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孤儿”故事在十八世纪欧洲的传播
——以《赵氏孤儿》的改编为核心

2023-08-08 06:01
关键词:赵氏孤儿赵氏孤儿

谭 渊

(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 武汉 430074)

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元代作家纪君祥创作的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占有重要地位。该剧以歌颂“忠义”精神为核心,讲述春秋时晋国大将军屠岸贾陷害驸马赵盾,将其满门杀害,只有公主刚刚生下的男婴被草泽医生程婴救走。面对奸臣的追捕,程婴不惜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换下赵氏孤儿,并眼睁睁看着屠岸贾将其杀害,而武士韩厥、义士公孙杵臼也先后献出了生命。20年后,长大的孤儿终于平反冤狱,杀死奸臣,为全家报了仇。1735年,耶稣会在巴黎出版了四卷本巨著《中华帝国全志》(Descriptiongéographique,historique,chronologique,politiqueetphysiquedel’EmpiredelaChineetdelaTartariechinoise),《赵氏孤儿》法译本也被收入,该剧由此成为第一部被译介到欧洲的中国戏剧。作为东方戏剧的范本,《赵氏孤儿》在18世纪的欧洲引起巨大反响,在法、德、奥、英等国出现了至少六部以“中国孤儿”故事为原型的戏剧和小说。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本名F. Arouet)、德国文学家维兰德(Christoph M. Wieland)、维也纳宫廷剧作家梅塔斯塔西奥(P. Metastasio)均加入改编者行列。同一时期,耶稣会还在德国南部上演了以“中国孤儿”为主题的戏剧。目前,学界对《赵氏孤儿》在启蒙时代英国和法国的传播已多有研究,但对其他“中国孤儿”故事还少有关注。为何“中国孤儿”故事会在18世纪的欧洲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故事中所蕴含的中国传统价值观念在异国之旅中是否发生了变化?本文将以《赵氏孤儿》“走出去”的历史为核心,探讨“中国孤儿”故事在世界文学之旅中与启蒙时代欧洲各种思潮的融合,进而通过文学史与社会史的相互印证,“从作品内外上升到大千世界,探索世界文明的形成规律”(1)叶隽:《德国文学里的侨易现象及侨易空间的形成》,《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第4页。。

一、 《赵氏孤儿》西传与英法作家的三部《中国孤儿》

最早翻译元杂剧《赵氏孤儿》的法国耶稣会士马若瑟(Joseph Marie de Prémare,1674—1736)于1698年来到中国,在华生活长达38年。在侨居中国的岁月中,马若瑟对中国典籍、文字、文学进行了广泛研究,被19世纪法国著名汉学家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Rémusat)赞誉为欧洲第一位“从书本了解中国而成功地掌握了有关中国深广知识的学者”(2)马伯乐:《汉学》,《汉学研究》第三集,中国和平出版社,1999年,第48页。。马若瑟在1728年完成的拉丁文著作《汉语札记》(NotitiaLinguaeSinicae)则被汉学界誉为“19世纪前欧洲最完美的汉语语法书”(3)李声凤:《中国戏曲在法国的翻译与接受(1789—187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54页;第57页。。在为《汉语札记》寻找语法例证时,元杂剧《赵氏孤儿》引起了马若瑟的注意。1731年12月4日,他向法国科学院铭文与美文研究院院士、汉学家傅尔蒙(Etienne Fourmont)寄去了《赵氏孤儿》的法译本L’OrphelindelaMaisondeTchao,希望对方能够意识到《汉语札记》对理解《赵氏孤儿》等中国作品的重要价值。(4)李声凤:《中国戏曲在法国的翻译与接受(1789—187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54页;第57页。《赵氏孤儿》译本抵达巴黎后辗转落入了耶稣会长老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之手。马若瑟与编撰《耶稣会士书简集》(Lettresédifiantesetcurieuses)的杜赫德早有书信往来,而且两人在“礼仪之争”中都站在支持中国文化的一边。马若瑟曾在1724年的一封长信中明言,要说服耶稣会的反对者,“最好是简要地介绍中国人著作的精髓”,以便“从中看到中国人的道德所追求的是什么”。(5)Compagnie de Jésus, Lettre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 écrites des Missions étrangères, XIX Recueil, Nicolas Le Clerc, 1729, p. 497.因此在耶稣会看来,这部宣扬“忠义”观念的戏剧展现了中国作为“道德伦理之乡”的形象,非常符合他们在“礼仪之争”中的观点。(6)鲁进、魏明德:《舞在桥上——跨文化相遇与对话》,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7-148页。杜赫德在将该剧收入《中华帝国全志》时还特地配发了按语:“他们(中国人)戏剧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取悦他们的同胞,通过戏剧去打动他们,让他们产生对道德的热爱和对罪恶的厌恶之情。”(7)Jean-Baptiste Du Halde, 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 historique, 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 Vol. III, P.G. Le Mercier, 1735, p. 341.

由于不懂得杂剧“曲白相生”的特色,马若瑟在翻译《赵氏孤儿》时舍弃了大量他认为法国读者还没有能力领略的唱曲和隐喻,但同时将凸显中国人价值观念的段落都保留了下来。如在第一折中,草泽医生程婴将赵氏孤儿放在药箱中夹带出宫,负责在宫门口盘查的武士韩厥见程婴行色匆匆,于是将他叫回,通过一段唱词道破了天机:“你道是既知恩合报恩,只怕你要脱身难脱身。前和后把住门,地和天那处奔?若拿回审个真,将孤儿往报闻,生不能,死有准。”(8)纪君祥:《赵氏孤儿》,《元曲选》,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481页;第1482页。马若瑟完整地译出了韩厥的这段唱词,一方面渲染了程婴所面临的巨大风险,另一方面也从韩厥的视角点明了程婴救孤的动力来源于“知恩图报”的心理。但是,程婴随后在对白中指出:赵氏一家是晋国的忠良贤臣,而屠岸贾残害忠良满门,众多义士不惜牺牲生命来搭救赵氏孤儿,归根结底是为国尽忠。至于韩厥到底是助纣为虐还是匡扶正义,则只在一念之间。程婴所说的大义名分打动了韩厥,其随后在一曲《金盏儿》中回复道:“你既没包身胆,谁着你强做保孤人?可不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9)纪君祥:《赵氏孤儿》,《元曲选》,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481页;第1482页。最后,受到感动的韩厥放走了程婴和孤儿,并为保守秘密而自杀明志。马若瑟将这段唱词完整地翻译出来,准确传达了原作所要弘扬的“忠”“义”观念,强化了耶稣会在“礼仪之争”中所要塑造的正面中国形象。(10)谭渊、张小燕:《礼仪之争与〈中华帝国全志〉对中国典籍与文学的译介》,《中国翻译》,2021年第4期,第49-56页。英国评论家赫德(Richard Hard)在1751年发表的《贺拉斯致奥古斯都诗简》(Horace,EpistlestoAugustus)中曾积极评价这些唱词,指出《赵氏孤儿》中“渗杂着歌曲,提炼而为壮丽的诗句,有些像古代希腊悲剧里的和歌”(11)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34页。,并认为该剧在许多方面与古希腊悲剧相近,是模仿自然的成功作品。(12)葛桂录:《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英国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42-43页。

《赵氏孤儿》出版时正值18世纪欧洲的“中国热”时代。(13)参见许明龙:《欧洲十八世纪中国热》,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第59-152页。法国的德·阿尔让侯爵(Marquis d’ Argens)很快就撰写了对该剧的评论,并在1739年发表的《中国人信札》(LettresChinoise)的第23封信中引述了两位义士商议舍子救孤的对白。推崇儒家思想的伏尔泰更是盛赞《赵氏孤儿》,认为该剧“使人了解中国精神,有甚于人们对这个庞大帝国所曾作和所将作的一切陈述”(14)范希衡编著:《〈赵氏孤儿〉与〈中国孤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页;第193页;第41页。,并将其改编为“五幕孔子道德剧”《中国孤儿》(L’OrphelindelaChine,1755)。伏尔泰将故事背景改为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入主中原,孤儿则被改成皇室的后裔。为拯救遗孤,剧中的忠臣臧悌(Zamti)说服了自己的妻子,准备献出他们的亲生孩子代替皇子赴死。最后,成吉思汗被臧悌和他的妻子伊达美所表现出来的坚贞不屈、自我牺牲等美德所感动,最终放弃了杀戮孤儿的打算。伏尔泰设计出这样一个征服者被文明所征服的情节,一方面来源于他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另一方面是为了在剧中注入启蒙思想,宣扬文明对野蛮的胜利,传输仁爱精神。(15)陈宣良:《伏尔泰与中国文化》,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54页。在《中国孤儿》序言中,伏尔泰明白无误地宣称他要用这部“五幕孔子道德剧”在欧洲舞台上“大胆传授孔子的道德”。(16)孟华:《伏尔泰与孔子》,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第153页。在全剧最后,当成吉思汗被问到是什么使他发生转变、放弃野蛮屠杀时,他的回答是:“你们的道德。”(17)范希衡编著:《〈赵氏孤儿〉与〈中国孤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页;第193页;第41页。,并将其改编为“五幕孔子道德剧”《中国孤儿》(L’OrphelindelaChine换言之,伏尔泰别具匠心地让野蛮的征服者因受到先进文明的精神感召而放下屠刀,从而体现了道德伦理对人类社会摆脱蒙昧、走向进步的引领作用。

1755年8月20日,伏尔泰的《中国孤儿》在法兰西剧院首演并大获成功,此后一连演出十六场,为“中国孤儿”故事赢得了很高的声誉,马若瑟的《赵氏孤儿》译本也得以于同年以单行本形式在巴黎再版。(18)范希衡编著:《〈赵氏孤儿〉与〈中国孤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页;第193页;第41页。,并将其改编为“五幕孔子道德剧”《中国孤儿》(L’OrphelindelaChine此外,法国印度公司武官布歇(Boucher)还模仿该剧创作了独幕诗剧《瓷菩萨:戏拟〈中国孤儿〉》,其于1756年3月首演。可见,“中国孤儿”故事已逐步成为中国文化品牌,推动了中国传统文化和道德观念在法语世界的传播。

《中华帝国全志》出版后同样在英语世界引起了关注,1736年(即出版次年)便有了英语节译本《中国通史》(TheGeneralHistoryofChina),1738—1741年又有了全译本《中华帝国及鞑靼地方志》(ADescriptionoftheEmpireofChinaandChinese-Tartary),《赵氏孤儿》故事也由此传入英语世界。1741年,英国人威廉·哈切特(William Hatchett)根据《赵氏孤儿》改编出版了《中国孤儿》(TheChineseOrphan),并在标题后配以说明:“一出历史悲剧,根据杜赫德的《中国通史》中的中国悲剧范本改编,配有按中国式样创作的歌曲。”(19)William Hatchett, The Chinese Orphan: An Historical Tragedy. Alter’d from a Specimen of the Chinese Tragedy in Du Halde’s History of China, Interspers’d with Songs, after the Chinese Manner, Charles Corbett, 1741.从内容来看,哈切特的改编本在主要情节上与原作基本一致,但对作为反面人物的大将军屠岸贾(剧中改为首相萧何)的刻画却远胜原作。前辈学者陈受颐、范存忠、葛桂录等对此都曾有详细研究,认为这一改编本旨在讽刺当时的英国首相沃尔波尔(Sir Robert Walpole)玩弄权术,朝政腐败,其“政治意义远超过了它的戏剧意义”(20)转引自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42页;第145-146页。。例如,哈切特的《中国孤儿》第二幕中这样说道:“萧何(首相)得势,中国受苦,他有办法击败国内的敌人,可是他是鞑靼与莫卧儿的傀儡。”这是在讽刺沃尔波尔统治时期(1730—1742)英国政府对内专制,对外却无所建树。哈切特在第四幕第三场中还借此影射了英国内政的腐败:“文官好比螟蝗,武人好比雄蜂?各项债,各项税,还不是高可没顶?……中国!你到了怎样的田地。”该剧结尾则对首相倒台拍手称快:“海洋曾由他诃责,大地曾受他胁迫。如今他倒台了,大家都开怀了。”(21)转引自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42页;第145-146页。事实上,该剧发表之后仅一年,沃尔波尔就黯然下台了。

在伏尔泰改编本和马若瑟译本的基础上,1756年爱尔兰剧作家亚瑟·墨菲(Arthur Murphy)也改编创作了一部《中国孤儿》(TheOrphanofChina),该剧在多次修改后于1759年正式上演。墨菲虽然沿用了伏尔泰剧中蒙古南下灭亡宋朝的历史背景,但为了使孤儿在剧中承担更为重要的戏份,他把“舍子救孤”的情节跨度恢复为《赵氏孤儿》中的设置,将征服者铁木真下令搜捕孤儿的时间推迟了20年,使孤儿有足够的时间成长起来,从而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在《赵氏孤儿》中那样被完全边缘化。在墨菲剧中,鞑靼征服者铁木真攻入中原,把皇族屠杀殆尽,皇室仅存的一个男婴被忠臣臧悌收养,藏在自己家中。20年后,铁木真再次南侵,攻陷了京城。为斩草除根,铁木真抓住臧悌进行拷问,并威胁他:如果抓不到皇族遗孤,就要杀光所有20岁的青年。最后,臧悌为保住皇室遗孤,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交给了仇敌,自己则像《赵氏孤儿》中的义士一样献出了生命,其夫人也随之自尽。但他们一家的牺牲也唤醒了民众的反抗意识。最终,已经成长起来的孤儿与忠臣义士奋起抵抗敌军,突袭敌营,杀死了残暴的敌军统帅。全剧以“大报仇”作为结局,讴歌了正义对邪恶的胜利。从故事的最终走向来看,墨菲版《中国孤儿》更侧重于突出反抗民族压迫的斗争,以爱国和正义精神激励国民,这使得这部《中国孤儿》比伏尔泰和哈切特的版本更加具有政治意味。

为什么墨菲会颠覆伏尔泰作品中彰显儒家仁爱思想的结局,设计出政治色彩如此浓郁的剧情,将文明对野蛮的感召改为人民反抗暴君的胜利?这其实与作家墨菲作为爱尔兰人在英国受到的压迫密不可分。(22)Jesse Foot, The Life of Arthur Murphy, J. Faulder, 1811, pp. 7-9.历史上,自12世纪开始,英格兰人就曾多次入侵爱尔兰,对爱尔兰人实行残暴的殖民统治,甚至多次造成大饥荒。(23)罗伯特·基:《独立之路:爱尔兰史》,潘兴明译,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第87-121页。墨菲在《中国孤儿》中所刻画的鞑靼的暴政实际上正影射了英国对爱尔兰人民的侵略、剥削和奴役。因此,该剧也格外受到遭受压迫的殖民地人民的喜爱,很快就被搬上爱尔兰和北美舞台,并在观众中引起了巨大反响。

二、 “中国孤儿”故事在奥地利的接受——《中国英雄》

在“五幕孔子道德剧”《中国孤儿》献词中,伏尔泰写道:“著名的麦塔斯塔西约长老曾为他的一篇诗剧选了一个差不多和我相同的题材。”(24)范存忠:《中国文化在启蒙时期的英国》,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88页。伏尔泰所说的便是维也纳宫廷作家、阿卡迪亚诗派诗人梅塔斯塔西奥创作的歌剧《中国英雄》(L’eroeCinese),不过该剧并非直接来自《赵氏孤儿》,而是与耶稣会创作的中国题材戏剧《召公》(Chaocungus)以及《中华帝国全志》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

1736年,即《赵氏孤儿》法译本发表后的第二年,耶稣会就在德国南部城市英戈施塔特上演了戏剧《召公》。该剧讲述的是与《赵氏孤儿》题材类似的召公舍子救周宣王的故事,其源头是《史记·周本纪》中的一段记载:“(厉)王行暴虐侈傲……国莫敢出言,三年,乃相与畔,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厉王太子静匿召公之家,国人闻之,乃围之。召公……乃以其子代王太子,太子竟得脱。……静长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为王,是为宣王。”(25)司马迁:《史记》第一卷,中华书局,1959年,第142-144页。1659年,耶稣会士卫匡国(Martinus Martini)在《中国上古史》(Sinicaehistoriaedecasprima)中首次向西方介绍了这段历史,1735年的《中华帝国全志》第一卷中的《历代帝王志》也转载了这部分内容,耶稣会士改编的《召公》便是取材于此。该剧共分三幕,编者按拉丁语的拼写方法将召公称为Chaocungus,将被救的王子(后来的周宣王)称为西维努斯(Sivenius)。全剧情节如下:厉王(Lius)的残暴统治导致国都西安(Sigan)发生暴动,结果厉王逃走,起义者便转而追杀王子。危急时刻,大臣召公将王子西维努斯救回家中,并让相貌与之相仿的儿子坦古斯与西维努斯交换了纹章,使西维努斯得以悄悄逃走。但起义者随后赶到,由于他们一定要杀死王室成员泄愤,冒充王子的坦古斯在起义者面前自杀,才平息了众人的怒火。最后真相大白,起义者被召公的牺牲精神打动,于是让西维努斯登基做了国王。(26)Anonymus, Chaocungus: Tragoedia, Johann Paul Schleig, 1736, S. 3-4.该剧在情节上虽然与《赵氏孤儿》不尽相同,但是同样歌颂了臣子对君主的“忠”以及英雄人物舍己救人的“义”,两部“舍子救孤”戏剧所体现的价值观念完全一致。借助于《赵氏孤儿》为中国戏剧创下的威名,《召公》也曾在德国多地上演(27)Adrian Hsia, “The Jesuit Plays on China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Profane Literature”, Adrian Hsia, Ruprecht Wimmer ed., Mission und Theater: Japan und China auf den Bühnen der Gesellschaft Jesu, Schnell &Steiner, 2005, p. 218.,这使得“中国孤儿”故事在德语世界迅速传播开来。

同样是在1735年,受“中国热”的影响,维也纳宫廷御用文人、意大利剧作家梅塔斯塔西奥创作了以中国为背景的戏剧《中国女子》(LeCinesi),奥地利宫廷中的许多贵族应邀在戏中出演角色,当时身为神圣罗马帝国皇位继承人的玛丽亚·特蕾西娅公主(Maria Theresia,1717—1780)还亲自在剧中扮演了一位中国公主。1748年,梅塔斯塔西奥再次受托创作有中国韵味的戏剧,于是他改编创作了以“舍子救孤”为母题的戏剧《中国英雄》,该剧于1752年春作为对女大公玛丽亚·特蕾西娅35岁生日的庆祝在维也纳美泉宫的花园剧院首演,演员均为宫中的年轻贵妇与骑士,观众也是宫廷贵族。该剧本用意大利语写成,其中有多个咏叹调,由合作者博诺(Bonno)配乐,曾在18世纪重印过多次,后译成德、法、英等语言,1771年还出版过一个意大利语德语对照本。在梅塔斯塔西奥笔下,全剧虽然有中国风格的布景,但所有人物都取了意大利语的名字,其中孤儿原名西维文戈(Svenvango,即宣王),后被养父改名为西维诺(Siveno),与1736年出版的《召公》中的拉丁语名字Sivenius几乎一样,仅仅是词尾按意大利语规则进行了一点改动,这恰恰是两剧之间具有承继关系的重要标志。但新故事的时间跨度达到了20年,舍子救孤也发生于孤儿还在襁褓中时,这又明显与《赵氏孤儿》中的时间跨度和孤儿遇险经历相似。由此可见,作者在创作中并非只参考了一个“中国故事”,而是将《赵氏孤儿》与《召公》结合在一起,对两个情节相近的“舍子救孤”故事进行了综合及改编。(28)参见张帆、张晗:《意大利歌剧〈中国英雄〉改编源头考辨》,《读书》,2022年第5期,第94-100页。

与纪君祥在《赵氏孤儿》中用大半篇幅讴歌主人公程婴、公孙杵臼的忠肝义胆、自我牺牲不同,为适应当时欧洲戏剧界流行的“三一律”,《中国英雄》将故事压缩在一天中,仅仅通过第一幕第六场的一段独白道出了20年前皇族惨遭屠戮、主人公利昂戈(Leango)“舍子救孤”的义举,并将重点放在了亲情与友情的冲突上。全剧主要内容如下:在一场暴动中,皇帝利维亚诺(Livanio)为自保而被迫出逃,皇室成员大都被赶尽杀绝。面对暴民的残暴搜杀,忠臣利昂戈设计了一场骗局,他从皇室襁褓里取出小皇子,将自己的亲生子裹进去并交给刽子手,从而保全了皇室遗孤西维文戈。利昂戈目睹刀剑砍到婴儿颈上,强忍着丧子之痛,将小皇子藏了起来,改名西维诺并带在身边养大,并且20年始终保守着秘密。被利昂戈所牺牲的亲生儿子蒙代奥(Minteo)其实也并未丧命,而是被大臣阿尔辛格救下来,当成皇室遗孤悄悄抚养成人。蒙代奥长大后与西维诺结为好友,对身为摄政王的利昂戈也很忠诚。由于原来的皇帝已死,皇位不能长期空悬,民众中让利昂戈继位的呼声很高。西维诺也来劝父亲登基,但却被斥退。而阿尔辛格坚信被他收养的蒙代奥才是真正的皇子,并想为他夺回王位。但蒙代奥钦佩利昂戈作为摄政王所表现出的高尚品德,他不仅拒绝发动政变夺回皇位,而且还发誓忠于与西维诺的友情,在骚乱中救下了好友的性命。最后,利昂戈从皇宫大庙中取出先皇的手谕,证明西维诺才是被他救下的皇位继承人,蒙代奥也通过颈上的伤疤和利昂戈的追忆发现利昂戈正是自己的父亲。全剧最终以真相揭开、误会解除、父子团聚、西维诺继承皇位圆满结束。全剧结尾的咏叹调就此唱道:“在这普天之下,世世代代,都将铭记:一位帝国英雄,耿耿忠心,旷古未有。”(29)Peter Metastasio, Der Chinesische Held: ein Musicalisches Schauspiel, übers. von L. L. von C., Krausens Buchlanden, 1755, S. 64.从唱词中可以看出,《中国英雄》主要歌颂了主人公利昂戈的忠心耿耿和牺牲精神,这自然非常符合宫廷对臣子们的期盼。

在改编“中国孤儿”故事时,作为宫廷剧作家的梅塔斯塔西奥对人物关系、情节发展都作了欧洲化处理。在元杂剧中占据大部分篇幅的核心情节——“舍子救孤”由于与后面的内容有20年的时间差,被按照欧洲当时流行的“三一律”压缩成了对话中的内容,这令故事减色不少。因为剧情被压缩至一天之内,并且玛丽亚·特蕾西娅规定剧中不能有凶残或令人厌恶的场面出现(30)葛桂录、余晴:《中国英雄·中国公主:意大利作家笔下的中国故事》,《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2年第3期,第81页。,所以剧中并无屠岸贾那样让人憎恶的反面人物登场,这导致作家只能完全放弃《赵氏孤儿》中的“忠奸斗争”线索,故事从“大报仇”变成了以“报恩”为主题,高潮部分也从“舍子救孤”变成了因众人误解忠臣而导致的皇位之争。作家通过构建起“孤儿之谜”和“皇位归属”两个新悬念,使剧情变得更为紧凑、更具吸引力。另外,他还插入了西维诺、蒙代奥两人的友情,两位青年与两位鞑靼公主的恋情,两对养父与养子之间的拳拳深情,使剧中充满了种种对“爱”的刻画,既讴歌了品格高尚的“中国英雄”,也赞美了恋人、友人、父子之间的忠诚与博爱。

从人物塑造来看,梅塔斯塔西奥笔下的“中国英雄”并未能跳出欧洲戏剧的常见套路,如英雄人物之间的情感冲突、个人与国家利益之间的矛盾、恋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父子通过追忆和伤疤相认等司空见惯的套路都被插入其中,这显然是由维也纳宫廷以及欧洲上流社会的审美观所决定的。由于该剧聚焦于英雄人物利昂戈为国为君的忠肝义胆和自我牺牲精神,在歌颂他和周边人物的忠诚、英勇、舍己为人品质时,也营造了一种正面的价值引领,这与作为蓝本的“中国孤儿”故事中所歌颂的“忠义”精神完全一致,也符合18世纪“中国风”时期欧洲社会对儒家思想的印象,向欧洲社会传播了正面的中国形象。在舞台布景上,作家特意设置的中式工艺品、建筑园林、宫殿寺庙无不折射出18世纪“中国风”对欧洲社会的影响,而作家为增强舞台表演效果而加入的大量咏叹调又在有意无意间对应了元杂剧中“曲白相生”的特点。总而言之,《中国英雄》中所蕴含的道德教化意义与儒家伦理观念相当吻合,它以舞台表演的形式向欧洲社会传递了一幅富于异域情调的中国风情画,也传播了儒家的道德观念。

三、 “中国孤儿”故事在德国的接受——《金镜》与《中国人或命运的公正》

1772年,德国启蒙思想家维兰德接受魏玛公爵的招揽,到魏玛宫廷担任两位小殿下的家庭教师。同年,维兰德发表了以君主教育为主题的著名国事小说《金镜或谢西安的国王们》(DergoldeneSpiegeloderdieKönigevonScheschian, 1772)。在小说开头处的一段所谓“给太祖皇帝的献辞”中,维兰德写道:君王要得到一双慧眼,最为稳妥有效的办法便是“到人类世世代代的历史之中去领悟智慧与愚蠢、睿见与激情、真理与欺骗之道”(31)Christoph M. Wieland, Der goldne Spiegel oder die Könige von Scheschian, Bd. 1, Johann Georg Fleischhauer, 1774, S. X-XVI.,从而为培养贤明君主提供镜鉴,这也是小说被命名为“金镜”的原因。从维兰德在小说中留下的注释可以看出,他非常熟悉《中华帝国全志》一书,而实际上连“金镜”之名也同样来自《中华帝国全志》第二卷,其源头便是提出“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的中国君主典范唐太宗李世民所作的《金镜》一文。

维兰德在小说《金镜》中虚构的谢西安国位于中国和印度之间,历史上几经兴替,特别是在贤明君主梯芳统治的时代达到了鼎盛。梯芳早年险些被篡权夺位的叔父所杀,曾有过一段类似“赵氏孤儿”的童年经历。小说中写道:

依斯方达登基后不久,便把自己所有的弟兄以及他父亲阿佐尔唯一的兄弟特莫尔留下的子孙铲除殆尽,梯芳便是其中的幼子,当时年仅七岁左右,由他父亲非常喜爱的一位老臣照看。人们称这位大臣为成吉思,他有一个独生子,恰好和特莫尔亲王的这位小儿子同龄;为了拯救年幼的梯芳,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自己的儿子假扮成梯芳献给依斯方达派来的刺客。成吉思的美德使他毅然做出巨大的牺牲,他献出了自己的孩子,带着如今被视同己出的小梯芳隐居到了谢西安南疆的一处无名之乡。(32)Christoph M. Wieland, Der goldne Spiegel oder die Könige von Scheschian, Bd. 3, Johann Georg Fleischhauer, 1774, S. 143-144; S. 141-142; S. 141; S. 142-143.

此处的“成吉思”并非直接取自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大名,而更可能是受到了伏尔泰版《中国孤儿》的影响。但伏尔泰为表现“道义战胜暴力,理性征服野蛮”的主题,放弃了幼子被残杀的情节,因此“舍子救孤”故事的原型应当还是直接来自杜赫德编撰的《中华帝国全志》。维兰德笔下忠心耿耿的老臣成吉思与《赵氏孤儿》中的草泽医生程婴的形象也颇为相似,两人最初都是出于对故主一家的“忠”,接受了照看遗孤的任务,但随着危机加深,他们又激于道义,毅然牺牲了自己年幼的儿子,救下了孤儿。两人都体现出了“忠义”的精神,即维兰德所赞扬的“美德”。但《赵氏孤儿》对程婴在此后20年中如何抚养孤儿只是一笔带过,相比之下,《金镜》中对孤儿如何被教育为贤明君主的描写可谓不遗余力。在此,维兰德将欧洲启蒙时代流行的“自然之子”母题与“中国孤儿”故事结合了起来。(33)邓深:《指涉现实、反思自身、诉诸道德——从维兰德小说〈金镜〉中的〈自然之子故事〉看18世纪下半叶的德语启蒙乌托邦文学》,《国外文学》,2020年第3期,第86-96页。书中写道,老臣成吉思为躲避暴君,带着梯芳来到谢西安国南部边陲“一座肥沃但尚未开垦的山谷”中隐居,而这种原始的成长环境恰恰是对梯芳最重要的,因为“中国皇帝中最优秀的那位(舜)正是在草房中长大的。……而道德高尚的农夫舜又怎会成为不了最好的帝王呢?关键在于:他最初的境遇已然决定,他将被培养成为一个‘人’。那些在摇篮里就被当作未来统治者教导的君主中,有几人能自诩享有这般得天独厚的优势!”(34)Christoph M. Wieland, Der goldne Spiegel oder die Könige von Scheschian, Bd. 3, Johann Georg Fleischhauer, 1774, S. 143-144; S. 141-142; S. 141; S. 142-143.对此,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也有记载,如:“舜耕历山,渔雷泽,……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35)司马迁:《史记》第一卷,中华书局,1959年,第32页。在《中华帝国全志》第一卷对中国历代帝王的介绍中,青年时代的舜也被描写为一个具有各种美德的“普通农民”, 维兰德在小说中以编者身份为“舜”所作的注解便明确指向该书中的这段内容。(36)Christoph M. Wieland, Der goldne Spiegel oder die Könige von Scheschian, Bd. 3, Johann Georg Fleischhauer, 1774, S. 143-144; S. 141-142; S. 141; S. 142-143.随后,小说以舜为榜样,让未来的明君梯芳在远离宫廷的农园——一块“大自然本身所铸就的圣地”里成长起来:

梯芳——国家的重建者、法律的制订者、英雄、智者、人民的慈父,是所有帝王中最受爱戴和最幸福的一位。……他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接受了教育,远离了大千世界阴霾的污染,在近乎荒野的环境里,生活在一群纯真朴实、勤劳能干并且温良恭俭的人所组成的社会小团体中,哪怕面对最卑微的人也没有一丝优越之感,他就在这种状态下度过了自己人生的前三十年,不知不觉之中,他的内心中也孕育出了所有君王当具备的美德。(37)Christoph M. Wieland, Der goldne Spiegel oder die Könige von Scheschian, Bd. 3, Johann Georg Fleischhauer, 1774, S. 143-144; S. 141-142; S. 141; S. 142-143.

从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到,维兰德在引用中国上古明君故事的同时,也受到了同时代启蒙思想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名著《爱弥儿:或论教育》(ÉmileouDel’éducation)的影响,因而将“重返自然”——让孩童在天性指引下顺性发展为善良的人——视为培养未来明君的途径。而身为魏玛小公爵导师的维兰德本身也是一位教育家,坚信教育对于构建一个良好社会具有重要意义。因此,他才不厌其烦,用“自然之子”以及舜的故事弥补了“中国孤儿”故事中缺乏对孤儿成长描写的缺憾,实现了中国故事与欧洲成长小说的融合,也实现了中西方政治文化的交融。

1774年,德国哥廷根还有一位笔名为弗里德里希的大学生根据《赵氏孤儿》改编完成了《中国人或命运的公正》(DerChineseroderdieGerechtigkeitdesSchicksals.Tragödie),全剧用六步抑扬格写成,并加入了女性角色。作者在前言中写道:“中国人是东方最为文明的一个民族,他们自古以来就有了戏剧……其大多都是悲剧,他们那丰富的历史为此提供了大量素材。他们借此重新证明了一件事,即:良好的礼仪和美好的未来密不可分,总是相辅相成。”(38)Friedrichs, Vorrede“, Der Chineser oder die Gerechtigkeit des Schicksals. Tragödie, Victorinus Boßiger, 1774, S. 1.显然,作者曾阅读过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从中了解了中国戏剧艺术的特点。除引用《赵氏孤儿》中的对白证明中国戏剧“不乏理性和真情实感”之外,他还借用《中华帝国全志》中收入的明代小说《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介绍了中国人对“天命不可违”“善恶有报”的理解。而杜赫德也曾在按语中赞扬中国小说“充满训诫,包涵非常适合用于教化品行的格言,并几乎总是教导人践行美德”(39)Jean-Baptiste du Halde, 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 historique, 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 Vol. III, P.G. Le Mercier, 1735, pp. 291-292.。《中华帝国全志》中所选的中国故事大都带有教人向善的道德训诫色彩,并体现了儒家将“天”视为至高神灵、天命不可违的观念(40)谭渊、张小燕:《礼仪之争与〈中华帝国全志〉对中国文学与典籍的译介》,《中国翻译》,2021年第4期,第49-56页。,这些因素都对《中国人或命运的公正》一剧产生了影响。

《中国人或命运的公正》对“中国孤儿”故事的情节进行了很大改动。剧中主人公坎布尔是奸臣韩同的养子,并与韩同之女莉莉发相爱。由于这两层关系,他一度助纣为虐,陷害朝中大臣。尤其因为大臣兰福要与他争夺莉莉发,他便抢先诬告了兰福,导致情敌被皇帝赐下“三班朝典”,被逼自尽。但坎布尔良心未泯,目睹兰福之死后内心深感痛苦。而他所谓的生父苏伦年事已高,在去世前告知坎布尔,他其实是赵氏家族遗孤,害死他全家的仇人正是韩同,当年全靠苏伦用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顶替坎布尔,坎布尔才免遭毒手。得知真相后,坎布尔找到韩同,假称自己发现赵氏孤儿未死,当韩同解下匕首,要坎布尔去除掉孤儿时,坎布尔却将利刃刺进了韩同的身体,为家人报了仇。但坎布尔此时既无颜面对莉莉发,也无法承受命运的重压,于是逃出韩府。而莉莉发在得知父亲是被未婚夫所杀后也无法承受打击,最终用同一把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该剧特地选取“中国人”和“命运的公正”作为标题,改编者显然十分欣赏中国文学作品中善恶有报、天网恢恢的观念,因此着力描写人物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让奸臣韩同被自己的屠刀所杀,在反复呼喊“命运啊!上天!”中死去(41)Friedrichs, Der Chineser oder die Gerechtigkeit des Schicksals. Tragödie, Victorinus Boßiger, 1774, S. 99.,渲染了天理昭昭、善恶有报的主题。但在人物刻画方面,作者进行了完全欧洲化的改写。坎布尔不断哀叹自己的命运,在感情与复仇之间犹豫徘徊,这些都使人不由联想到名剧《哈姆雷特》中优柔寡断的主人公,而莉莉发也与哈姆雷特的恋人奥菲利亚相似,从对婚礼的憧憬一下跌入父亲被恋人所杀的痛苦,最后自杀身亡。总体来看,剧中大段慷慨激昂的独白具有典型的欧洲舞台剧的特点,给人以希腊式命运悲剧之感,但同时弱化了“中国孤儿”故事对“忠义”的推崇,削弱了故事的精神感召力。

四、 结语:侨易之旅中的“变”与“常”

作为第一部传播到西方的中国戏剧作品,元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在18世纪欧洲文学界中激起的“中国故事”改编热潮至今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42)还有学者推测,歌德的未竟之作《埃尔佩诺》(Elpenor)也受到了《赵氏孤儿》的影响,这一说法来自德国著名歌德研究者彼得曼(Woldemar Freiherr von Biedermann),20世纪30年代经陈铨在《中德文学研究》中介绍而在中国广为人知,但这种说法目前基本上已被中德比较文学研究界否定。参见卫茂平:《歌德〈埃尔佩诺〉是〈赵氏孤儿〉的改编本吗?》,《中国比较文学》,1988年第1期,第97-99页。,其成功原因发人深思。

第一,“中国孤儿”故事中凝聚了中华传统美德,本身具有强大感召力,而戏剧则是极佳的传播载体。有研究者指出,戏剧的形式使得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在《赵氏孤儿》中“得到生动体现”,甚至“比教条式的儒家经典更通俗明白和富有感染力”(43)张国刚、吴莉苇:《启蒙时代欧洲的中国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15页。,这也是《赵氏孤儿》引起耶稣会士和伏尔泰关注的决定性因素。

第二,改编者所注入的时代精神与地域特色功不可没。分析“中国孤儿”的侨易之旅不难发现,“变”与“常”在此呈现出辩证统一的关系:虽然各国改编“中国孤儿”故事的侧重各不相同,但其“舍子救孤”的母题一直恒定不变,其中蕴含的正义、忠贞、自我牺牲等核心价值在文本传播中也始终葆有强大的感召力;同时,“中国孤儿”故事在侨易之旅中也随着文化环境和政治语境的变迁发生了“精神质变”(44)叶隽:《变创与渐常:侨易学的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9页;第18页;第20页。,无论是法国思想家融入的启蒙思想、英格兰作家植入的政治讽刺,还是爱尔兰剧作家注入的反抗精神、维也纳宫廷诗人加入的博爱观念,抑或是德国文学家寄托的君主教育理念、青年学生对天命难违的渲染,都为“中国故事”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为其在异国他乡取得成功奠定了基础。

第三,“中国孤儿”故事“通过异质性文化的启迪”(45)叶隽:《变创与渐常:侨易学的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9页;第18页;第20页。拓展出了广阔的改编创作空间和全新的思想维度,在“通过精神漫游不断获得异文化的补给”(46)叶隽:《变创与渐常:侨易学的观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9页;第18页;第20页。的侨易过程中,中国故事中所蕴含的潜能也得到了更加充分的挖掘,如伏尔泰作品中对儒家道德的呈现甚至较原著更为丰富。因此,《赵氏孤儿》不仅向18世纪欧洲人揭开了中国戏剧的面纱,而且激发了启蒙运动时期西方知识分子对儒家思想和中国文学的兴趣,促进了中国文化和价值观念在世界上的传播,同时也为世界文明的形成做出了贡献。

作为中学西传历史上的经典案例,“中国孤儿”故事带给我们的思考是多方面的。从精神层面来看,“中国故事”除具有文学性外,还积聚了丰富的道德伦理和政治历史意涵,凝聚了中华民族的思想观念和精神气质。而西方文学所改编的“中国故事”尽管受到同时代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折射出西方在他者视角下对中国文化的不同理解,但它们传播了中国价值观,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途径,也是中西方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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