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杜城

2023-08-11 11:54程舒颖
青春 2023年8期
关键词:调音师诗人

夜晚的风吹过这个热带小城,他就要睡着了。到了明天,他会去往当地的一个古城墙遗址,考察一种少见的花纹。他用掌心摩挲着自己的脸,然后是自己的眼睛。之后,他把粗糙的手掌在面前展开,看见那上面展现着复杂的纹路,之后面前漆黑一片,他睡着了。

在一个月前,晚上他还总是彻夜无眠。差不多已经闭门不出一个月,宽大的桌子上摆放着剩下的午饭。他咬着自己手指的指节,在稿纸上写写画画。风吹到了他的笔尖,那温度传上手指,结冰了一样无法动弹。他终于打开窗帘,看见挤在一起的星星,想着明天就出发去边境。他又看了一眼笔记里的花纹,长得像一只犀牛,又有点像马,没有任何犄角,四足着地,面容不清。

他知道这个花纹是在当地的一个酒馆,老板在外面摆上许多小桌子,桌面脏得就快发芽。露天舞台上的女郎正模仿动物跳舞。她跳得越像动物,掌声就越激烈,台下发出的声音就越大,甚至屋顶都会将声音反射回来,一层层叠加上去,晃动着女郎肚皮上的流苏。伴着房子里蒸腾的热气,每个人都流满了汗。他大着嗓子和旁边的当地人交谈,在远离中央舞台的酒柜旁边。

“你看她跳得像什么?”这个大胡子好像已经和他很熟了,给他倒了一杯酒。

“是民族舞蹈?”因为长时间的失眠,他已经有点无法集中注意力。

“不是,”他凑近他,用几乎是情人之间的低语,吹拂着他耳边的透明绒毛,悄悄说,“是班杜。”

然后他面带笑意,缓缓退了回去。在他的笑脸中他回过头,看着舞台上的女郎,衬衫最上面一颗解开了的刻着花纹的扣子,在闪闪发光。

向他确认了这两个字的写法后,男人用食指沾了酒,在干燥的木桌上画下同样的花纹。嘈杂声几乎让他问不了别的,他问他怎么称呼。男人说他是调音师,他的琴行在对街拐角,对姓与名只字不提。

之后,他们就静静听着屋檐下的乐队奏响舞曲。除了提琴,剩余的尖利声音都属于女人,他看见调音师好像口渴者饮水那样张大耳朵哺啜,晃动着脑袋,将耳朵在的那两面正对女人最吵闹的地方。他的手指叩着杯子,思考着他刚才说的动物。班杜,他已经背过快有几千种动物的名称,可他从没听过。或许是由于女郎舞姿的关系,它的模样携带着女人的味道,深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神游中他喝完酒杯里的最后一层底子,发现眼前的人不见了,在稍远的地方,刚才跳班杜舞的女郎已经坐在调音师的腿上。

调音师搂着女郎的腰,笑着举杯,示意他过去,然后用谁都能听见的音量说:“这里的人们每年都听班杜舞曲,”他的嘴角藏在大胡子下面,勾上耳朵,“他们就是喜欢。”

城市最远的大理石断壁,高高的石柱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白天的温度很高,通过体温一阵阵传进身体深处,他的思绪轻飘上去,甚至触碰到了石头的表面,可立即被遮挡返回,拖重他的步子。

城里最著名的一位诗人去世的那段日子,他来到这里的边境。在全国各地其他远道而来的诗人轮流读诗悼念她的时候,他感到不堪重负。他没有带任何其他东西,在诗歌朗诵会上逃窜,只拿着笔和稿纸来到这里,那时的太阳,还平铺在他的脸上。面对散落着的大理石断壁,他幻想那些久远的战争。来这里之前,他几乎找遍了他所认识的所有图书馆,可惜史料全无,一无所考,只记下了一些远古的战争地点。在废墟旁停歇的时候,他忍不住幻想着写下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碎砾废墟上盲人发表的演说。在盲人仍然在讲述着战争年代的日子时,斜躺在地上的他,发现胳膊肘下方支撑的沙,在黄昏的阴影下,因沾上看不见的血而变蓝。

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从这里看过去,居然能依稀可见城中心的那处古堡。白色的塔顶,触摸着天空,在云朵的映衬下是圣洁的象征,讓人觉得这座城市除了它之外一无所有。这让他想到诗人如同一个女武士,绾起头发,扎着发髻。根据他不多的了解,这座城市的远古时期,四周都是茫茫的沙漠。她披着一身蜥蜴皮,在沙子的反射下恍若金甲。在一片海市蜃楼的反射中,她会精准地看到白色塔顶,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闯入他在石头下觅得的片段阴影,同他一起躺在温度正常的沙地上,浑身冒着冷却下来的热气,眼睛被风滚草的枝条覆盖。他将它们拨开,她已经昏了过去,他在她的眼皮上寻找那种花纹。

回旅店后的那段时间,他爬着梯子又找遍了整个当地图书馆,可是几乎所有书都来自班杜城之外,除了几本介绍性的城市志,几乎没有当地诗人或者小说家的作品。他特意问了这个书店唯一一个店员,向他报了那位去世诗人的名字。店员正趴在桌子上看一本有关植物图鉴的书,听到问题后迟疑了很久,似乎在整理措辞。过了一会儿,店员终于直起身子,说自己知道她,但是她很早就离开这里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停滞在那里,直到店员的脸在不经意间慢慢涨红,勉为其难地把手伸向那个上锁的抽屉。店员用他裤腰带上别着的一把钥匙开锁,把其中的一本书递给他,那就是诗人最广为流传的诗集。他当然已经翻过很多遍,但他仍然收下了。店员告诉他,不要告诉其他人,他答应了。

在他准备离开时,他又装作不经意地向店员说起了班杜这种动物。店员立即面露喜色,喋喋不休,好像因为终于到了可以肆意言说的部分,他红色的脸又慢慢恢复白色,和植物书籍的封面十分相称,封面的反光也爬到他的脸上。他又一遍地,像那些街边的老太太,或者热心的旅店服务生那样,向他介绍这座城市几乎尽人皆知的历史、沙漠、日光、城中心头顶延伸的巨石,还有班杜。而当他问起班杜的样子,店员再一次把眼睛斜着瞥上去,语速不经意间再一次迟缓无比,而自己完全没有察觉。然后,他听见他生硬地转移起话题,滔滔不绝地说起城中心的那座地标性建筑,那座白色的古堡,在世界上是多么有声誉,设计多么精美,是哪几位大师的杰作(他并不知道那些大师的名字)。本来,它在他明天的行程路线上,而现在,他居然有点害怕它了。

店员告诉他,古堡只在规定的时间对外开放。他问是什么时间。店员回答,是规定的,谁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他的疑惑不解让他的思绪开始飘移,他听见了熟悉的管风琴的声音,还有钢琴和提琴,店员的面容慢慢模糊了,只有外来的声音持续地清晰着。晚上,他顺着声音,发现自己又在那个酒馆外,这个晚上没有女郎唱歌。酒馆的人依旧很多,看了一圈,调音师也不在。他看见所有人几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双手捧着酒杯,表情肃穆地看着舞台中央。那位原来模仿动物跳舞的女郎沦为了背景,十几个舞女簇拥着一架巨大的乐器,像一只怪兽,能发出许多种乐器的音色,不过更加肃穆庄严,更加缓慢,更加不容纳一丝噪音的干扰。演奏的人,穿戴着白色的袍子,看不清脸,头顶的汗水几乎把帽子弄湿了。他非常想踱到对面看看演奏者的尊荣,但是舞台下的观众没有一个人动。于是他将所有杂念都排了出去,只屏住呼吸等待那第一个出现的音符。

班杜舞曲。几乎是第一段旋律的一半,他就已经把它辨认出来。它失掉了往日的欢快,变得十分抒情,可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酒馆的天花板往高处延伸着,越往上越漆黑,形成拱形,在最上方形成一个黑洞。声音从手指下流出,有重量地稍微往地板上荡去,再慢慢升腾着,抚摸过人们的袖管,顺着肌肤爬进耳朵。有听众的眼里开始涌现出泪水的反光。大鼻子男人的鼻子红了,吸鼻涕的声音在酒馆里不绝如缕。演奏管弦乐的白袍男人,在演奏的间隙,挥动他的袖子,颤抖他的身体,女郎们为他和声,所有声音融化在一起,往高处的黑洞升腾而去。没有时间思考这一切的起源,本来带有挑逗气息的班杜舞曲,也在他的脑子里宏大地飞升,从黑洞里飞出去,再飞到高高的空中,让他的颅腔变成音箱,不断往他的身体内部共振。此时,窗外茂盛的绿色叶子上滴落一滴滴珍珠一般大的雨,噼里啪啦,在一个瞬间倾斜而下,热气从门外涌进,他又清晰地听见了如少不更事的小姑娘般坦然钻进的自然之声,把所有声音逐一覆盖。

后来的许多天,他拒绝了任何喊他去白色古堡的邀约,而是情真意切地拿了几本和班杜城(为了方便,他已经在心中这样称呼它)哪怕在他主观认为有一丝一毫联系的非官方书籍,寻找着班杜城以前记录下文字的祖先。实际上,这一切都无疾而终,每一天最有成果的时候反而是他安稳地把双手放在肚子上,望着头顶班杜花纹的时刻,他将那个不明的花纹印在了他睡觉位置正上方的天花板上。半梦半醒之时,他看着它,想象一个曾经居住在班杜城的小说家,想象他已经创作了无数首有关班杜城的沙漠之歌。跳舞女郎的气味如何飘上空中,风如何吹拂到断壁的边境,仙人掌如何遮掩着祖先们的影子。手里的杯子换成笔,他趁着这个时候又躲到了窗帘之后,暖黄色的台灯下,他禁不住大口呼吸。笔换了一支又一支,摸遍侧面的螺纹,干脆的稿纸因为呼气变软,写上的印迹也晕染开去,醉意在同时侵袭上来,蔓延到整具身体,在晴朗的夜晚,他似乎真的能够听见星星的燃烧。

感觉沙子吹上他的脸,夜晚来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了过去,被风吹醒的他浑身颤抖着,牙齿打冷战,同时听见了耳边的脚步声。他顺着声音看过去,一双黑色的皮鞋,然后是宽阔的裤腿,一路朝上,大胡子,是那个酒馆见到的调音师。他看着他走到他那个白天所靠着的断壁,真正断裂的部分,从一道缝隙里抽出他卷起来的稿纸,里面卷着的笔掉在地上,笔尖摔坏了。

调音师在他身边蹲下去,手里夹着一根烟,从中吐出几口烟雾,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醒了。”他这样告诉调音师,其实或许没有,但冷风刮在脸上,他感受到了疼。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调音师根本没有看他,就对着断壁之外说,那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勉强爬起身来,沙子沾了一手,正好搓了搓脸,眉毛里都嵌进沙子。但是人倒清醒了不少,摇摇晃晃地蹲下去,和调音师并排蹲着,揉着眉头,想说还好,但是又觉得敷衍,后来他发现,调音师根本没有看他,他并没有等待一个答案。

“我在这里,每年调音,给班杜舞曲。”调音师在长久的沉默后说。

“调音也是很复杂的事,”他继续说,“就像女人一样复杂。”

他没有办法反驳,看着散乱在地的稿纸,他们两个应该都喝醉了,那上面正是写着一个这里的古代女人和一只班杜。事实上,他还比较抵触班杜这个词语,他想它总有个解释,可是女人没有,在古代,她们饲养班杜,就如同饲养孩子。

一个还未有孩子的、真正的女人,她会在银白色的星星下披着她的长发,鼻尖就像城中央的古堡一样,白得要接近透明。呼吸进的空气是如何在她的體内流转,如何进入她的大脑,她如何赤足走遍班杜城所有的沙子,在夜晚黑色的幻想中,他都已了如指掌。而他最心心念念却终于无用的是,成百上千年后,她,就比如诗人,是如何辨认这座城市,如何像所有班杜城的子民一样,每天打水、劈柴、烧火,她白色的发丝是怎样飞舞的,她的心灵会在什么时候轻轻颤抖,他一无所知。

可他想,他必须知道。

这一晚,他们谁也没有回去。调音师在那根烟快熄灭的时候点燃了丢在地上的纸烟盒,火光在沙地上飘荡着,蔓延出的烟尘涂抹到因为热气摇晃的空气里,天在渐渐变亮。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好像被不存在的沙子吸了进去。而在如铁的沉默中,没有人能够隐藏秘密。抬头望去,头顶巨石的岩壁根部似乎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就像人睡着时在喉咙里无意识的低鸣。黎明之前的寒冷让一切摇晃得更加缓慢,只剩下火光,在黑暗彻底消失之前不断生成着绝对的光明和流动的边焰。在天亮前它必须被熄灭。

早上醒来之后,抚摸他浑身的潮湿色调,在睁开眼的一瞬间被剥离抽走,起床喝水,用手摩挲着杯子的边缘,上面仍然有金色的花纹。然后他将水一饮而尽,剩下梦里一具又黑又轻的躯壳,在嘈杂的背景噪声下,以看不见的速度轻轻干裂。

他看见窗外石头下方泄露出一缕禁忌之光,缓缓移动到他的床边,他慌张地躲开。他的眼睛在强烈的光照下出现短暂性失明。等视线在晕眩中恢复,隐约光传来的地方出现一个人影,在石头阴影的边境之外闪烁着,当他再一次眨眼时,人群挤满了光束刚刚消失的地方,往白色堡垒的方向涌去。

今天,他仍然是无所事事。这个城市似乎是有一种魔力,能将人的生命一点点蚕食浪费。广场上永远挤满了人。他们忙忙碌碌,闲下来的时候,围在一起下棋和唱歌。据说,那位已经去世的诗人,离开这里后回来,也是住在这个旅店,这栋小平房。也就意味着,诗人永久闭上的眼皮里,还温柔地包裹着他此时所见的一切。他看着刷着清水漆的木桌,上面还堆放着一堆外来书籍,诗人的诗集放在最上面。那书的折痕,看着已经被翻过无数次。他看过那些诗,纵有千般变化,纱巾背后的脸总是长着一副模样,且由于照射的光芒太过强烈而只看到一片纯白。是赤裸的掩饰——班杜城从未在此间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永久坚硬的词汇,故乡、母亲、热带和家,没有爱人。读起来,句子的空白之间,总是连缀着黏稠的雨——永远也无法从空中降落。

再住了将近一个月后,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早上,他才察觉其中的一部分或多或少的与众不同。有关诗人的一篇旅行记事,隔着帐篷的帆布,在星星下形成的梦境。噼里啪啦,随着词汇与句子微小的爆裂声,语言叮当作响,燃烧的灰尘落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也落到沙漠围绕的故乡。在看不见的地方,沙漠中心的旋涡不断下陷,沙子在看不见的漏斗里,像风一样落下,细细长长,堆积成一大片金色的沙滩,深蓝色的一大片水,吞吐着沙的堤岸,在夜晚的中央平静下来,一望无际,像情人的眼波,倒映着结束燃烧的银色星星。

以前,他一直以为这里写的是诗人临终前所去热带城市附近的一处沙滩,无边的大海其实也正是被所有的沙滩围绕,本身就如同一片蓝色的荒漠,是一切内部涌动着荒芜的起伏表面。在这里,沙漠与海滩互相构成镜像,企图让刺眼的白光在镜子间抵消反射,消失不见。可是至此,他彻底明白了,沙漠曾经是真实存在的,反而是巨大的未知让诗人躲避到与之对等广袤的事物之中,诗人是用镜子将自己更深地隐藏。

梦彻底醒了。酒精的气泡毫无征兆地直往他头顶而去,不知道是在哪一个时刻逐渐蒸发,只剩下那个绝对的黑暗后,被火光反射的一张张脸,那其中有他自己。他起床穿戴好,拿起那本诗集,封面自然形成的皱纹被摩挲得光滑极了。

调音师注意到他,可是粗大的手还在钢琴上流动着。阳光进入玻璃,边缘的青苔看上去让他有些发痒,那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推门之后,门上方的铃铛响起,往音乐里注入他的动作,他有点想和着音乐做些什么,或许打开那本诗集,翻到他最喜欢的一首,用他粗哑的声音把它套出来,带着一些毛糙的边缘。钢琴声流淌在它的周围,室内的灯也亮着,一切在晃眼的白光下一览无余,像一只高温下萎缩的虫豸,在死后慢慢化出没有气味的一摊水,一切不过是自然留下的礼物。

音乐短暂地停滞,盖上钢琴盖,调音师开口,“你来道别吗?”

他摇摇头,“还没有。”访问期限还有几天,他忘了,他想说说昨天的梦。

调音师转过头,他看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打个赌吗?你不会再回来了。”

他笑了笑,想起调音师火光中的脸,它们不太相像。

“是吗,如果来找你,我想我会的。”

“谁知道呢,你会出去,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调音师顿了顿,语气继续若无其事,用手抓挠着毛糙的头发,在停下的钢琴前,显得很不安,“离开班杜城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那你会出去吗?”他问,还是保持笑着。

“我在等。”

“等什么?”

“会回来的那些人。”

这时,他听见房间深处半掩的门里传出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响,刚才凝滞住的时间,才终于落地了。

当时间重新流动,他重新端详这个空间,隔着一道门,里面一定是一个女人。他手边的那架钢琴,漆面已经有些剥落,琴键发黄,但是没有灰尘。风想要翻动琴谱的那一页,被钢制的压板挡住,纸页翘起了一边。风想要翻动的还有他手里的诗。

他清楚诗人至少知道班杜城的秘密,调音师可能也知道。诗人的遗体并没有回到这里,也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她的遗嘱就是诗集删掉的那些部分。如果连他们也无法表达,那班杜城的一切就是天然的无可言说。他被他们的高傲排除在外。他以为他通过那些诗,那些曲子与他们产生了最亲密的联系,可他也可能是因为无知,而对他们无动于衷。他们所有人,都是相互的力。

他无可奈何,继续鼓起勇气向对面的那个力发言,让时间重新停滞,带着注定无法得到回复的果决,放弃任何似是而非的修饰,问他:“我听说这里以前是沙漠。”

“没错。”调音师这样直视他,几乎是抢过他的话,带着血丝的眼白在虹膜之外赤裸着。

“那班杜是什么?”

“一种动物。”他短促地沉默了一会儿,“没人知道。”

“图腾吗?”

“不是,真的动物,在以前,这里的人吃班杜的肉,班杜为我们干活。”

他低下头,拿铅笔记在诗集的扉页上,但写完后他就明白,这些根本不重要。

“它们在石头的阴影下生活。”调音师继续说,“不能离开沙漠和阴影。”

他停顿了下来,调音师看着他,他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然后呢?

带一队考古队来挖它们的骨头。

继续找遍其他的图书馆,检索班杜,做出它样貌的图纸,让它加入灭绝的图鉴。

创作班杜城的神秘传说。

发展旅游业。

给班杜城更换名字,让它恢复自己的历史。

……

他把诗集合上时,最后一页露出了他的票根,发现明天就是他离开的日子,他装作没有看见。如果图书馆的店员说的是真的,这里没有人在乎离开的诗人,那么诗人的继承者也不会是他。

调音师说得没错,他走了也不会再回来。也许这就是这里最后的归宿,没有任何他重来一遍会有所不同的地方。

他还是决定去一趟城中心的白色古堡,在最后一天。本来他想喊上调音师,可是他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他倒伏的背和蓬乱的头发,眼白间的血丝。他可能早就厌倦了,他想。他走的时候,回头看见调音师的头又转向了钢琴,从厨房里走出了那个女人,他的爱人。顶着一头枯黄的头发,嘴里有破损的牙齿,粗糙的皮肤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没有任何光泽,不由得让他联想起那只无形的沙漠动物。

这个有点丑陋的女人透过整面透明玻璃对他点头示意。他注视着她凸起的喉部,根据经验,她会有一副好声音,尖利又能穿透大部分质料,还有她的手指,她有力的手指有着粗糙的骨节。如果她开口,她敲响琴键,他也将被穿透。幸运的是,他走的时候,背后仍然流淌出的是之前他打断的钢琴师的曲子,女人是一片沉默。他走在黄昏之中,热带潮湿的石板路上,除了想象中几百年前的那片沙漠,这里和他去过的其他赤道城市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一直走到月光出现。他走得很慢,欣赏天是怎样一點点变黑,那种墨水的蓝渐渐皴染完一半的天空,再不慌不忙地完成另一半,在街上浏览完稍具班杜城特色的街边建筑后,月亮逐渐发亮,他意识到自己离塔尖是那样近,它是那样矮,甚至有一些笨拙。它的表面完全没有抛光,就是普通的白色砖石,垒在一起,放到任何地方都不会引起注意。它唯一的标签就是它位于班杜城的中心,除此之外它不携带任何历史,不触碰天空,也不被禁止触碰。他抚摸它的表面,和大部分真正的古迹一样的是,大门紧闭,暂不对外开放,白板上有红色字体的牌子,挂在掉漆黑色的铁门前。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对这座班杜城的人所公认的奇迹不置可否。或许他是累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意识到。从这里往任何地方走,都是往班杜城的边境走去,反方向的风让他一阵胸闷,空气里似乎还散发着有微毒的香水味,就好像什么在拉住他。

他展开风衣,让内部透气,面对这座洁白的高大建筑,仿佛是有对它完全坦诚的企图。风吹过来,他感到肚子很松软。他闭上眼之后,它白色的尖顶开始像那天酒馆高高的屋顶那样无限延伸,在比天空还高的地方交融在一起。有大片的黑色,不是液体也不是气体,没有重量,就那样从看不见的高处倾泻而下,把班杜城的夜晚彻底染黑,又扩散开来,奔向他敞开的肚子和胸脯,他被温柔地击穿,像毛巾里缓慢地挤出水来,他的整个肉体紧紧地在内部相互贴近,风又一点点将结构慢慢吹得松弛,他睁开眼,天彻底黑了。

新鲜的感觉让他感到寒冷,裹紧衣服后他发现,携带的诗集、旅馆钥匙、钱包、滞留的证件,全都不见了,他的衬衫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贴在身上。被洗劫的还有他空空如也的心,而这一切在天黑之前应该就已经发生。他难免地又一次想起那个向班杜城走来的诗人,她来的时候躺在这里的阴影下,也是像他这样一无所有。或许最早的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的沙漠逃亡到这里,同样一无所有的人们接替了班杜的工作,于是班杜逐渐灭亡了。而在那之前,在这里的人会说,是兄弟姐妹回来了,没有人离开过。

他只能在墙边找一个凹陷处坐下来,像这里的任何一个流浪汉一样,背后的墙灰沾满了他的背,洞里潮潮的,黑黑的,羊水一样包裹他,有着肉体般的温度。月亮高高挂起,温柔地让光进入他的眼睛,那是与班杜城以外的世界一样的,同一轮月亮。最终他闭上眼睛,让黑夜侵袭全部,那时,他以为明天不会到来。

在白色古堡边,夜晚漆黑的真理之洞中,他发现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们,并没有像传言中一样浑身衰老,粘着黑色的沉重液体,顺着重力往沙子里融化,而是披着黑亮的死蜥蜴拼成的皮肤,在沙子蒸腾的热气里,晃动着身影朝这里靠近。面容不清的班杜们发出了欢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悲鸣。与此同时,他在眼皮以外的另一个黑夜中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印证了他脑海里浮现出的这个事实。

突然,他很想把自己的双腿搅在一起收紧,而在寒冷解救了这场危机后,海边,又相继出现在他的幕布里,像是有人在耳边亲自描画诉说。亲爱的,沙漠的中央会又一次下陷,黑洞会凝视班杜城中心头顶的巨石,而在那深不见底的地下深处,广袤的沙滩会又一次堆积成型,泛着蓝色的夜光,深蓝色的一大片水,会轰隆隆地冲向沙堤,以至于孤注一掷的干净完全,以至于全然的覆灭。

没有任何东西遮挡他,他的面前是一整片摇晃着热气的沙漠,被光染到发白。在常识之中,上面燃烧着隐形的地狱之火。他手边牵着的班杜停滞下来,变幻着面孔,时而是那个晃动肚皮的女郎,时而是调音师丑陋的妻子,时而是他自己,直到定格下来,看着不过像一头可笑的驴。它惊慌地看着他,试着逃离他的牵引绳,但不去伤害他。他第一次发现,班杜眼睛是和人类如此相像,能够从里面看见颤抖的影子。

他又看向那片沙漠,预感到星星下离开的人们终将回来,即使那不是骨灰,或者肉体。

他们终将回来,首先是诗人。她附着在那禁忌的书稿上回来,把自己拆解在每一个字中,藏在一个个发霉漆黑的抽屉里。可是,所有人都想与她对话。所有人,都想乞求她传授一生的经验,这样生命就不用一辈子又一辈子地重复。班杜城的子民都会加入其中,在拉长到看不见流动的时间里,人们都融入了同一个影子,变成了一整只敏捷又古老的班杜,当它顺着岩壁冲上巨石的顶端,在火焰中飞驰,地底吹来的风强劲地梳过它浓密的毛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共同地感受到了那疾风的吹拂。

他在风中拉着班杜,朝脱离了阴影的沙地走去,披着蜥蜴皮,像他幻想里的回来的人们一样赤脚,以更真切地感受到足底传导至全身的灼烧。他走出阴影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迎接了一遍自己的死亡。然后他看见了空中明亮的球形发光体,带来光与热的死神并没有长着黑色的翅膀。他将是在自己的决定下死去的。

可是,像一个短小无意义的音节溜走,他赤足感到的沙子松软,与班杜城内的并无二致,他的身体也没有预想中那样毁坏。夜晚的寒冷还没有褪去,一片静默里,只能听见班杜的足底与沙子之间发出粗粝的摩擦声,他看见他的班杜正一点点陷落,膝盖越来越弯折,有那么一瞬间,它的四肢短暂地停滞在沙地上,然后就轰然倒下。他赶过去,抚摸它粗糙的皮肤,除去上面枯黄的毛发,它像没有重量的石头。四下空无一人,只有班杜城之外的风声一阵阵传来。

他回头的时候,远远的,看见班杜城的阴影下调音师的影子,与他相隔一堵矮小的断壁。他想,在调音师的眼中,他的轮廓将被勾勒出一圈金边。很久,他们谁也没说话。

那是他最后一次往这个方向走去,他最后一次走进酒馆。班杜舞曲蜿蜒着顺着血管、发丝、潮湿的木头缝隙,一点点攀缘,它的旋律,就好像沙堆一年之中被吹出的,或者硕大绿色叶片的纹路。

潮湿的木头酒桌将在节日后发芽。今年选出的班杜女郎,将光着肚皮在最高的桌子上跳舞,朝着白色古堡尖顶的方向舞动,她会比去年那個更加漂亮。人们昏昏欲睡,空气里混合着女人的鼻息和酒。每个人的秘密如同沙子或者树叶一样层层叠叠地涌现于一处,以至于这一天的班杜城完全换了面貌。诡谲的夜晚在这一天偷偷铺开,没有人会回家,夜晚完全到来时,远道而来的狙击手也在其中酩酊大醉,纵情狂舞,在舞曲的高潮处隐匿自身,再于低回处将纱幔拂过人们的脸颊。在一切快要结束的时候,调音师闭着眼睛举起酒杯,祝他一路平安。

夜晚的风吹过班杜城,疲劳的小说家要离开了。到了明天,他眼皮上班杜的花纹就会褪去。掺杂着沙子的风和一层淡淡的星光抚摸他的脸,他闭上眼睛看到的梦境一片清明。在梦里,他把粗糙的手掌在自己面前展开,那上面展现着清晰的纹路,深蓝色的水荡漾着,最远的边境漆黑一片,他离开了。

此时,白色古堡的正下方日光正盛,遮挡它的巨石中央,一束金线一样的光缓缓降落,沐浴着班杜城游荡的灰尘。镶嵌着巨石的崖壁上,水源依势而下,灌溉进地底的荒井。留在城里的人隆重地庆祝这一天。成群的班杜,已经披上了准备好的金色袍子,蹒跚着脚步,缓缓往中央走来。孩子们,围坐在金线旁边,闭着眼睛,等待药水被涂上眼皮,才被允许缓缓睁开。在金线偏移位置之前,孩子们睁眼,第一次见识光照下沙子的颜色,然后将迎来自己的班杜。在那短暂移过眼睛的一瞬间,眼里满是金色液体般的滞留,所以他们将看到,班杜是金色的。

作者简介

程舒颖,1999年生,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研究生。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第四届“雨花写作营”学员。在《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西湖》《青春》《文艺报》等发表小说与评论。曾获第二届“京师-牛津青年文学之星”银奖。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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