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

2023-07-26 16:35马汝为
科幻世界 2023年5期
关键词:医生母亲

马汝为

冰冷的湖水从车窗涌入,窒息感随之而来。

叶茹惊恐地挣脱了安全带,试图打开车门,却发现电子门锁毫无反应,而车窗又恰好卡在了半开的位置。她疯狂地敲打着挡风玻璃,但手臂的动作越来越慢,身体中仅存的氧气已经消耗殆尽了。上方的光线慢慢远去,伴随着涌动的湖水扩散开来,如同清晨的薄暮。痛苦并没有持续太久,最后一丝意识很快便消融在冰冷的湖水中,黑暗随之而来。

叶茹尖叫着清醒过来,身体忍不住颤抖着,濒死的感觉仍然压迫着她的神经。她听见母亲在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便奋力睁开了眼睛,母亲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自己。

“我在哪里……”叶茹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疲倦。

“你在医院。”母親沉声回答,疲惫的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欣喜。

叶茹环顾着四周,这是一间白色的病房,阳光透过窗户直接照到了床边,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床头摆着一束淡粉色的康乃馨,浓郁的香气让她想到了院子里的丁香树,她不知道这种花的香味可以如此浓郁。

“医院……”叶茹自言自语着。她努力地回忆着发生的一切,只在脑海中找到一些关于这间病房的零散片段,但这足以证明自己已经在这里有一阵子了。

“发生了什么?”

“你的车冲进了湖里,不记得了?”母亲冷声反问道。

叶茹的身体又是一阵颤抖。

“有些印象。”她轻声回答道。

叶茹从母亲那里得知,自己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多月,医生几乎已经断定她成了植物人。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在她的苦苦哀求下,主治大夫最终同意在叶茹的身上试验一种新型药物,但必须签署保密协议,并且承担一切后果。绝望的母亲并没有犹豫太久。

幸运的是,在两次治疗之后,叶茹沉寂已久的大脑终于有了恢复的迹象。尽管她仍然感觉大片的记忆被迷雾笼罩着,但至少苏醒了过来。

“一会儿见到陆医生,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他!”母亲叮嘱道。

叶茹跟着护士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前,原本护士是搀扶着她的,但很快就发现是多此一举。在短暂的活动之后,叶茹的身体机能几乎完全恢复了,甚至有些异常灵活。叶茹摆了摆手臂,从未感觉身体如此轻盈,甚至敏捷地避开了转角处突然冲出来的顽皮孩子。

在那间办公室里,她见到了母亲反复念叨的陆医生。见到他的第一眼,叶茹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把这种亲切感归结于病人对医生的依赖。但不得不承认,陆医生是一位很有吸引力的男性。他看上去年纪不到四十,戴着一副金色的细框眼镜,白色的衬衫干净整洁。

“感觉怎么样?”看到叶茹走了进来,陆医生立刻站了起来。

“就像睡了一觉。”叶茹说道,“很多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

“这是正常现象。”陆医生用尽量随和的语气安慰道,“长时间的大脑缺氧有时候是会造成部分记忆的缺失。”

“这是永久性的吗?”

“我认为不是。”陆医生笑着说道,“你既然能从这种程度的脑损伤中恢复过来,我相信找回记忆只是时间的问题。”

“听我妈说,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奇迹。”叶茹耸了耸肩。

“没错,在此之前,医学上已经认定你是植物人了。但我们在你身上尝试了一种复杂的新技术——神经细胞再生技术,目前还处在实验阶段。”陆医生笑着说道,“不过,你身上的成功确实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

“有多复杂?”

陆医生愣了一下,但还是认认真真地解释了起来:“我们通过注射一种新型的合成激素,促使你受损的神经细胞迅速再生,同时……”

“我开玩笑的。”叶茹笑着打断了他,“虽然我觉得脑袋清晰了很多,但还没有到这种程度。”

“抱歉。”陆医生尴尬地笑了笑,“还有什么其他不适吗?”

“事实上,我感觉棒极了,甚至反应能力都比以前快了很多。”

“这是有可能的。新生的神经细胞某种程度上是有可能提高你的反应能力。我们做一些简单的测试吧。” 他拿出一个深棕色的厚皮笔记本,封面上是一棵造型怪异的枯树。

叶茹点了点头。

陆医生从桌子下面拿出一颗乒乓球,扔向了叶茹的头顶,她几乎瞬间就接住了。

“三加十二等于多少?”陆医生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立马接着问道。

“十五。”

“说出三种小时候吃过的零食。”

这一回叶茹愣了一下。她开始拼命地回忆自己的童年,但所有的画面都笼罩在一层迷雾当中。每当她试图冲进去一探究竟时,一股粗暴的力量便会重重地将她推回来。即便是短暂的一瞥,叶茹仍然看见了一些零碎的片段——破碎的花瓶,愤怒的咆哮,以及绝望的哭泣。那一刻,一股熟悉的绝望感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

“认知能力正常,但存在部分记忆缺失。”陆医生自言自语道,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紧接着,陆医生又让叶茹做了一些简单又枯燥的测试,大部分情况下她都应付自如,除了一些涉及记忆的问题。

短暂交流下来,叶茹开始认同母亲的观点,陆医生确实是一位成熟风趣的男性,但她总感觉对方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阴郁。

或许是成天和病人打交道的原因吧,她告诉自己。这里毕竟是医院。

“这是你的妻子吗?”叶茹注意到陆医生桌上的相片,那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合影。这个女人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猫,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是的。”陆医生看着桌上的照片,忽然沉默了起来。叶茹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成痛苦和哀伤。

这下她终于知道那股莫名阴郁的原因了。

“对不起。”叶茹小心翼翼地说道。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但强烈的好奇心又驱使她忍不住继续问道,“我能问问发生了什么吗?”

“癌症。”陆医生轻声说道,目光依然停留在相片上。

叶茹感到一阵悲伤。作为一名医生,却没办法治好自己的妻子,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啊。

聊到这里,这场对话基本上算是结束了。陆医生叮嘱她第二天前来复查,并安排了下一阶段的治疗。

离开了压抑的医院大楼,叶茹并没有感到轻松。街道上来往车辆的汽笛声搞得她心烦意乱,那些喇叭就像是安装在她脑袋里一样,每一次发出声音都让她忍不住打个激灵。

这就是新生婴儿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感觉吗?怪不得他们总是哭。

叶茹坐上车之后便迅速戴上耳机,将自己封闭起来,闭上双眼努力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她试图将记忆中零散的片段串联起来,却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老旧的黑白电视上观看一部电影,自己是这部电影的主角。

往日的片段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叶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这一生并不快乐,父亲的无情抛弃,母亲的过度掌控,种种压抑的过往让她喘不过气来。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她的心头,自己从一个可怕的梦境中醒来,又进入了另一个可怕的梦境。

母亲全程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似乎在刻意营造一种压抑的氛围。叶茹知道她一直从后视镜中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只好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事实上,这个中年女人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几乎老了十岁,但带给叶茹的压迫感丝毫没有减弱。自从父亲抛弃她们,母亲就变得异常敏感易怒,任何一点儿微小的错误都会招致她的打骂。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叶茹的心中碰撞交织,但她选择小心翼翼地掩藏。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叶茹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陌生感。这个她生活了很久的地方,此刻更像是电影中的一个布景。这感觉让她觉得十分怪异。

“坐下来,我们谈一谈。”母亲坐在沙发上说道。

“改天吧,我有点儿累了。”叶茹小心翼翼地说道,赶紧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很清楚母亲要说些什么。

叶茹曾经偷偷吞下过一大瓶安眠药,但在抢救过来之后,母亲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变本加厉地责骂她,说她是个不知感恩的东西。从那一刻起,她就对这仅剩的亲情彻底绝望了。不过那次之后,她反而彻底想开了,既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牵挂的人,那还不如按自己的想法潇潇洒洒地活一次,也不必再承受任何世俗关系的压力。于是她扔掉了一切联系方式,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但她没想到的是,这次意外事故反而让医院联系到了她的母亲。她很确定,这一次母亲一定坚信她是故意将车开进湖里的。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叶茹终于找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在心里问道:如果自己没有醒来,会不会也是一种解脱呢?

那天晚上,叶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那是一间宽敞复古的欧式书房,中间摆放着一张红木长桌,各种乱七八糟半开的书籍几乎堆满了整个桌面,与两侧整齐的书架显得格格不入。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长桌上的一盏台灯,它散发着黯淡的光芒,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层诡异的灰色中。叶茹发现自己正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整个房间。

这时候,昏暗的光晕忽然晃动了一下,叶茹才发现长桌上一直趴着一个人。他似乎刚从某个噩梦中惊醒过来,迟疑片刻便又继续翻动面前厚厚的书籍,看上去极其焦躁不安。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叶茹便一下子认了出来,那是白天才见过的陆医生。

紧接着,一个女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她静悄悄地走到陆医生的身后,将手中的毛毯盖在了他的身上。叶茹看着这个枯瘦的女人,十分确信她正经历着某种病痛的折磨,尤其是在这昏暗的灯光下,更如同一根枯萎的树干。尽管如此,叶茹还是认了出来,她是陆医生桌上相片里的女人。

陆医生见到妻子之后,慢慢从烦躁中平静了下来。他起身将妻子送回了卧室,又独自一人回到书房呆坐了好一会儿。忽然,他毫无预兆地低声哭泣了起来。

叶茹一瞬间从压抑的梦境中惊醒了过来,萦绕心头的沉重感久久无法散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而其中的画面又是如此的逼真。

在见到陆医生之后,叶茹便将梦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我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病人的梦中。”陆医生苦笑着说。

“抱歉。我知道这可能勾起了你一些伤心的记忆,但这确实是我梦到的场景。毕竟按照您的说法,梦境和我大脑的恢复状态息息相关。”

“没关系,这是正常的现象。你的大脑正处于快速恢复的过程中,神经细胞的大量再生会促使大脑进行一些相应的调整,生动的梦境正是其中的一种反馈。至于梦境的内容,很可能是因为白天我和你讲述了一些我妻子的事情。”陆医生说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相片。

“我从来没有做过如此逼真的梦,在出事之前,梦中的画面大多都是模糊不清的。”

“新生的神经细胞确实有可能強化你的感官,提高你的思维认知能力,逼真的梦境只是其中的一种表现。这算是神经细胞再生疗法的副作用吧。”

“这可真是个不错的副作用。”叶茹打趣道。

“我们还是再聊聊你的梦吧。”陆医生掏出了那本印有枯树图案的深棕色笔记本,“在梦中,你是怎样的视角?”

“像是某个旁观者,但又不像电影中那样不停地进行视角切换。”

“一个固定的旁观者视角。”陆医生总结道,“你有参与互动吗?比如和我交流之类的。”

“我想没有。”

“其他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吗?”陆医生又问道,“包括梦境之外的。”

“这几天我明显感觉反应速度变快了很多,身体也更加敏捷了。” 叶茹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不仅如此,我的听觉和嗅觉似乎也更加敏锐了。”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陆医生笑着说道,“令人意外的副作用。还有呢?”

“暂时就这些了。”

“保持沟通吧。”陆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签上自己的名字递了过去,“一会儿再去注射一剂。”

叶茹点了点头。

离开陆医生的办公室,叶茹发现母亲正在病房门口走廊上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聊着天。这个女人看上去极其憔悴,让叶茹想到了自己刚苏醒时母亲的模样。她下意识地望向病房,果然看见一名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女子。

叶茹鬼使神差地来到昏迷女子的床前。她身形消瘦,面色苍白,身上的病服却十分整洁。令叶茹感到意外的是,女子的脸上丝毫没有痛苦的痕迹,看上去是如此平静安详,仿佛已从所有的苦难中解脱了出来。恍惚间,叶茹觉得自己才是躺着的那个人。

“小茹!快出来!”母亲的责备声将叶茹拉回了现实。她发现母亲和那个中年女人正站在门口盯着自己,便抱歉地笑了笑。但那个中年女人丝毫没有因此责备叶茹,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绝望的眼神中透着某种莫名的狂热,似乎看到了救世主一般。

叶茹被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便拉着母亲匆忙离开了。

十分钟后,叶茹侧卧在了手术台上。从金属灯罩的倒影中,她看见陆医生拿着一根长长的针管走到自己身后,和护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叶茹想加入他们的对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让她想到那个离奇的梦境。

随后,她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凉意,身体也随之猛然一颤。她知道这只是护士在进行表皮消毒,心中也没有任何恐惧,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唤醒了某种肌肉记忆。

紧接着,她感到脊骨处传来一阵刺痛,冰冷的液体随即涌入身体。那股冰冷目标明确,所向披靡,短短几秒钟就蔓延到了她的大脑。叶茹仿佛一下子来到了深冬,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的意识淹没在黑暗与寒冷之中。

当迷雾散去,叶茹发现自己的意识回到了初次梦到的书房之中。但这一次,房间里只有斑驳的月影,陆医生并不在。

她轻轻地走出书房,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栋古旧的别墅之中。夜已经很深了,灰色的月光透过长廊玻璃上的纹理,在木制的地板上洒下一行怪异的符号。她悠闲地漫步其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舒心。

在一扇半掩的房门前,她听见若有若无的轻微呼吸声,于是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灰暗的月光下,她很轻易地便认出了床上熟睡着的男人——陆医生。

她悄悄在陆医生的枕边躺了下来,仔细凝视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不一会儿,陆医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睁开双眼,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并将她搂入怀中。

“菲菲……”陆医生轻声呼唤道。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将叶茹拉入了一片陌生的记忆旋涡之中。她徒劳地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扭曲的画面将自己的身体撕成碎片。

终于,叶茹惊醒了过来。黑暗中,她分辨出自己正躺在家里卧室的床上。

原來这一切不过是另一个梦境罢了。她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意识到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已悄悄爬上心头。

叶茹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脊骨处的刺痛告诉她白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夜已经很深了,叶茹清晰地听见隔壁房间中母亲的呼吸声,真不知道这个瘦弱的中年女人是如何将自己弄回家的。

叶茹摇了摇头,决定洗个澡冷静一下。她悄悄来到淋浴间,打开淋浴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僵在了那里,甚至在水花溅到皮肤上时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叶茹不能理解自己这种毫无道理的迟疑,这仿佛是一种本能的抵触。她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烦躁与厌恶,最终放弃了洗澡,回到房间钻进了被窝。

真是漫长的一天,她心想。

往后的几天,叶茹一遍遍地回忆着那个离奇的梦境,发现自己为之深深着迷。但她并没有太过担心,甚至觉得这算是一件好事。

复诊的日子很快又到了。叶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和陆医生见面的渴望,但她拒绝承认这种渴望源于爱慕,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种奇特的依赖。

“我觉得陆医生挺好的。”母亲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她,显然也察觉到了叶茹对陆医生的态度。

“你根本都不了解他。”叶茹翻了个白眼。

“我打听过了,护士们都说他是个好人,而且他也没有小孩。”

“那又怎么样?”叶茹有些不耐烦。

“我是为了你好。”母亲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你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不然以后谁来照顾你?”

叶茹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点燃了。虽然几十年来的压抑生活早已让她学会了在母亲面前控制情绪,但这次事故以后,她似乎逐渐难以掌控情绪。

“我为什么一定要人照顾?” 叶茹愤怒地反问道,“到了年龄就该结婚吗?看看你和父亲的婚姻吧,除了带给彼此无穷的痛苦以外,还有什么?”她试图列举那些带给她童年阴影的种种往事,却意外地发现,曾经刻骨铭心的创伤已经一件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深深烙在记忆里的恐惧与绝望。

叶茹的反应让母亲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女儿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叶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她已经厌倦永无休止地讨好母亲了。醒来后的这段日子,叶茹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心态也悄然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曾经让她胆战心惊的一切似乎变得不再重要了,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我是为了你好”也变得如此可笑。很多时候,她甚至忘记了母亲的存在。

“你专心开车吧。”叶茹不耐烦地结束了对话。

在医院的走廊,叶茹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查房的陆医生,那一刻,所有不快都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坐在病床上的女孩儿。一开始叶茹并没有认出她,看到站在床边的中年妇女之后,她才忽然意识到,这竟是之前一直昏迷的年轻女子。

几天没见,这个女孩儿似乎“奇迹般”地恢复了,并且丝毫看不出抑郁的痕迹。她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温柔地注视着站在身旁的陆医生。叶茹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眼神中难以抑制的情愫。更让她意外的是,陆医生竟然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女孩儿的肩膀上,让整个画面蒙上了一层无法掩盖的暧昧感。

叶茹感到一阵恶心。她头也不回地往走廊深处走去。

几分钟后,陆医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发现叶茹坐在办公桌旁,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约好的,今天是复诊日。”叶茹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看来你已经轻车熟路了。”陆医生笑道。他看上去心情很好,之前的阴郁似乎也已一扫而空。

叶茹开始向陆医生讲述那个离奇的梦。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每一个细节,并坦然地透露了所有的情绪变化。这在其他人听来,一定会觉得这个女孩儿爱上了自己的医生。陆医生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只是平静地在他的枯树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你好像并不意外?”叶茹有些吃惊。

“大量再生的神经细胞会促使你的大脑做出一些调整,梦境有时候会变得极其真实。不同病例都表现出了类似的状况。”

“不同病例?看来你已经有其他实验对象了。”

“被你猜到了。”陆医生耸了耸肩,“那个女孩儿和你之前的情况相似,甚至更加严重,因此我们采用了相同的治疗方法,并且加大了剂量。结果来看,她的恢复速度确实比你还要快一些。”

“这么说,我成了过气的试验品。”叶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失落。

“当然不是。”陆医生笑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也许吧。”叶茹低声应道,声音轻不可闻。

“说说这几天的情况吧。”陆医生察觉到叶茹情绪的变化,岔开了话题。

“以前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有时候甚至都认不出我妈了。”叶茹叹了口气,“不过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比之前还要严重吗?”陆医生皱了皱眉。

“我想是的。每次试图回忆过去的时候,都有一层浓浓的迷雾笼罩着一切,它们遮蔽了所有的画面、阻挡了所有的声音,但并非毫无感情。痛苦、孤独、压抑,那些记忆带给我的情绪都包含其中……”她的声音变得很轻,眼神也变得迷离了起来,似乎陷入了某种潜意识之中。

“菲菲?”陆医生轻声呼唤道。

叶茹猛然一个激灵,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你刚刚的表情让我想到了一个……故人。”陆医生抱歉地说道,“你还好吧?”

“我很好。”叶茹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今天是最后一针了。”陆医生说完便开了个单子。

当冰冷的液体从背脊涌向大脑时,叶茹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能再次回到那个安宁的梦境之中。但事与愿违,迎接她的仍是那一团扭曲的记忆旋涡。这一次,那片旋涡更加迫切,也更加猛烈,似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撕碎。

“菲菲……”陆医生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叶茹想要回应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在那些破碎的記忆中,她看到了精致的蛋糕与鲜红的玫瑰,也看到了散落的酒瓶和枯萎的身躯。那是陆医生和妻子幸福美好的过往,也是他们痛苦绝望的结局。

“对不起……”陆医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着,“但我们很快就能再次相见了,我发誓。”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被无尽的黑暗淹没了。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了。

叶茹从噩梦中惊醒,强烈的眩晕感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从她的大脑中消散。她努力平复着情绪,并慢慢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她打开电脑,开始搜索这家医疗机构的信息,并在机构的主页上看到了陆医生的照片。那时的陆医生意气风发,看起来比现在要年轻许多,妻子的离世显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照片的下方是一行简单的介绍:陆空明,新木生物联合创始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生物医学博士,神经科学及细胞生物学领域著名学者。

看起来,这个新木生物公司便是这家医疗机构的所有者。尽管叶茹并没有听说过这家公司,但律师出身的她很快就挖出了其幕后的股东——星骤集团。这个名字对叶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作为家喻户晓的科技巨头,星骤集团的产品涵盖了所有你能想到的高科技领域,也包括叶茹之前购买的新能源汽车。

这一刻,冰冷的湖水似乎再次将她淹没,叶茹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清晨:新能源汽车不受控制地冲入湖面,尖锐的女声一直回荡在她的耳边——“警告,手动模式已被禁止”。

叶茹意识到了一个令她恐惧的可能性。尽管她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异想天开,但直觉却持相反意见。

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并开始搜索一切关于陆空明的信息。在将他的名字输入专业的学术搜索引擎之后,叶茹立马得到了大量的公开信息,第一条便是关于神经细胞再生疗法的。

看样子,这个由陆医生独创的疗法一经问世就在学术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由于涉及复杂的伦理问题,人体实验一直无法顺利开展。然而奇怪的是,叶茹始终无法找到这个疗法的具体技术细节,显然有人刻意抹去了相关的内容。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房间里的灯忽然亮了起来,母亲皱着眉头从客厅走了进来。

“之前那两次注射治疗,结束之后我是怎么回来的?”叶茹反问道。

“什么?”母亲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之前那两次注射治疗,结束之后我是怎么回来的?”叶茹提高了音量,再次问道。

叶茹的态度让母亲非常不满,但她还是强忍着怒气冷声回答道:“我开车送你回来的,怎么了?”

“你一个人就能把我背上车?”

“你自己长了腿,为什么要我背?”

“这么说,我当时意识是清醒的?”

“意识清醒倒也谈不上。”母亲回忆道, “一路上你像丢了魂儿似的,一直东张西望、语无伦次。但陆医生说这是正常反应,只要睡一觉就好了,我就没当回事。后来,你也确实是睡一觉就好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茹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拿起钥匙冲出了家门。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母亲大声吼道。

叶茹并没有理睬她。这些天来,随着过去记忆的愈发模糊,母亲在她眼中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此时此刻,她甚至不愿意简单地解释一句,即便是编一个借口。

叶茹将车停在了医院对面。正当她在车里迟疑是否应该当面询问陆医生的时候,他恰好拖着疲惫的身躯,动作迟缓地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

叶茹跟着陆医生一路驶入了城外的自然保护区。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叶茹很清楚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内心深处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一直驱使着她。

陆医生开得不快也不慢,漆黑的深夜中,他的车灯犹如摇曳的烛光,始终指引着叶茹。终于,在一段漫长的路程之后,那盏烛光熄灭了。叶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关闭车灯,并放慢了速度。在灰白的月光下,她终于看到了梦境中的那栋古旧别墅。她将车停在了附近的树林中,悄悄来到了别墅大门口,陆医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迂回的走廊里。她趴在大铁门上,从缝隙间不停地往里张望,却只能听到依稀的脚步声。一切熟悉又陌生。

这是一座巨大的别墅,四通八达的走廊对任何人来说都像迷宫一般。叶茹绕着别墅转了小半圈,看到东侧的一个房间亮着灯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感涌上了心头,她下意识地碰了碰侧门,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门竟然推开了。那盏熄灭的烛火此刻仿佛又亮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她迈了进去。

在东侧走廊上,叶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借着月亮的光芒,她轻松辨认出了照片上的人物——陆医生的妻子。

这张照片让叶茹十分不舒服。她甩了甩头,将目光移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书房。此时的书房比她梦中看到的更加凌乱,许多精装书随意地躺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打理过了。叶茹四处张望着,发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甜味。月光透过玻璃洒在她的脸上,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就像湖水一般涌来,几近将她淹没。瞬间,她感觉大脑变得昏昏沉沉的,意识也模糊了起来。

“菲菲。”恍惚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但逐渐褪去的意识让她慢慢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陆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都无所谓了。”

叶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意识如同落入水面的火柴,慢慢熄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苏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正侧身躺在手术台上,而手脚都被紧紧地绑住了。

“我甚至考虑放过你,但那该死的好奇心一直驱使着你,你也控制不了自己,不是吗?”陆医生此时正在给她的后背消毒,一旁的手术盘上摆着一根粗壮的针管。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叶茹的声音因为麻醉仍带着一丝沙哑,“复活你的妻子?”

“我太想她了。”陆医生脱口而出,声音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为什么是我?”

“我选择的实验对象都有着严重的自杀倾向,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你是一种解脱。”

“你没有资格替我做决定!”

“你早已为自己做了决定,”陆医生毫无感情地说道,“我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女孩儿又是谁?”叶茹冷笑着问道,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嫉妒。

“我的最终目标。”陆医生的回答异常坦诚,“她有着和我妻子一模一样的眼睛。”

“所以,我不过是一个过气的试验品……”叶茹喃喃道。这一次,语气中的失落连自己都意识到了。

“至少你身上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神经细胞再生疗法的可行性。”陆医生说道,“等这最后一针打完,我就有完整的实验数据了。”

听到这里,叶茹的身体瘫软了下来。从小到大,她总感觉自己的生活是一场充满悲剧的电影,她甚至无法参与其中,更像是一个游离于电影之外的旁观者。她从未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消失了,母亲从此变得自怨自艾,无所不尽其极地想要抓紧她。这种扭曲的爱让叶茹感到无比压抑,她被束缚其中,无力反抗也无处可逃,在挣扎中逐渐成了麻木的人偶。直到遇见陆医生,她第一次以为自己找到了情感的依托,即便這种感觉很有可能来自他人神经细胞产生的化学反应。可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一个过气的试验品。

叶茹冷哼一声,语气中透着无尽的悲凉。她太累了,早已厌倦了这一切,此刻的苦苦挣扎,只不过是希望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想听陆医生亲口告诉自己:你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

但陆医生没有任何回应。他似乎在故意避开叶茹的目光,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摆弄着那些器皿。

“为什么不面对我!”叶茹愤怒地吼道。她挣扎着扭过头来,试图从陆医生的眼神中找到一些不一样的情感。陆医生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愧疚,也没有丝毫怜悯。

“别再挣扎了,否则束带会磨破你的皮肤。”陆医生说,“这也是为你好。”

这也是为你好。

听到这几个字,叶茹的身体忽然僵住了。那一刻,她似乎在陆医生脸上看见了母亲重叠的身影。毫无征兆的怒火从她内心深处升腾而起,并迅速蔓延开来。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忽然大声怒吼道,并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她能感觉到沸腾的血液在身体中快速流淌,绝望和愤怒让每一块肌肉都变得紧绷。身上的束带绑得异常牢固,即便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她也未能挣脱,手臂反而磨破了一大块。火辣辣的痛觉愈发刺激着她的疯狂,她号哭着、咒骂着,释放着无尽的压抑情绪。

叶茹突如其来的失控让陆医生措手不及,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紧张的神色。已陷入疯狂的叶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视野中一片血红,整个人都沉浸在狂热的情绪之中,直到后背传来一阵刺痛——陆医生终于找准时机将注射器刺进了她的后背。

刺骨的寒冷从她的背脊蔓延开来。这一次的严寒比以往任何一次注射都要凛冽,几乎带走了身体中的每一丝温度,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绝望。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变得愈发僵硬,意识也慢慢沉入了严寒之中。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混沌之中,叶茹触碰到了一段遥远的记忆。那是一片异常繁茂的树林,树木的阴影几乎遮蔽了天空,杂草也十分繁盛高大。明月高悬在天空中,但并未如往常一样皎洁明亮,反而为万物笼罩上一层黯淡的灰色。叶茹能清楚地感觉到潜伏在草丛里的昆虫,这些渺小的生灵几乎就在她的脚边,低鸣着、庆祝着,为这黑夜中的蓬勃生机。

她感到浑身疲惫,有些口渴,于是循着水声来到了不远处的湖边。雾水浸湿了脚下的土壤,踩上去异常松软。她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脚底传来的凉意让她有些缩手缩脚,但她对此并不介意。

微风轻抚着湖面,将银色的月光和深邃的湖水搅碎。这般美妙的夜色未能吸引她的注意。她竖起耳朵,在微风中寻觅着任何一丝潜在的威胁,直到湖面重归平静之后,才慢慢俯下身去。银镜般的湖面倒映出了她的影子——

那是一只黑色的猫。

【责任编辑:周 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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