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7 09:30赖贤帅
青春 2023年7期
关键词:婶子娘亲斑鸠

我看了看天空,今天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仿佛想让世界变得明朗。我捋了捋散在耳垂的一丝灰白鬓发,坐进了半旧帷幔装饰的破损马车。马车沿着记忆的轴线,缓缓驶向故事的原点。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那时的春天有着数也数不完的欢喜日子。日头晃悠悠地挂在天上,似乎永远不会被流云遮挡。我坐在自家的院落中,一边哼着乡里的书生新作的小曲,一边忙碌着娘亲吩咐我要完成的针线活。

弟兄们去了村口打酒。指不定他们打了酒,还要去听会儿曲。他们听的曲不是书生作的小调,更像是情情爱爱的曲子,一听就让我面红耳赤,他们却总是哈哈大笑。他们都爱喝酒,尤其是烈酒,连最小的弟弟也会偶尔像他的哥哥们一样,轻沾一口。我央了大哥,让他偷偷帮我斟一碗姑娘家喝的桑葚酒。大哥点点我的额头,说我不好好做女红,指不定醉了更要出差错。我撇起嘴角,作势要把针线活撂下,去找东院的婶子唠嗑。婶子家去年嫁出的云姑姐姐,有让人咋舌的聘礼。听娘说,云姑姐姐不仅做得一手羡煞方圆十里的女红,还为乡里的张富户生下了一个人见人夸的大胖小子。村里占卜的老人总在桑树下摇着蒲扇说,云姑啊,注定是被夫家怜惜的富贵命,这份福气可是村里头一份,羡慕不来。

婶子前阵子来串门,手上提了只扑腾着翅膀的斑鸠,还有些许罕见的作料。婶子见着我,眼里涌出了笑意。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讲斑鸠搭配她手里食材的种种功效。她说这份心意是云姑姐姐给我的。云姑姐姐说,小妹总是做针线活,白天做就算了,晚上还得做,也不怕熬坏了眼睛。听乡里的老中医说啊,和几味料材,掺进斑鸠肉煲成的汤里,最是补气明目。每逢月初,家里兑的肉几乎总被小弟和哥哥们分食干净。我常在收拾碗筷的当口,随娘亲一道,用筷子尖沾沾荤气儿。冬天里家家户户也是要做腊肉的,只不过男人们都得干活,好肉得留着给男人们。我自己吃份斑鸠肉煲的汤,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呢。我仿佛已经闻见了斑鸠汤的醇香,比桑葚酒还诱人。只是看到扑腾着翅膀的斑鸠,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头涌起一丝难过。或许这只小斑鸠,也从朝西的窝里,飞到东边的枝头找它的婶子唠嗑,才被人听见后捉住。我与它毫不相干,怎么可以用它的肉来补身体呢?在婶子诧异的目光里,我用剪子断掉了小斑鸠脚上的绳子。小斑鸠飞到桑树上,很快消失在枝头。婶子反应过来,埋怨了我好些时候,说什么斑鸠多福,我可是把送到嘴边的福气丢掉了。我低着头笑,也不理会心头想吃肉的念头。

听哥哥们说,村口的卖酒翁有一个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姑娘,只不过人家比我招后生喜欢多了。一想到这儿,我就苦恼起来。云姑姐姐就罢了,怎么卖酒翁家的姑娘我也比不过,怎么十里八乡俊后生的目光也不往我身上放放,也不看看我好不容易用桂花油焗的头。我胡思乱想着,连小曲也顾不上哼了,但并未停下手里的活计。

突然,我听见了敲门声,我以为弟兄们回来了。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懊恼着怎么穿了一针。这下大哥又要取笑我了。我理了理裙裾,打开被日头晒得发烫的木门,发现门外只站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年。少年黝黑的面庞上挂着一丝羞涩。他说了句我听不清的话,我疑惑地望着他。他顿了顿,说他想用他娘织的布匹,换我家新缫的蚕丝。这时我才看见,他的怀里有一捆八成新的布匹。他低低地问我要不要用我家的蚕丝换他怀里的布匹,声音里的温柔像一缕吹不尽山花的春风。我想起娘亲往日的教导,她说切莫与陌生男子多言。我浅浅一笑,攥着裙裾,心里琢磨着怎么回绝这样唐突的请求。他怀里的布匹看起来纹式老旧,怎么可以来换我家的丝呢?不过看他老实的样子,应该也不大懂这些女人家干的活吧。他看起来汗流浃背,应该赶了挺远的路。最近的枣村也有三里路远,想必他来自更远的地方。我定了定神,心下有了几分打量。在说出拒绝之前,我转过身,打算回屋给他斟一杯新沏的茶。

他突然叫住了我。声音里的温柔像连天的春草。我疑惑地转过身,看见他炽热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让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涩,比那些戏文里的唱词更让我羞窘。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浑身发烫,像把日头明晃晃地挂在了我的心口。他说他是淇水那头的人,他说他至今未娶亲,他说他曾经看见我在淇水岸边浣衣,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他说他想来提亲,他说他想和我一世好。日色在少年的发上晕开了一圈波光粼粼的涟漪,那是我心底雀跃的欢喜。我无端地想到云姑姐姐的聘礼,说不清为什么,那些明灿灿的首饰,也抵不过他眼里的光亮。常听娘亲说,女儿家难寻一良人。世间男子多的是三妻四妾,少的是一心一意。今日初成新人妇,明日便作旧人哭。当时的我仿佛听见了桑树下摇着蒲扇的占卜老人,说这个有着黝黑面庞的高大少年可以和我暮暮朝朝,共结一世好。我胡乱地塞给他几束自家的丝,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连他倾身递来的布匹也未注意到。他噙着一抹笑意,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

就这样往复几次,他也和我的兄弟们打成一片。蚕丝倒也没有换了布匹,倒是娘亲用新缫的丝去卖酒翁家,订了几坛沉甸甸的酒,说是我成婚时讨个喜。也不知道娘亲有没有订桑葚酒,不然的话,我自个儿成婚,竟讨不到自己的彩头。婶子趁着农忙的当口,来看过我们两三次。她总是跟我娘打趣,说我若生个女孩,一定要和云姑姐姐生的秋霖,结个娃娃亲;若生个男孩呀,秋霖一定要和他拜把子。娘亲总是看着悠长的日头,叹息几声,不知叹的是夏日闷热,还是我大哥未定的亲事。

有一天我送他渡过淇水,一直到了顿丘。他装作不经意地和我谈起婚期的事。他说夏末就可以成婚,金秋的时候他就可以在田间一门心思劳作,不用再和他娘一起生火做饭,操心一日三餐的事。我看著他黝黑的面庞,想着这样的人,就会吃我亲手做的一餐一饭,我心里充满欢喜,恨不得马上坐在他家的灶前,接过他娘递来的柴火,做出让他在田头向其他农人显摆的饭食。可是,我还是摇摇头,拒绝了他尽快完婚的请求,和我即将脱口而出的答允。不知怎么,我想起了云姑姐姐的聘礼,它们还是明灿灿的模样,仿佛象征着爱情的辉煌。不过嘛,云姑姐姐的福气,是十里八乡头一份。我呢,只是一个想与良人相守的普通姑娘,他的心意,就是我最好的聘礼。我知道嫁入夫家后,我要操劳一家人的生活;我知道嫁入夫家后,纵使粗衣布食我也要知足;我知道嫁入夫家后,我就是娘亲泼出的水,最后和她一样,和无数的姑子婶子婆子那样,成为淇水的一部分。可是,我还是想让自己的婚事遵守固定的程序,想让村口的老人多年后坐在桑树下,摇着蒲扇,唾一口桑葚,说今年的桑葚,怎么没有云姑邻家小妹出嫁那年那么甜。我并不想让自己的婚嫁轰动十里八乡,我并不想因为聘礼让良人发愁,我并不想让他在劳作时还要担忧家中做饭的老母。我只想让我的婚事更加值得回味和怀念。

他的臉色突然就沉了下来,像春风突然吹尽了山花和春草。他说我作为一个农家女还挑三拣四,他说我是不是因东家婶子的说辞动了别的心思,他说意切情真原来抵不过媒妁之言,他说早知如此,一定不会赶那么远的路,抱着布匹换我家的丝。我好声好气地宽慰他,埋怨着自己怎么如此直截了当。我跟他说今秋一定完婚,来年啊,给他家添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我急急地说着,终于看见他的脸色,多了一丝晴。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说我一定要给他添一个大胖小子,说以后新缫的丝一定要裹几束给我娘亲,说要我婚后打扮得鲜艳,回来探亲时比过村西的二嫂、村东的三姑。他只是叮嘱我准备好嫁妆,然后和我告别。他的背影渐渐被日落隐去,我听着蝉声四起,夹杂着桑树里斑鸠的叫声。我独自一人涉过淇水回了家,把心底的酸涩化作准备嫁妆的忙碌。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登上颓圮的墙。我眺望着复关的方向,那是我心上人的地方。当时的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眺望,眺望着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地老天荒。娘亲和婶子在和我一起准备嫁妆时累了,总是停在一旁看着我一个人不知停歇地忙碌着。有时我抬眼看她们,她们像两棵沉默的树。婶子不似原来那般说笑,母亲间或叹息几声,叹息却显得她俩愈发沉默。不知什么时候起,云姑姐姐的消息也没有春天那么频繁了。如果说近来有什么大消息,那就是大哥成婚了,嫂子就是卖酒翁家的姑娘。我们家不仅有了新缫的丝,还有了新酿的酒。只是遗憾的是,大哥的亲事并没有锣鼓喧天,听娘亲说啊,是因为卖酒翁家备的嫁妆,也不过是几坛稍多了些年份的酒。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他从复关来了。我拭去眼角的泪,尽可能露出崭新的笑意。我走在他的身旁,呼吸着他让人安心的气息,心跳如雷。不知何处飞来的斑鸠,停在桑树的枝头,冲我咕咕叫。是不是春天那只小斑鸠,它应该也成家了吧。他带着我,去卜卦,卜卦的老人求了神仙,神仙跟卜卦的老人说啊,我们是天定良缘。披着微旧的红盖头,我坐上了他备的马车,也不知道这高头大马得用多少布匹才能借到。我带着我准备多时的嫁妆,他带着我。我们经过村口,渡过淇水,又经过村口。村口桑树枯黄,淇水汤汤。

嫁到他家后,我过得并不算幸福。我要早起生火,做出一家人的饭食;我要晚睡织补,做出一家人的衣物。我帮衬着眼神不好的婆婆织布,她总是对我挑来拣去,说我织的纹式就是上不了台面。那捆成色老旧的布匹,仿佛变成了婆婆的挑剔,包裹住我渐行渐远的往事。我的指节变得格外粗大,我的眼角生出了细密的皱纹。我渐渐没有了云姑姐姐的消息、婶子的唠嗑和娘亲的唠叨,她们仿佛是我心口的补丁,只在梦里隐约瞥见。由于常年劳作,我既没有生出白胖的儿子,也没有生出乖巧的女儿,更没有穿上鲜艳的衣服,去采摘新春的桑葚。我总是坐在家里,想着昨天的饭可不可以给自己配个小菜,这样省下来的口粮,可以给丈夫兑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我的生活变得单调而粗糙。我的少女时代,仿佛落了的桑葚,只是没有人像斑鸠一样,把它从地上衔起。那只小斑鸠应该也老了,老态龙钟的它,在布满新叶的桑树枝头漫步时,会不会想起一个穿着裙裾的少女,用做针线活的剪子挑断它脚上的束缚。

过了些年,母亲去世了,和东边的婶子一起,都死于冬日里一场罕见的瘟疫。男人们火化完尸体,三五人聚在一起,吆喝着,说去喝杯烈酒缓缓身子。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转过头,惊讶地发现是云姑姐姐。尽管口鼻被头巾捂住,我还是一眼瞥见她眼中的苍老。她的眼睛曾经饱满而盈润,像新鲜而多汁的桑葚。如今,她的眼睛,仿佛被岁月一股脑儿风干。“好久不见了,云姑姐姐。”我迎了上去,自然地拥住她扑面而来的苍老。我疑惑道:“姐姐怎么一个人来了?也没有家丁送一送?”她叹了一口气,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在疑惑和震惊中,我才知道,原来张富户家早已中落,不过是个壳子光鲜的破落户。当年明灿灿的首饰也是他东拼西凑得来的。云姑姐姐有着身孕的时候,张富户求爷爷告奶奶,伙同左邻右舍,还有家里上上下下,瞒住了云姑姐姐,怕她动了气儿,影响张家的孩子。生下秋霖不足两个月,云姑姐姐就对他的家底一清二楚。只是木已成舟,娘家人也无可奈何。现在他们一家,在另一个县里,做着糊口的营生。对了,云姑姐姐的孩子,已经不叫秋霖了,现在的名儿,仿佛是狗蛋什么的。县里的老爷说秋霖这个名儿贵气,云姑一家子受不住。隔了些月份,县老爷三房的次子生下来,就唤作秋霖。贵气的名字自然要搭贵气的人,真是铁打的贵气流水的人。在将来的某一天夜里,张狗蛋或许会回忆起满月时阖院的贵气,然后在劳碌的生活里,翻个身,又沉沉睡去。他以男人的姿态被命运遗忘,成为地里的一块土。婶子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畔,一场婚事或一场结义,都被时间的火,烧作了无。一切仿佛迎刃而解,看着我急急准备嫁妆的婶子和叹息的娘亲,仿佛两棵沉默的树,在云姑姐姐的言语里破土而出。我们就在一场尚未停息的冬日瘟疫里,裹着头巾,看着我们母亲所有的痕迹,在心底之外的所有地方,被俗世的炎凉,烧得一干二净。娘亲和婶子,与淇水为邻,和好多人一起,变成了村口一个小小的墓碑,也不知道这样大小的墓碑,能不能满载她们下一世的福分。我看着云姑姐姐,她的眼中有一个同样苍老的我。

在这些年里,他渐渐地变了。或者他一成不变,只是卸下了忠厚老实的伪装。在把我娶到手后,在我的眼里,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变得反复无常,没有原则,没有德行。那个曾经抱布贸丝的黝黑少年,早就死在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里,徒留躯壳。

他嘲讽我,说我只知道像他母亲一样,干些不用汗流浃背的细活儿,煮饭补衣织布,不能像他一样,身强力壮,扛着锄头拖着犁耙去田头,干粗重的农活。

他殴打我,只因为我劝说他不要对隔壁的翠丫动手动脚。他喷着酒气,握着木棍,说不教训教训我,我就只知道在家享清福,早忘了对夫家呈一份孝敬。隔壁的翠丫抹着泪来跟我说,她早已和乡里的书生私订了终身。只是书生被他的同伴们打折了一条腿,还被乐坊的老板赶出来,说是断了腿的穷酸文人一股子晦气。我定了定神,从沾满油渍和补丁的袖口中,摸出几枚铜钱,让翠丫找乡里的赤脚医生,开几帖舒筋活血的药,顺带去我娘家的村口,讨点香灰去去霉运。翠丫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接过了几枚被我揣得发烫的铜钱。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哼唱的书生作的小曲,一抬眼,早已是旧曲别调。

他漠视我,对我长期劳作而生的病痛不闻不问。当我揉着酸痛的肩膀时,他总是皱着眉,说我手抖就罢了,怎么加在菜里的作料总是不合口味。他总是说着他母亲的体贴,说着他母亲的妥当,说着他母亲的操劳。他说他母亲是天底下最操劳的人,却还是迎了我这个不省心的媳妇进门。他母亲临去前,他的二弟,以商贩活计忙碌为由,只来看过一次,跟他说一年到头熬不出几个钱,还得大哥多承担些老母亲的丧葬费。他摆摆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待二弟一家走后,转头命令我筹集丧葬费用。我跟他说农人本就拮据,何况正逢荒年。且从情理上讲,他母亲把他侄子一手带大,他二弟一家理应平摊费用。他沉默地吃完我烙的饼,随即把一个巴掌响亮地烙在我的脸上,斥责我作为长房媳妇,却不体谅他二弟的难处,连承担他母亲下葬都推三阻四。一直对我挑三拣四的婆婆握着我的手,她眼中的叹息被喉间的浓痰淹没。我觍着脸,央求云姑姐姐从所剩无几的体己中,倒腾来几个铜板。多少个日子里,我们婆媳俩在一个屋里,彼此无言,离开男人精壮的养分,像两棵沉默的树。

……

他向我展示生活所有的冰冷与薄凉。

我也去探望过已经成家的弟兄们。

大哥和大嫂有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大嫂和她爹,多年来做了好些买卖。这些钱,加上娘亲生前的积蓄,终于在送出几坛好酒后,让村里的贵人松了口,贷给大哥家几亩良田。大哥一跃成为媒人挂在口边的红人。听说他要纳的那一房妾,是南边逃荒过来的姑娘。姑娘和她爹在村口,做着倒卖米粮的活计。也不知怎么的,她跟媒人说,她和大哥一见钟情。大嫂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坐在炕头,跟我说着这些传遍村头巷尾的佳话,眉目中有着比酒香更浓的愁。卖酒翁已经不能下床招呼我了,他的喘息声穿过墙,萦绕在我的耳畔,我知道,他的喘息声和冬日村口的火一样,都是死亡的苗头。

最小的四弟,也用娘亲的一点积蓄,娶了一房媳妇。他的媳妇在和我唠嗑家常的时候,他端了一碗摻了蜜的荷包蛋让他媳妇吃了补身子。他的媳妇给他生了个白白嫩嫩的女儿。小弟问了村口占卜的人,他们说荷包蛋是个如意圆满的彩头,掺了蜜啊,才能变成双喜临门。偶尔给媳妇吃碗荷包蛋,指不定就怀上儿子了。我逗弄着白嫩的侄女,看着弟妹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荷包蛋,听着弟弟揉着腰反复说着,为了小半罐蜂蜜和半篮子鸡蛋,他又得走多少门路。

至于二哥,不提也罢。自从得知二嫂不能生育后,明里暗里他不知道调戏了多少女子。他振振有词,说不能生育的妇女早就犯了规矩,一辈子都是婆家的罪人。他收留二嫂,已经是他那些朋友交口称赞的模范了。二哥最后因为常年酗酒,沾了一身病气,醉醺醺地死在了他饮酒纵乐的欢愉时刻。只可怜了二嫂,像一颗秋天的桑葚般干瘪,早就失了曾经丰润的模样。听二嫂说,村西的狗剩总是在她旁边地里干活时,对着她笑,活像个猴。她只能低着头种地,又想着以后下不得地时,指望着哪家贵人能舍一口饭吃。

弟兄们都不知道我完整的遭遇,也没有对我嘘寒问暖。曾经点着我额头悄悄帮我斟一碗桑葚酒的大哥,脸上只有纳妾的急切;曾经喝一口烈酒脸蛋就红扑扑的小弟,在我和弟妹聊天时,一口一口喝着闷酒,为抱不得儿子发愁。他们或许曾经也是良人,只是无论多么美好的心绪,都刻满了曾经。他们只是从别处听说我不孕不育,听说我阻止丈夫纳妾。他们又交流了一番,断定我不善交际,指责我因为一点小病矫揉造作。他们甚至赞美我的丈夫,说他宽容大度,没有因为我不能生育,就让我回娘家。他们什么也没有干,只是从血亲的视角,只是站在传统的高地上,对我进行了一番冷嘲热讽。我本想辩驳,本想展示我粗大的指节,本想抖开我沾满油渍的袖口,本想散开用零星攒下的桂花油精心焗的头发下遍布的灰白……但是看见他们被岁月消磨,变得陌生的眉眼,我一口一口咽下无关紧要的辩解。我早就学会了在沉默中独自伤心,像娘亲,像婶子,像云姑姐姐那样,或者说,像淇水两岸,无数的女人那样。

后来,我一个人在一个春天去踏青。我看着满树的桑叶,桑叶茂密嫩绿,像极了我年少未嫁时的清澈心思。我又想起了占卜的老人,说我们是天定良缘;我又想起了云姑姐姐的聘礼,即使它是一触即碎的面子;我又想起了出嫁之时,道旁的桑树枯黄。

我像是那雀跃的斑鸠,扑棱着翅膀,踏上桑树的枝头,嘴馋着甜美多汁的桑葚。我以为生活如同桑树那样,在风雨中不倒,在艳阳下结出硕果,在俗世间兀自岁月静好。可是桑树也会枯黄,桑叶也会随风落下。桑叶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伤如故。

我想这世间还有很多姑娘和我一样,和云姑姐姐一样,和我的嫂子们一样,和我的弟妹一样,怀抱着欢喜,垂老于炎凉。我希望她们不要像我一样,沉迷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幻想,而应该像娘亲的叹息和婶子的沉默那样,看透世间男子的本色,自保于生活。男子多的是喜新厌旧,可以从爱情中离开。多少女子沉迷在爱情中,付出所有后变得一无所有。

我曾经想和他共赴余生冷暖,从未想过自己会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淇水依旧滔滔不绝,依旧等着我涉水归家。我掀起了被茫茫淇水打湿的半旧帷幔,噙着一抹决绝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是我的一声叹息,叹息的尾音叫作怀念。怀念的一头,曾有一人抱布贸丝。

我不会再去想他背弃誓盟的样子,那样只会徒增怨念烦忧。

岁月只许当时欢,从未淹留。

恰而今时节,万事归休。

……

一个采诗官,在一个初春,从极远的都城,行经我孤居的村落。他偶然从占卜之人口中,拾得关于我的片语。他携一捆木简,摇着木质铃铛,在一个春日的午后,敲响了我斑驳的门。我拄着拐杖,理了理褪色的裙裾,打开被日头晒得发烫的木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生得清秀的少年人。我给采诗官沏了一杯滚烫的茶。他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花白的头发和遍布的皱纹。一只斑鸠飞来,停在我尚未做完的针线活计上,清脆地叫着。我眯着眼,跟这个少年人絮叨着我这个老婆子一生的往事。我说一段,他记一笔。

我微笑地注视他打开木简,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像一簇簇墨色的桑叶。少年人挽袖执笔,挥就一个个方圆字样,扼要勾勒我残损的一生。我化作一只斑鸠,嚼一簇墨色新桑,在木简中抖动灰白羽翅,沿着记忆的轴线,飞向那个春天,那个春天里有着春风一样的少年。那个时候淇水还很年轻,整个村落都坐落在我的憧憬中,纯粹而明丽。那人并未作采诗官情状,摇着木质铃铛,惊起春日的风声。他抱着一捆八成新的布匹,沐一身春色,先是站在我的门前,后又被我送经淇水,别于顿丘,他口中念叨着用布换我的丝,心里估摸着用一个情字磨尽我一生的相思。

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34期小说沙龙讨论作品《氓》的修改稿。本文曾获第二届“文启杯”长三角高校文学大赛小说组二等奖。

作者简介

赖贤帅,四川乐山人,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学生。曾获电子科技大学校级文学奖特等奖。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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