想了很久,看看浓重的夜色,又看看女儿的脸庞,最后一笑:“我是个超人,超人怕被人发现身份,所以他做个报社记者。我和他一样,他保护地球,我保护你。以后你会慢慢长大,成为大姑娘,学到很多东西,见识到很多有趣的事。这个过程中爸爸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哪怕有一天你看不见我了。”

“有光的地方自己走,到了没光的地方,想着里头有爸爸,那就不害怕了。”

“我会一直在的。”

作者简介

金松鼠,本名金俊杰,2001年生,浙江温州人,海南省三亚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作品见于《椰城》《光芒》《小小说月刊》《中国铁路文艺》《读者》,曾获第九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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