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好人

2023-07-26 16:35罗景文
科幻世界 2023年5期
关键词:叶先生卡特

罗景文

叶先生是个温柔至极的人,哪怕遇到背叛自己的人,也会为他们找理由开脱。

“我不是不在乎背叛。”叶先生说,“只不过,如果我的朋友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牺牲一些我的利益,我认为是可以原谅的。生物的第一要素是自己而非他人。”

“那您可谓是相当宽容了。”记者认真地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备注之余,不忘感慨叶先生的豁达。它想,这也是叶先生拥有大批朋友的原因吧。

他对朋友非常宽容,广结善缘,府邸里总是人来人往,很少见到像他这样热衷社交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毫不畏惧人性的卑劣面,要不然坐在他对面采访的也不会是机械人了。

记者合上了笔记本,它并不是真的需要记录什么,它的大脑和计算机无异,不存在遗忘这项功能,使用笔记本只是出于对真实事件的模拟。通常当一个记者合上笔记本时,他接下来的问题,并不会对公众揭示,只是出于私心,“那您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朋友的利益吗?”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因为人类的宽容往往来源于自身,自身的幽暗面也会孕育闪光点。

“哦,不,从未有过。”叶先生面带笑意,“我能原谅这种行为并不代表我认可它。”

叶先生的表情坦率且轻松,没有一丝紧张感,你可以理解为,他没有难堪的一面要隐藏。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将品德刻在灵魂上的好人。

好人在社会上总是要多受些委屈,但叶先生相信,吃亏是福,不然今天的自己也没办法成为财富自由的第一批人。

他的财富自由并不是实现自身在社会上的自由,而是实现社会迁就于自身的自由。简而言之,人类资源调动跟随他的喜好。

“好的。”记者重新打开笔记本,“最后一个问题,您建立‘乐园的目的是探寻社会结构的最优解吗?”

“不。”叶先生摇了摇头,露出尴尬的表情,“这只是出于我的私心。聚集了大量财富的人,或许不该这么自私,但我从小就有这样的梦想,能与朋友们住在一个没有烦恼的乌托邦内。”

“很抱歉,请原谅我自私的梦想。”

“您不必感到抱歉,用私有财产谋求私有福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啊。”记者并不是宽慰叶先生,只是有些不明白,毕竟它是被程序设定的思维。

叶先生显然不会奢望被一个机械人理解,他善意地笑了笑,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这次采访不过十分钟,是叶先生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工作安排。秘书卡特小姐衡量过叶先生的精神状态,好不容易在各种社交活动的间隙插入了这次采访。

事实上,如果不是“乐园”的建造需要民众的支持,不得不做一些宣传,卡特小姐绝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乐园”,哪怕只是一个机械人。

“它会为我写一些好的评价吗?”叶先生坐在沙发上,悠然地欣賞着窗外的景色。几只白鹭从洞庭湖的湖面掠过,芦苇在晨风中倾斜。

“我的先生,您对此最好不要抱有期待。”卡特小姐的脸上抿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窝,这并不是笑。她的神色乖戾且轻浮,但轻浮在少女身上不失为一种可爱——尤其对美丽的少女而言。

“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先生爽朗一笑。他的阅历远超眼前的少女,对这种事情的判断自然更加精准。人类并不需要真相,而是需要振奋身心的情绪,即便是机械人记者也深谙此道。

“它肯定会乱写一通,激起民愤,然后新闻点击率就嗖嗖地上去了。”卡特噘着嘴,指挥客厅的机械臂将冒着热气的咖啡送到叶先生面前。

“算了,不管好坏,有宣传效果就行,我们现在缺人。”叶先生端起咖啡,小嘬了一口,“另外,下午请一些爱好动物的朋友去农场吧,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叶先生口中的农场位于“乐园”的东北部,数十米的高墙内,圈出了六十几平方千米的田野,大部分区域规划为自然保护区,各种野生动物可以自由地依照天性繁衍生息。

剩下的小部分区域则用来圈养一些寻常牲口。叶先生不仅喜欢和人交往,也喜欢和动物互动,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总能激发他的爱意。

圈养区的中心有幢小木屋,他经常招揽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来此小聚,体验喂鸡牧羊的惬意人生。

不过,也不必把这样的场景想象得太农家。虽然动物们都是寻常牲口,但品种极尽可爱,与那些生蛋产毛的经济动物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叶先生抱着自己的新宠—— 一只可达鸭,坐在壁炉前。那鸭子通体雪白,身体浑圆饱满,两颊鼓鼓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更招人喜爱的是,它和狗一样听得懂简单的指令,服从性很高。

“开席啦,开席啦!”突然,木梁上的灰鹦鹉学嘴叫道,逗得客厅里的客人们哈哈大笑。

卡特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指挥机械臂将下午的茶点送进来。她不喜欢那只灰鹦鹉,过分机灵的性子,学着主人的腔调下命令,这让卡特觉得自己是那只畜生的佣人。于是,她偷偷地用机械臂弹了一下那只灰鹦鹉的尾巴,鸟大吃一惊,扑棱着翅膀飞出了窗外。

好在现场一团糟,没人会分心在一只鹦鹉身上。

客人们围坐在餐桌边,尽量优雅地分食餐点,但被短毛猫打翻的茶水,或是被松鼠踩烂的蛋糕,还是时不时引起他们的惊呼。

一片嘈杂声中,客人们见怪不怪地聊着天,充满了质朴的生活气息。

叶先生坐在一边,轻柔地抚摸着鸭子,背后的壁炉将柴火烧得噼啪作响。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朋友们的聊天,时不时插上一句,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容。

突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叶先生不禁皱起了眉,一旁安排聚会的卡特则面露愠色。

“跟您说过了吧,这种牛就算再可爱,也不能进屋子。”卡特气呼呼地走到叶先生面前,指着地板上一块新鲜的牛粪说道。

“抱歉,又麻烦你了,因为它实在太可爱了……”叶先生放下手中的鸭子,尴尬地笑了笑。那只小牛懵懂地踱着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是苏格兰高地牛的幼崽,还没长角,头上的毛像刘海一样搭在眼睛上,脸上只露出一对黑黝黝的大鼻孔。这种牛的成年体也比寻常牛小不少,现在这只刚刚到膝盖的高度。也难怪叶先生把它领到了屋内。

卡特并不是不喜欢动物,和大部分同龄女孩一样,她对这种可爱萌物毫无抵抗力,只是日子久了,处理这些可爱的麻烦实在让人烦躁。

她指挥着机械臂,将木地板上的牛粪铲起来。正准备将它丢出去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怎么回事儿,您的朋友们应该都到了啊。”卡特愣在原地,露出疑惑的表情。

叶先生则起身,开门这种事儿还是应该由主人来,用机械臂开门总觉得对朋友不太礼貌。

然而开门后,叶先生马上就后悔了,因为门外这个人并不是他的朋友,他从未想过“乐园”内会出现陌生人。

叶先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眼神因为惊慌而闪烁,和同朋友们相处时的游刃有余不同,他面对陌生人总是会下意识地紧张甚至恐惧。

“把我的卡特还给我!”衣衫褴褛的少年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叶先生,语气也不太友善。

叶先生先是愣了一会儿,暗自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除了衣衫褴褛外,他身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甚至还在渗血。尤其鼻子下一道沟裂般的疤几乎吃掉了他半片嘴唇,看上去十分骇人。不过这条疤是旧伤,看上去是修补先天唇腭裂留下的。

“把卡特还给我!”少年见叶先生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近乎是吼出来的。他满溢的怒气写在了脸上,随后掏出一把枪抵在了叶先生胸前。

他的动作很快,但手在微微颤抖,袖口撕裂了一大截,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看上去像是猛禽造成的抓伤。叶先生终于反应过来,少年是翻越了农场的高墙,从满是野生动物的无人区走到这里的。

意识到这件事后,叶先生之前的恐慌情绪有所缓解,甚至开始钦佩少年的勇气。

“戒备状态。”卡特察觉到危险,房间内十七条机械臂瞬间转换为攻击模式,只要给出明确指令,机械臂内发出的激光束会瞬间将少年烧成灰烬。

在私有领地,主人可以无责击杀任何非法入侵者。

但叶先生似乎不想这么做,他举起左手,示意卡特冷静,“不用担心,他的枪没有上膛。”

“可是……”卡特瞪着少年,眼神里尽是杀意,这和她甜美的外貌形成了巨大反差。

少年也看到了叶先生身后的卡特,他缓缓放下了枪,眼神里杂糅着温柔与疑惑,“卡特,是我啊。”

叶先生见他松懈,一把抢过枪。果然,和想的一样,枪里根本没有子弹。“能穿过那片野生动物区,不可能还有子弹。”

“卡特?”少年满眼只有卡特一人,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但没走两步便晕倒在地上。

或许是情绪太激动,更有可能是因为他身上的伤有些重,他凭着坚定的信念走到卡特面前,却在见到她后失去了意识。

“為什么要救他?”卡特站在叶先生身后,透过两米见方的玻璃,机械臂正在无菌室内帮少年缝合伤口,“我可不认识他。”

“我知道。”叶先生笑了笑,指着一旁的医疗面板说道,“一共二十二处撕裂伤,他为你可是赌上了性命。”

“我都不认识他,怎么可能是为了我。”卡特嘟囔着,心里不禁好奇,为什么少年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转念一想,自己常常陪同叶先生出现在新闻上,查到自己的信息也不难。

“他快醒了,我进去看看他,你留在这儿。”叶先生打开无菌室的门,白色气流从门的夹缝中喷涌而出,发出吱吱的声音。

“先生,他太危险……”卡特阻止道。

“一个病人,再加上这么多机械臂,你该担心的是他的安全吧。”叶先生轻轻一笑,穿过了白色气流。

“我担心他干吗?”卡特撇了撇嘴,她才懒得担心一个陌生人,更何况,叶先生那样温柔,是不可能伤害任何人的。

无菌室内,少年微微睁开了眼睛,房间里一片雪白,他的瞳孔适应了很久才看清眼前的人。

“卡特,把她还给我……”少年想坐起来,如果不是四肢被束缚了,他大约已经扑到了叶先生身上。

尽管伤口已经得到了治疗,但他的活力仍让叶先生感到惊讶。少年的身体,就像野猪仔一样,耐造。

“消停点儿吧,等你伤好了,我带你见她。”叶先生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满身伤痕的少年有些心疼。他尤其中意单纯真诚的灵魂,尽管他的外貌不尽如人意。

“我现在就要见她!”少年挣扎着,身体在手术台上用力扭动。他看不到玻璃后的卡特,因为从房间内往外看,那是面镜子。

“孩子,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和真诚,也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不让你见她是因为情绪波动不利于你的伤口恢复。”叶先生认真地看着少年,露出严肃的表情。

“你少给我假惺惺了,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些勾当。”少年终于放弃了挣扎,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大口喘着气。

“好吧,你愿意怎么想我是你的事。”叶先生没有动气。外界对自己的评价或者臆测,他一直表现得毫不在意,“你叫什么名字?”

“你绑架普通人,把他们当宠物一样豢养,圈禁在所谓的‘乐园里。”少年没有回复叶先生,自顾自地数落着眼前的伪君子,声音渐渐哽咽起来。

“原来,你们是这么看我的……”叶先生垂下了眼,他知道世人对自己有误解,却不知道误解竟然这么深。

卡特掌管着叶先生的生活,所有外界信息会预先筛选一遍再提供给他,所以他对外界的真实评价一无所知。

“他们都是自愿的,也是自由的。”叶先生很少辩解自己的行为,但遇到这个少年,他却开始妄想,也许少年可以理解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同类,应该可以相互理解。

“被金钱鞭笞的自愿和自由只是虚伪的假象。”少年撇过脸,不愿再看叶先生。

“真相或假象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换。”叶先生解开了少年的束缚,如果继续束缚着他,就真成绑架了。尽管少年的伤还没有好,但叶先生明白,少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善意,在这种条件下,保护就可能变成伤害。

少年有些诧异,他缓缓起身,看着四周的机械臂一个个撤走,疼痛感瞬间袭来。

“撤走止痛泵,你会有些痛,但以你走到这里的意志力而言,应该不要紧。”叶先生喃喃说道。

“把卡特还给我。”少年怔怔地说,他脑海中始终只有卡特。

“卡特……是你的恋人吗?”叶先生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他仔细端详着少年的脸,就算没有鼻下那道疤,也只能算得上普通,看上去实在不是卡特那种美人的良配。

“是。”说着少年撸起衣袖,手臂内侧赫然文着“卡特”两个字。

年轻而炙热的恋人将对方的名字文在自己的皮肤上,这种行为往往被认为幼稚,他们会说,这孩子以后一定会后悔。

然而叶先生却不这么看,他由衷欣赏这个少年。在他看来,炽热的感情就算逝去也没什么可后悔的,至少文下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心纯粹而热烈地跳动着,这是许多人一辈子也不曾拥有的。

“我很欣赏你,不过你的恋人并不在我这里。”叶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明明看到她了。”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秘书,那很抱歉,不能把她交给你。”叶先生顿了顿,“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可怜虫!”少年被激怒,大声吼道,“你根本没有朋友,你花钱把人骗进来,当他们是鱼缸里的鱼、盆栽里的树。用活生生的人点缀你所谓的‘乐园,不仅可怜而且可悲!”

叶先生无动于衷地听着,不置可否。他打开了无菌室的门,白色喷射气体瞬间吞没了他,“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不会阻拦,去找吧。”

叶先生的声音混杂在喷气声中,仍然很清晰。

“我当然会找她!”少年踉踉跄跄地追了出去,然而,空荡的走廊上,没有一丝尘埃。

“他要找什么?”卡特坐在沙发上,视线落在窗外,夕阳铺就的湖面显得格外美。

“大概是他的恋人吧。”叶先生一边吃着晚餐,一边欣赏着景色。和卡特不同,他欣赏的不是夕阳湖面,而是湖面上撒网捕鱼的那位朋友。

“他不可能找到的。”卡特一边说着,一边将双手交叉在胸口,袖口撸起,手腕内侧赫然露出一道扭曲的伤疤。

“或许,他找不到恋人,但可以找到真相。”叶先生看着那道疤痕,露出一种忧郁的表情,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恢复了平静,“对了,晚上的酒会准备好了吗?”

“当然。”卡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

对于大部分有钱人来说,酒会都是种挥霍的好形式,可以花钱买快乐。

叶先生将酒会的地址选在了“乐园”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自己的府邸附近。那是一幢巴洛克风格的别墅,附带十平方千米的花园和泳池。天气好的时候,在花园里都能闻见酒香。

当夕阳余晖沉入地平线下,就是穿过花园长廊,步入别墅正厅的最好时机。

正厅内洛可可风格的装饰极尽奢华,蔷薇藤蔓繁复地堆积在天花上,金色枝叶中垂下一座巨大的水晶灯,灯光在棱镜的折射中被撕碎,夹杂着人工抛洒的金箔,空气中浸染着华丽与梦幻。

如果那些昂贵的纸片落入你的酒杯,不必迟疑,一饮而尽就好,尽管它不会为味蕾增色,但奢华的气味比酒精本身更让人沉醉。

管弦乐队会适时演奏一些经典曲目,叶先生的朋友们穿着美国20世纪20年代风格的华丽舞裙或者燕尾服穿梭在舞池中。

酒会别墅中的一切看上去都是爵士时代的复刻。

如果至此,你还能从纸醉金迷中抽离一二,你或许会注意到,花园长廊的凉亭里坐着一位神色淡然的男士,只有他不着那些复古华丽的服饰,安安静静地坐着,那就是叶先生。

叶先生总是带着微笑,透过门厅望着舞池中的朋友们。他们犹如一幅动态的油画,被金色的门框装裱。

“要来一杯吗?”叶先生目不斜视,操控机械臂端着一杯鸡尾酒。

沿著长廊,迎面走来的还是那个少年。他的衣着样貌在这样华丽的场景中显得格外暗淡,就好像水晶杯壁蒙上了一粒灰尘,让人忍不住看着他,想擦掉他。

“为什么会这样……”少年停在机械臂端着的酒杯前,没有接过它,脸上满是疑云,显得更加灰暗了,“我看到贝斯安也在。”

“有什么问题吗?她也是我的朋友。”叶先生歪着头,轻轻勾起嘴角。

“她不应该在这儿。”

“那应该在哪儿?”

“贝斯安在全球巡演。”

这时,对话突然被打断,舞厅中传来一阵高亢的歌声,是贝斯安的声音,她是当代民谣歌后,但现在唱着爵士。果然好的歌喉不受风格限制。

“这里是‘乐园,你要相信眼见为实,也要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叶先生缓缓起身,端过机械臂上的鸡尾酒,亲自递给了少年,“找不到你爱的人,但你可以找到真相。”

少年接过酒杯,他知道,如果叶先生想伤害自己,早就能做到,因此不必担心他在酒杯里下毒。不喝的话反而露怯。

然而,当温热的液体刚刚入喉,甜腻温厚的口感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

“牛奶。”叶先生温柔一笑,“还加了点儿消炎药。”

少年狐疑地看着酒杯中的液体,虽然光线昏暗,但很明显是淡黄色的透明液体,连杯身摇晃激荡出的小气泡都与鸡尾酒如出一辙。

叶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解释道:“是投影,鸡尾酒只是高仿真的投影覆盖在牛奶上。怎么可能给受伤的人喝酒呢?”

少年听到这儿,不禁露出愠色,他很讨厌叶先生对自己的善意。人的思维容易形成定式,如果事物的状态与既定想法不符,人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错了,而是表现出对这种现实状态的厌恶。

少年就是这样,他不认为叶先生是个好人,因此在面对叶先生的善意时,总带着愤怒与厌恶。他始终觉得叶先生目的不纯。

哐当!酒杯被少年摔在地上,杯子没有碎,乳白的液体溅了一地,不过杯子里残存的液体依旧是透明的。

“不必动怒。”叶先生掏出手帕,弯下腰轻轻擦拭裤脚的奶渍。当他起身时,像魔术师一样,翻折着那块手帕,从某个折痕中摸出一张纸片,“我想你可以见一见卡特了,不过她看见你这么有活力,不一定会开心。”

少年只有听到卡特的名字时,才会缓和自己对叶先生的憎恶。在他翻越“乐园”数十米的高墙时,支撑自己的信念就是解救卡特,那时,他认定卡特是被叶先生的钱绑架进乐园的。虽然此刻他已经明白这可能不是真相。

“电影票?”少年接过叶先生手上的纸片,才发现是一张电影票,上面没有印电影名字,但印了开场时间:24:00。

“午夜剧场,我和卡特会在影院等你。”说完,叶先生朝着舞池的方向走去,“你会找到真相。”

少年愣在原地,空气中微妙的蔷薇花香和酒气牵动着他的神经,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自己迫切地想找到卡特,但是对于“乐园”的真相却感到恐慌。和之前来到酒会别墅时一样,一个浅绿色的箭头投影在地面上,为他指引着影院的方向和距离。

少年跟随着指引,来到了影院前。与其说是一个影院,不如说是剧院,巨大的灯箱悬挂在十字路口,为灯红酒绿的街道增色不少。

来往的行人喧闹,口音各异,连服装也极为不统一,甚至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这里仿佛是百老汇大街的历史杂糅,不同的时空交错于此。

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剧院门口检票员的脸看上去也神采飞扬。他穿着老式制服,手里拿着剪票夹,满脸笑容地冲着少年招手。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将票递给了他。

咔嗒一声,电影票上打出一个小孔,随之而来的是检票员富有磁性的声音。

“欢迎光临,乐园剧院。”

少年接过检票员递回來的票。接票的瞬间,他不小心触碰到了检票员的手指,冰凉坚硬的触感,如同尸体一样。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他直愣愣地盯着剧院入口,两名制服门童已经拉开了门,但他望着门后黑黢黢的通道,却不敢迈开脚步,精神仿佛坠入了眼前的黑洞。

“这位客人,请快点儿进场。”喧闹的声音将少年重新拉回现实。他环顾四周,一切如故,没有异常,甚至能听到身后的情侣在讨论即将上映的剧情。

只是刚刚还空荡荡的检票口,现在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甚至延续到了街口。

少年走入通道,脚下的地毯松软,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纤维摩擦的声音,光线也越来越暗。他扶着墙走了二三十米的距离,尽头的门突然被拉开。

明亮的光线骤然射进来,少年下意识地抬起手,眼睛也眯成了缝,随之而来的是悠扬的钢琴与歌声以及喧闹的人声。

“原来是舞台剧。”少年暗自想着。

这时,两个门童从门后走出来,站在门的边缘,对少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少年走进剧院,空间豁然开朗。他仰头望去,十余米高的墙壁上,画满了文艺复兴风格的画,科林斯柱式托着贵宾席所在的夹层看台,将描绘《出埃及记》的壁画分割成小块儿。

剧场顶部的拱形天花板嵌满了繁星一样的灯。座位排布犹如梯田,从八九米高的天花板尽头铺设而下。最高处还有两盏小门,人群如流水从门内倾泻而下,穿梭在座位的缝隙间,寻找自己的位置。

少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票,位置是第一排第九号。他顺着座位号走了过去。

第一排座位已经坐满,只留有一个空位。叶先生正坐在那个空位的右边,他原本在和邻座的朋友闲聊,看到少年时停了下来。他微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少年坐下。

座位的红丝绒布料包裹着海绵,在叶先生的拍打下,扬起一缕尘埃,似乎很久没人坐过这个位置了。

突然,舞台上暖场的歌声和琴声戛然而止,厚重的天鹅绒幕布缓缓下垂,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

少年不再迟疑,坐在了叶先生旁边。

“你知道演的是什么吗?”叶先生问道。

少年毫无回应,木然地盯着幕布。

“辛德瑞拉。”林先生笑道。

很快,幕布重新拉开,舞台上的光线渐渐明亮,男主角身着中世纪骑士服装登场,脸上戴着一个不太好看的面具。

不多时,表示丛林的道具被推上舞台,道具后,女主角出场,开始吟唱。

她的倩影藏在道具树后,但刚一开腔少年便认了出来,那是卡特。

他想起身,却被叶先生拦了下来。

“不用着急,等这幕结束,她会下来的。”叶先生冷静地看着少年。

少年死死抓着扶手,叶先生的手扣在自己的手臂上,他很意外,叶先生的力气竟然这么大。确定无法挣脱后,他只能焦急地望着卡特,目光不敢有一丝游移。

和那老套的剧情一样,很快,王子带着水晶鞋来到了灰姑娘面前。

卡特伸出脚,等待男主角将水晶鞋给自己穿上,她的脸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艳。

然而之后的剧情与童话不一样,男主角摘下了自己的面具,舞台下的观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惊叹。

那张犹如钟楼怪人的脸,在灯光的照射下分外瘆人。

灰姑娘也露出恐惧的表情。

演员们的动作突然定格,帷幕缓缓落下。

“第一幕结束了。”叶先生喃喃道。

观众席的光线重新打亮,人声渐渐嘈杂,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去场外休息。

“先生,演得怎么样?”卡特的声音像小鸟一样,混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悦耳。

少年猛地转头,才发现卡特已经坐在了叶先生的右边,“卡特?”

卡特的目光从叶先生身上延伸,终于看到了他身后的少年,脸上瞬间露出不悦的表情,“他怎么还在这儿?”

“跟我回去吧。”少年踉跄地起身,跪坐在卡特前,握住她的手。

“不要碰我!”卡特的声音突然变得狠厉,脑袋轻轻一歪,睥睨着少年,眼神里充满厌恶,仿佛她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令人作呕的蠕虫或者老鼠。

她用力甩开少年的手。少年的手瞬间割出一道血痕,他这才发现异常,卡特的手坚硬且冰凉。

“回去什么,这里才是我的家。”卡特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想离少年远一点。她抓着叶先生的衣袖,语气里带着嗔怪,“让他快点儿走吧。”

叶先生长叹一声,有些无奈,“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卡特对你很厌恶。”

“你拿走了他们的记忆?”少年怒瞪着叶先生,眼里噙着愤恨的泪,却不肯掉下来,“难怪……他们都不回来了。”

“你还不明白吗?”叶先生也皱起了眉,“卡特,给他看看你的手腕。”

卡特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叶先生的吩咐掀起了衣袖,一道扭曲的疤痕攀附在纤细的手腕上。

“这道疤下面,应该有什么,对吧?”叶先生盯着少年问。

少年终于忍不住眼里的泪,声音颤抖地说:“陈安。”

“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陈安。”叶先生不忍心看他,撇过头去。

陈安低下头呜咽着,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更扭曲了,他不想让卡特看到。然而卡特手腕的疤,深深地刺痛了他。

“早知道,就不让你文这个了……”陈安喃喃道,也许他的心碎了,但每一个碎片,依旧爱着卡特。他轻轻抚着那道疤,不敢想象她切下这块皮肤的痛楚。

“别碰我!”卡特的反应有些歇斯底里,近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座位猛地一震。

陈安惊恐万分,他的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随着座位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卡特的身体中抽离了出来。

“不,不对。”陈安瞪着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卡特手上的疤消失了,球形关节嵌在浅白僵硬的肢干上,这不是卡特,甚至不是一个生物。

陈安愣愣地看了两三秒,才认出眼前只是一具类人的机械躯壳。而卡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叶先生身后,她的表情愤怒且恐惧,正瞪着自己。

她的手紧紧扶着叶先生的肩膀,手指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着,随着抖动一深一浅地插进叶先生的肩膀里。

“她……”陈安的身体感觉有些无力,不自觉地瘫坐在地上。

“是的,只是投影。”叶先生微微侧了侧脑袋,手搭在了卡特的手上,两只手相互穿插,重叠在一起。

“那卡特人呢?”陈安用尽全力,嘴唇只是轻轻地抖动,才发出这虚弱且含糊的声音。

“真正意义上的人,在‘乐园里,只有两个。”叶先生轻轻蹙眉。

灯光瞬间熄灭,剧场内一片黑暗和寂静,空气也变得凝重。

咔嚓,一簇小小的火苗升起,叶先生举着打火机,微弱昏黄的光线在地上圈出了一个小圆。寂静的黑暗不断挤压这仅存的光芒,连呼吸都觉得压抑。

偌大的剧场里,只剩下两个人,一具机械躯壳,仅此而已。

“都是……投影?”陈安瞪着双眼,有些不知所措。这和他一开始的预想完全不一样。

“我买的只是他们的肖像权而已,加上AI做成投影。”叶先生喃喃道。

“你只是复刻了他们真实的样貌?”

“不仅仅是相貌,还有性格、习惯、喜好,甚至衰老的速度都和本体一模一样。它们和真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肉身。”

“那为什么不用真人?”

听到这儿,叶先生愣了愣,“真正的人不能用钱买卖,就算他们愿意,我也不能这么做。”

“我指的不是用钱买的人,是用真心结交的朋友。”

“他们就是我用心结交的朋友啊。”说完,叶先生合上打火机的金属盖。

咔嗒一声后,四周一切如故。

陈安被叶先生搀扶着,回到了座位上。观众们也纷纷入场坐下,嘈杂声中,第二场戏拉开了帷幕。

“卡特为什么失踪了?”陈安再次问道。

“先看戏吧。”叶先生扬了扬头,凝视着舞台上方。

后妈与三个姐妹登场,她们围坐在灰姑娘身边,凝视着她,神色各异。

后妈说,嫁给他,他是真心爱你。

大姐说,嫁给他,他是一国储君。

二姐说,嫁给他,他还腰缠万贯。

只有最小的妹妹双目低垂,说,嫁给他吧,父亲正缠绵病榻。

陈安看到这一幕垂下了脑袋,“这不是灰姑娘的故事吧,是卡特的故事。”

“卡特不就是你的灰姑娘吗?”叶先生轻声道,“或许你没有王子的权力,但你大概有王子的财力,你是首富陈讯的儿子。”

“这么快吗,你才刚刚知道我的名字。”

“AI筛选数据的速度是你难以想象的,找到你那有名的父亲非常简单。”叶先生微微一笑。

“不,我是说排演这部戏,从知道我的身份起,到它排演好,很快。”陈安露出苦笑,这是叶先生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叶先生摇了摇头,“不是从知道你的名字开始的,是从我看到你手臂上的文身开始。虽然那时候不知道你是谁,但能够猜到你的身价。”

“也是,一个美人配一个丑陋的伴侣,大约任何人都会猜,那位伴侣很有钱。”

“不,爱情不会拘泥于金钱外貌。但如果没有爱情,金钱和外貌就尤其重要了。”叶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悠悠说着,“我知道你的身价,是因为卡特不爱你。”

话音刚落,舞台上的场景瞬间切换,卡特浑身赤裸地坐在一张手术台上,身上贴满了记录身体信息的金属贴片。

这是六个月前的场景。

两只机械臂在手术台上方扭动着。

“每一个信息都必须复刻吗?”卡特问。

“是的。”陌生的聲音从扬声器中回答道。

“我不想复刻这个文身。”卡特扬了扬手腕,陈安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名字。

“按叶先生的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和真实状态一模一样。”

卡特呆坐着,凝视着手腕上的文身,思索了片刻,突然狠狠地咬了下去。她咬得太深,甚至伤到了动脉。

好在机械臂就在她身边,紧急替她做了缝合。

陈安看着这一幕,身体微微颤抖。叶先生余光瞥见少年已满脸泪痕,“我知道,她不爱我。”

“那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

“因為我爱她,我想照顾她,照顾她的家人,让她的生活轻松一点儿。”

“卡特需要的只有钱。”叶先生叹了口气,“她从我这里得到了一笔贩卖肖像的钱,所以,她离开你了。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该感谢你让她解脱,我并不知道她在我身边这么痛苦。”

陈安抽泣着,渐渐蜷缩在座位上。他的身上满是伤痕,但最痛的地方却是右手手腕,只有卡特的伤口,最让他痛。

听到陈安这么说,叶先生心里也一阵酸楚,“那只是个肤浅的女孩,喜欢金钱和皮囊。你不必太伤心,她看不到你内心的真诚、灵魂的美好,配不上你的爱慕。”

“不!”陈安声音里带着怒意,“喜欢什么都不肤浅,不敢正视自己喜好的人才肤浅。不管卡特喜欢钱还是外貌、灵魂还是真心,这都没有分别。她善良且坦荡,我从来都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钱,这会让我沮丧,却并不能让我不爱她。”

叶先生有些诧异地望着陈安,他以为只有自己看到了卡特的幽暗面,这个稚嫩的少年并不懂。却不想,少年完全明白,他完完整整地爱着卡特,爱她的闪光点,也爱她的幽暗面,接受她的美好,也敢直视她的卑劣。

叶先生低着头,手扶着额头,样子有些迷茫。舞台的幕布突然落下。卡特又坐回了他的右侧,覆盖在那个机械体上。只是她眼神空洞,不再有表情。

叶先生牵着卡特的手,将她拉起来,递到了陈安面前,“她拥有卡特完整的外貌和性格,虽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可以带走她。”

陈安坐着,接过卡特的手,看似柔软的皮肤下包裹的却是冰凉坚硬的触感,“卡特爱我的钱,但我爱的并不是她的外貌。即便是分身,她也不会愿意待在我身边吧。”他松开了手,卡特的手也直直垂下。

叶先生点了点头,“我明白,只是希望给你一个安慰。”

“如果是那样的话,请为我做个分身吧,把我做得好看点儿,陪在卡特身边,也陪在你身边。”陈安喃喃道。

叶先生的瞳孔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有时候,被人看穿是种很微妙的感受,既欣喜又害怕。欣喜的是遇到了知己,害怕的是幽暗的内心会被人厌恶。

他由衷地喜欢人,也由衷地畏惧人性的幽暗,他享受在灯光下与朋友们觥筹交错,却恐惧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贸然生出的厌恶与倦怠。因此那些虚拟的朋友,缺的从来不是实体和肉身,而是人性。

“我知道,你喜欢人,却不喜欢真正的人。”陈安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叶先生,终于露出温柔的神色。

【责任编辑:竹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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