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出发、自然疗愈、乡村建设与回归日常
——读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

2023-07-24 07:24马明高
山西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建设

马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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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题材的书写,或者说乡村小说,从“五四”新运动以来至今,大约也已经走过了近百年的时间。几代中国作家对此进行了长期的、不断的艰辛探索,已经形成了好几种固定化的经典模式,要想在这条书写道路上突破,显然也是艰难的。但是,进入新时代之后,好多作家正在充分借鉴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文学”和1990 年代“先锋文学”对乡村小说的写作经验,把前者的正面书写和后者的反面书写的这些极端书写倾向,进行着新的化学反应,对前两个时期的那种极致书写进行了纠正,采取了一种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写相互融合的新的书写方式。乔叶的《宝水》(《十月·长篇小说》2022 年第4、5 期),就是在这种大的创作背景下出现的一部关于乡村振兴的长篇小说。

《宝水》,可以说是一部真正把农村当作主体来写的关于新时代“乡村振兴”“美丽乡村”和“新农村建设”的长篇小说。但是,作家乔叶没有从这些新闻口号或政治概念出发,而是从“我”出发,以一个已经退职的报社女编辑,为了治愈自己的长期失眠症,来到一个正在进行“美丽乡村”建设的村庄,从第一年的正月十七住到了第二年大年三十的经历。她与这个叫“宝水”的村里所有人,日日相处,参与到了“美丽乡村”建设的所有大小事情和细节之中,实实在在生活在这个乡村的每个日子里,变成了一个乡村里的“知识分子”,或者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式的“乡村农民”。四季轮回的自然的日常生活,彻底治愈了她的失眠症。与九十五岁的九奶相处,让她懂得了乡村道德伦理的微妙丰富与人性、人情的博大恒久。农耕文化优美的生活节奏与对生活、对人的重新体认和体察,让她在失去丈夫好多年后,又找到了新的爱情与新的生活归宿。众多的人物,村里村外的人物,乡村建设的重重困难和矛盾,日日与村民相处的种种细节,都在一个从城里来的知识分子中年女性的心灵走过,眼里见过。心灵的细腻感受与精细入微的文笔,把曾经是唯美散文高手的小说家的女性笔致,发挥到了极致。四季自然更迭的时间结构,又使得这些由篇篇碎片散文一一相连的文本,呈现出一种长篇抒情诗的自然、清新、深沉与悠远。但是,它却依然不乏开端、铺垫、发展、高潮、舒缓和结尾的小说美学之节奏旋律。和缓的、清静的、舒适的行文笔法,个体细致入微的心灵感受,与新时代背景下城乡之间的流动和乡村道德伦理的嬗变,共同融合,使其自然成为一部个人生命体验与当下乡村现实融会一体的长篇小说。鲜明的主观在场性、细腻的细节书写,以及传统的乡村伦理和城乡流动形成文化精神结构的冲击与变革,无疑成为这部长篇小说的闪光亮点与独特之处。

2

“我”叫地青萍,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省城报社退职编辑。有一个孩子叫郝地,在国外读大学。弟弟地坤大学毕业后也在国外定居工作。地青萍从小在豫北的福田庄生活,后因来自乡村的各种家族矛盾以及在城市原生家庭生发的伤害,使得她对乡村有种种不一般的情感和态度,人到中年,在父亲和奶奶去世后,就患上了厮缠二十多年的失眠症,丈夫又去世,当然失眠症更加严重,“通常情况下是整夜难眠”。“漫漫长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床上,唯有你被踢在床下。虽睡不着,却似乎也很忙。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想去卫生间。单这两件事就能无限循环忙碌。怪异的是,越压抑着不喝水越渇,越压抑着不去卫生间就便意强烈。又如同,越想睡就越是要睁开眼。这双眼啊,一旦试图闭上,就好像有谁用指尖儿掐着你的眼皮儿往上拎,而待你睁开,那指尖儿对掐着的眼皮儿往下摁。就这么着,拎拎摁摁,就是没办法得个安稳。”(《十月·长篇小说》2022 年第4 期,第005,006 页)这是一个严重的病人,城市生活的失败者,偶然一次在乡下睡觉,闻到粪的气息、麦香的味儿,就好睡,就能睡着。于是,就想回到乡下居住。可是,自己童年待过的福田庄已经快拆没了,正好邻近怀川县的宝水村建设“美丽乡村”,认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老原,又要在老家宝水村的旧宅院开发民宿,他在省城工作,顾不上,希望她能去打理经营。就这样,地青萍来到了与她的老家福田村不是太远的本县小山村宝水村。

宝水村的自然风光与四季变化,安静着“我”的心灵,也在缓缓改变着“我”的身体。在乡村的“悠”着,“挖菌陈”、“吃赖龙”、“吃碾馔”、做“酸黄菜”、做“数九肉”、“打艾草”,听九奶讲“马齿菜的典故”,和秀梅、雪梅、香梅到后河赶集,和村里人“敬仓神”、“过小年”,给离开自己的亲人们“烧路纸”,看“早春花”、“捋槐花”、打山楂、打枣、摘柿子等等,这些日常的村事乡间生活,这些传统的乡村风俗与民间文化,都在改变和调整着“我”对乡村及其生活文化的看法。当然,旧的乡村文化伦理道德,农民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和新时代背景下的“乡村振兴”及“美丽乡村”建设,每天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纠葛、矛盾、冲突。旧的散漫的习惯、私自的小心眼、追逐华丽装饰心思,与追求自然、淳朴、清洁、爽朗、高效、有序的乡村旅游和“美丽乡村”建设的冲撞、抵抗、缠绕,都在时时发生。“我”和村支书兼主任大英、乡建专家孟载“孟胡子”、杨镇长、王主任,还有老原等,都参与其中,“我”还负责筹建“村史馆”,这些都让“我”真实见证了新时代城乡之间的流动、互动、碰撞及其融合,真实见证了新时代“乡村振兴”和“美丽乡村”建设的艰难、曲折和复杂。与村团支书小曹、到乡村里“镀土”的硕士生伴侣肖睿和周宁的相处共事,陪摔伤的九奶夜晚睡觉,听老人“扯云话”,聊她和老原爷爷奶奶的情感往事,老人多半辈子的乡间“接生婆”职业,以及她对心上人独特的爱、坚韧、守望和践诺,还有老人最后的离世和“喜丧”,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的为人处事和生活习性,都在影响着“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通过生命节奏与四季更迭和谐共振的“自然疗愈”,与“我”厮缠了二十多年的老冤家——“失眠症”,竟然被彻底赶跑了。一个对“做爱”心灰意冷的中年女人,在村里老中医“阳不离阴,阴不离阳。孤阴不生,孤阳不生”理论,以及“热是火口子,亲是两口子。金儿银女,不如生铁伴侣”、“铺得厚盖得厚,不如两口肉对肉”(《十月·长篇小说》2022 年第5 期,第135 页)的“扯云话”影响下,竟然胜利“脱单”了。和比认识丈夫还早、给自己介绍过对象、见自己和老家人相爱才算放心的老朋友老原,在大英的面前,在九奶“你俩好了没有”的牵线下,他的手竟然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中,好好过日子”,“都是好孩子,知根打底的,多叫人放心”,九奶的话,激励着“我”们在黑夜里走回了家,成为天下“万家灯火”的一分子,“你是灯,我是火。咱俩凑到一起,就是灯火。他抱着我说。抱着就没有分开,直到进屋,上床。”“我就知道咱们会这么好。啥时候知道的?早就知道。他翻身又压上来:很早以前就知道。”(同上,第196 页)乡村里人们是质朴的、友好的、会生活的、温暖的和幽默的。自从“我”和老原好上以后,他们对“我”们的眼神与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说话开玩笑都有分寸,而且要看“我”的脸色。现在却放开了,并且“明显地肆无忌惮起来”,尤其是对老原,“有一次便听见(张)大包对他说,你们那动静小点儿,在西掌都能听见。老原道,没事,我耳朵也灵,咱互相听。我骂老原,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他笑道,以毒攻毒,心服口服,以厚攻厚,谁都好受。”(同上,第197 页)“我”真的变了。变得像生活一样,竟然如此开朗而明亮,如此无聊而快乐,如此幸福而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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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理、柳青、孙犁等小说家的创作,给新时代的乡村小说创作留下许多宝贵的经验性启示,诸如对人性、人心、人情的真切关注,注重对乡村个体生命日常生活的如实描写,注重对观念局限突破的书写,以及注重细节的真实等等。而“乡村振兴”、“美丽乡村”建设,并不是一场简单的乡村革命,而是关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中国式现代化建设道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提出的“五位一体”的总体布局,是包括生态文明建设、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和社会建设一体的整个社会全面发展与进步的有机组成部分。把“乡村振兴”、“美丽乡村”建设放在“五位一体”的总体里,放在文明发展道路的总体里,就贯穿着一个巨大的、又是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的主体,这就是人民。新时代的文学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到人民中间,以人民为主体,书写人民之每一个个体的喜怒哀乐,抒发人民之每一个的内在情怀,为时代赋形,为人民立传。

乔叶的头脑是清醒的,乔叶的情怀是温暖的。她懂得,“即使书写一个小小的村庄,你所面对的也是整体世界,这意味着,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科学的、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各种各样的知识都要进入我们的视野,都要成为我们的有机养分,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世界。牧歌或挽歌式的方式,猎奇化、景观化的方式,都不足以真实全面地表现中国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我们必须用不断更新的眼力、脑力重新认识乡村,写出巨变。”(铁凝:《书写新时代的“创业史”——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文艺报》2020 年7 月20 日)她经过长期的“跑村”、“泡村”,走进乡村生活现场,深入乡村生活内部,和村民生活在一起,如此,才写出了“乡村振兴”、“美丽乡村”建设的艰难性和复杂性,以及在这艰难性与复杂性中产生或成长的各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

第一个矛盾就是“瓷砖的问题”:村民为了改变穷样儿,追求“洋气”,喜欢把房子外墙上都贴上瓷砖。省里评“美丽乡村”,则要求回归自然,一水清面砖墙。孟胡子、大英当然要和村民们做一番“斗争”。老安觉得儿子长脸,在大武汉混成人了,尽管村里要“美丽”,长短要卖掉老宅去武汉,结果和儿孙闹不在一起,回到村里,找到村委又要往回赎房子。村委怎么办?大英怎么调解?乡村旅游搞红闹了,没有想到进村的路“堵车了”,村里的垃圾成堆了,厕所也成问题了;旅游路线如何安排,方便这家农家乐了,不利那家民宿了,都是问题;房价、饭菜价如何制定?饭菜原材料如何统一购置?不然客人吃出毛病如何解决?一个一个问题和冲突都在等着村里的干部,一个一个都是村民和客人的矛盾,当然也是村民和村干部以及孟胡子的矛盾。看似“极小事”,闹不好都是“大问题”。“喇叭”里说了也不行,就开“村民大会”。大家讨论“垃圾满地,这能不能致富”,上厕所的手纸问题如何解决?吃住有空调的和没空调的房子如何收费?同样是一只土鸡,做熟了,凭甚我家的才卖58 元,他家的就要180 元?农民的思维和市场的规律在打架,乡村的伦理道德与现代化的管理也在争斗。

就是在这一系列日常生活的细小冲突和矛盾问题中,过去荒废与寂寥的乡村,开始焕发出勃勃生机。各家的隐私情况和潜在问题,各色各样普通人们的个性特点,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凸显出来了,生动活泼起来,他们的喜怒哀乐与内心世界也就充分展现出来。貌似泼辣的大英,却因小女儿“怕见生人”的毛病愁肠挂肚。风情美丽的香梅,却老要遭受男人七成的家暴。曹建业和曹建华,虽是兄弟两个,人称“大曹小曹”,貌样儿大不相像,处世风格也是大相径庭。村委安排老安夫妇顺便照顾九奶,也可以暂时有个落脚之处,用自己做饭的手艺在老原的饭馆里当大师傅,也有个营生可干。老安想得美,思谋着等九奶下世了买她的老宅。可哪里知道九奶的心思。老人一直坚守老宅就是一直在等原家的后人回来。她要把她的老宅亲手交给她与喜欢的男人所生的后代才能闭上眼睛。其实,老原就是九奶一直等待的“根儿”。老中医徐先儿的家事和算卦先生赵先儿的家事,当然也是大不相同。“既挖焦作的煤,也开巩义的矿,还卖原阳的米,总之是什么赚钱做什么,颇有点儿‘给太阳安开关,给黄河装栏杆,给地球抹水泥,给长城贴瓷砖’的江湖名声”(《十月·长篇小说》2022 年第4 期,第011 页)的人称“原哥”的老原的活套、精明、大度与能折腾,也是别有一番男人的气质。人家的豆腐是一斤豆子出七斤豆腐,俺家的豆腐是一斤豆子出三斤豆腐,为什么?人家用的是一块九一斤的转基因豆子,俺家用的是两块五到三块钱一斤的农家好豆子。豆哥、哥嫂的精明算账,让读者也是大开眼界。尽管是村里的四个有名的女人,“一青三梅”,但是,地青萍的优雅温婉和朱秀梅的泼辣风火、白雪梅的文静内秀、黄香梅的柔媚风情,却也是大不相同而各有风采。以及杨镇长、闵县长、年轻的小曹、青蓝、硕士生肖睿、周宁等等,都是各有个性,别有特色。

在这部小说众多的人物中,小说借“我”之所闻所见所感,塑造的宝水村“美丽乡村”建设的关键人物孟载,却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全新人物。村里人都叫他“孟胡子”,是县里请来的乡建专家。他既有包容开放的思想,又有强劲的实践能力,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烂熟于心,既没有过去的士大夫之气,又没有现时代的书生之痴。他既不是基层党政干部,也不是驻村干部,却能游走于村干部、镇长和县长书记之间。他既不是资本操盘手,也不是土地开发商,却有能力四处协调,引来各路资本,调度各种资源。他是一位新的乡村建设专家,坚守乡建合同契约精神,游动于体制之外,活动于地方政府之间,对事业全心身的投入,与地方群众打成一片,风趣幽默,办法多,点子好,生活经验丰富,敬业而又专业,仗义而有情,豪爽而懂规矩,是一个在当代文学中第一次出现的人物形象。他既不同于过去乡村小说中常见的土改工作队或合作化运动中的干部形象,也不同于当下乡村小说中流行的“第一书记”。他完成了“三年带建、三年帮建、三年观察”的合同使命后,就和宝水村“不沾边儿”了。但是,他对新农村建设中存在的诸多问题的独特看法,以及他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法,还有对乡村人情事理的通透和智慧,却令宝水村的干部和村民们难忘,也令读过这部长篇小说的读者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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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在很早以前就说过,人靠自然界生活。他指出了人类生活最基本的依存条件,也告诉我们人类不能脱离自然而单独存在,需要与自然共生共存。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也指出,“大自然是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国家的内在要求。”《宝水》中的主要人物“我”即地青萍的回“老家”之路,以及在“冬——春” “春——夏”“ 夏——秋” 又“秋——冬”的“四章”大自然轮回结构中,顽固老症“失眠”的彻底治愈和“中年爱情”的复活回归,警醒我们很多在城市里忙碌的现代人,要想健康生活,就必须回归生活,回归日常,回归自然,

人不能忘记“老家”。正如小说中所说:“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世的老人在那里生活,等着我们回去。去世的老人在那里安息,等着我们回去。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难行的家,于是,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座房子,那些亲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着我们回去。”(同上,第010 页)

人,只有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真正融于一体,才是自然而舒适的、幸福而快乐的,才是健康而充实的。正如小说中的“我”,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女人所感受到的:“阳光很好。吃过午饭,我便搬了椅子出来,在院子里躺了一会儿。闭着眼睛,我凝神感受着阳光和煦的照耀。一瞬间,耳朵忽然很灵敏,似乎听见了很远的声响。在更高的天空,有鸟在飞。在更远的山谷,有风吹过。而在更深的地下,有水正流。那汩汩的声音仿佛是谁在温柔地奏乐,也仿佛是谁在温柔地啜饮。可以想象这水流到地面上成为溪成为河的样子,在此时的日光下,一定是金光粼粼。那无辜的神情,似乎从来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会发生什么。而对曾经发生的一切,它也只会承受,只能承受。承受之后又似乎毫无记忆。这就是它的命运。似乎是一个弱者的命运,可是因为它的命运如此漫长和巨大,漫漶和浸泡了那么多的命运,所以这命运也让人心生敬畏。”(十月·长篇小说)2022 年第5 期,第229 页)

这或许是在当代许多小说一派“乡土文明崩溃”式的“寓言”之后的又一种新的“寓言”,或者一种新的感受,一种新的启发,一种新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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