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只傍清水不染尘

2023-08-10 18:36健钧
世界博览 2023年15期
关键词:倪瓒洁癖文人画

健钧

位于江苏省无锡市锡山区东北塘镇芙蓉山麓的倪瓒纪念馆,整个区域包括倪瓒墓园和倪瓒纪念馆。

无锡这个地方盛产大画家,最早可以追溯到晋朝的顾恺之。离我们比较近的则是现当代画家徐悲鸿、吴冠中。在这个“时间轴”的中段,还有一位就是“元四家”之一的倪瓒,他也是笔者最喜欢的中国画家。

几年前我去无锡旅行,专门去拜谒了倪瓒的墓,那天下雨,感觉正是我印象中湿漉漉的江南。墓园旁边是一家小小的纪念馆,可惜的是,那里没有收藏任何原作,展出的大概是日本二玄社出的高精度复制品。的确,倪瓒留下的画并不算多且过于珍贵,只有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等一些大馆珍藏了有限的几幅。

“懂”中国画的人太多了,每个人看画自有其角度,笔者从“感受”出发,谈谈我喜欢的倪瓒。

感受“文人画”

倪瓒的画属于“文人画”体系,是文人、士大夫们抒发情感、表达人生观的一种“业余”艺术,与专职画家的“院体画”在绘画风格和价值取向方面,都有很大不同。总的来说,文人画比较素雅简洁,多用水墨少用色彩,技法相对简单,笔法与墨法都脱胎于书法。

“文人画”起源于唐代的王维,他是山水田园派诗人,因此山水画也走诗意的路数,这是“文人画”在艺术观上的基础;五代的董源、巨然,则为后世“文人画”的发展提供了技法方面的积累;到北宋时期,苏轼、文同、米芾等人,将“士人画”的理论和实践系统化,很多文人画的主题慢慢确定下来,“文人画”也逐渐成为中国绘画艺术的“主干”;到了元朝,由于汉族文人处于被整体打压的状态,因此,他们的境遇与“文人画”表达的隐逸、遁世思想空前一致,再加上多年实践积累,“文人画”在元朝达到了巅峰,出现了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这样的高山;明清两代,“文人画”保持着很高水平的发展,尤其是江南一带,出了很多大画家,包括我们都熟悉的明代沈周、唐寅、文徵明等,清代的“四僧”“四王”“扬州八怪”等大画家绝大多数都是文人画家。

不得不说,“文人画”的立意是好的,艺术趣味也是高级的。纯从艺术来看,中国画的笔墨形式,很接近西方的抽象艺术,单纯地欣赏笔法、墨法、皴法,欣赏线条灵动、布局巧思、墨分五色。从这一点来看,中国画是“早熟”的。但是在“文人画”的发展过程中,抒发情感、表达人生观的“初心”走了样。

大多数情境之下,“文人画”并不走心,画家想“表达”的价值观自己并没有从骨子里认同,也就不可能画出“感觉”来。而且在“诗、书、画、印”一体的评判体系中,“画”也成了“诗”和“书法”的附庸。因此,“文人们”并不会真正花心思在画本身上,“文人画”在创新上没有动力,最终蜕变为痴迷于“笔法”“墨法”的“笔墨”游戏,走向了纯形式——八股、模式化,模式化的“文人画”,最终表现心性大多只能靠题材。这也是大多“文人画”不太让人感动的原因。因此,“画如其人”的文人画家更是凤毛麟角,而倪瓒则是其中非常徹底地画出了真我的一位。他的厉害之处在于,虽然“文人画”存在着非常严重的模式化,但他的世界观在画中一眼就能“看”到、“感受”到。

“洁癖”到极致

倪瓒和他的画是一体的,他在画中注入了自己独特、鲜明的灵魂。这在中国古代文人画家中,实在是不多见。

倪瓒,字泰宇,别字元镇,号云林子,大家在艺术史书上看到的“倪元镇”“倪云林”也都是指他。倪瓒生于1301年(元朝),他的家庭是富甲一方的地主,父亲早逝,养他长大的哥哥是道教的上层人物。尽管汉人在元朝地位很低,但道教在当时很受宠。《射雕英雄传》中,全真教道士丘处机与成吉思汗的关系很密切,金庸先生在这里借用了真实的历史。所以,这个与宗教有关的家庭自然是有很多特权,积累了很多财富。

倪瓒家有一栋三层的图书馆叫“清閟閤”,“清”很容易明白;“閟”有关闭、幽静、掩蔽等意思;“閤”即“阁”。“清閟閤”就是“清静幽邃的藏书阁”。从藏书楼的名字我们也能对倪瓒的个性了解一二。清閟閤里不仅有书,还藏有琴、青铜器、古玩、字画等。由于家境优越,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个人修养也很高,倪瓒自然形成了一种清高、孤傲、洁癖、厌恶政治的性格——《明史》在记录他的文字里,直接使用了“洁癖”这个词。

倪瓒耿直、孤僻,甚至迂痴,沉溺于诗文书画中,远离尘世功名。他的清高孤僻令人难以亲近,但是当你看过他的画后,你会觉得——他值得如此骄傲。

他在40多岁时散尽家产,在人生最后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基本住在一个船屋上(类似于“画舫”),漂泊于太湖、松江一带。有时也会寄住在朋友家,他将自己暂居的地方称为“蜗牛庐”,看着字面就能想象出住所的简陋,这也与奢华的“清閟閤”形成了巨大反差。

关于倪瓒“洁癖”的记载,大多出自《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七,有很多故事是他在世时就流传的。在这些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盥濯不离手”的极致“洁癖症”患者,极端程度令人咋舌。

一次,倪瓒家里有一个客人留宿,因为担心客人弄脏屋子,一晚上他起来好几回,就为了偷听客人的动静,其间听到客人咳嗽了几声,便疑其吐痰,心里厌恶,第二天让家仆去找痰痕,可是哪里找得到。家仆不得已找到一片上面有疑似痰痕的树叶“交差”,倪瓒立即命他将树叶拿到三里之外的地方。

除了有“物理洁癖”,他还有精神洁癖。倪瓒曾经拒绝为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画画,表示自己不是“王门画师”,并撕毁了张家送来的绢帛。后来张士信在太湖泛舟时,被一艘散发着异香的船所吸引,靠近一看原来正是漂泊于太湖之上的倪瓒,于是将其抓回去打了几十大板解气。被打板子时,倪瓒一声不吭,旁人问:他这么侮辱你,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倪瓒回答:“说了就俗了。”他觉得被打时惨叫是“俗”,他无法接受一个如常人般的自己,而回应侮辱他的人也是“俗”,他不想跟一个俗人产生半个字的交流,“俗”比“死”更不能容忍。

倪瓒被抓后,狱卒给他送饭,他要求对方把饭举到眉毛的高度,狱卒不解,问为什么,他不答。旁边知道的人解释说,他不愿意你们呼气时对着饭菜。狱卒大怒,将他锁在粪桶的边上,大家苦苦求情之下才免除了这个惩罚,但倪瓒也因此落下了“脾泄”的病根,如果没有洁癖,他其实不会受到狱卒的这种侮辱。后来甚至有一种说法是,他死于腹泻,死在了自己最不能容忍的“脏”上。

枯笔水墨

大家熟知的倪瓒绘画风格是枯笔水墨,不画人,实际上倪瓒早期的作品并不是这样的。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水竹居图》是纸本“设色”,也就是说这是个有颜色的画,这在倪瓒的作品中十分罕见。这是他42岁时的作品,按照他自己的艺术分期来看,还算早期。不只是色彩,从构图上来看,虽然他的“一水两岸”的格局基本成形,但也跟后来成熟期不太一样。首先是只用了平视视角,即“平远法”(中国山水画的“三远法”:平远、深远、高远),因此水面的留白不多,对岸的山也显得比较“近”,前景中的树长在了水中的沙洲上,而成熟期的视角增加了俯视,因此水面更开阔,对岸也相对更远。此外,这幅画的内容基本上比较集中,处于画面的下半部分,画面上部是“天空”的留白,成熟期的构图则是三段式格局,上部分是远处的山,中部是隔开两岸的水面,下部则是近景里的枯树、空亭或者丘石等等。

从物象的形上,早期作品中更“实”一点,“生气”也更多,画面有着湿润的质感,树也有些叶子(更早的一幅《秋林野兴图》,是他约38岁时的作品,画中亭子里还有一主一仆两人),而后期的作品中,笔干墨淡,更加抽象化,“生气”消失了,树也大多是枯的,整幅画里空无一人。

从这种对比不难看出,他的绘画风格前后有着比较大的转变。这种转变跟他的人生际遇有关,也跟他的思想深度、艺术观念的发展有关。他后期长期泛舟太湖,对于真山真水,也有着更为直接的体会。

对于自己的绘画,倪瓒在《清閟閤全集卷十:答张藻仲书》中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这段话常被拿出来代表倪瓒的艺术观,由此还提炼出一个“逸”字,用来作为品评倪瓒的关键词。

1345年,44岁的倪瓒画下了《六君子图》,现收藏于上海博物馆,这段时间是他散尽家财开始泛舟太湖成为水上隐士的时间,也基本上是他“三段式”画风的成形时期。在画的前景中,一个小丘之上,画了纵向延伸的松、柏、樟、楠、槐、榆六棵树,六棵树象征着君子不同的美德,而画面的上部,则是横向延展开来的山丘。

这幅画非常能够体现倪瓒画作给人最直接的感受——干净。整个画面构图简洁、内容单纯,干笔淡墨,前景与远景拉开了距离,“平远法”加“深远法”产生了大面积的留白,形成疏离感。即便不考虑画作的名称“六君子”所明示的寓意,前景中的六棵树也会给人一种人格化的感受,其中前四棵树为一组,后两棵为一组,像极了站在岸上的两组人,这种排布也会强化这种“人格化”的感觉。

倪瓒《六君子图》,上海博物馆藏。

倪瓒《渔庄秋霁图》,上海博物馆藏。

《六君子图》画完十年后,他又画出了另一幅类似构图的作品——《渔庄秋霁图》,这幅画也收藏在上海博物馆。《渔庄秋霁图》的画面元素与《六君子图》基本一致,远山、中间留白的水面、前景中是六棵树。但是在这幅画中,前景中的树比起前作更加难以分清树种,而且更加干枯,远山被“拉”到更远的地方——画面的最上部,倪瓒把萧疏感又增加了几分,使得这幅画更加“倪瓒”了。

这里,“隔”的感觉更强了。“隔”是文人山水画很重要的一种构图方式,也是很重要的一种心灵表达。隔开的水面表示自己尚在此岸,彼岸的山象征着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灵家园,暗喻了无法逾越的距离感。研究中国古代绘画成就很高的著名美国汉学家高居翰,写的关于元代绘画的专著名字就叫《隔江山色》,這个书名很能表达元代文人画的画面特点和遁世心理。

后世的画家喜欢倪瓒的非常多,模仿的也非常多,别看倪瓒的画构图简单,技术上也没什么复杂之处,不过仿得好的几乎没有。 倪瓒的超级粉丝董其昌动不动就“仿倪云林笔意”,但从来都不曾画出倪瓒的萧疏感,除了笔法上确有不同之外,倪瓒的“淡”实在是董其昌们模仿不来的,大概是因为他本身就不够“淡”吧。当然,董其昌的“仿作”自有他的好,不过这跟倪瓒原作要表达的思想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责编:马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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