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变”的智者与“阔壮”的心性:论郑珍对杜甫的新阐释

2023-07-24 07:10周芳
求是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杜甫人性

摘要:与既往批评者着意于杜甫“忠君忧国、伤时念乱”之旨不同,郑珍从乱世保身的历史情境以及人性的、世俗的角度解读杜甫,发掘出杜甫“神龙矫变”“穷余阔壮”的一面。由于“矫变”“阔壮”与诗圣形象存在一定的偏离,长期以来并未得到研究者正视。郑珍首次还原了杜甫善机变、阔壮的本性,使宋代以来日趋固化的杜甫形象得到丰富和补充,是杜诗学史上的一次异动。郑珍对杜甫的新阐释是两人心性和生命情境共振的结果,对现当代的杜甫研究产生积极影响,具有重要的诗学价值。

关键词:郑珍;杜甫;人性;矫变;阔壮

作者简介:周芳,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讲师(成都  611756)

基金项目: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科研项目“叶燮诗文集校笺”(1966);西南交通大学文科科技创新项目“郑珍与近代贵州诗坛研究”(2682017WCX06)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3.015

自蘇轼以“一饭未尝忘君”1推崇杜甫的人格后,杜甫在诗歌史上的形象就基本定格,忠君、忧国逐渐成为宋代以后文学批评中有关杜甫其人其诗的主流论述。明末清初,学者们在反封建思潮的影响下开始对杜甫有所批评,“传统的以‘一饭不忘君释杜在明末清初的批评家那里也开始遭到强烈批判”2。如王夫之从人品、心术等角度指斥杜甫,批评杜甫:“有一种门面摊子句,往往取惊俗目,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装名理为腔毂;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摆忠孝为局面。皆此老人品、心术、学问、器量大败阙处。”3质疑杜甫“忠君忧国”的真实性,的确使杜甫的“诗圣”形象遭遇冲击。不过这种批评之音并没形成声势,绝大部分批评者依然尊崇杜甫,视其诗为“圣贤法言”,视其人为忠君忧国之楷模。特别是从清中叶开始,杜甫“一饭不忘君”的忠君思想再次得到反复凸显,“诗圣”形象也得到进一步强化。“尊杜”毫无疑问是历代杜诗学的主潮,“忠君忧国”也发展成为杜甫最显著的人格标签。然而,与此相随的是,由于历代评论家不断将杜甫推向“圣境”,杜甫身上日常的、平凡的一面被刻意忽略甚至遭到曲解,导致其形象内涵逐步陷入单一甚至固化的境地。实际上,杜甫身上的“人性”与“圣性”是浑然一体、不可割裂的。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近代诗人郑珍以“神龙矫变”“穷余阔壮”来评价和理解杜甫无疑是杜甫研究史上的一次异动,既是杜甫世俗的、“人性”的一面的首次还原,也是杜甫形象在近代的一次重塑,对近代以来中西方的杜甫研究均产生积极影响,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值得重视和探讨。

一 、“矫变”的智者

在安史之乱中,杜甫深陷长安,然后又成功逃离,这是所有杜甫传记都会提及的著名事件,然而,相关著述对此事的记载却又非常简略,且往往语焉不详。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是最早介绍杜甫家世与生平的文字,该文仅以“属京师乱,步谒行在,拜左拾遗”1一笔带过。《新唐书》关于杜甫的叙述则相对丰富:“会禄山乱,天子入蜀,甫避走三川。肃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左拾遗。”2既增加了杜甫被捕的情节,也交代了杜甫逃离长安的时间与去向,此观点得到普遍的认可和广泛的征引,成为后世关于杜甫逃离长安的经典论断。现存宋代五种“杜甫年谱”即吕大防《杜工部年谱》、蔡兴宗《重编杜工部年谱》、赵子栎《杜工部草堂诗年谱》、鲁訔《杜工部诗年谱》、黄鹤《杜工部年谱辨疑》,以及清代钱谦益、朱鹤龄、仇兆鳌等注家所编“杜甫年谱”,基本照搬了《新唐书》的说法,仅在细微处有所增益。如朱鹤龄《杜工部年谱》“至德元载丙申”条曰:“五月,自奉先往白水,依舅氏崔少府。六月,又自白水往鄜州。闻肃宗即位,自鄜羸服奔行在,遂陷贼中。”3“至德二载丁酉”条则云:“四月,脱贼,谒上凤翔,拜左拾遗。”4分别仅就杜甫逃离的月份和被捕前的行迹做了补充。至于杜甫如何“脱贼”,“亡走凤翔”,自宋至清的杜甫年谱均没有进行细节追问或情感关怀。

杜甫“脱贼”的具体情形其实在其《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其一、二中有较清晰的呈现。其一曰:“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5其二曰:“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6然而,历代注家在对这三首诗进行评注时大多从诗歌的写作技巧与艺术风格方面展开。比如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注第一首诗曰:“起倒提凤翔,暗藏在京。四句一气下,是未达前一层也。五为窜去之路径,六为将至之情形,七、八,就已至倒点自京。着‘西忆、‘眼穿、‘心死等字,精神已全注欲达矣。又妙在结联说至凤翔处,用贴身写,令‘喜字反迸而出;而自身‘老瘦,又从旁眼看出:笔尤跳脱也。”7少数注家虽注意到此诗的思想价值,但无不着力于杜甫的“忠君”与“高节”。如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引李因笃注曰:“抗贼高节而以‘老瘦辛苦四字隐括之,所谓蕴藉也。”8杨伦《杜诗镜铨》引张溍注云:“三首艰难之情,忠爱之念,一一写出,读之恻恻动人。”9显然,对杜甫心境与处境的发掘明显让渡于杜甫此举所蕴含的封建伦理价值之阐释与塑造。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杜甫逃离长安也就被定调为建构“诗圣”的一个组件,并潜在地“规范着”后来者的阅读与研究,也因此这段史实在学术探究上未再引发波澜。

然而,与杜甫相距千余年的贵州遵义诗人郑珍(1806—1864),却对杜甫的“脱贼”经历有着独特的观感。其《浣溪吟寄唐鄂生》诗云:

夜半参横天顶时,心随山月下峨眉。月入平羌不知远,从风已到浣花溪。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虽往林塘幽。南邻北邻在何处,惟有草堂千古留。草堂先生真绝伦,不论抱负观保身。潜行独脱安史涴,间走已避崔徐尘。赤霄浩荡纵来往,神龙矫变谁能驯。厌闻鼙鼓惊四邻,遣心欲就水槛滨。高言大句固难望,桤栽竹行犹堪亲。且为浣溪吟,却寄草堂寺。何日携钱过野桥,远望他乡惟表弟。呜呼,男儿无赖拟终老,万事堪伤不自保。凭君时出碧鸡坊,先向溪头问遗灶。乔木如存可假花,短墙若在从残草。1

唐鄂生即唐炯(1829—1909),郑珍的表弟,贵州遵义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举人,咸丰六年(1856)出任四川南溪知县,后官至云南巡抚,擅诗文,有《成山庐稿》《成山老人自订年谱》存世。凌惕安《郑子尹年谱》将此诗放于咸丰八年(1858)的条目下,并释曰:“唐炯时在四川,先生有《浣溪吟》寄之。”2凌谱还引唐炯《独自草堂寺寻梅,有怀郑子尹。是日即得子尹书,并〈浣溪吟〉一章,率成长句奉答且招之》诗中原注加以说明:“子尹昔过草堂,论诗作画,夜分不休,其为人题图有‘此是老柴题画神句,余每喜诵之。”3郑珍作此诗时正居遵义山中,之前才历经了战乱与举家避难之事。先是咸丰四年(1854)秋,贵州遵义人杨龙喜发动农民起义,占领桐梓县城,并逼近遵义府。咸丰五年(1855)正月,身在遵义的郑珍携家带口避难,先后抵达都匀、荔波,在荔波暂居;然而仅数月后,荔波爆发潘新简领导的农民起义,郑珍再次携家人从南丹绕道至贵阳唐炯家暂避,至咸丰六年春夏之交返归遵义子午山;咸丰七年(1857),湄潭、瓮安两地动荡加剧,起义军再次逼近遵义,郑珍避于山中未出。4显然,乱世避难的惊惧、苦楚与艰难让郑珍能够从心底对杜甫的遭遇产生共鸣和强烈的“代入感”,正是这种共鸣与“代入感”,使郑珍从现实生命情境与世俗的、人性的视角来审视杜甫的“脱贼”之举,总结出杜甫逃离长安时具有“神龙矫变”之智慧,且以“绝伦”表达他对这种智性的无比欣赏,最终得以拂去杜甫身上的“圣人”光环。

郑珍对杜甫“神龙矫变”的评述打破了以往人们对杜甫单一的、固有的刻板印象,使杜甫的形象更真实、鲜活,为杜甫研究提供了另一种解读思路,得到一些现当代学者的呼应。冯至在20世纪50年代初写成的《杜甫传》就认为,杜甫陷入长安后“设法隐避,下了一番主观的努力,才能使敌人不注意他”5;而出逃前,“他在怀远坊的大云经寺里住了几天,躲避胡人的耳目,寺里的僧人赞公曾经赠给他细软的青履与洁白的氎巾”6,言语间已触及杜甫的“智性”。1958年四川文史馆所编的《杜甫年谱》在叙述杜甫“脱贼”时完全采纳了冯至的观点,并有所补充:“最后,杜甫决意投奔凤翔,临行前,却往怀远坊大云经寺住宿数日,以避胡人耳目。寺僧赞公以青丝履及白氎巾见赠,并索题诗。诗遂言及‘把臂有多日,并言‘晤语契深心,那能总钳口?奉辞还仗策,暂别终回首。以诗意为据,可见其晦迹寺中时,与赞公密商潜投凤翔之计,而戒以勿泄漏消息,恐遭国狗之噬也。”7“晦迹”“密商”等字潜含着杜甫的思虑与谋划。陈贻焮于2003年出版的《杜甫评传》也坦言:“我曾揣测他‘出郭眺西郊(《喜晴》)是为出逃探路,不久他果然从外郭城西面的金光门逃出去了。”1也暗示杜甫出逃前秘密地做了很多准备工作,逃跑路线应该是提前设想好的。这些关于杜甫出逃的论述与郑珍的“智性”判断桴鼓相应,说明郑珍的评论并非虚妄和无中生有,而是有见地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西方汉学界的宇文所安在对杜甫进行解读时,也将杜甫定义为“幽默随便的智者”2,与郑珍的认识呈现惊人的一致,这是“中国和西方文学标准的罕见巧合”3,即中西异质文化基于对真实的、凡俗的人性的理解而在杜甫身上产生的一种契合。

二、“阔壮”的心性

除了视杜甫为“矫变”的智者外,郑珍还以“阔壮”来评价夔州时期的杜甫。杜甫在夔州的两年(766—767)里,创作了包括《咏怀古迹五首》《登高》《秋兴八首》等重要诗歌在内的四百多首诗,达到创作巅峰。夔州诗不仅忧国伤乱,也书写个人的孤怀、贫病,历来为研究者所重视,在杜诗的选评中占据显要位置。不过,那些表现杜甫世俗生活的诗歌显然并未获得研究者的青睐,赵翼《瓯北诗话》就认为:“今观夔州后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细意熨贴,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雄之慨。”4然而,如果深入分析杜甫夔州时期的田园诗,问题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史料表明,杜甫进入夔州后,得到严武昔日部将柏茂林的帮助,不仅在瀼西买了果园,还租了百亩公田,生活比较安定。杜甫有多首诗写到瀼西果园,如《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瀼西寒望》《小园》等,流露出难得的“恬淡”心境。程千帆就注意到,至少从表面上看,夔州时期杜甫的个性发生了一些变化,似乎表现出对喜剧因素的倾心。5杜甫后来迁居到东屯,将瀼西草堂让给吴南卿居住,离开夔州前又将四十亩果园赠送给吴南卿,并赋诗《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曰:“苔竹素所好,萍蓬无定居。远游长儿子,几地别林庐。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正月喧莺末,兹辰放鹢初。雪篱梅可折,风榭柳微舒。托赠卿家有,因歌野兴疏。残生逗江汉,何处狎樵渔。”6但这首诗受到的关注较少,历代唐诗选本中,高棅《唐诗品汇》、李攀龙《古今诗删》、王夫之《唐诗评选》、沈德潜《唐诗别裁集》等著名选本均没有选此诗,仅钟惺与谭元春合编的《唐诗归》选入,并进行了点评。

最早对杜甫赠园之举展开讨论的当属宋代的赵次公,仇兆鳌《杜诗详注》引赵次公注曰:“果园四十亩,公直舉以赠人。此一段美事,而古今未尝揄扬其美,可叹也。”7赵次公以“美”褒扬了杜甫的赠园之举,但究竟“美”在何处,他没有做进一步的阐释。竟陵派推崇性灵之真,其《唐诗归》在审美和风格偏好上不同于主流趣味,不仅选入了此诗,还展开了细评。谭元春评曰:“事妙诗也妙。”8钟惺则云:“以果园赠好友,全写出一片爱惜郑重之意,方见诗人情趣。若说作轻弃所用,反觉寻常肤浅矣。果园自比不得财用俗物。”9钟惺以“爱惜郑重”来诠释杜甫的“托赠”,指出杜甫对待果园有“如亲故”般的爱意,触及杜甫的人品与心性。仇兆鳌《杜诗详注》收入了钟惺的这条评论,表达了对钟惺意见的认可。

其后,杨伦在《杜诗镜铨》此诗后引了两条评论。一条来自于明末清初的文人李子德:“赠人只一句,通篇俱说果园,点缀有情,入后入手写托赠,娓娓不休,拖沓无足观矣。”另一条是胡孝辕的意见:“八韵诗除梅柳一联外,并语对意不对,极贯珠之妙。”1这两条评论一则批评此诗的艺术性,一则肯定此诗的艺术性,对比非常鲜明,然而杨伦并未对这两条截然相反的评论加按语做总结,态度令人狐疑。

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杜甫此事此诗未再引发讨论。在现当代的杜甫研究成果中,仅四川文史馆所编《杜甫年谱》注意到杜甫托赠瀼西果园之事,该书在叙述杜甫的夔州经历时,全文录入《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并点评曰:“只将托赠带写一句,前写果园景物,末写出峡游踪漂泊无定。”2显然是就诗论诗,关注点在诗中隐现的漂泊感上,既不同于钟惺、谭元春的赞赏,也不同于杨伦所引李子德的批评意见。

这些有限的点评均未论及杜甫的性格,在这样的阐释语境下,郑珍对杜甫“瀼西赠园”的关注与评点就格外引人瞩目。其《次韵春感二首》其一云:“杜陵四十亩黄柑,兴到掷在瀼西潭。此老穷余尚阔壮,天公笑绝倒东南。”3显然,郑珍对杜甫此事的品评视角不同于钟惺与仇兆鳌。在郑珍看来,杜甫漂泊夔州,颠沛流离,依附他人生活,行前将果园慨然转赠给友人,是十分“阔壮”的行为。“阔壮”有旷达、洒脱、豪放、慷慨之意,既不同于主流阐释话语中的“沉郁”“忧虑”,也与清初“贬杜派”如王夫之所指摘的“愁贫怯死”迥然不同。

杜甫的性格中确然有旷达的一面。杜甫常自评“疏放”,其《狂夫》诗云:“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静,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4仇兆鳌注“疏放”时云:“向秀《思旧赋》:‘嵇康志远而疏,吕安心旷而放。公诗每用疏放,本此。”5指出“疏放”实有志远与心旷两层含义。杨伦则认为此句“虽处困极之境而懒散自如”6。“自如”有随时、处变之意,与心旷接近。结合两家的注释来看,“疏放”实为旷达、超然之意。除《狂夫》之外,“疏放”还在杜甫其他诗歌中频繁出现,如“嗜酒益疏放,弹琴视天壤”7,“中原未解兵,吾得终疏放”8,“尊荣瞻地绝,疏放忆途穷”9,“客礼容疏放,官曹可接联”10,“菊蕊凄疏放,松林驻远情”11。杜甫有时也用“萧疏”来形容自己,如 “文学与我游,萧疏外声利”12,“年侵频怅望,兴远一萧疏”13,“局促看秋燕,萧疏听晚蝉”14等。“萧疏”所蕴含的洒脱之意,与“疏放”一起丰富了杜甫的旷达形象,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新唐书》中关于杜甫“为人放旷”之评价的准确性。

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杜甫虽然在这些田园诗中透露出恬淡、超然的意味,但一涉及时事,他的忧虑、愁苦就会涌现。整个夔州时期,他的情感本质上处于压抑的状态,充满忧郁和苍凉。15

综合来看,郑珍的“阔壮”说承接了唐代杜甫文献中的“疏放”意蕴,不过情感偏向有所不同,因为“阔壮”流露出钦佩、向往与赞美之情,而杜甫“疏放”“萧疏”的自评却蕴含一定的自贬之味,《新唐书》中的“放旷”则有批评之意。因此,“阔壮”说还原了杜甫性格中一直存在的旷达元素,是对宋代以来不断被强化的杜甫忧国、沉郁、愁苦形象的丰富和补充。有些现代学者虽也注意到杜甫的“疏放”性格,但往往将疏放理解为任性,有失偏颇。从这个意义上看,郑珍的“阔壮”说有助于厘正我们对杜甫疏放、旷达性格的理解,也有助于深化我们对“杜甫性格的复杂性”1的认识。

三、“诗其人”的异代契合

郑珍诗才高妙,是晚清首屈一指的大诗人,也是声名远播的西南大儒,他“持身恭洁廉静,刚果深醇,言必顾信,行必中礼,当处人接物,则和蔼之气,溢于颜面,人莫不与亲”2,诗人与儒者身份高度契合,在古代诗史上较为罕见。郑珍的诗学观念受程恩泽影响,持论通达,重学问与人品,主张读书养气,反对摹拟,反对诗分唐宋。广受批评者关注的《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诗云:“我诚不能诗,而颇知诗意。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固宜多读书,尤贵养其气。气正斯有我,学赡乃相济。李杜与王孟,才分各有似。羊质而虎皮,虽巧肖仍伪。从来立言人,绝非随俗士。君看入品花,枝干必先异。又看蜂酿蜜,万蕊同一味。文质诚彬彬,作诗固余事。”3其《〈郘亭诗钞〉序》又云:“故窃以为古人之诗非可学而能也,学其诗当自学其人始。诚似其人之所学所志,则性情、抱负、才识、气象、行事皆其人所语言者,独奚为而不似,即不似犹似也。”4对人品的重视是道咸时期宗宋诗潮的主要倾向之一,彰显出主流诗坛不满性灵派因过度放任个人情感宣泄而入艳俗之道,故而选择以人品、学问来救偏补弊的决心,是古典诗歌健康发展的必然之路。郑珍强调以人品、学问、志向作为宗法古人的关键词,就打通了学古、似古与独创性之间的障碍。

郑珍不仅在诗歌理论上强调人品,其诗歌创作也凸显品行的力量,践行了人品与诗品合一的传统。其《度岁澧州寄山中》写单身在外度岁时的所感所想,诗中交织着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以及无力让母亲过好日子的愧疚之感等复杂情愫,反映出诗人至孝的品性与责任感。《留湘佩内妹》《适滇却寄子行子俞两弟》《寄山中兄弟五首》等诗则写诗人和弟弟妹妹之间的手足情,表现诗人的友爱敦厚。《端午念阿卯》《和渊明责子示知同》《书遣知同以十七日归五首》等诗则写诗人对儿子阿卯的拳拳之心与切切之意,映现出一个父亲的慈爱与宽厚。而《晚望》《捕豺行》《公安》《松滋》等“哀民生之多艰”、抨击官府不作为的诗作则流露出一个处于社会中下层的边地诗人所具有的忧世忧民的仁者之心。

可以说,郑珍与杜甫有着相同的品性。他们身上散发出古往今来大诗人共同的一种特质,即对真情真性的追求,对生命价值的深层思索,对人间苦难的广泛关注,是“真我”与“真诗”合一的典范。郑珍也因此享誉海内,陈衍《石遗室诗话》称“前清诗学,道光以来一大关捩……郑子尹(珍)之《巢经巢诗钞》为其弁冕”5,夏敬观《学山诗话》则称郑珍诗“为晚清之冠”6。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共同特质存在,所以郑珍能够不断向杜甫靠近,从而走进杜甫的内心世界。从这个角度来看,郑珍对杜甫“脱贼”的看法虽异于时流,却是真切的、真诚的,是鄭珍内心含有的“顺生”的生命意识、“随时”的处世态度的真实流露,并非哗众取宠,故作姿态。郑珍身处咸同之际贵州动乱的时局中,要在饥饿、病痛和战乱中求生存,实非易事,基于对生命的尊重,他在“顺生”和“枉死”之间明显倾向于前者。7在“顺生”的心态下,郑珍吸收了儒家“知时”的思想,在出处进退的问题上有着随时伸缩俯仰的通达与灵活。咸丰二年(1852),唐树义以湖北布政使致仕,居于贵阳,郑珍与之往来密切,此后他就常客居唐树义家。客居期间,郑珍将搜求到的遵义本土诗歌文献呈给唐树义,得到唐树义的资助,于咸丰三年(1853)以《播雅》之名刊刻面世。1咸丰六年,贵阳知府刘书年邀请闲居山中的郑珍入幕,郑珍应邀,并“欲卜居贵阳之东山”2。咸同之际,贵州动荡加剧,郑珍的生活日益艰难,生活多仰仗唐炯接济。从这些形迹中可以看出,郑珍并非拘执之人,既能“介特真淳”,也能“随时而变”“安时处顺”,有着传统儒者的主体精神与生活智慧。这种“随时”的智慧倾泻到对杜甫的品评上,就自然地发展出对杜甫随时“矫变”之智性的留意、观察和体认。当然,郑珍对杜甫的这一评价其实还带有强烈的自况、自评色彩,是他试图为自己在流离、凄苦的环境下倔强地求生寻求一个精神支点,为乱世中的自处与自适做心理铺陈。

而“阔壮”论的提出,同样源于郑珍与杜甫具有相似的性格。郑珍一生困于科场,生活较为困顿,但他本性乐观旷达,即便遇到家中无米下锅,他也能以“能盗今亦迟”3予以自嘲,尽显洒脱与幽默。正如郑知同《敕授文林郎征君显考子尹府君行述》所云:“所为友者,有子偲先生,及其弟芷升先生,黎伯庸舅氏,桐梓赵石知先生,黔西张子佩先生,相与往还,饮酒赋诗,虽家四壁立,先子安之若素。”4这份“安之若素”是郑珍心性旷达的最好说明。郑珍晚年在战乱、病痛、贫苦等恶劣环境中求生,心境较为凄凉,但最终没有被苦难淹没。在难途中,郑珍还能保持定力,坚持读书。《读书牛栏侧三首》其一云:“读书牛栏侧,炊饭牛栏旁。二者皆洁事,所处焉能常。读求悦我心,食求充我肠。何与粪壤间,岂有臧不臧?”5其三云:“闰岁耕事迟,一牛常卧旁。 草看人读,其味如我长。置书笑与语,相伴莫相妨。尔究知我谁,我心终不忘。”6正是基于自身洒脱、旷达的心性,郑珍能够深切地、深入地理解晚年的杜甫。

由于本性相近,而且晚年都遭遇战乱之苦,杜甫成为郑珍乱世度日的一个精神支点。郑珍不仅欣赏杜甫在穷困中的阔壮,而且常以杜甫的这种阔壮来砥砺自己。他在《留别鄂生八首》中以“浣花与凌云,逝将饮其气”7表达了以杜甫的气性为榜样的心态。其《抵贵阳喜晤莫郘亭、茞升、唐鄂生,因怀黎伯容》则云:“杜老饥愚复孱懦,弃官西走契小大。自言定分岂可逃,幸免戈殳此生荷。我于此老一毫无,固应奇穷十倍过。一场噩梦何足道,万劫妙明了无挫。”8此诗作于咸丰五年。据凌惕安《郑子尹年谱》记载,郑珍于此年九月自荔波出发,几经迂回,经月余始达贵阳,在贵阳遇到友人莫友芝、莫庭芝、唐炯等人,“因怀黎兆勋,感念奇穷过于杜老,有诗”9。此诗前两句描述的是安史之乱中杜甫弃官华州西去秦州之事,“饥愚”“孱懦”均出自杜甫的自评,“幸免戈殳此生荷”则化用了杜甫西去途中所赋诗《寒峡》中的诗句。郑珍经历与杜甫相似的离乱之苦,不过他用“梦”“劫”来自我抚慰,以求得一颗“妙明之心”。这种处乱世而心怀依然澄明的境界实非一般人能做到,有研究者就指出:“(征君)虽晚岁适丁世变,流离奔走,不遑安居,反较子厚所遭为酷,而以视子厚之郁不得志,嗒焉若丧,终不可同年语矣。”10郑珍缠绵病榻之际曾书写杜甫诗句留给后辈,其《跋自书杜诗》云:“老夫衰矣,恐子侄异时思我有不见手迹之恨,此写杜工部夔州诸诗,当以付内侄同寿藏之。”1对杜甫的珍视由此可窥。

结    语

叶燮《原诗》评杜诗曰:“随举其一篇,篇举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2此论深得杜诗精髓,“不苟”“不滥”高度肯定了一代大诗人耿直与高洁的可贵品行。不过杜甫在“颠沛”与“穷约”中能够做到“不苟”“不滥”,除了“圣性”的品格定力外,事实上也的确有赖于他的“矫变”之智慧与“阔壮”之心性。有了“矫变”与“阔壮”做支撑,杜甫的“不苟”“不滥”才能落到实处,他的“抒愤陶情”也才有沉郁顿挫、一唱三叹之妙。从这个维度上看,郑珍基于自身心性与生命情境而对杜甫做出的新阐释,并不会削弱杜甫的人格魅力与诗史地位,相反,使杜甫的圣者形象更为真实、生动和丰富。而郑珍坚持从内心感受来评价杜甫,而非人云亦云,进而获得对杜甫的新认识,也是其“学其诗当自学其人始”的诗学观念的一次成功实践。

[責任编辑 马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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