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枢在水:唐五代瀛莫地区的地位嬗变

2023-08-02 05:36雒晓辉
地域文化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幽州中华书局北京

雒晓辉

有唐一代,王朝国家经历的最大变革之一,就是对地理空间的再定义。①[美]陆威仪:《世界性的帝国:唐朝》,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8页。暨乎五代,国家政治空间的结构主轴,虽徘徊在汴梁与洛阳之间,但涉及社会南北流动与秩序统合时,燕云十六州却成为撇不开的话题。作为燕云十六州中的关南二州,瀛莫地区既是传统河朔地区的南北衔接部,也是五代宋辽时期中原王朝与北疆游牧势力争夺的焦点。②郑毅、张儒婷:《五代变局与契丹肇兴——以辽初统治者进取幽州为中心》,《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5期;任娟玲、刘金柱:《北宋雄州两属地的赋役制度探析》,《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2年第4期。

地名是人们赋予某一特定空间位置上自然或人文地理实体的专有名称。③华林甫:《中国地名学源流》,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页。瀛州风俗类于冀州,莫州风俗类于幽州④(宋)乐史著,王文楚点校:《太平寰宇记》卷66《河北道十五》,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347页。,莫州本由瀛州析分而来,为何会有风土民俗上的差异呢?此为其一;其二,二州已分、风俗且异,却为何又以“瀛莫”⑤(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58,后晋齐王下开运三年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311页。并称?其三,元和削藩,幽州节帅刘总献土,唐廷原本将幽州镇属州析为三道,为何在具体执行时只以“瀛莫”别为一道?

相关二州的诸多问题,前贤时哲或从环境演进①孙诗萌:《雄安地区人居环境之演进》,《城市与区域规划研究》2018年第1期。,或从地理沿革②李诚:《独立与依附的变奏——雄安三县政区演变研究》,《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9年第2期;杨学新,刘洪升:《雄安新区建置的历史沿革及其特征》,《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或从战略价值③王会昌:《一万年来白洋淀的扩张与收缩》,《地理研究》1983年第3期;陈新海:《试论历史上易水地区的军事作用》,《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等不同角度进行了深入研究,且成绩斐然。但对于上述三个问题的追问,以及二州地理空间的演变轨迹,却少有问津。本文拟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充分结合彼时中央与地方的博弈关系,以及当时边疆战争和军事地理的大背景,以域内“治水”为线索,试揭橥二州由内郡到边州的演变轨迹。

一、瀛莫二州的地理区位及其水系分布

(一)“燕南陲,赵北际”

在大平小不平的河北平原上,瀛莫二州洼淀纵横的地貌特征十分突出。④苑书义等:《河北经济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页。道理上讲,这种低洼不平且水多泛滥的区域,会严格限制大规模的农业生产与人类聚居。然自汉魏以来,瀛莫地区却是城邑林立的通津要衢。⑤(唐)李延寿:《北史》卷15《元晖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72页。唐朝以之为农桑完富的“内郡”,五代以之为屏藩障敌的“边州”,金元明清三朝以之为“京师南府”。

瀛莫二州在新石器时代已有人类在此活动。相传商朝的祖先曾在易水之畔牧牛。易水也称易河,包含南易水、北易水、中易水三条,为众所称的易水是指中易水。⑥朱道清:《中国水系大辞典》,青岛:青岛出版社,1993年,第79页。此水与东北流向的滹沱河、滱水、漳河等(图一)共同塑造了瀛莫地区的洼淀形态。

图一 唐前期瀛莫地区水系分布图

战国时燕太子丹送荆轲至易水而止,概因易水是燕赵两国的界河。⑦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082页。作为河北南北的传统分界点与衔接部,易水两侧的瀛莫二州历来是河北各势力、军事团体的争夺焦点,所谓“北不得瀛莫,青、冀之祸未烈。南不得瀛莫,幽、平之患未深”⑧(清)顾祖禹撰,施金和、贺次君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550页。。

东汉末年,幽州公孙瓒数败于冀州袁绍,听信当时“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⑨(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73《公孙瓒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362页。的童谣,在易水北侧筑易京城,做持久对峙的打算。据后世考证,公孙氏所筑易京城,就在唐代莫州城西北的三十里处⑩(宋)乐史著,王文楚点校:《太平寰宇记》卷66《河北道十五》,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347页。。所以,直至唐宋时期,此处仍称为“赵之北际”“燕之南境”[11](宋)曾公亮等:《武经总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42页。。从这个角度上讲,瀛莫地区不仅是河北北部与中南部渊源有自的衔接带,作为分隔河朔南北的地理意象也已深入人心。

(二)域内的水系分布

瀛州,得名自“瀛海”,别称河间,其义是九河(徒骇河、太史河、马颊河、覆釜河、胡苏河、简河、絷河、钩盘河、鬲津河)之间①(清)王闿运著,黄巽斋点校:《尔雅集解》卷12《释水》,长沙:岳麓书院,2010年,第219页。。仅从字面上看,两个地名都是形容域内的水系众多,据《八里堤桥记》记载:

河间(瀛州),地枕沧溟,民巢㴩沮,夫土下则水趋而钟之矣,水钟则河萃而会之矣。以故,诸凡西南河渠之水,率由此萦行滂湃而达于海……矧九河之间也,故一遇水之暴涨,奔腾冲决尽田庐而湖池之。②(明)李采菲:《八里堤桥记》,收入河间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点校:《河间县志》,卷6《艺文志》,石家庄:西里印刷厂,1997年,第237页。

瀛州域内“多水”的原因大致有三:一是瀛州临近渤海,且平均海拔较低;二是域内地形不规整;三是唐宋王朝为保障国家漕运和边防建设,人为地将诸多源出太行山、东入渤海的短途性河流,拦截萦行于此处,如穿越境内的滱水、濡水、漳河等较大河流,以及唐河、瓦济河、徐水③(宋)乐史著,王文楚点校:《太平寰宇记》卷66《河北道十五》,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342-1343页。等支流(图一)。也就是说,瀛州地区的多水,是基于自然条件与人为因素的多重合力。

莫州,景云二年(711)割瀛州的鄚、任丘、文安、清苑四县,及幽州的归义县所置。与瀛州相比,莫州境内的河流虽少,却是流量较大的河渠,如(北)易水、滱水、滹沱河、五渠水(又名长鸣沟)④(宋)乐史著,王文楚点校:《太平寰宇记》卷67《河北道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367页。等。

再者,莫州域内的地势更为低洼,潴水现象也更严重。⑤卜凡:《“釜底之水”:明清时期文安洼的水患与治理》,《历史地理研究》2022年第3期。尤其是夏秋雨季之后,即使地势高爽的西部和南部区域,也会因河流经过,出现众多季节性的淀泺。域内的东部、东北部则有长年潴水的赵淀、狐狸淀(掘鲤淀)、君子淀等九十九淀。⑥(北魏)郦道元撰,陈桥驿校注:《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44页。

概言之,本就因为地势卑下而多有潴水的瀛莫二州,在服从国家漕运、边防建设的整体规划下,“治水”成为影响域内发展的棘手问题。因之,瀛莫二州的兴衰变化,莫不由“水”。

二、资水为利:唐代的“内郡”地位

相关“内郡”的定义,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诠释。汉代的内郡,是指边地、畿辅以外的郡,⑦胡鸿:《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与华夏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1页。通过距离国家统治中心的远近,加以甄别。唐代的内郡,可以是中原内地,也可以是新开拓的边州,区分标准是农桑发达、财赋充盈的经济水平⑧(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761《邠州节度使厅壁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906页。。反之,水利工程的建设数量与规模,也是衡量唐代内郡的前提与标志。

(一)护漕与灌溉:内郡地位的彰显

瀛莫二州位于河北平原的中部,是河朔地区的腹心所在。安史乱前,瀛莫二州以发展经济为主要职任,是唐王朝的战略经济区。通过洛阳含嘉仓出土的砖铭得知,唐前期国家所需要的粮食、布帛,有近半数来自河北。

窖十九,砖铭二:……合纳邢州长寿元年租小□七千五百石九斗八升

同窖,砖铭三:……冀州……万肆千贰百捌拾硕

窖五〇,砖铭一:……合纳德濮魏沧等州天寿元年租粟八千六百九十五石①河南省博物馆:《洛阳隋唐含嘉仓的发掘》,《文物》1972年第3期。

河朔漕粮的南运要借助于永济渠,而保障永济渠的漕运能力,首先要解决的是运河西侧诸河流的入海问题。隋代开通的大运河北段——永济渠,就像是一条“地上长城”②王育民:《南北大运河始于曹魏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横亘在河北平原之上,这对河北地区东西流向的河流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尤其是永济渠西侧的滹沱河、滱水、易水、拒马水等,延伸入海的流程,继而使得瀛莫地区水患频发。因此,瀛莫地区的水系治理,既关乎着百姓生计,也关联着国家漕运的整体建设。

唐代地方性水利工程的规划建造需有中央政府的审批,地方政府若不事先报备,一律被视为违规兴建,轻者叫停,重者惩处。③(后晋)刘昫:《旧唐书》卷43《职官二·尚书都省》,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841页;(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23《都水监》,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99页。唐德宗贞元年间,淮西节度使吴少诚未报中央允准,私自引运河水开渠溉田,随即被朝廷制止。④(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40《卢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834页。淮西镇素以跋扈著称,但在开渠一事上唐廷却丝毫不作退让。表面上看,是淮西镇自作主张的举措违背了唐廷的节制,实际上是因为节流汴河的灌溉行为冒犯了漕运优先的原则。

出于维护漕运的整体考量,以及解决漕运优先与瀛莫二州“每岁泛溢,漂流居人”⑤(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85上《贾敦颐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788页。的现实矛盾,唐廷在瀛莫地区设立了一批平水手,即专门负责整修水利工程且直属中央的技术人员。据敦煌残卷《开元水部式》记载:

沧、瀛、贝、莫、登、莱、海、泗、德、魏等十州,共差水手五千四百人,三千四百人海运,两千人平河。宜二年替,不烦更给勋赐,扔折免将役年及正役年课役,兼准屯丁例,每夫一年各怗一丁。其丁取,免杂徭人,家道稍殷有者,人出两千五百文资助。⑥罗振玉编纂:《鸣沙石室佚书正续编》,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第256页;《水部式》残卷图片可见法国国家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页。

登、莱、海、泗四州是连接海运的要冲,沧、贝、德、魏四州则是紧邻永济渠,此八州拥有一定数量的平水手,符合王朝国家把漕运放在灌溉与防洪之上的利益抉择。⑦冀朝鼎著,朱诗鳌译:《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9页。既非海运枢纽,也非运河沿岸的瀛莫二州,之所以也配备一定数量的平水手,原因是二州域内的河流、洼淀积漻间接影响到了永济渠。

瀛莫二州外界滹沱河、漳水,内有狐狸、君子等九十九淀,在保障无复水患的基础上,筑堤围堰、条理水渠,充分利用其丰富的水利资源也是发展经济的必要举措。

唐代《营缮令》规定,“近河及大水有堤防之处,刺史、县令以时检校。若须修理,每秋收讫,量功多少,差人夫修理。”①刘俊文撰:《唐律疏议笺解》卷27《杂律·四二四》,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877页。贞观中,瀛洲刺史朱潭利用滹沱河水开置长丰渠(今小白河)灌溉农田。永徽初,贾敦颐任职瀛洲,沿滹沱河两岸筑堤一百多里②(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85上《贾敦颐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788页。,消减水患,灌溉区域得到极大地扩展,被誉为“铛脚刺史”③(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677《牧守部第七·能政》,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7804页。。

瀛莫二州的东南部,即文安洼以南、漳河以北,永济渠以西、滹沱河以东的束城、平舒以及沧州景城等诸县域内,没有大型的河流、陂塘,灌溉较难。开元二十五年(737),卢晖出任瀛州刺史“自束城、平舒引滹沱东入淇通漕,溉田五百顷”④(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39《地理志三·河北道》,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20页。。“漕”是指永济渠,“淇”大致是介于文安洼东与永济渠西的某条支流(《河间水利志》认为是今南运河⑤河间县水利志编纂委员会:《河间县水利志》,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19页。,恐有误)。

与瀛州相比,莫州水患更严重,开渠溉田也相对困难。武德年间,鄚县(任丘)开凿的通利渠,后因水患频仍难以发挥灌溉功能。开元四年(716),鱼思贤为任丘令,重浚通利渠,在解决周近田亩灌溉用水的同时,疏减了滱水的水患⑥(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39《地理志三·河北道》,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21页。,被百姓尊称为“鱼君陂”。可以说,唐前期在保障永济渠漕运通畅的同时,瀛莫境内的水资源也得到了有效利用。

行文至此,对唐前期瀛莫二州的“治水”,可做出以下几点概述:

1.以陂塘、淀泊理水分流,纾减水患,进而保障永济渠畅通,是二州治水的第一要务。

2.筑堤围堰、条理水渠,以为灌溉之用,是二州治水的内在需要。

3.朝廷设置平水手,与二州长令在整体原则不悖的情况下,共同履行治水职责。

通过对域内“治水”的整体擘画,完富的内郡特征在二州身上得到了粲然体现。其中,瀛州有“户九万八千一十八,口六十六万三千一百七十一”⑦(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39《地理志三·河北道》,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21页。,成为河北道人口最多的上州。析出莫州后,二州也仍是河北屈指可数的上州。

(二)博弈河朔:交通枢纽区

安史之乱后,治水不再是瀛莫二州的主要任务,内郡地位受到冲击。安史叛乱尚未底定,唐廷就被迫迎上了趁势东扩的吐蕃,加上宦官势力与新兴将帅间的重重矛盾,给了河北各藩镇恢复元气、发展势力的机会。⑧(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2《李怀仙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968页。待至唐廷稳定西北局势,河北各镇已是犬牙交错、亲戚胶固。

礼邻藩⑨(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1《藩镇镇冀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962页。,构建互援互助的藩镇联盟,是河朔诸镇保持割据的秘诀之一。在河朔诸镇中,辖有(燕)山前五州和山后四州的幽州镇最强,“以瀛、莫南下,易定、镇冀不得敢撄其锋”⑩(清)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清嘉庆十六年刻本,第330页。。因此,地处最南端的瀛莫二州,成为河朔藩镇相互博弈、相互媒蘖的枢纽,所谓“瀛莫、易定,两贼之咽喉”①(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69《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03页。。尤其在公元783年易定镇归附中央之后,瀛莫二州成为河朔三镇联系的唯一通道(图二)。②(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448《上论用兵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582页。严耕望曾言:

图二 唐后期河北道交通干线东移图

河北之幽州、成德(镇、冀等州)、魏博三镇跋扈,呈独立状态,中央仅能作名义上羁縻,但终能以泽、潞节度使兼统山东之邢、洛、磁州,且在易、定建立义武一镇,直属中央。前者乃利用滏口壶关道,使泽潞一镇控制山东,以楔入成德与魏博两镇之间;后者即利用飞狐道以伸展中央势力于河北,以楔入成德与幽州两镇之间,以此犬牙相错,间开河北三镇,使不能联为一气。③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503-1504页。

由于瀛莫二州的存在,唐廷在河北虽有泽潞、义武、横海④(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328,唐宪宗元和七年八月辛亥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693页。等镇的拥护,却始终没能隔断河朔三镇间的联系。其佐证是,该阶段内河北交通干线的东移⑤王夫一:《唐代河北道南北交通干线的东移——兼论定州的衰落》,《乾陵文化研究》2017年。(图二)。

安史之乱后的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幽州镇为保有瀛莫二州,不断在权利、物资、守令调配上向该区域倾斜。因此,只有幽州节帅的子弟⑥(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43《刘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901页。、姻亲⑦冯金忠:《幽州镇与唐代后期政治探析》,《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3期。、亲信幕僚⑧中国文物研究所,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新中国出土墓志·北京卷一》,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4-5页。才能担任二州的刺史。反过来,幽州节度使的候选人也多来自于二州刺史。

长庆元年(821),瀛莫节度使的设置,是元和削藩的余响,也是唐中央政府掌控河朔的最后尝试。瀛莫与易定两镇是河朔的交通枢纽,在易定归心中央的情况下,唐廷若能握有瀛莫,便可东联横海,西接易定,使三镇东西相连于河朔腹心,获得北遮卢龙,南压成德、魏博的地缘优势,进而掌控整个河北。

籍借宪宗涤荡藩镇的余威,幽州节帅刘总于长庆元年(821)献藩归朝,并提出解决幽州势大难制的分镇方案,史称:

奏分所属为三道,以幽、涿、营为一道,请除张弘靖为节度使;平、蓟、妫、檀为一道,请除平卢节度使薛平为节度使;瀛、莫为一道,请除权知京兆尹卢士玫为观察使。⑨(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41,唐纪五十七长庆元年五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792页。

刘总“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分镇谋划,打在了幽州治理的要害上。唐廷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却大打折扣,将“一分为三”改为“一分为二”,只以御史中丞卢士玫为瀛莫节度使①宋婷:《新发现的卢士玫夫妇墓志铭及其文献价值》,《文献》2014年第3期;牛红广:《唐卢士玫墓志及相关问题考释》,《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4年第6期。。因分割不彻底而产生的余烬,在长庆销兵的政策诱导下,成为推动河朔再次叛乱的熊熊烈火,而点燃这段导火索的正是瀛莫二州内部的军乱。②黄图川:《权力交接与政治逻辑:重论长庆元年唐廷处置幽州归附事件》,《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

简言之,得益于交通枢纽的战略性地位,在安史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瀛莫二州不仅是幽州镇经略的重心,也是唐廷制衡河朔成败的关键。

(三)疏水屯田:“内郡”地位的再回归

至唐武宗会昌时期,沉寂已久的契丹、奚、回鹘、沙陀等北疆部族开始活跃起来,其不间断的南迁,加剧了幽州北部的边防危机。随之,幽州镇的经略重心开始向山北诸州转移,史称“幽州军粮并贮在妫州,及向北七镇,若万一入未得,却于居庸关守险,绝其粮道,幽州自存立不得”③(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702《论幽州事宜状》,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10页。。幽州节帅的人选由原来瀛、莫、涿等州刺史转变为山后州镇的军将,雄武军使张仲武出任幽州节帅便是这一转变的标志。④[日]松井秀一:《卢龙藩镇考》,《史学杂志》第68编,1959年第12期。

对瀛莫二州而言,重视水利、发展农业,重归内郡成为必然趋势。河北道是唐朝前后期各道水利工程修建数目差异最大的地区。前期一百多年里兴修水利多达54处⑤关于唐代河北水利工程的数量冀朝鼎、韩国磐、邹逸麟等有不同说法,其统计的数目各不相同。其原因无外乎在于同一项工程在不同时期修建,或者同名异地等各种现象较多导致了数目的不同。笔者以《新唐书》为主体,加之《旧唐书》《唐会要》《玉海》《册府元龟》等粗略统计为54项。,后期150多年里却只有6处。

实际上,前期的诸多水利工程中,60%都是防水的堤坝、泄河,以及分担漕运压力的新渠,都与维护永济渠的漕运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纯粹用来灌溉的水利工程只有26处,与同时期北方各道的水利兴修数目相差并不大。瀛莫二州,前期有4处,后期有2处,变动也大致合理。

从文献和考古发现来看,比之唐前期,后期的瀛莫二州更加注重灌溉型水利工程的兴建,甚至连漕运地位极高的永济渠也在部分水段内发挥溉田的功用。两个事例可证明:一是1987年任丘赵王河古道出土的“唐代独木舟”⑥现收藏于任丘市博物馆。,这是唐后期忽视泄河建设,进而导致莫州遭遇水患淹没的物证。二是瀛莫地区大面积的屯田、营田。因“缘边多隙地,蕃兵镇戍,课其播殖以助军需,谓之屯田”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48,唐宣宗大中三年八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040页。,此后屯田也称营田。据《房山石经题记汇编》中记载,瀛州刺史李行琮曾在永宁军⑧北京图书馆金石组、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石经组编:《房山石经题记汇编》,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240页。屯田;据《唐侯氏墓志》记载,直至唐宣宗大中九年(855),瀛州刺史需兼任本州的营田使⑨吴钢编:《全唐文补遗》第七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199页。。

唐前期瀛州境内并没有屯田。唐后期如此大面积屯田的举措,乃是瀛莫地区重归内郡的体现。而规模性营田的前提,就是对域内水系的治理与利用。

总体上看,唐代的瀛莫二州始终处于河朔的腹心地位。安史之乱后,基于河朔藩镇的特殊性,河朔三镇与中央的反复博弈,使得二州的枢纽区位一度凸显,并因此而获得了建节置镇的殊荣。然而,一旦朝廷默认“河朔故事”①(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73《李回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502 页;张天虹:《唐朝的“官爵威命”与河朔藩镇》,《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三镇不需要彼此勾连,其势必回归为以经济发展为要务的内郡。

约略而言,多水的地理特征与王朝国家漕运优先的原则,使得“鱼龙拂郁于平原,桑田萧条于巨野”②(明)于慎行:《瀛海水患策》,(清)唐执玉、李卫监修,田易等纂:《畿辅通志》第十册《河渠略》,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25页。的景象频频出现于唐前期的瀛莫二州,因此“治水”成为漕运和农业生产③(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497《邦计部·河渠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5644页。的保障。安史之乱后,永济渠地位衰落,瀛莫二州不再为保障漕运而兴修纾减水患的水利工程,但以“治水”而彰显的内郡地位却并未动摇,因为大规模营田、屯田的开展恰是在充分利用水资源的角度上佐证了“治水”的成就。

三、以水为界:五代的“次边州”与“边州”

次边州、边州是军事性词语,强调对外的军事功能。其中,边州侧重于对外的备御功能、对少数民族的控驭功能以及族群的分割功能,次边州则侧重于层级防御功能与后勤补给功能。④杜芝明、黎小龙:《“极边”“次边”与宋朝边疆思想探析》,《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0年第2期。

基于五代时期政治中心的东移,以及唐晋政权在北疆战略上的措置乖谬,使得瀛莫地区先后经历了从次边州到边州的转变。

(一)北失营、平:次边州的形塑

后梁时期,刘仁恭父子盘踞幽州、横海两镇,朱温欲并吞河朔,数度攻伐卢龙、横海不克,谋臣敬翔为其制定了“先攻瀛莫、后吞幽州”⑤(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卷2《梁书二·太祖纪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6页。的计划,后因河东李克用势力的介入而被迫搁浅。

瀛莫“次边州”地位的形塑,始于后唐庄宗时期。公元913年扫平刘仁恭父子后,李存勖以百战宿将周德威为幽州节度使。周德威自恃勇谋兼备,放弃了刘仁恭父子多层设防的御边策略,采取以攻代守的战略,结果大意之下丢掉营、平二州,丧失榆关天险⑥(宋)叶隆礼著,贾敬颜、林荣贵点校:《契丹国志》卷1《太祖大圣皇帝》,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页。。得到榆关的契丹军可轻松绕过古北口、松亭关,兵锋直指幽、蓟之地。加之,幽州降将卢文进为向导,导致“卢龙巡属诸州为之残弊”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70,后梁纪均王贞明三年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819页。,瀛莫地区也饱受侵扰。

为防止契丹绕道南下,后唐加强了幽州镇的防御力量。瀛莫二州及其境内的瓦桥关、益津关成为魏博、成德等镇军,中央禁军的北戍重心⑧[日]菊池英夫:《五代禁軍の地方駐屯について》,《東洋史學》11(1954),第19-41页。,如宣徽使李绍宏、降臣段凝以及后来叛乱的董璋都曾卫戍过瓦桥关⑨(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卷73《段凝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963页。。莫州则代替贝州(清河)成为转运、贮存军资的天下“北库”。

简言之,为防御契丹,后唐王朝构筑起以幽州为中心,南北迤逦相接的纵向边防体系。在这一边防体系中,瀛莫二州是整个北疆后勤补给的枢纽,同时也以瀛莫境内的瓦桥、益津两关为依托,建立起内层防线。

图三 五代时期的幽云十六州

(二)阻水自固:“边州”地位的奠定

“边州”的形成分为两个阶段,一为契丹边州,一为中原王朝边州。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予契丹,使契丹军得以顺利越过燕山、太行山(飞狐陉)中的险塞要隘。而瀛莫二州的割让,则使得鲍丘水、易水、潞河、拒马河、桑干河以及瀛莫境内的文安洼、狐狸等九十九淀也成为契丹的辖区。

如此一来,不仅让后唐在河北重建的漕运体系、边防战线变得支离破碎,而且依靠瀛莫地区众多水域、阻以自固①(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84,后晋纪五齐王开运元年四月丁亥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272页。的战略设想也化为泡影。面临契丹“饮马河津,毒流中夏”②(清)顾祖禹著,贺次君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卷13《北直四·河间府》,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550页。的困境,后晋于贝州设立永清军,试图南依魏博为后援,北借横海、顺国、义武诸镇为屏障,重建北方的双层式布防体系。从长远角度上来讲,要彻底解决契丹无休止的南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收复燕云十六州。而收服十六州的第一步是“先取瀛莫,安定关南”③(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85,齐王开运三年九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312页。。

后晋开运三年(946),借助契丹国主耶律德光北返,关南契丹兵士不习惯内地阴雨连绵的有利形势④(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卷84《晋书·少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118页。,后晋少帝石重贵诏令杜重威“率师经略瀛、鄚(莫)”⑤(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卷109《杜重威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434页。,不料杜重威连失先机,败退至滹沱河畔的定州固守。智识不足、准备荒疏的后晋君臣未曾想到,此次收复“瀛莫”的战争竟成为后晋灭亡的导火索。

后汉立国短促,无力顾及燕云,但对瀛莫二州却是念念不忘。刘知远在《北巡赦文》中特别强调:

幽燕瀛莫,旧属蕃戎,惟彼生灵,久遭屈辱,近知军民愤激,志愿归明,苟能密设机谋,审图祸福,必然成事,终享功名,上郡雄藩,当用酬奖。⑥(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95《帝王部·赦宥》,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041页。

赦文将“瀛莫”与“幽燕”并立,一是通过突显两者之间的差异,强调瀛莫二州的重要性;二是表明后汉朝廷仍遵守“先取瀛莫,安定关南”的经略模式。

晋、汉两朝之所以都极为看重瀛莫二州。一是,收取瀛莫二州可作为北进幽云诸州的前线据点;二是,短时间内,此处的水淀、塘泺可以滞敌。然原本属于中原政权的“次边州”,在此阶段内却反过来抵挡了中原军兵的北进,成为契丹的防御前沿,史称“(契丹)赵延照纵火大掠,弃城而遁,屯于瀛、莫,阻水自固”①(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84,齐王开运元年四月丁亥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272页。。

阻水自固,是强弱不同情况下弱势一方的重要防御手段。因后晋丢掉了瀛莫间的塘泺、水淀,后周通过疏浚瀛莫以南的胡卢河(即长芦水)来阻挡契丹骑兵。据《资治通鉴》记载:

契丹自晋、汉以来屡寇河北,轻骑深入,无籓篱之限……言事者称深、冀之间有胡卢河,横亘数百里,可浚之以限其奔突。是月,诏忠武节度使王彦超、彰信节度使韩通将兵夫浚胡卢河,筑城于李晏口,留兵戍之……自是契丹不敢涉胡卢河,河南之民始得休息。②(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92,后周世宗显德二年正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523-9524页。

周世宗大规模役使兵民重建界水的防御举措,不仅纾缓了北面边防的压力,同时也收到了“通漕、溉田”③陶懋炳:《五代史略》,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07页。等多重效果。

需要说明的是,此时后周朝廷之所以增加北方的边防实力,乃是遵循王朴的平藩策,先实现对南方的统一。随着三征淮南削弱南唐的预期目标达成,以及契丹内部政局的变动,后周朝廷调整了“先南后北”的策略,决定先收复燕云十六州。

镜鉴唐、晋的北伐教训,后周着重借助水路和水师。后周三征淮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水路的整治和漕运的恢复。是故,其北伐燕云的第一步,就是整修永济渠,将水路通至瀛莫地区。

在汴水、蔡水等河南诸水路疏通整治后,周世宗又命韩通“自沧州治水道入契丹境,栅于乾宁军南,补坏防,开游口三十六,遂通瀛、莫”。瀛莫二州与运河并不接壤,河南运送来的物资只能抵达沧州,韩通开挖疏浚至瀛莫的水道,使得一应供军物资得以快速送抵前线,进而保障器械甲仗的齐备。

第二步,借助水路快速行军。周世宗以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并御驾亲征率领水师沿运河北上。水军行船的迅速弥补了步军行军缓慢的起点,使得契丹一方措手不及,许多契丹兵将不战而降,后周顺利取得瀛莫地区,平定关南,“得州三、县十七、户一万八千三百六十”④(宋)薛宗正:《旧五代史》卷119《世宗纪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581页。。

此战,周水军先是顺流北上,至独流口,后又溯流西上至瓦桥关,在到达益津关后,因水路淤积狭隘,军士被迫登陆西行。如此一来,行军速度骤降,通过南征建立的精锐水军也丧失了用武之地。

换句话说,后周轻松收复关南两州三关,极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战前对瀛莫二州间水路的充分治理。而此战止步于关南,未能进击幽燕,一方面是周世宗突发重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瀛莫二州北端水路狭隘、疏浚不足,导致了行军作战的艰难。

战后,后周朝廷以瓦桥、益津等关隘为基础,依托瀛莫间的水势,重构北部新防线,①张晓东:《汉唐漕运与军事》,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204页。使五代后期的北疆边防形势大为改观。在此基础上,三次北伐失败的宋朝遵循“深不可行舟,浅不可徒涉”的标准,将西起边吴淀,东至泥沽海口(今天津一带)的九百里水势②(元)脱脱:《宋史》卷95《溏泺缘边诸水》,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59页。,打造成一条“水长城”,将这种依托水势的塘泺防御体系发挥到了极致。换句话说,瀛莫以水为界的边州地位,在宋辽长期南北对峙的情形下,不仅没有受到削弱,反而更加突出。

结 语

地缘战略的形成依赖于两大要素:一是恰当的空间组合,如山河之固的军事保障;二是在该空间组合内具有相当雄厚的经济基础和人文积淀,能为国家安全提供经济与智力上的支持。如此两相结合,构成作为国家安全保障的军事枢纽地带和战略经济区。③周尚兵:《山南道在唐代政权安全体系中的战略地位》,《史学月刊》2005年第7期。因风俗迥异,各有分野,唐中央政府将瀛州析分为瀛莫二州。基于域内治水的需要,延伸出了区域性的社会关系体系④王铭铭:《“水利社会”的类型》,杨念群主编:《区域社会史比较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98页。,又因域内治水的整体擘画,加促了二州在空间地理上的再定义。

结合“人”与“地”的发展来看,瀛莫地理枢纽区的性格是比较独特的。它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缘条件,即在经济上是自给有余的内郡,在军事上是阻水自固、攻守兼备的边州,加上勾连南北的交通枢纽通道,完美地诠释出地理枢纽区的定义。尤其是当王朝国家的政治中心转移至汴洛和北京时,其战略枢纽区的政治定位就更加突出了。

本文对二州“内郡”和“边州”的再定义,是对复杂的社会因素和时代背景(或称之为大语境)的一种阐释、总结。从唐代内郡的稳定、摇摆到回归,再到五代次边州的形成,直至边州的确立,既是唐宋变革的大时代背景下中央与地方博弈的结果,也是中原政权与东北地区民族关系变迁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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