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化、 工人新村与公共空间

2023-08-07 22:05窦承慧
今古文创 2023年26期
关键词:城市空间

窦承慧

【摘要】“十七年时期”的文学书写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这一时期城市的改造、建设与社会主义工业化进程息息相关,城市由此形成的特性也与此时的意识形态形成同构关系。社会主义改造的浪潮中,上海作为“东方巴黎”的现代性与之形成鲜明对比,通过工人新村的修建、私人空间的公共化与“十七年文学”文本中空间意义的延展,可以看到上海在城市建设中所凸显的公共性意义。

【关键词】工人新村;城市空间;“十七年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6-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19

茅盾在《子夜》中为我们展示出20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繁华靡丽的景象,沙发洋房等舒适的现代设施与狐步舞和各种新兴娱乐方式一起展现了这一时期各种现代性特征,同时也建构成了作家们所理解的新世界——上海。鸦片战争后,面对西方与现代性的巨大冲击,摩登的上海相当充分地展示出其现代性,也正是在最为开放和繁华的城市里,左翼文学正蓬勃生长。都市作家们在作品中表现出极大矛盾性:一方面展现都市生活的繁华与奢侈,一方面又对强势的新生事物感到焦虑。二者似乎是两个极端,但又同时存在于上海这片土地上,形成了十分微妙的关系。

上海这座城市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了她的巅峰状态。1949年,伴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社会主义建设和工业化大生产拉开帷幕,工人阶级开始占据主导地位,表现在城市空间中就是工人新村的逐渐形成。同时,对公共性的强调不仅体现在劳动与生产中,也体现在“家庭”这一相对私密的空间里,与现代公寓形成鲜明对照。作为小资情结的代表,上海似乎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艰苦朴素精神背道而驰。正如周扬在第一次文代会上指出:“沉溺于自己小圈子内的生活及个人情感的世界”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情感是“渺小与没有意义”的①,因而“十七年文学”作品中呈现出鲜明的政治倾向,工业与技术成为生活的主导逻辑,进一步否定了上海等城市消费性和日常的生活形态,也在文学上建构了新的上海形象。

一、工人新村:“生产型”城市的集体空间

20世纪五十年代的上海经历了全景式的社会主义改造,在洋房、咖啡馆之外,码头、工厂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生长——配合社会主义改造,上海也在重新划分城市空间。“按照老解放区的军政制度,进行全盘的彻底改造” ②,进而达到“将消费型城市变为生产型城市”的目的,新式的“工人新村”被建立起来,工人的生产与生活也成为当时文学作品中的主要题材之一。

有学者将《子夜》与《上海的早晨》进行对读,称两者是“从夜影到曙光” ③,周而复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进行了全景式的书写,当我们跳出情节将目光转向其中对当时社会环境的描写,会发现小说中所提到的曹杨新村的兴建正是当时城市改造中一项重要的工程 ④。除此之外,当时上海还陆续规划了八个类似的工人新村,伴随着新村整体规划的建立,一系列公共配套设施也被修建起来。

《上海的早晨》中处处有对新村的描写,如巧英与奶奶在看到新建的小学时怀着激动的心情:“红墙黑瓦,矮墙后面有一根旗杆矗立在晚霞里,五星红旗在空中呼啦啦飘扬。” ⑤整齐的平房与原本的棚户区天壤之别——三四十年代,工人的生活条件十分恶劣,多居住在市区弄堂狭小拥挤的石库门中,棚户区里蜷缩着底层市民与工人,柯灵《不夜城》中对新中国成立前后工人老瞿一家的生活环境进行详细描述:新中国成立前草棚子到处漏雨;而新居是“一幢工人新村一类的宿舍,简单洁净” ⑥。艰苦的生活得到改善,工人新村这样具有意识形态色彩的空间建构也寄托了当时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同时也对“生产型”城市的功能发挥起到示范作用——工人阶级在城市中占据主体地位,居住条件改善的直接受益者是广大工农群众,更好地进行制度化的工业生产,新村作为洋房、咖啡馆等建筑的对立面,传达出新的意识形态诉求。

對城市规划来说,居住从来不只是造房子的简单行为。鸦片战争后上海变为通商口岸,殖民色彩不仅体现在观念上,也体现在舞厅剧院和各种形式的建筑里。20世纪三十年代西式的生活方式迅速占领了城市空间,因而对上海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是必要的,而“上海工人新村既是基层社会组织和城市建设体制不断空间化的过程,也是新村工人日常生活空间不断制度化的过程” ⑦。伴随各项制度的逐步建立与完善,新村所代表的正是当时生产生活与意识形态建设迫在眉睫的需求。当空间规划将生产与生活结合在一起,再回到文本中去看居住场所的书写时就不难发现,资本主义改造轰轰烈烈进行时,工人生活也成了工业生产形态的延伸。

二、客厅、食堂、卫生间:私人空间的公共性

不同于三十年代张爱玲小说中的描写,公寓、浴室的私密性随着新村的建设而破裂,个体生活空间被无限压缩。社会主义建设初期,集体生活是至关重要的一环;高密度的住宅设计造成人均居住面积的狭小,进一步使私人空间被压缩。具体到家庭各区域中,客厅、食堂与卫生间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公共性质。

《上海的早晨》借助主人公汤阿英之口描述新村中整齐的楼房,对新村的外部空间进行描写后,家庭内部的环境书写却被忽略了;但我们或可从同时期其他作品中找到印证:话剧《年青的一代》中林家的客厅,“有楼梯通往楼上。有窗。透过窗口可以看到上海近郊景色和远处的工厂。” ⑧《千万不要忘记》第一幕发生在丁少纯家中:“这是一个新组成不久的家庭……墙上挂一面刻有恭贺新婚词句的穿衣镜,和一张车间先进生产者的奖状,从正面窗外刻有望见原初高地上的工厂区。” ⑨

先进生产者奖状与新婚相片悬挂在一起,新婚喜悦与获得先进生产者的荣誉能够相提并论;写客厅的陈设总是要“从窗外望出去”,远处的工厂与近郊的景色都使得居住场所被公共空间包围;透过居室门窗见到的工业化景象将客厅的私密性瓦解,最大限度地提升其生产功能。在这里,客厅的私密性被削弱,不再是张爱玲笔下独属于自己的个人空间,转而与工厂形成一个整体。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拉开窗帘”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客厅所承担的不再是看电视、休息等功能,转而成为教育、办公的场所:话剧《年青的一代》里,女儿林峰拒绝报考电影学院,在客厅里表明自己作为共青团员,想要报考农业学院、支援农业一线的愿望;儿子林育生要在客厅里挂画,父亲林坚却令其将画挂在自己房间里,带有个人色彩的画作不能在客厅里悬挂——只有卧室是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客厅的陈设与办公、教育等功能息息相关,公与私的界限在这里被再次模糊了。

同时,妇女也被组织起来参与社区的各类生产活动中:《一心为集体》里,头发花白的老妈妈清晨五点钟就开始“敲打着废砖”,“一块又一块的把它削平堆好,然后装上劳动车,把它车回食堂去。” ⑩1952年曹杨新村刚建成就成立了家属委员会与工人合作社进行管理,通过读报等活动逐渐将退休工人、妇女儿童也组织在集体生活中。自然地,文学作品中出现了许多劳动模范,但正如唐小兵对《千万不要忘记》的分析,社会主义文化为解决日常生活的焦虑而塑造了各式各样的“新人”,试图“在上下班之间,在公共—职业时间(工作)和私人—业余时间(休息)之间建立起意义的连续性。时间上的连续性,便同空间上的整合性一道,预设编排出一套合乎规范的行为模式。” ?

这一连续性体现在工作上是在厂里认真工作,在新村中积极参与活动、友爱邻里;体现在空间上就是那扇连接客厅与工厂的窗户。“生产”与“生活”以前所未有的关系紧密相连,在空间规划上得到了最突出的体现——把大规模工业生产作为出发点的住宅建设中,工人新村与工厂实际上构成了统一的整体。

三、新村之外:革命的身体与建筑

资本主义改造与工业化进程使得城市中工业建设占据主导地位,对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也成了文学书写的主要内容。但正如上文所说,伴随公共空间不断扩大的是对于日常性的消解,除工人新村建设之外,还存在着大量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原本租界的洋房与众多西式建筑也被赋予了新的时代意义。

《上海的早晨》通过大量物质性的堆砌渲染城市资产阶级的腐朽,塑造了汤阿英这一角色来体现工人的自我成长:来自无锡农村的女孩阿英为逃脱被卖的命运而来到上海,在秦妈妈的帮助下进入工厂学习给细纱接线头,她在车间争分夺秒地学习,这一切都源于想要获得一份工作——对于阿英来说,进入车间是改变命运的转折点,这意味着她不必再惧怕,能够在城市立足并获得一份收入,虽微薄但足以养活自己。也正因数年勤勤恳恳地上工,搬进工人新村时才会对这样整洁宽敞的住所由衷地感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解放生产力需求迫在眉睫,成为工人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当工业生产与社会主义建设联系起来时,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国家的建设者。

“革命的身体”在工厂女工身上表现得尤为彻底:汤阿英们以汗水书写城市工业化的意义,通过个人努力工作改变自己的命运,同时创造了精神财富与物质财富。事实上,工人们总是以朝气蓬勃的面貌出现在文学中——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革命的身体”是为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而奋斗;此后转为对工业化建设的投入、身体力行地参与劳动而非在咖啡馆悠闲地坐一下午。铁路、桥梁等建筑的建设也被视为城市的象征,用以讴歌社会主义建设。公刘的《上海夜歌》中,“我站在高耸的楼台上/细数着地上的繁星/我本想从繁星中寻找牧歌/得到的却是钢铁的轰鸣/轮船 火车 工厂/全都在对我叫喊/抛开你的牧歌吧/诗人/在这里/你应该学会蘸着煤烟写诗/用汽笛和你的都市谈心……” ?

诗人眼中,港口的轮船、热火朝天的工厂成为上海夜里最炫目的场景,缭绕着煤烟的城市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工业生产所带来的冲击,洋房与花园的重要性逐渐下降,甚至开始对其所代表的小资情结与个人主义感到警惕。

这种警惕性也表现在政府对于西式建筑的改造上。洋人给上海的城市空间带来了巨大的改变,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百老汇大厦、国际饭店等读来便有种旧时上海滩的绮丽与风姿,但为了塑造新的上海形象,这些建筑物同工厂、码头一起被赋予了社会主义建设的意义。以淮海路为例,这条最初由法国人筹划的大街被命名为“宝昌路”,“宝昌”是上海法租界公董局的一位董事,十七年来一直管理法租界的市政建设;1914年,“宝昌路”更名为霞飞路,为了纪念当时在欧洲战争中拯救法国于危难之中的将军。“霞飞路”叫了整整三十五年,直到1949年,为纪念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中淮海战役的胜利而被改名为淮海路。路的名称变迁背后有着深厚的政治色彩与纪念意义,道路同样可以作为承担革命意义的身体,新的命名在文化上赋予了一条路以新生。

四、结语

“十七年文学”突出国家意义上的“公共性”含义和工业化特征,工人新村作为城市空间规划与制度建设的双重载体,具有十分特殊的象征意义。不论是从统一的住宅布局还是从其本身象征性意义来看,都能使我们体会到社会主义建设对城市空间的改造与强势占有。20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有着全中国最“摩登”的思想观念和建筑布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变个人主义的风气、民族资产收归国有也是重要内容。政治经济的变动反映到文学作品上来,就是工业题材的作品不断增多,社会主义改造成为热门主题——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对这一时期的上海进行全景式的描写,话剧、电影层出不穷,从中亦可窥见那个时代的城市一角。

伴随工业化进程的推进,个人与日常生活的空间被逐渐压缩,住宅、客厅等原本具有私人色彩的空间变得公开了,集体生活貫穿新村的每一个角落。“集中力量办大事”不仅意味着对国家力量的高度集中和工业化发展的需求,也在某种程度上形塑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改变了上海的城市布局——城市肌理因为有了人的参与而变得独一无二,文学写作也建构了上海的城市形象。城市规划的每一页图纸背后都有周密的思考,特别是在制度转化的过程中,对工人新村的描写折射出了现代化工业化国家的想象与期待,也折射出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迥异于从前“摩登”形象的一个横截面。

注释:

①周扬:《周扬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4页。

②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编:《接管上海·下卷》,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页。

③宋文耀:《从夜影到曙光——〈子夜〉与〈上海的早晨〉比较》,《温州师范学院报》1991年04期,第44页。

④曹杨新村由市政府派出的工作组经过实地调查,最后确定在中山北路以北、曹杨路以西一带征地建房。1951年9月,新村第一期工程正式动工兴建,仅用7个月时间就完成了。

⑤周而复:《上海的早晨·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61页。

⑥柯灵:《不夜城》,《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电影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19页。

⑦杨辰:《日常生活空间的制度化——20世纪50年代上海工人新村的空间分析框架》,《同济大学学报》2009年06期,第38页。

⑧陈耘:《年青的一代》,上海文化出版社1964年版,第2页。

⑨丛深:《千万不要忘记》,中国戏剧出版社,1964年版,第3页。

⑩李光宇:《一心为集体》,《上海文学》1960年05期,第30页。

?唐小兵:《〈千万不要忘记〉的历史意义:关于日常生活的焦虑及其现代性》,载《英雄与凡人的时代——解读20世纪》,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43页。

?公刘:《公刘文存·诗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6页。

参考文献:

[1]周扬.周扬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周而复.上海的早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

[3]陈耘.年青的一代[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 1964.

[4]丛深.千万不要忘记[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 1964.

[5]公刘.公刘文存·诗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6]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编.接管上海·下卷[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

[7]柯灵.中国文学大系1949-1976·电影卷一·不夜城[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

[8]宋文耀.从夜影到曙光《子夜》与《上海的早晨》比较[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04).

[9]杨辰.日常生活空间的制度化——20世纪50年代上海工人新村的空间分析框架[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0(06).

[10]李光宇.一心为集体[J].上海文学,1960,(05).

[11]唐小兵.《千万不要忘记》的历史意义:关于日常生活的焦虑及其现代性[A].英雄与凡人的时代——解读20 世纪[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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