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满面

2023-08-15 00:43宋长江
四川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燕子

□文/宋长江

关了灯,葛欣荔侧过身,背对陈亭午酝酿睡意。渐入似睡非睡,脑子里隐约荡起鼓点和锣声。她调动所有脑细胞,甄辨鼓点和锣声来自何处,是否真实存在时,鼓点和锣声瞬间消失。这种状况已多次出现,她沮丧。她懊恼。更年期提前了?才四十一呀!她果断否定,便岔开这个思路,翻回身,对陈亭午说:“明天,我去看陈熙。”

儿子陈熙在省城读书。读初三,读号称“贵族学校”的省重点。

陈亭午习惯了葛欣荔的心血来潮,迷迷瞪瞪问:“派车不?”葛欣荔说:“不用,我开自己的车。”陈亭午喃喃道:“你一个人……”话说半句,意思明确,二百多公里的路,他不放心。葛欣荔心领神会,说:“放心吧,一个人自由。”

蓝色科迈罗,是葛欣荔的座驾。蓝色是她的最爱,爽朗,明快。买车前,她征求陈亭午意见,陈亭午给了六个字:价格别太显眼。陈亭午是东城屈指可数的央企老总,行事审慎。等葛欣荔把蓝色的科迈罗开到他面前,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他被蓝色征服了。至于价格,他相信葛欣荔能控制在“别太显眼”的价位上。他总是对葛欣荔的决定予以点头赞赏,葛欣荔很受用。她也一直努力把自己定位在知性女人的品位上。

上了高速,蓝色科迈罗始终保持80码的速度。80码是葛欣荔高速路驾驶遵守的速度。女人嘛,求稳,保安全。行程过半,起初被忽略的路政标牌、电线杆,无声地飞过头顶或从眼角闪过,或近或远的房子和群山,魔方般在视野里扭动。突然,脑子里放空了般,异样地静,听不到一丝声响,仿佛与世隔绝。瞬间的静和视线里的错觉,拨动了她某根神经,随即,那个隐隐约约的鼓点和锣声渐渐响起,看不见的风,错车时的轰鸣,猎猎撕耳,连续不断,紧锣密鼓的节奏顿时荡在脑子里,荡得血液喧腾,涌起阵阵烦躁。她急忙放慢车速,侧耳仔细品辨,想确定真实感受,一旦看医生也便于描述得更准确。然而,高速出口到了,她的思绪被车水马龙收去,那个紧锣密鼓的感觉已消解。她确定,是个问题。但不确定是脑子问题还是心理问题。

陈熙等候在学校大门口,面对缓缓驶来的科迈罗,露出暖人的微笑,葛欣荔心花怒放。来省城看儿子,好像就是为了看这张笑脸。陈熙拉开车门,头刚刚伸进来,葛欣荔用食指蹭了下他的面颊。这是陈熙来省城读书后,葛欣荔对儿子最具爱意的表达。儿子上幼儿园时,她吻儿子的小嘴,儿子上小学时,她吻儿子的额头。她享受公共场合亲吻儿子的惬意和自豪。不过,第一次送儿子到省城分别时,她吻儿子,儿子却用手挡住了她的嘴。众目睽睽,尴尬万分,她抬手蹭了下儿子的脸颊,以示不满。想不到,这个“不满”的举动后来演绎成母子间的另一种亲昵。

陈熙说,他在网上预订了“沪上姥”餐厅,他想尝尝上海美食。对于儿子吃穿要求,葛欣荔唯有四个字——绝对满足。饭后,葛欣荔送陈熙回学校,把车里的水果和换洗衣服交给陈熙。陈熙接过后,伸出一只手挥一挥,小声说:“拜拜!”葛欣荔的心忽然发痒,破例吻了陈熙的额头。陈熙先是扭头躲闪,随后把脸凑给她。她大喜,又吻了一下,带出了声响。

心情愉悦。与来时那个“紧锣密鼓”的暗示有关,葛欣荔临时决定走国道。国道弯路多,车速可疾可缓。上了国道,她慢悠悠弯出了悠闲感,弯出了优雅态,顺着闲雅弯进路旁一家采摘园。无预设的项目,顺风顺水般。顺着闲雅的兴致,她采摘了一筐新鲜蔬菜和水果。走国道比走高速多出一个小时,也许是闲雅派生出的好心情,她并不觉得时间长。即将进入东城时,手机震了一下,是短信。葛欣荔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拾起手机。

“荔姐,好吗?想见你。志立。”

寥寥数语,瞬间堵住葛欣荔的胸口。她慌忙放慢车速,扫一眼后视镜,停靠在路边。她的心跳加快。时隔八个月,仅仅八个月,无一丝预兆,顾志立从手机里跳了出来。她皱皱眉,伤了神般,慢慢闭上眼。过了大约一分钟,她抿了抿嘴唇,重新启动车。

“一小时后到达东城。”

短信再次跳出。葛欣荔捏着手机,思索片刻,将手机扔到副驾驶的座位上,猛地给上油,蓝色科迈罗像逃避一只穷追不舍的狼,快速窜了出去。可开了不足五百米,又一次减速,再次停靠在路边。她累了困了般,垂下眼帘。突然,手机骤响,她的身子惊抖了一下,把头扭向车窗外……

八个月前,是葛欣荔提出与顾志立分手的。她要求顾志立离开东城,从此不再联系。作为补偿,当然,她没明说,给了顾志立三十万,让他回老家。顾志立很诧异,问,荔姐,咋啦?葛欣荔说,你我不可能总这样下去,听我的没错,我能害你吗?顾志立说,那也用不着我走呀!咱不见面就得了呗。葛欣荔眯了他一眼。决定分手前,她犹豫过,听了顾志立的话,更坚定了分手的决心。都说沉浸在情爱中的女人傻,其实,男人也不精。顾志立的“咱不见面就得了呗”,过于轻描淡写,缺乏成熟男人的深沉和可信度。葛欣荔严肃道,你必须离开东城!顾志立沉思片刻后表示,听她的,可以离开东城,但他做不到不再联系。他强调,三十万算是他借的,以后会还。葛欣荔也强调,钱是我给你的,无需还,是我的心意,心意你懂吗?葛欣荔的右嘴角儿微微翘起。顾志立没拒绝接受三十万在她的预料中,至于“借”和“还”,只是说说而已,他顾志立不可能还,也还不起。她希望用这三十万了结他们之间的关系,终止她不祥的预感。为提防顾志立起疑心或变卦,当晚,她和顾志立做了最后一次爱。记忆里残留四个字,匆忙,苦涩。几天后,顾志立以哥哥病重为由,辞去工作,离开了东城,竟然做到了不再联系她。

葛欣荔为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而欣慰,为自己能果断结束他们的关系而默默点赞,为自己的掌控能力得以验证而沾沾自喜。不过,顾志立的杳无音信,也令她伤感过。顾志立的影子常常动在脑子里,幽灵般时不时舔食她,既有留恋和回味,也有心悸和后怕。八个月来,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尽快抹除顾志立。然而,仅仅隔了八个月……他回来干什么?

手机铃声不屈不挠,响了停,停了响。葛欣荔拧眉瞟了一眼,屏幕闪烁的竟然是“老公”。她深呼一口气,拿起手机。

“走哪了?”陈亭午口气急躁。葛欣荔咳了声,清清嗓说:“快到家了。”陈亭午缓了语气:“那就好。吓我一跳。陈熙说你离开学校四个多小时了。我晚上有事,可能回去晚些。”葛欣荔说:“好。”陈亭午追问一句:“你没事吧?你的声音……”葛欣荔提高嗓门,调整音调:“没事。”陈亭午挂断了手机。

葛欣荔举着手机,一根神经被触动——拒绝回复顾志立,明智吗?他既然能打探到她的手机新号码,说明他有备而来。躲得了吗?躲不了!于是,她短信回复顾志立:“我去看小熙了,明天再联系。”

陌生。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八个月前,她和他,无论发短信还是发微信,包括打电话,甜言蜜语像流水,包括表情包。亲,吻,想了,抱一个,等等等等。她的耳根儿骤然发热。

“好吧”——顾志立的回复姗姗而来。

顾志立的再次出现,直接破了葛欣荔八个月来苦心构筑的“平安无事”状态,身体和精神瞬间萎靡。进了家门,她躺倒在沙发上。躺了不到半分钟,又警觉起身,将床头柜上的电话连接线扯下,随后关闭手机。她怕,怕顾志立往家里打电话。她需要静心思考如何应对顾志立即将带给她的未知。可她坐立不安。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又从沙发滚到床上,最后气急败坏地将毛巾被遮住脸。

午夜,一缕酒气飘进葛欣荔的鼻孔,空落落的肚子生出饥饿感。她想让陈亭午给她冲杯奶,遂放弃。她佯装熟睡,一动不动。睡过去吧!睡觉可以暂时忘记烦恼。陈亭午洗漱完,走进阳台打电话,打完电话来到床边,轻轻拉起毛巾被的角,把葛欣荔裸露在外的胳膊盖上。葛欣荔的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脸面不由自主抽动一下。陈亭午小声问:“累了?不舒服?”葛欣荔告诫自己,继续装睡。她既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她的心率加快。她怀疑电话连接线是否拔下,手机是不是关掉了。她怕电话骤然响起。为缓解和释放心理压力,她的手像似无意,触碰了陈亭午。陈亭午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紧张得以缓解。可一个魔影总是悬浮在脑海里。她清楚,今夜可能无法入眠。她翻过身,佯装是睡梦中的无意,把头拱在陈亭午胸前。她要做爱,做爱是驱除恐惧和不安的有效途径,陈亭午呼应了她。整个过程,她没说一句话,陈亭午也难得不说话。他们把他们之间的动作,做得很细腻、很尽情、很享受。甚至,疯狂!

是葛欣荔的疯狂,这是陈亭午的感受,以往少有的感受。几分钟后,葛欣荔进入梦乡。

水面清澈,蒸汽袅袅,宛如仙境。葛欣荔身穿泳衣躺在水池边的竹椅上。忽然,水面冒出个男人头颅,一寸寸升高,赤身裸体踏着水面走来。葛欣荔没来得及看清男人的面目,男人瞬间长出一身绿毛……她被惊醒。她彻底失眠了,顾志立仿佛正躲在某个角落里注视她。这次与顾志立见面,无疑是一张空白考卷,如何答,如何填,似乎并不取决于她,她忧心忡忡。她侧身瞅瞅熟睡中的陈亭午,愧疚感油然而生。

葛欣荔是个有梦想的女人。梦想中的白马王子,既帅气又前途无量。她的梦想不费吹灰之力实现了。税管员陈亭午,成为她的白马王子。当然,她坚信,陈亭午绝不会止步于税管员。果然,几年之后,陈亭午调入大型国企任职,一步步,成为如今令人羡慕的大型国企老总,年薪四十万。在东城,挣四十万年薪的人凤毛麟角。

早餐桌上,陈亭午察觉到了葛欣荔的异样,问:“有事?今天?”葛欣荔说:“啊,燕子又回国了,中午约她吃个饭。”陈亭午说:“她可真能折腾。”

葛欣荔说谎了。好久不说谎了。她没敢正视陈亭午。

接陈亭午的车刚刚离开,葛欣荔打开手机。叫“立”的人请求加微信。她拒绝添加。几分钟后,顾志立发来短信:“康乐宾馆313”。她想了想,回复:“11点,彩圆餐厅见。”她想掌控主动权,找回对顾志立的控制姿态。她找出一件深色衣服,她决定不化妆。她想体现得苍老些,她不想风韵依旧。她想灭掉顾志立可能存有的非分之想。她做了充分的想象,比如顾志立要求和她上床。当然拒绝!再次上床,意味着八个月的努力化为泡影。她不想继续他们的暧昧。太累,她倚在沙发上,等待11点。等待是煎熬的。等待是挖脑的,挖出来的是与顾志立的初次见面。

前年。陈亭午电话里说,省公司章明董事长带夫人来了,让葛欣荔准备准备,参加晚宴陪章夫人,说半小时后车来接她。陈亭午很少让她出席这类宴请。朋友曾开玩笑说,欣荔太漂亮,陈亭午不得不金屋藏娇。其实不然。葛欣荔的社交圈并不比陈亭午窄。陈亭午让她避开自己的圈子,奉行的是谨慎低调。陪章夫人算是特例。

葛欣荔换上一件新套裙,精心化了妆。之后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等陈亭午的车。平时,陈亭午的司机到了楼下,会用喇叭给她个暗号,一个长音一个短音。这次门铃却响了。门口站个陌生人。阿姨,我叫顾志立,陈总让我来接您。葛欣荔忽然记起,前几天陈亭午换了司机,还说是他撬来的。葛欣荔矜持道,老陈打过电话了。同时给自称顾志立的小伙子一个略显生硬的正视——高个儿,大眼睛,寸头,身板挺拔,黑黢黢,结结实实。

顾志立为葛欣荔打开车门,用手遮住车门上方,说了一声,阿姨,您请。葛欣荔想笑,人高马大的喊她阿姨,感觉怪怪的,与他魁梧的身材不匹配。

虚头巴脑。这是顾志立留给葛欣荔的第一印象。车抵达酒店,顾志立先跑下车,绕过车头,打开车门,再次抬手为她遮住车门上方。她想到了兵。训练有素的兵。那个虚头巴脑的印象抹去了。

他当过兵?晚宴结束,回到家,葛欣荔问陈亭午。陈亭午说,当个屁兵,听说练过武。哎,你怎么想到了兵?葛欣荔说,哦,看他挺规矩,做事有板有眼的。陈亭午笑道,他要不规矩我能撬来吗!

葛欣荔后来才知道,顾志立是乡下孩子。家附近有个庙,他跟和尚练过武功。因不爱学习,初中毕业独自进城打工。他避开力气活,选择饭店当服务员,这与他的魁梧身材也是那么的不匹配。他没把打工挣的钱寄回家,而是利用业余时间拿到了汽车驾照。一身武艺加上驾驶技术,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先是开了两年出租车,后被房地产老板丁胖子相中,做专职司机兼保镖。陈亭午和丁胖子业务往来频繁,一来二去,陈亭午和顾志立也熟了。一次,陈亭午当丁胖子的面跟顾志立开玩笑,说哪一天丁老板嫌弃你了,上我这来,我给你个体面身份。丁胖子马上说,陈总,说话算数哈,你现在就把他弄去吧。陈亭午不含糊,说,行,马上跟我走!顾志立夹在中间,瞅瞅丁胖子又瞅瞅陈亭午,低头不语。丁胖子说,小志呀,机不可失,去吧,我成全你。同时给了顾志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陈亭午捕捉到了这个眼神儿,断定他们之间藏着秘而不宣的勾当,就想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丁胖子见陈亭午要变卦,急忙拉过陈亭午嘀咕了几句。陈亭午释然点头,说,行,跟我吧。

陈亭午告诉葛欣荔,丁胖子说这小子绝对忠诚,他之所以隐痛割爱,是因为他全家准备移居加拿大,不想耽误顾志立的前程。丁胖子准备去国外定居,陈亭午早有耳闻。他对葛欣荔说,我得培养个自己的人。再后来,葛欣荔给顾志立的基本评估是:虽然年纪轻轻,生活目标却明确,并一直行走在自己设计的线路图上。算是个有心机的孩子。对有心机的人,她多多少少有些顾虑。但她没说。她不想对丈夫指手画脚。她把这理解为知性。

葛欣荔准时走进彩圆餐厅。她选择临窗的卡座坐下。她未选择包房,是想与顾志立保持距离。有了距离才有回旋余地。刚落座,顾志立发来短信:“荔姐,我已到,201包间”。葛欣荔一怔,显然,已无回旋余地了。她起身走到201房门前,敲响了门。

“进。”传来久违的声音。葛欣荔推开门。顾志立从座位上站起,叫了声:“荔姐。”葛欣荔冷脸问:“你怎么突然来了?”顾志立说:“想你了。”她斜了顾志立一眼,扭身坐下。

“怎么,我来了你不高兴?”顾志立一脸尴尬,却不失嬉皮。

从未有过的嬉皮。葛欣荔面沉如水,也不看顾志立,口气冷淡,问:“你想吃什么?”顾志立说:“我请你,你想吃什么?”葛欣荔说:“我什么都不想吃。”顾志立问:“为什么?”葛欣荔说:“你违背了承诺。”顾志立说:“荔姐,我实在是太想你了。”葛欣荔说:“这不是男人失信于承诺的理由。我们都需要理智,守信。”顾志立扑哧一笑:“荔姐,我错了。我真的想你了。”

葛欣荔纠结着。“想你了”难道不是理由吗?她似乎默认了这个理由。她按桌子上的铃钮。服务员敲门进来。她接过菜单,说:“蔬菜沙拉,两只烤虾。”又问顾志立,“你要什么?”顾志立接过菜单,翻了几页,说:“牛排,三文鱼,一杯咖啡。”葛欣荔随后说:“拿一瓶波尔多。”她预感,此次见面,非三言两语就能结束,红酒也许能起到避免尴尬的作用。

沉默。

窒息。葛欣荔的感觉。她提议来西餐厅见面而没去宾馆,其态度不言而喻。顾志立不傻。沉默也就不可避免。

“你挺好?”葛欣荔问。口气继续冷淡。顾志立说:“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还行就是不错。”顾志立扑哧笑了。葛欣荔的右嘴角儿翘起,也“嗤”了一声。似笑非笑。是苦笑。

“还行”是顾志立的口头语。“还行是什么意思”和“还行就是不错”,是他们曾经的戏谑语。

葛欣荔和顾志立相识一个月后,一天,陈亭午下班,脸色灰暗,把个小小的彩色编织袋扔在地板上。葛欣荔问,什么?陈亭午嘟囔,没什么。葛欣荔凝眉注视陈亭午。陈亭午欲言又止。葛欣荔瞥了眼编织袋,转身进了厨房。不追问,是葛欣荔跟陈亭午日常生活磨出来的默契,她相信,适当的时候陈亭午会解释。果然,吃饭的时候,陈亭午似自语,说他可能犯了个错误。说上周去县里,田经理给了他二十万,装在编织袋里,跟一箱海参一同放进了后备厢,叮嘱他下车别忘了。下车时,也不知脑子想些什么,顾志立递给他那箱海参,他真就把编织袋遗忘了。陈亭午敲了敲脑袋,极度懊恼,说,刚才,小立提醒我,说他洗车时发现后备厢里有个编织袋,说应该是我的。我怎么忘得死死的!葛欣荔问,他知道里面是钱?陈亭午说,在车里放了一个礼拜,他能不打开看?陈亭午再次叹气,说,大意了。随后掏出烟。葛欣荔刚要制止,遂又放弃。陈亭午并没点燃,而是把烟卷竖在桌面上,轻轻地点击,说,现在想想,这几天,小立心神不宁,挺反常。葛欣荔说,不动心是假。陈亭午说,我怎么就大意呢?说完,才把那支烟点燃。又说,我这脑子最近有点乱,你把它收起来吧。

收钱这种事,陈亭午很少让葛欣荔插手,尽可能不让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当葛欣荔从编织袋里掏出硬邦邦的两捆钱,说,真是的,送什么现金。陈亭午闭目沉思,说,你不懂,给现金,是查无证据的。葛欣荔噢了一声,提醒说,你可得心里有数呀,能不收的就不要收了。

次日,陈亭午吩咐顾志立,说葛欣荔中午去天华公司参加股东会,让他开车送一下。葛欣荔是民营企业天华公司的股东,陈亭午以葛欣荔的名义在这家公司投了300万。葛欣荔上车时,顾志立照旧抬手为她遮住门框上方,葛欣荔说,以后不要这样,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七老八十了。同时给了顾志立一个微笑。这是她第一次对顾志立微笑。不由自主。想必与那二十万有关。不久,陈亭午跟葛欣荔商量,给顾志立租一间房,说他得培养个贴心知己的司机。葛欣荔说,你觉得有必要,就租。随后建议在附近租,说用车方便。陈亭午就把租房的任务交给了葛欣荔。既然公家出钱,葛欣荔选租一套精装修的公寓。家电齐全,条件堪称四星级宾馆。顾志立走进房间,问,这是给我租的?葛欣荔把功劳给了丈夫,说,满意吧,老陈嘱咐我,给你选个条件好的。可顾志立并没表现出兴奋,问,阿姨,一个月多少钱。她说,两千。顾志立说,我用,有点浪费吧。

这小子不贪。葛欣荔十分满意顾志立的话,算是给她留下个好印象。就说,以后别叫我阿姨,听着别扭。顾志立不语。完全是无意,葛欣荔发现顾志立的白衬衣领子上,有块明显的灰迹,看得出是用什么东西擦拭过,把灰迹的面积扩大了。偏巧,第二天临时有事,她又坐上了顾志立的车,发现那块灰迹没了。陈亭午的公司发工装衬衣一人两件,她原以为顾志立换了一件新的,但看颜色,似乎不白,发暗,就问,小志,你的衬衣好像湿了。顾志立说,昨晚洗了还没干。她问,不是发两件吗?顾志立说,那件给我哥了。顾志立解释说,他哥得了肾病,靠透析活着。上次回老家,他哥说他长这么大没穿过白衬衣,说弟弟穿白衬衣很精神,他就把另外那件衬衣给了哥哥。葛欣荔回家跟陈亭午闲聊,说小志家挺困难,把单位发的白衬衣给了病重的哥哥。陈亭午哦了声,说这小子我看出来了,自己吃饭省,常常是一个面包一袋奶,吃不掏钱的饭,饿狼似的。葛欣荔就想从别人送给陈亭午的衬衣里选几件未开封的送给顾志立。陈亭午说,我的他穿不了,我哪有他胖。葛欣荔就专门为顾志立买了两件纯棉的品牌白衬衣,让陈亭午送给顾志立。既然陈亭午要培养个贴心知己的人,葛欣荔觉得有必要在生活上关心顾志立。等她和顾志立再见面,顾志立说,谢谢阿姨。她说,和你说过了,以后别叫阿姨,越听越别扭。衣服合身不?顾志立说,还行。她问,还行是什么意思?顾志立说,还行就是不错。她和他都笑了。笑得惬意。

记忆的勾起加之红酒,葛欣荔的心理防线略有松动。难道当初那个预感有误?她抬头,望着顾志立。吃东西没了狼吞虎咽相,食量明显减少,却比八个月前略胖,发型已不是寸头,偏长,低着头,似心事重重。

“荔姐,我汇报汇报吧。”顾志立抬起头说。葛欣荔矜持着脸面,端正身子,双目对视,谁也没回避。“我开饭店了。”顾志立说。“不大不小,我爸我妈,我哥,都在帮忙。”葛欣荔“嗯”了声,以示她在注意听。顾志立却不再往下说了。葛欣荔想问,找女朋友了吗?她希望他说找了。可他说没找怎么办?她便忍住,没问。

沉默。

葛欣荔无法承受这种沉默,便给了顾志立暗示的眼神,期待他继续说。顾志立收到了暗示,像是无话可说,尴尬笑了声。

这个笑声很突兀。调偏高。是轻浮?是不屑?葛欣荔一时无法判断。她想起分手时,顾志立说过的那句“咱不见面就行了呗”,便对这个笑产生反感。他在敷衍我?分手八个月,这也叫汇报?她急,险些直奔主题,问为什么返回东城?可他还说“想你了”怎么办?葛欣荔再一次忍住,没问。同时,再次锁紧心理防线。她忽然觉得,在顾志立面前竟然束手无策,几乎失去了主动权,下一步的走向完全掌控在顾志立手里。她为陷入被动而悲哀。在过往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中,她好像从未束手无策过。她一直欣赏自己的掌控能力,包括家庭的、单位的,以及处理朋友间的事情。她实在想象不出,这一生她无法掌控什么。

葛欣荔曾工作在区妇联,普通干部。其实稍作努力加上陈亭午的人脉,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区里主要领导也曾关心过她的“进步”问题,她笑笑说,我可不能领导别人。委婉拒绝。陈亭午说她清高。她承认。可别人说,她清高是因为有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老公。她承认,可能是,也许与老公无关。她从不小觑自己的认知能力,曾开玩笑说自己天赋异禀。比如炒股。那几年正赶上牛市,她偷偷地大胆投入,赚了十几万后,不贪不恋果断退场,成为股市一蹶不振后的谈资。她后来离开机关是接受了陈亭午的观点。机关里的无聊和她个人的清高,潜藏不可预测的危机,等无聊和清高演变成平庸,就是一具枷锁,难以回归自由的天性。她便以炒股和照顾儿子为由,回家做了全职太太。其实,陈亭午已将她的名字添入天华公司的股东。她无需上班,一年参加几次股东会就万事大吉。等儿子陈熙去省城上学,她才闲成居家太太,突然失去了生活方向感。

第一次坐顾志立的车去省城看儿子,葛欣荔坐在后排,习惯了。并非讲究身份,而是前排危险系数大。三小时的车程,前半个小时两人还能东一句西一句聊,很快就无了话题。她佯装打盹。其实,她毫无睡意。偶尔,她盯住顾志立的后脑勺,想说点什么,调节一下气氛,也希望顾志立能主动说几句话。而顾志立除去一两句客气话,比如,阿姨,您坐好,前面路不平。再无话可聊。无论从年龄和性别,他们俩很难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毕竟她比顾志立大了整整十六岁。

车到学校大门口,葛欣荔对顾志立说,我和陈熙去他的宿舍,中午你自己去饭店吃点吧。说着,掏出一百块钱。顾志立摆手往后退,说,阿姨,您什么时候往回走,我听您电话。顾志立转身上车的时候,陈熙窃笑道,叫你阿姨?搞怪呀!葛欣荔急忙阻止,去,小点声,不礼貌。等顾志立把车开走,陈熙问,妈,他多大了叫你阿姨?葛欣荔故意说,我也不清楚。陈熙呀,你得向小志哥哥学习。陈熙反问,学什么?葛欣荔一怔,急中生智做了解答,学什么?有礼貌,懂事。

中午,陈熙要吃烤肉,葛欣荔领陈熙去了学校附近的西餐厅吃牛扒。她不允许儿子吃地摊肉。吃饭的时候,为了圆回“学什么”,她讲起顾志立的故事,什么农村孩子呀、什么刻苦学技术有远大理想呀、什么勤俭节约呀等等,陈熙眯了她一眼,问,那你花那么多钱,让我跑这鬼地方上学,算不算节俭?葛欣荔哑口无言。陈熙对来省城读书一直有抵触情绪。葛欣荔说,那不都是为你好嘛!小志倒想上学了,可他没那个条件。陈熙问,妈,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学他辍学?学开车?这样省钱,还能挣钱。葛欣荔再次失语。儿子大了,以后真就不能随意说话了。

返程时,为避免来时的尴尬,葛欣荔刻意坐到副驾驶位置。即便如此,顾志立的话也很少。

中午吃什么了?葛欣荔打破沉闷,主动问。顾志立答,李先生面。葛欣荔说,你这么大的块头,能吃饱?顾志立答,能。再无话。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葛欣荔说,送我去会所吧,坐车坐得挺累。顾志立说,好,阿姨,您坐好。说着调转车头。葛欣荔说,啊,对了,不是说过了嘛,以后不准再叫我阿姨,我儿子都有想法了。顾志立腼腆一笑,问,阿姨,那怎么叫?葛欣荔想了想,说,叫嫂子。顾志立摇摇头。看来,这个叫法似乎不对他的心思。车到会所门前,葛欣荔下车后,回头说,以后就叫姐,叫荔姐。

“九仙会所”是葛欣荔的朋友孔薇开的。孔薇的老公开矿,资产过亿。起初,孔薇开会所不是为了盈利,纯粹是为了结交朋友。之所以称作“九仙会所”,是孔薇跟她关系密切的八个女人一起谋划的。她们像古书里的男人,拜把子结盟似的立下规矩:不外传,不张扬,不再多发展一个。她们在这里洗浴、保养皮肤、聚餐、打牌,交流生活经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九个人的身份比较特殊,说白了,都是有钱人。要么家里男人身居高位,要么本人拥有企业,是老板。葛欣荔具有双重身份,丈夫是大型国企老总,她本人又是私企股东。九人当中,她是个比较矜持的女人。陈亭午夸奖过她,说,当今像你这样内敛的女人不多了。她自我感觉内敛谈不上,算得上是个自律的女人吧,没有绯闻成为她自豪的盾。与她相比,孔薇张扬显摆,带金挂银。葛欣荔深知,有钱人,最后拼的是品位和修养。后来嘛,她们的“结盟”逐渐瓦解,加入会所的人也多起来,不知不觉进入盈利模式。最先“结盟”的九人,目前仅仅剩下三人。好在她和孔薇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偶尔光顾,完全是给孔薇面子。

两个多小时后,葛欣荔走出会所,发现顾志立在大门外等她,忽然想起忘了跟顾志立约定时间了,便有些过意不去。这样的失误她从未犯过,这次犯,应该与当时纠结顾志立称呼她什么有关。她刚想跟顾志立说声抱歉,顾志立突然把脸转到一边,给了她一个侧脸。上车后,她问,刚才你好像……顾志立说,和你一起出来的,是丁老板的媳妇。葛欣荔好奇,问哪一个?顾志立说,挺胖的那个。她问,你怕见她?顾志立说,不是怕,不好意思。

跟葛欣荔一起出来的胖女人姓齐,但她不知道是丁胖子的老婆。姓齐的是前不久才加入会所的,她和她不是很熟。葛欣荔问,小立,听我们家老陈说,他们一家不是出国定居了吗?顾志立欲言又止。葛欣荔想,关于出国一说,定有不为人知的托词,而顾志立清楚。看得出,顾志立不想说。他不说,说明他的嘴比较紧,用这样的司机,应该放心。那个姓齐的,看面相就是咯色的主。葛欣荔决定,在尚未和姓齐的混熟前,远离她,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陈亭午的媳妇,她老公曾经的司机正在给自己开车。她这个人……顾志立再一次欲言又止。葛欣荔问,她这个人怎么了?顾志立说,啊,没啥,胖。葛欣荔便想到了自己匀称的身材,说,她是胖,她也太胖了。随后开怀大笑。

葛欣荔和顾志立的目光,呆滞在各自的酒杯上。

继续沉默。

难以承受的沉默。葛欣荔再也沉不住气了,她想变被动为主动。她拿起盛酒器,主动给顾志立添酒,说:“祝你生意兴隆,发大财。”顾志立苦笑:“发什么大财。够吃喝就不错了。”

葛欣荔白了他一眼。她听出了他的口气在转折,预感他此行的真实目的即将说出口。从口气判断,不是什么好事。她突然怕听。她想转换话题,又不知转向哪个话题。只好说:“喝酒。”

葛欣荔没跟顾志立碰杯。她和他曾经碰了无数次杯。此刻,她没了碰杯的心情。她无法变被动为主动!顿时心里空荡荡。她独自喝了一口,忽然想起早饭时跟陈亭午说了谎,说中午请燕子吃饭,心便虚,惶惶的。她甚至无法预知这次见面的结束点在哪里。

想起燕子,燕子便横冲直撞闯进葛欣荔的大脑。她与顾志立的婚外情,应该与燕子有关,起码有某种关联。

燕子叫秦燕燕。那是燕子嫁到国外第一次回国,葛欣荔请她去温泉镇休闲。记得燕子上车时,瞟了一眼顾志立,转而又给了葛欣荔一个意味颇丰的媚眼,葛欣荔假装没看见。她选择温泉镇住温泉宫,是考虑燕子生活在澳大利亚,回国了总得让人家感受一下我们的生活变化。之前,葛欣荔来过温泉宫,是陈亭午亲自驾车带她来的。温泉宫是温泉镇最豪华的休闲宾馆,他们住的是顶级套房,一夜4800元。当时陈亭午告诉她,说由朋友埋单。这一次,葛欣荔是通过个人关系特约了这间套房。这是个带泳池的复合式大套包,上层是起居区,可以俯视下层泳池区,上下层由玻璃隔断封闭。假如感觉不便,可用遥控器拉上布幔,将两个区域分开。下层的泳池长约十二米,宽约四米,池边铺就的是浅黄色塑胶,上面摆放着透明的躺椅和圆桌。

哇——燕子发出惊叹。她想不到在家乡东城,在温泉镇的山沟里,还有如此奢华的温泉宫。就我们仨?她问。随之瞅了瞅站在一旁的顾志立。顾志立规规矩矩,手里拎着葛欣荔和燕子的旅行包。葛欣荔对顾志立说,小立,放这儿吧,你先去休息,住门外那个房间。顾志立点头,把旅行包放下。葛欣荔解释说,我要和你燕子姐好好聊聊,我们有六七年没见了。你饿了,先吃,自己去点菜。我和你燕儿姐想吃什么到时我们自己点。顾志立转身那一刻,他看到了葛欣荔送给他的眼神儿。应该是歉意。门外那个房间,严格说是大套房的附属,相当于收发室。

顾志立按照葛欣荔的叮嘱,晚餐时独自去了餐厅,为自己点了一盘红烧肉、一条清蒸鱼、一盅菌汤。葛欣荔告诉过他,这次出行,发票开公司的名头。公司指的是陈亭午的公司。葛欣荔也曾多次对他说过,你年轻,平时不要不舍得吃,多吃点好的,你这么大的块头,需要。顾志立逐渐习惯了,花公款吃饭,绝不客气,自觉或不自觉地寻找心理的平衡。有钱有权人的奢侈,常常刺激他。食堂给葛欣荔和燕子送饭的时候,他透过收发室的小窗户,偷偷看到了那辆送饭的小车上,菜品虽然不算多,盛菜的高档器皿无疑告诉他,她们吃的一定是些燕窝类的佳肴。

是的,葛欣荔为燕子点的主菜是鱼翅羹,外加一瓶杜希亚克公爵夫人红葡萄酒。吃完喝完,燕子突然提议裸泳,说游完一冲,直接睡觉。葛欣荔说,你可真敢想。燕子说,那有什么,我经常裸泳,走,游一个。说着,三下五除二,赤身裸体,毫不掩饰。下水前再一次对葛欣荔说,脱了,试试,机会可不多呀。葛欣荔怕燕子说她不实在,缺乏闺蜜感,便答应了。她慢慢把睡衣脱掉,羞羞地卷下内裤,双手遮住私密处。燕子哈哈笑,说没人看呀!假如燕子不提这一句,葛欣荔可能顺理成章下水了,可听了燕子的话,立马蹲下身,问,不能有摄像头吧?燕子竟然也弓下身子,四处张望,之后突然直起身子说,有我也不怕,咱这身材怕谁!葛欣荔上下左右瞄视一圈,才快步走进泳池。

哇,欣荔,保持得比我还好。燕子羡慕道。葛欣荔的乳房精巧饱满,全身几乎没赘肉。我可是没生过孩子呀!燕子的乳房下坠,但并不难看,与优雅的脖颈和脸庞形成一朵耐看的花。葛欣荔说,你有你的味道,你看你那腰,像少女。

燕子出国前,因不能生育离过两次婚。葛欣荔一直同情她。如今的燕子,生活好像并不亏欠她,以前的怨妇形象一扫而光。她挺挺胸脯,自信满满,说,老娘除了没孩子,哪都不差!之后调侃说,哎,欣荔,你家老陈把个帅哥放你身边,他放心?我都动心了!葛欣荔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吧,你也真敢想。燕子极具煽动性地说,那有什么!现在呀……哎,他多大?葛欣荔说,没问过。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而燕子却侃侃而谈,把她这几年的经历,尤其与男人交往的经历,几乎是毫不保留地道了出来。一句话,在跟男人的问题上,她没亏自己。还能活几年呀!她说。说罢,眼睛瞅葛欣荔的私密处。葛欣荔捂住,你怎么色眯眯的?燕子独自笑了,说,我心目中的欣荔,永远是个单纯的好女孩儿!葛欣荔也说不清为什么,对燕子的夸奖突然反感,隐约觉得,里面含有对自己的“贬意”,就说,不游了不游了,累了,我得上去。说完,顺水中的台阶往上走,一条腿迈出泳池后,想坐在旁边的躺椅上,转身的时候脚下没站稳,整个身体突然倾斜,哎呀一声,一只脚连连跳了两下,歪倒在地。燕子立马出水,前去搀扶。葛欣荔咝咝叫道,哎呀,疼。哪疼?燕子问。葛欣荔说,脚踝。燕子用尽力气,才把她扶在躺椅上。

燕子有些懵,抬头望了一眼上层的起居区,问,试试,看能不能上去。葛欣荔试着脚触地,又是哎呀一声。燕子下意识往门口张望。葛欣荔说,快,快把我的衣服拿来。燕子为她找来内衣内裤,又拿来一条大毛巾,披在她身上,问,去医院?葛欣荔说,这么晚了,怎么去?燕子说,喊帅哥呀。说完就往门口走,葛欣荔忙喊,你还没穿衣服呢!燕子伸伸舌头,找来自己的短裤和胸罩,慌慌张张套上,推门出去了。

睡眼惺忪的顾志立进来了。荔姐,怎么啦?葛欣荔皱着眉说,脚扭了,肿了,不敢动。顾志立说,去医院吧。葛欣荔说,这么晚,不去。燕子对顾志立说,我们俩先把她扶上楼。葛欣荔拒绝道,不!她穿着单薄,雪白的肌肤几乎全部暴露在外,她不想让顾志立触碰。燕子说,连躺椅一起抬。顾志立弓下身,手在寻找合适的把位。顾志立问,燕子姐,你行吗?燕子跑到躺椅另一边,说行。顾志立说,先抬一下试试。燕子很吃力,说不行,太沉了。顾志立抬头看看二楼,马下脸,弓下身。你?葛欣荔预感到了什么,想阻止,顾志立的双手隔着躺椅上的毛巾,插入她的后背和腿弯处,猛地将她端起。她啊了一声,无助地闭上眼睛。

隔日早晨,葛欣荔的脚踝进一步红肿。她给陈亭午打电话,问怎么办。陈亭午提醒她,让她马上去温泉镇驻军医院,说那里治疗扭伤病最专业。并告诉她,有什么问题,他随时赶到。葛欣荔说,不用,你别来回跑了,这事我会办。经陈亭午提醒,葛欣荔这才记起,这家部队医院是东城地区治疗扭伤烫伤最拿手的医院。她放下电话对燕子说,我竟然忘得死死的!咱们女人呀,关键时候总糊涂,还得是男人。

顾志立听到燕子召唤后,走进葛欣荔房间,什么也没说,和昨晚一样,用力大无比的双臂,托起葛欣荔。葛欣荔没做半点躲避。

大夫为葛欣荔检查后,给她敷上自制的药膏,说,不必住院,一天来换一次药。葛欣荔再一次打电话给陈亭午,问怎么办。陈亭午说,那里条件不错,就在那治吧。我找时间去看你。

下午,燕子接个电话,对葛欣荔说,欣荔,对不起,有点急事,我得赶回市内。葛欣荔说,要走咱一起走。燕子把嘴贴近她的耳朵,说,有车来接我。接着眨眨眼说,你呀,让他好好表现表现吧。葛欣荔不解,问,谁?燕子用嘴嘟一下门外,说,我看出来了,你俩儿的火候还不到。葛欣荔瞪起眼睛,捶了她一拳,夸张地喊,你缺德!

燕子离开后,顾志立每次进葛欣荔的房间,包括协助葛欣荔烧水、吃药、送饭,几乎不停留。起初,葛欣荔并没在意,到了晚上,她打电话让顾志立去买水果,顾志立买回来送到房间后,转身要走,她让他坐一会儿,一起吃,顾志立没坐,说回去休息。她又让他拿些水果回去吃,顾志立摆摆手出去了。她突然才有了别扭感。替顾志立别扭。她一个人住豪华的大套包,顾志立住门外,显然突出了主仆关系。她不忍。何况大套包内空旷,她胆小,害怕。她决定让顾志立从外面搬进来,住隔壁房间。怎么说?她纠结。她怕顾志立误解。毕竟男女有别。放弃吧。她告诫自己。她把注意力放在电视上。电视里的画面,动着动着就无声了,当她意识到了,就强迫自己细听。原来有声,只是声音没能走进她的耳朵,或者说被她挡在了耳外。于是,脑子里的鼓声,伴着锣鸣,由低到高。她拿起手机,紧锣密鼓的声音瞬间消失。

荔姐,有事?顾志立问。葛欣荔说,小志,你搬进来住吧,住我隔壁,也没外人。顾志立没吱声。葛欣荔笑着解释说,咱都花钱了,你住外面,浪费。顾志立轻声说,好。顾志立轻手轻脚住进隔壁,却没进葛欣荔的房间打招呼。这小子,还挺封建。葛欣荔想。

晚上10点多,葛欣荔正在看电视,门被敲响,她喊了声,进!顾志立站在门口,问,荔姐,我准备睡觉了,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葛欣荔说,你进来,给我透个毛巾放床头柜上。顾志立走进来,也不抬头,拿起床头柜上的毛巾,去了洗漱间,把透湿的毛巾放回床头柜,挺胸立正,问,荔姐,还有事吗?葛欣荔忍不住笑了,小立,你别这么正儿八经的,多别扭呀。哎,你会游泳吧?顾志立点头说,六岁就会游。她说,你去游一会儿再睡吧,水是今天自动换的,不用也是浪费。顾志立露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好,我游。

葛欣荔继续看电视。偶尔的,无意的,目光会俯视一眼泳池。顾志立健壮的体形几乎是完美的。偏偏陈亭午赤裸的形象浮现在眼前,白白的、圆滑的、雍肿的。没顾志立作比较,葛欣荔从不觉得陈亭午少点什么。少什么?力量!她想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是的,是力量。一种无形的力量。她拿起遥控器,想把隔断的幕帘拉上,忽然觉得不妥。她的的确确站在顾志立的角度思考——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去看他就是了。

顾志立游了二十分钟,孩子般挥挥手,荔姐,我回屋了!葛欣荔也挥了挥手。之后,用遥控器将幕帘拉上。

第二天吃过早餐,去换药前,葛欣荔坐在床上,主动斜着身子,做好被顾志立托起的姿势。面对葛欣荔,顾志立竟然犹犹豫豫,显得无措。葛欣荔不解,看了一眼他。他的脸红了,慢慢弯下腰,将葛欣荔托起。葛欣荔这才害羞似的说,我以为你让我自己走呢。顾志立没回应。燕子在场,他没顾虑。剩下他和她,他忽然有了顾虑。葛欣荔说,别这么端着,你不累吗?顾志立不答,继续端平双臂,托着她送进车内。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葛欣荔继续仰躺在顾志立的双臂上,把身体尽可能靠近顾志立,真心希望减轻顾志立的负重。许是用力过度,她的身体靠在了顾志立的胸口上。两个人的体温瞬间融合。车启动后,顾志立没有像往常那样,说荔姐,您坐稳了。甚至一路无话。也许,他在回味那一瞬间的体温融合。同样,葛欣荔也在回味。异样的,私密的,令人遐想的。车到温泉宫门前,顾志立一如既往端起葛欣荔。葛欣荔感觉到了漂浮和荡漾。久违的荡漾,青春少女般的荡漾。上楼梯时,葛欣荔顺势伸出一只手,勾住顾志立的脖子,说,这样你不累胳膊。顾志立顿时轻松了许多,与葛欣荔的体温再一次融合,葛欣荔的气味直入心肺,他不好意思细细品味,没话找话问,我发现燕子姐的眼睛发蓝,她是混血?葛欣荔说,什么混血,她戴了美瞳。顾志立不懂,美瞳?葛欣荔说,说白了,就是带色的隐形眼膜。她和他都想释放尴尬,都想表现得自然些。效果不错,两人同时露出开心的笑脸。

进了房间,顾志立弯腰将葛欣荔放在床上,葛欣荔的一只手扯住了顾志立的手。顾志立顿时僵住,一动不动。葛欣荔用另一只手勾住顾志立脖子,将顾志立的头拉近自己的脸,小声说,辛苦了,小志,谢谢你。接着给了顾志立一个吻,吻在额头上。两目对视,仅仅片刻,顾志立突然搂住了她……也许,这一刻,葛欣荔血液里的某个细胞突然裂变,看不见的缝隙,使得顾志立的荷尔蒙如细菌般乘虚而入……

大男孩儿的稚气已无踪影。葛欣荔凝视顾志立,顾志立突然抬头,她来不及躲闪,挤出一丝笑意。顾志立也回了个微笑。这个微笑,似乎还残留着昔日的痕迹。

“荔姐。”顾志立说话了。葛欣荔收回眼神。

“荔姐,你没想我吗?”顾志立问。葛欣荔想摇头,没摇,可她不想点头,就木讷着。她承认,当初她是喜欢顾志立的。她的出轨行为,事后被她解释为正常的人性。人性,是她针对自己的出轨行为专门学的词儿。自我感觉有点愣。每每想到这个词,心里便给了自己一个“撇嘴”的表情!从一开始她就清楚,这种“喜欢”具有冒险性。她违背了另一个她,那个以无绯闻而自豪过的她。她确认,一个人会变成两个或三个人。自从与顾志立好上,她就在转换角色中行走。走得欢欣鼓舞。走得胆战心惊。走得惊心动魄。走得面不改色。她承认,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确有傻的成分。这是毫无办法的。她曾傻傻地问过顾志立,我们是不是很傻?傻得像天真的玩家家的孩子?当时顾志立笑着反问,荔姐,你后悔了?她说,不后悔。顾志立给了她一个吻。一个成熟男人的吻。爱一个人和表现得傻,算是一个人必然经历的人生过程吧。她时常安慰自己。可作用不大。怀里总是藏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她是有夫之妇,而顾志立是没谈过恋爱的小伙子。他们之间的暧昧,注定不会一帆风顺,注定有分手的那一天。但她放任了。从这个角度说,爱恋中的女人是傻。好在,八个月前,她独断终止了与顾志立的关系。

“喝酒。”葛欣荔主动跟顾志立碰杯,岔开那句“你没想我吗”的答复。顾志立露出含义丰富的微笑。与上一个微笑比,显然是个掺进杂质的微笑。葛欣荔再一次预感,顾志立要说正题了。然而,顾志立又沉默了。

那就在沉默中等待吧!

那次从温泉镇回来,葛欣荔十多天没坐顾志立的车,也没给顾志立打电话。她几乎天天站在窗前,看顾志立把陈亭午接走,再看顾志立把陈亭午送回。她承认,她想跟顾志立继续。顾志立给了她不曾有过的肌肤体验。但她顾虑。顾虑重重。她担心。她害怕。她纠结。她甚至不知再如何面对顾志立。算是一次意外的一夜情吧。她安慰自己。一天,陈亭午要带葛欣荔去医院探视一位退休的老领导。车来接她之前,她惶惶不安。等与顾志立面对面时,她发现顾志立的眼神无处安放。她心里突然笑了。噢,彼此彼此。路上,过十字路口,顾志立突然急刹车,险些与另一辆车相撞。陈亭午埋怨顾志立,你想什么了!葛欣荔并不清楚刚刚发生险情的前因后果,她的精神也溜号了。她在揣摩顾志立的心态。他年轻,应该第一次与女人上床,所以他不安。葛欣荔的右嘴角儿翘起。翘出一撇灿烂。几天后,陈亭午去北京开会,傍晚,葛欣荔给顾志立打电话,声音努力平稳,小志,在家吗?顾志立失语,在……她说,我到你那去一趟。顾志立顿了一下,似乎很意外,嗯了声。她继续她的平静,说,等我。顾志立竟然站在公寓大门口接她。傻瓜!葛欣荔躲进一家便利店,给他打电话,说,你下楼干什么?顾志立说,接你。她说,快上楼等我!顾志立一步三回头寻找她。

这是葛欣荔第二次走进这间公寓。望着局促不安的顾志立,她从包里拿出个精致的小盒子,说,这块表,你带吧。顾志立受宠若惊,说,荔姐,这……她说,你需要戴块好表。之后,歪着头问,这些天,没想我?顾志立迟疑着说,想了。哪想?葛欣荔继续问。哪都想了。他害羞似的低头。高大魁梧的身材加上害羞的表情,格外痒心。葛欣荔贴近顾志立,问,真想了?顾志立点头。葛欣荔说,志立,欣荔,字不同音同,你说是不是缘分?顾志立说,是吧。

他们的关系进一步升级。顾志立在闲聊中对葛欣荔说,他给丁胖子当司机时,丁胖子的老婆,就是那个姓齐的,给过他不少好处,让他盯着丁胖子,跟哪些女人不正常,甚至对他拍拍打打。当然,他委婉躲避,装疯卖傻不解风情似的。他说,姓齐的在他这里没有得到半句丁胖子的行踪秘密,加上“不解风情”,便在丁胖子面前谗言,才使得丁胖子忍痛割爱,把他“过继”给了陈亭午。也就是说,与准备移居国外无关。顾志立坦言,他怕,他担心,一旦被陈亭午发现他与葛欣荔的不正当关系,以陈亭午的权力和社会交际,处理他就像拍死个苍蝇。葛欣荔否定了这种可能。同时说,什么不正当关系?以后不准用这个词!我问过我家老陈的行踪吗?老陈也绝对不可能让你盯着我。她安慰顾志立,我不是姓齐的,放心。事后葛欣荔想,一向精明的陈亭午原来被丁胖子骗了,假如丁胖子不骗陈亭午,她和顾志立也就没了这出戏。

戏。人生如戏。葛欣荔的脸发热。她也骗了陈亭午。

我不是好女人?她抿一口酒。随即又为自己开脱——这是人性。这个新学的词儿,被她使用得越来越频。她想努力达到心安理得。那么现在呢?她承认,她被自己编织的套子套住了。

顾志立继续愁眉不展。那就沉默吧。葛欣荔等得起。等,也许是主动权的掌控。

沉默。

沉默。

沉默似乎带有节奏。葛欣荔仿佛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鼓点。咚、咚、咚咚……恰在此刻,顾志立像似鼓起了勇气,张口要说什么,葛欣荔竟然打断了他,说:“喝酒。”她忽然怕他说。顾志立就把即将出口的话深深咽下。葛欣荔据此判断,顾志立要说出的话,分量一定很重。她努力替他想,他在老家那边被人骗了,或亏损了,他要回东城继续工作。或者,他要结婚了,希望葛欣荔再表示点什么。或者,他想重新捡起他们的感情。后者,没商量余地,与想不想爱不爱无关,与危险和毁灭有关。至于再给他安排个工作,或者再给他点钱,假如不谈曾经,她愿意帮这个忙。毕竟他们好过。

不!她快速否决。那样后患无穷!

顾志立端起酒杯,也抿一口,说:“我呀,经常想起你对我的好。”葛欣荔打断了他,说:“过去的事,别提。”

顾志立随即再次沉默。端起酒杯,独自抿了一小口。

喝红酒得抿,品,不能大口大口喝。这是葛欣荔曾经教导顾志立的。为提升他的品位。顾志立应该是牢记不忘的。那时,葛欣荔去顾志立的公寓,往往在电话里说,老陈拿回家一瓶红酒,法国的,或斯洛伐克的,我们俩先尝尝。喝红酒,成为她与顾志立见面的借口和暗示。每次去,她习惯站在公寓对面的树荫下,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没熟人,快速过马路,也不坐电梯,直接从楼梯步行到四楼。当初,葛欣荔按照陈亭午的旨意给顾志立租房时,做梦也想象不到,某一天她会拿着顾志立交给她的钥匙,走进生活的另一面,她和顾志立的二人世界,而一发不可收,她和他已深陷做爱的潮水里。可她不承认仅仅为了做爱,做爱无法表达她对顾志立的关爱。是的,是关爱。一次,陈亭午出国考察,暂时闲下来的顾志立问她,荔姐,你最近不出远门吧?她问,干什么?顾志立说,我想请假,回老家看看。她立即答应,回去吧,我没事。有急事我可以找别的车。顾志立临走前,她把顾志立喊来,从小库房、冰箱和冰柜里,掏出一大堆东西,成板的鱼、虾、蟹,成箱的酒、饮料,还有一箱韩国产的人参粉,让顾志立捎回老家。顾志立再一次受宠若惊,说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要你的东西了。她望着顾志立,右嘴角儿翘起,翘得诡异,问,我的东西你不要?顾志立即刻悟出话外音,脸红了,乖乖把东西装上车。她随手又给了顾志立一万元。顾志立发呆,抬起手却没接。她抓过顾志立的手,将钱拍进手掌,催促道,快走吧!之后,她也不看顾志立,转身上楼。其实,转过身的她,脸上露出一丝惬意的笑。

惬意入了心肺,便难以控制。“九仙会所”组织登山穿越活动,从不参加户外活动的葛欣荔主动报了名。她把背包往车上一丢,说,这是你的。我的?顾志立问。她说,我给你买了一套登山服。说完,动作潇洒,坐上了车。顾志立疑惑,问,让我和你们一起登山?她说,对呀。她承认,她破了以往的矜持,平添了一份虚荣——宝物急于示人的虚荣!到了集合地点,大客车前聚集了很多人,几乎都是女士。当然,也有男士,多为女士的专职司机,或女士的老公,或男朋友。他们仅仅是送行。女士们拒绝男人陪同穿越,大概是为了显示其独立精神吧。葛欣荔是第一次参加穿越,当众公开提出让顾志立陪同,理由既简单又合理,第一次穿越怕出现意外,怕给大家添麻烦。并表示,下不为例。

北山,离市区六十多公里。穿越起点为北山公园大门,到达顶峰龙虎崖后,再从后山下去,全程大约二十公里。正式登山前,顾志立打开包,里面是葛欣荔为他购买的登山鞋、迷彩服、帽子、太阳镜。葛欣荔说,换上吧。顾志立说,我穿得已经够休闲了。她命令说,换上!等顾志立全副武装后,猛然醒悟,他跟葛欣荔穿的竟然是情侣装。葛欣荔一脸灿烂,说了声,挺精神。葛欣荔承认,她当时昏了头脑。途中,即将登上龙虎崖时,葛欣荔又一次扭了脚。虽然比在温泉宫扭得轻,但登上龙虎崖几乎是不可能了。望着近在咫尺的龙虎崖,她很伤感,几乎流出眼泪。顾志立安慰说,荔姐,等脚好了,我单独领你登。于是,他背着扶着葛欣荔,从便道下了山。

晚上回到家,陈亭午很恼火,提醒葛欣荔,以后参与这样的活动,最好不用顾志立的车。葛欣荔眨下眼。难道陈亭午听到了她和顾志立的风言风语?不可能!陈亭午对她的信任不掺任何杂质。果然,陈亭午又说,想上哪儿去玩,让小立单独拉你去。她释然。立刻明白了,反腐形势严峻,该收敛得收敛。她顺口掩饰说,人少没意思。之后,她马上告诫自己,犯傻了,膨胀了,忘乎所以了。她给了自己一个谴责!轻描淡写和敷衍式的谴责。

葛欣荔闭上眼睛,再次给了自己一个谴责。严厉地,痛心地。她情不自禁收紧了脸面。顾志立感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一口干了杯里的酒。他要说话。葛欣荔的预感。

“荔姐,”顾志立吧嗒一下嘴。“陈总还好吧?”葛欣荔说:“挺好。”顾志立吹了口气:“噢。他好就好。”

话里有话。葛欣荔下意识问:“你想说什么?”顾志立为自己斟满酒。葛欣荔突然意识到了,这次见面的主动权完全被顾志立掌控。

“前几天,有人找我,问陈总的事。”顾志立并不看葛欣荔。葛欣荔一惊:“谁?哪的?在哪?”顾志立说:“我也不知道是哪的。在我家饭店。”葛欣荔追问:“不可能不说是哪的就去找你。”顾志立说:“所以,他们没告诉我是哪的,问啥我也不说。”葛欣荔急不可耐:“都问什么了?”顾志立说:“问我给陈总开车期间,陈总的情况。”葛欣荔惶惶问:“听口音听不出来是哪的?”顾志立说:“一听就是东城的。所以,他们不告诉我,我就不说。告诉我是哪的,我也不说。”

“不可能……”不可能什么,葛欣荔并不明确。她有些慌乱。顾志立反应倒是很快:“你不信?”葛欣荔不语。她原本是不想沉默的。难以沉默。她告诫自己,不能惊慌。她不想让顾志立感觉她对此事的在意程度。可她能不在意吗?她无法掩饰。在顾志立眼里,她的沉默就是在意。想到这,她六神无主。她瞬间想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女人的无力,女人的浅薄。这是平日里她不可能承认的。顾志立带来的信息无疑是心惊肉跳的。她无法回避。她必须提起精神应对。

顾志立说:“荔姐,我回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回答。他们一定还会找我。”葛欣荔已缴械投降。在心里。她演戏般故作轻描淡写,说:“不理他们。”她努力矜持,口气努力散淡:“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说。”她想起那个彩色编织袋。顾志立说:“我懂,我是不会出卖陈总的,也不可能出卖荔姐。”说着,斜睨了葛欣荔一眼。葛欣荔瞬间反感,险些说出我有什么可出卖的!她没敢说。她心虚。她和陈亭午都是有料可以出卖的。她无计可施,许久,她说:“我回去跟老陈说说。”顾志立却说:“说不说都行,偷偷提醒他以后注意就是了。”

顾志立一扫心事重重,僵硬的脸面逐渐舒展,继续说:“他们还问我,我为啥辞职?我辞不辞职与他们有啥关系!还问辞职给了我多少钱。我说,我是自愿回家的,给多少你们自己查去!别说没给几个钱,就是给钱,那可是把我一生的前途给买断了。一生多少钱?他们可真能想。”葛欣荔瞬间领悟到了什么。但她不敢确定。她要马上离开,她需要缜密地思考和确定。她说:“你先回宾馆休息,明天,或后天我们再见……”她给了顾志立一个羞涩的眼神。尽管很假。她需要稳住他。她说,你在宾馆等我,明天。顾志立露出稍许微笑。临别,葛欣荔以为顾志立能拥抱她,并做了心理准备,特殊情况,抱一下就抱一下吧。然而,顾志立并没拥抱她。

她和他,曾经的拥抱很疯狂。何止拥抱!陈亭午上班或下班的时间点,葛欣荔总是鬼使神差站在窗前,看顾志立为陈亭午打开车门,再关上,再抬头往楼上瞅,瞅她。一次,她发现陈亭午下车动作迟缓,没了往日的洒脱。顾志立从后备厢提起一箱东西,快步越过陈亭午,走进小区大门。她承认,她心里即刻闪了火花。她扭身,抓起茶几上的水杯,漱漱口,快速吐出,前去开门。顾志立把东西放在门口地板上,抬头的时候快速接过她送给他的嘴唇,吻了一下。其实,这个时候,陈亭午的身影已出现在二楼楼梯拐角。他们俩瞬间的吻,毫无戒心的陈亭午难以察觉。顾志立转身走了,葛欣荔还沉浸在那个吻的回味中。

愣什么神儿?陈亭午问。她从愣怔中回过神儿,说,你脸色不好。陈亭午勉强露出笑意,啊哦,我一会儿和你说。

陈亭午坐在沙发上掏出烟,说,欣荔,我工作调动了。葛欣荔蹙了一下眉。陈亭午说,调我到省公司。葛欣荔一脸惊讶,为什么?陈亭午说,工作需要,提半个格,年薪多出三四万。陈亭午进一步解释说,正常调动,你也可以去省城。显然,他是为了缓解葛欣荔的情绪。接着说,我想,我是不会在那里待久的,我不喜欢省城。葛欣荔嘟囔说,我也不喜欢。陈亭午像是突然决定,说,我把小立留给你……葛欣荔不由得心惊,问,为什么?陈亭午想了想说,这个时候带自己的司机,怕是不明智,我过去熟悉情况后,再做最后决定。葛欣荔言不由衷,说,我也用不着他呀。陈亭午笑了笑说,你需要车,也需要个保镖。葛欣荔赫然放下惊颤的心。

陈亭午正式离开东城前,临时改变主意,把顾志立安排到了另一家企业。那家企业的头儿是他的铁哥们儿。他直言不讳,说顾志立是他的亲戚、晚辈,留在哥们身边,也好让顾志立有足够的时间照顾葛欣荔和家。那哥们儿一口答应,给顾志立安排到机动岗,可上班,也可以不上班,工资奖金分文不少。

去省城报到那天,葛欣荔顺便去看儿子陈熙。返程前,陈亭午拍拍顾志立的肩膀,眼睛却对着葛欣荔,开玩笑说,你是她的保镖,要负责她的安全。葛欣荔也开玩笑说,我也享受享受厅级待遇。此后,两周或一周,顾志立送葛欣荔去省城与儿子和陈亭午团聚,葛欣荔和顾志立也同时进入了黄金“蜜月”期。但是,葛欣荔始终坚守一个原则,决不在自家跟顾志立上床,理由是,避嫌,避邻居耳目。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对陈亭午的尊重。

“把我一生的前途给买断了,一生多少钱?”葛欣荔从彩圆餐厅回到家,反复琢磨这句话,确定,顾志立重返东城的目的是讹她!她的鼻尖瞬间冒出汗珠儿。

葛欣荔终于承认她变了。可她讨厌“变了”这个词。变了,似乎是在说她变坏了。她无法接受“坏”字。她寻了个中性词——变化。内心的变化,言语的变化,衣装的变化,从表情到性生活的变化。这个变化,透着浪漫和愉悦。别人说她变得满面春风,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她承认。她笑纳。美美的。那是曾经。她曾经为她的这些变化,被陈亭午忽略了而心酸而愧疚过。尽管最初,她为陈亭午的忽略而窃喜过。现在,窃喜一去不复返,她已陷入绝境。是的,是绝境。绝境下的思维,直接驱走了曾经的浪漫和愉悦、悔恨和恐惧,不可阻挡地填满大脑。她不得不为自己狡辩,正是陈亭午的忽略,才使得他们的生活,不,准确说,是她自己,像裂缝的鸡蛋,细菌滋生,最终变质。不,她同样讨厌“变质”这个词。变质,毫不客气把她定位在“变坏了”。她无法接受“变质”,更无法接受“变坏了”。她承认,陈亭午的工作很忙,对她一直很好。陈亭午信任她,信任得十分自信,不然怎么可以忽略她的种种变化呢?此刻,她预感,她这颗裂了缝的蛋,保不住了,极有可能爆裂,像气球一样爆出声响,被伤害的第一个人就是陈亭午。她不忍,她深感悲哀。不,这些都无法准确表达她的真实心境。对了,是绝望!她已陷入绝望的境地。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顾志立此行的真实目的,绝非仅仅让她给陈亭午传个话,“以后注意就是了”,他是带着鳄鱼嘴来的……顾志立完全可以在电话里告诉她,有人调查陈亭午,让他们两口子注意就是了。人们都说,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这一次,钱能解决吗?调查陈亭午是真是假?跟陈亭午怎么说?陈亭午会不会问,顾志立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顾志立离开东城后,陈亭午也曾跟葛欣荔说过,这小子,走了后怎么连个声响也没有?葛欣荔昧着良心解释说,这小子太不讲究,没良心。陈亭午晃晃头,没再说什么。葛欣荔心虚。何止心虚?

记得在公寓,葛欣荔曾试探顾志立,小志,你也该找女朋友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吧。顾志立说,不急,我们这样不好吗?葛欣荔笑眼弯弯,说,我们也不能总这样呀!顾志立想了想说,我不找了,找了,我对不起你。葛欣荔心花怒放,哈哈哈开心大笑,说,那怎么可能呢!说完顺势委进顾志立怀里。这一次,葛欣荔格外迷离……她承认,顾志立的话很受听。尽管那是不可能的。她承认,她已经没有了方向感。她正陷入难以自拔的情感漩涡。她承认,女人不是理性动物。可她又不怀疑自己的知性。知性与婚外情无关。她曾经如此为自己辩解。

一天晚饭后,陈亭午因急事要用车,便给顾志立打电话,顾志立未接。葛欣荔急了,说她打打看,就用自己的手机给顾志立打,顾志立立刻接了,说正在跟朋友喝酒。顾志立身边有人问,是谁的电话,顾志立说是情妇的。葛欣荔一愣。尽管听着别扭,甚至厌恶“情妇”两个字,但也无可辩驳。顾志立开车赶过来的时候,葛欣荔闻到了酒味,说,喝酒了你也敢开车,你不要命了!指责的口气含着疼惜。陈亭午瞥了她一眼,问顾志立,喝酒了行吗?顾志立慵懒地说,酒都醒了,你怕什么?这态度,在顾志立拉上陈亭午上路以后,葛欣荔略有所思。顾志立过去在陈亭午面前,毕恭毕敬。但很快,葛欣荔就把这事忽略了。她在心里为顾志立开脱,他喝酒了,是醉意所致。再见顾志立,她对顾志立说,小立,以后和老陈说话注意点。顾志立嬉皮笑脸,说,明白。她承认,她和他都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她毫不避讳带顾志立逛商场,给自己购买一件价值4000元的风衣,又为顾志立购买一双2300元的皮鞋。顾志立感叹说,有钱真好。之后又加一句,当官真好。葛欣荔佯装严肃,说,好什么好!顾志立笑了。葛欣荔也笑了。心照不宣的笑。葛欣荔也毫不避讳领顾志立出入高档饭店,甚至把点菜的主动权交给了顾志立。顾志立没有辜负葛欣荔,点了她爱吃的菜后,还不忘给自己点只大龙虾。葛欣荔承认,她为他的品位改变而沾沾自喜过。那是她的成果!她塑造了他!

我塑造了他?屈辱感顿时弥漫葛欣荔的心头。她惶惶不安,不知所措,颓然坐在沙发上,发呆。

陈亭午调往省城不到三个月,章明董事长的位置突然被北京总部空降的一位“70后”取代,上方的理由是,要对全国省市级公司进行改革。为确保改革顺利进行,70后决定将陈亭午派回东城,但继续享受省公司副总待遇。这是个值得琢磨和具有无限想象空间的调动。陈亭午对葛欣荔的解释化为最简单的四个字:工作需要。他是为了安慰葛欣荔。其实这次调动违背常规,反腐背景下,所有意外都不算意外。甚至内部刮起了五花八门的传言。可葛欣荔对此并未深入思考,她的大脑空间几乎被顾志立一点一点挤占。

陈亭午调回东城半个月后的一天,葛欣荔跟顾志立约定公寓见。她打开门,屋里竟然无人,且凌乱。以前每一次来,顾志立都会事先精心收拾屋子,换新的床单,干干净净恭候她。他今天可能忙?她为顾志立开脱。她处处为顾志立开脱。她原本是个较真的女人,却对顾志立另当别论。这就是爱?这就是女人的傻?她说不准,懒得进一步思考。就算是一种知性吧。她动手打扫房间。

已是晚上七点。葛欣荔开始焦虑。她突然想到了车祸。她慌忙端起手机,打给顾志立。铃声在门外响了,随即门也打开了。顾志立解释说,下班送一个朋友回家,堵车。她明显不悦,说,为什么不来个电话?顾志立说,你不是说过嘛,咱俩心有灵犀,不到万不得已少打电话。她想到了狡辩!她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狡辩。她要保持良好的心态与他欢愉。

横悬在葛欣荔上方的躯体,如同一架运动的机器……她承认,每每这个时刻,大脑是空洞的,神情是迷离的,眼睛习惯半闭半睁。即使半睁,视野也是虚无的。她承认,最初和顾志立赤身运动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她欣赏他健硕的躯体,喜窥他陶醉般的表情。她承认,久了,次数多了,便沉醉了,自然而然闭上眼睛,享受迷离和虚无的意境。可这一次,不知哪根神经溜了号,她睁开了眼睛,视野不再虚无,画面十分清晰,她看到了令她意外和吃惊的情形:顾立志竟然咬牙切齿,眼睛射出一道凶险的光,瞟向屋顶。她的身体瞬间松懈,传导情欲的神经一一断裂……假如形同以往,继续沉醉于迷离状态,忽略顾志立的表情和眼神儿,她和他将会继续演绎激情澎湃,继续属于她和他的任性和肆意……她警觉地品味并确定,顾志立那个表情,是恶的。最后一刻,顾志立竟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搂住她、亲吻她。

鼾声,顾志立竟然发出了鼾声。鼾声怪异,刺耳。葛欣荔倏地起身,下意识提起毛巾被的一角,遮住胸乳。她仔细端详酣睡中的顾志立,厚实的大脚,粗壮的腿,茂密的黑毛,带棱的肌腹,发达的胸脯,略带胡须的脸,小平头……他还是那个可爱的大男孩吗?疑问带出巨大的空洞。她忽然怀疑她和他的曾经,怀疑她和他的此刻,怀疑所有的一切,包括空间、时间……她快速穿好衣服,去了一趟卫生间,简单化了妆。出来后,坐在了椅子上,目不转睛,盯着顾志立。

那个恶的表情和眼神儿,说明了什么?

鼾声突然停止。顾志立睁开眼,愣愣地,困惑不解的样子。葛欣荔穿戴整齐。顾志立迅速起身,问,我睡了?葛欣荔没言语。顾志立认真注视她,动着疑惑的眼球。他可能意识到了什么,顺手扯过毛巾被,盖住了下身。葛欣荔右嘴角儿一撇,似笑非笑。顾志立感觉到了这个笑与以往不同,但他无法给出准确的判断。葛欣荔努力保持平静,说,你睡了,睡得挺香。说完拿起挎包,我有事,先回去了。

悻然离去的葛欣荔不想进一步自责。顾志立给过她除丈夫之外的生活体验,她发现了人在性欲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讲,虽有底线,却留有空间。尽管到目前为止,并未影响她和老公的关系。但是,此刻,因为顾志立的那个表情和眼神,颠覆了曾经所有的欢愉。这是个刻骨铭心的阴影!跟陈亭午做爱,有生死相依感,而跟顾志立没有。顾志立已经不是那个涉世不深的大男孩儿了。是的,正是这个恶的表情,给了她不祥的预感。

决定分手,应该是在这一天。

回溯一下,无论从客观和主观,葛欣荔不想把全部责任揽给自己。她把自己比作一只小船,一条大河里无数只小船中的一只,被夹在中间顺流而下,难以退回,也无法突围,要想突出去,需要大功率马达,仅靠自己的桨,是无法完成的。她把和顾志立的关系,列入时髦的姐弟恋。她承认,第一次见到顾志立,把他看作孩子,帅气,懂规矩,勤快,然而……葛欣荔决定在陈亭午下班前,再见顾志立。她必须弄清楚顾志立此行的真正目的,她不能冒失跟陈亭午谈,她怕无法收场。她断定,顾志立极有可能撒谎。那么他撒谎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钱。都说,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她必须努力一把。

顾志立见门口站着葛欣荔,略显惊讶:“荔姐……”葛欣荔强露微笑,给他个媚眼:“真想我?”顾志立眨眨眼,一时无语。葛欣荔把包扔到床上:“你以为我就不想你?我洗个澡。”洗澡,是借口。也是暗示。暗示她要与他上床。这是他们曾经的默契。

葛欣荔进了淋浴间,喊了声:“你洗了吗?”顾志立说:“洗过了。”葛欣荔简单冲洗后,披着大毛巾走出来,说:“老陈今晚回来晚,我在家也没事。”她给自己找个台阶。顾志立点上一支烟,说:“你变化挺大?”葛欣荔答:“老了。”顾志立说:“老了倒谈不上。”葛欣荔没心情绕弯子,问:“这次回来,还走吗?”顾志立没有回答。葛欣荔问:“找女朋友了?”顾志立吸了一口烟:“找女朋友,太容易了。”葛欣荔问:“我问你,找了没有?”顾志立说:“没找。不想找。”葛欣荔问:“为什么?”顾志立说:“我就想找你!”许是情绪使然,葛欣荔嗔怒道:“你有病呀?”顾志立哼了一声:“我有病,心病。”之后拉长音说:“我觉得我不干净,无法面对女朋友。”

葛欣荔目瞪口呆。她想伸手撕顾志立的嘴!但她必须忍。

“我想找陈总当面谈谈。”顾志立异常平静。葛欣荔愤愤问:“谈什么?”顾志立说:“你放心……我不会谈我和你的事。”

葛欣荔彻底崩溃。他在威胁我!她的心房颤了颤。她眯缝着眼,歪了一下头,突然笑出声,声调怪怪的:“你常常在我的梦里,烙印太深了。可惜,你不在眼前。”她很吃惊,吃惊自己把话说得如同在舞台上。她知道她暂时是无法逃脱的,她要敞开胸怀。她果然做到了,甩掉浴巾……

葛欣荔继续她的台词:“没有你的日子我很悲伤。”又试探说,“这次就不要走了,在这做生意吧,我们合伙。”顾志立说:“这样不好吧,在陈总眼皮底下,这不是给他上眼药吗?我知道,你和陈总感情很好。”葛欣荔说:“很好能跟你这样?”顾志立问:“他外面有人了?”葛欣荔没有回答,却说:“我不管那么多了,既然你回来找我,这可能是命中注定,是缘分。”顾志立沉默。葛欣荔问:“你不愿意?”顾志立继续沉默,之后说:“我可以带钱回去做,算我们合伙,也不会被人知道。”

葛欣荔进一步明确了顾志立的意图,故意问:“你想做什么?”顾志立说:“做边贸,跟俄罗斯。”葛欣荔问:“需要多少钱?”顾志立说:“一百万。”葛欣荔嘁了一声:“一百万能做什么生意!”顾志立说:“那就二百万。”葛欣荔说:“没问题,只要能做成。”顾志立大嘴一张,抱住她,给了她一个啃。

葛欣荔准备离开前,像似突然想起,问:“哎,小立,调查老陈的事,你看,我怎么跟老陈说?”顾志立思忖着,说:“不用说。就是来一百个人找我,我死活不说就是了!打死我也不说!”

葛欣荔感觉是踩着棉花回家的。她跑进卫生间,脱去衣服,狠狠地冲洗全身,最后虚脱般坐在坐便器上。面对顾志立,她无应对良策。无论调查陈亭午是真是假,顾志立的胃口清晰可见。她终于明白了,“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已经失效。钱能解决一时之难,解决不了根本。顾志立的鳄鱼嘴,会一口一口咬她,会没完没了……她突然哽咽,全身颤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而又无可奈何。

忽然,手机响了。是儿子陈熙。陈熙好像听出她的气息异样,问:“妈,怎么了?”她调整嗓音说:“妈在洗澡,没事。”陈熙“噢”了一声。她想起昨天与儿子分手时,她吻了儿子的额头,儿子不但没躲闪,甚至把嘴努力往她的脸颊上靠,仿佛那团热气扑面而来,就在眼前。她深感对不起儿子。“儿呀,”她说。她平时称呼儿子“陈熙”或“小熙”,便下意识纠正,“陈熙呀,”自我感觉纠得唐突,慌慌问,“几号考试?”陈熙说:“昨天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么快就忘了?”她马上补救:“啊啊。妈老了,糊涂了。”陈熙说:“老什么老?天天说老会真老的!”她忽然觉得与儿子无话可说了。都是该死的顾志立给闹的。该死的顾志立!该死……死……一个“死”字在她脑子里瞬间膨胀,儿子还在说什么,她根本没听清。当她再次听清儿子的声音时,是儿子惊恐的呼喊:“妈!妈!你怎么了?妈……”她猛然清醒:“啊,啊,我没怎么。我有点晕。先不说了,有人往座机打电话了。”陈熙说:“可能是我爸打的。”

果然是陈亭午。“怎么回事?”陈亭午焦急地问。葛欣荔有些懵:“什么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陈亭午说:“陈熙给我打电话,怕你出事。”葛欣荔说:“我没事,我在洗澡,有点晕。”她这才弄明白,刚才跟陈熙通话时,大脑曾瞬间空白,陈熙在喊她无应的情况下,没有中断他们之间的通话,而是借身边同学的手机,打给了陈亭午。她承认,那一瞬间的空白,是被那个“死”字缠住了。死未必不是一条活路。当然,是让顾志立死。

夜里,陈亭午睡熟后,葛欣荔起床去了阳台,偷偷给顾志立打电话:“小志,耐心等待,我准备一下,尽可能先凑够200万。后天,我们出去玩几天,再细谈。我们不能待在东城,熟人太多。不多说了。”顾志立“嗯嗯嗯”答应着。

第二天陈亭午上班后,葛欣荔开着蓝色的科迈罗,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假如老天在注视她,一定误以为她是个灵魂出窍的人,行尸走肉般漂浮在大街小巷,先后出入父母家、银行、商场、律师事务所,甚至还爬了一趟北山的龙虎崖,毫无章法可循。回到家又开始翻箱倒柜,连续写了几张纸条,藏在不同的柜子里。之后,她给陈亭午打电话,说晚上不要在外面吃了,她做了一桌好吃的。可陈亭午要务在身,答应一定回家吃饭,但时间不确定,并让她先吃。

陈亭午回来时已是深夜。葛欣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陈亭午抱歉说:“对不起,我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但我还留了点肚子。我陪你吃。”葛欣荔微笑,怪异的微笑。陈亭午问:“你笑什么?来,起来,我再陪你喝点酒。”他看到了餐桌上摆放着一瓶干红。葛欣荔说:“你吃了就不要再吃了,以后,要多多注意身体。”陈亭午再一次问:“那你吃了吗?”葛欣荔说:“我不舒服,不吃了,你吃吧!”

陈亭午迷惑,尚未反应过来,葛欣荔伸出双臂搂住了他。陈亭午释然长叹:“你可真能作。”葛欣荔忽地坐起:“我能作吗?那就作作吧。”她捧起陈亭午的脸,仔细端详,给他一个吻。一个漫长的吻,长到陈亭午难以招架……

八个月前,顾志立从葛欣荔手里接过三十万现金时,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葛欣荔建议他去银行存卡里,顾志立说,不。葛欣荔说,拿着不方便也不安全。顾志立说,没事,拿着踏实。葛欣荔原本打算从自己的卡里直接转到顾志立卡上,想起陈亭午说过的话,现金可以不留痕迹和查无实据,便罢。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是在火车站附近的咖啡店分手的。顾志立捧着装有三十万现金的包,紧张而又不安,咖啡喝得像白开水,三口就喝干了。若是平日,葛欣荔会制止他,咖啡也需要品。这一次,她放弃了。顾志立说,快检票了,我走吧。葛欣荔点头,起身。她是准备拥抱一下顾志立的,算是诀别,可顾志立忽略了,匆忙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才回头,挥了一下手,龇牙笑。

这个笑,含有窃喜的成分。顾志立走后的杳无音信,坐实了葛欣荔的感觉。

顾志立站在宾馆的十字口东张西望。葛欣荔突然冒出个念头,何不直接撞死他?可理智告诉她,以他们之前的主仆关系,她这叫预谋杀人。她不想与他同归于尽。她把车开到顾志立身旁,给了声鸣笛。顾志立发现她和蓝色的科迈罗,问:“荔姐,你的车?”葛欣荔点头:“嗯。快上车。”顾志立上车后说:“蓝色真好看。”又问:“我们去哪?”葛欣荔说:“我们先去了却个心愿,去北山,攀崖。完后听你的,你想去哪就去哪。”顾志立问:“去龙虎崖?”葛欣荔说:“忘了?你答应过我的。”顾志立连连摇头:“没意思没意思,不去不去,咱别没事找事,去出一身臭汗。”葛欣荔一怔,问:“那你说去哪?”顾志立想想说:“去绿岛?我一直想去。来,我开。”

东城离绿岛180公里。葛欣荔犹豫着。她深思熟虑的唯一方案,就是登上龙虎崖,趁顾志立不备将他推下山涧,造成意外坠亡的假象。近十年,有关龙虎崖自杀或坠亡事件发生多起,当事人无一生还。当然,顾志立的意外死亡,必然会牵扯出她,她情愿承担婚外恋的骂名。她认了。为了这个家不再被这只饿狼长久啃噬,背负骂名也值。事后,她会向陈亭午如实坦白,任由他处置。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陈熙。只能说声对不起了。然而,顾志立轻而易举打乱了她的计划。

葛欣荔把驾驶座位让给了顾志立。她要静下心来谋划下一步。心中的鼓点再次奏起,由低到高荡在大脑,喷出耳膜,撕出了锣声。她仿佛进入灵魂出窍状态,漂浮着,漂浮着,很快陷入昏睡。等她醒来,清醒无比,灵魂仿佛又回来了。她告诫自己,随机应变。她坚信,她能够做到。为了稳住顾志立,让他放松警惕,她说:“我跟老陈请了三天假,我没跟老陈说你来了,我说跟会所的姐妹出去散散心。我想,我们玩三天后,你直接回黑龙江,我把200万打你卡上后,我去找你。”

顾志立没表态。他也许在考虑打卡的利弊?

“你说说,拿了钱,打算具体做什么?”葛欣荔想以聊天的方式,缓解内心的紧张。顾志立说:“开个像样的大饭店没问题。”葛欣荔佯装不爽:“你就知道饭店饭店的,难道就没有别的大生意可做?你不是说跟俄罗斯做边贸吗?”顾志立说:“没个三四百万周转不过来。”葛欣荔进一步确认,她的判断是准确的,顾志立此行的目的就是讹她。她彻底承认,一个人的文化背景,不但决定素质高低,也决定了他的情商和底线。她终于承认,她塑造不了他,她失败了。“你回去后考察一下,拿出个切实可行的方案,需要多少钱做个预算。先给你二百万。”顾志立扭过头,兴奋地吻了她脸颊。她吓了一跳,吼道:“你疯了!”

车在公路上画了道曲线。

绿岛,是个半岛。岛的面积不足四平方公里,岛与陆路有五十米宽的连接处,商家在此修建一座城楼式的大门,于是半岛变成了岛。

葛欣荔选了一套欧式小别墅。进了屋,顾志立一头躺在宽大的床上,说了一声:“好久不开车,挺累,挺困。”葛欣荔说:“那你先休息,睡一觉。”

顾志立很快打起呼噜。

葛欣荔走出别墅,寻找实施意外死亡的地点和方式。岛的西南方有一道拦海大坝,大坝呈内弧状,里面停了几条游船,很显然,这是个码头,也是小岛周边水域最深的地方。假如车从这里掉进大海呢?顾志立水性极强,完全有能力自我逃脱,而死的可能是她自己。她继续走,继续观察,无果。路过一家大排档,一个醉汉跪在大坝上,面朝大海呕吐。醉驾坠海四个字跳了出来。一个稍微有点难度的方案随即生成:把顾志立灌醉后,她把车开到大坝上,让右车轮压在大坝边沿,她再下车,站在车外向右猛打方向盘,车的右前轮就会滑出大坝,车会顺势翻进大海,海水瞬间就会灌进车内,醉酒的顾志立……必死无疑!

夕阳落下。葛欣荔叫醒顾志立,把他直接拉到大排档。这里煎炒涮烤一应俱全,红酒白酒啤酒多为国外品牌。许多外国游客正在用餐。顾志立很兴奋,说:“这回我俩好好喝顿酒,一醉方休!”葛欣荔加一句:“点白酒。”顾志立打了个指响:“OK!”葛欣荔拉长声音说:“从今以后,我也解放了。”顾志立顿了一下:“荔姐,你……”葛欣荔凄然一笑:“快去拿酒吧。”顾志立一脸狐疑,去吧台拿酒回来后,仍心事重重。葛欣荔主动从他手里接过酒瓶:“来,小立,你辛苦了,我来给你倒。”顾志立眨巴眨巴眼,问:“荔姐,真的跟陈总闹别扭了?”葛欣荔把酒斟满后说:“别扭?我和老陈之间一旦出现问题,用别扭两个字是不是太简单了?”顾志立又一次问:“他外面有人了?”葛欣荔说:“那倒没有。是我,我有人。”顾志立问:“谁?”葛欣荔说:“你!”顾志立眨巴一下眼,低下头。葛欣荔盯住顾志立。顾志立把目光扫向大海,未敢正视她。

主动权终于夺了回来。葛欣荔继续盯住顾志立。顾志立端起酒杯,忘了与葛欣荔碰杯,独自喝了一大口。之后,长叹一口气,感慨道:“荔姐,我们呀……”却不说了,又喝了一大口。他想说什么?葛欣荔不想听,就说:“咱俩还没碰杯呢!”顾志立的心思显然未在碰杯上,草草地碰了一下葛欣荔尚未端起的酒杯,仰头将自己杯里的酒干了。这正合葛欣荔的意。不过,顾志立的情绪变化,她一时难以判断他的心思。

葛欣荔再次将顾志立的酒杯倒满。顾志立抬起头,看了葛欣荔一眼,端起酒杯,说:“我……我有时,心理不平衡,越活越不平衡?”葛欣荔跟他碰了一下杯,说:“平不平衡,关键看你站在哪个位置,跟谁比?”顾志立又喝了一大口,说:“我凭什么……我他妈的……”葛欣荔放下酒杯,故意爆粗口:“你他妈的不平衡,我他妈的就平衡吗!”顾志立愣住:“荔、荔姐,你咋变态了似的。”葛欣荔哼了一声,端起酒杯:“不变态,就不能正常活。从认识你,我得带几套面具才能活下来?你知道吗?”说完,喝了一口酒。顾志立说:“不至于吧。”葛欣荔说:“我也是人!认识你,我就得不断转换角色,能不变态?”顾志立眨眨眼。他不想继续变态的话题,问:“陈总要是知道我来了,他要是知道我跟你……”他的心思逐渐显露,他只想要钱。葛欣荔打断他:“小立,其实,老陈早就怀疑我俩了,不然,我怎么能让你离开东城,离开我!”说着,眼里闪了泪光。她为自己的演技默默点赞,大声说:“你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后半生……”

顾志立继续眨眼,默默喝了几口酒。葛欣荔继续说:“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我很茫然很无助。”接着微笑道:“小立,我心里有数,你要是还喜欢我,我们慢慢来,不喜欢,也无所谓,我们毕竟年龄差距那么大。答应你的事,我兑现,算我合伙。你要同意,我们就远走高飞。”

顾志立一言不发,继续喝酒。葛欣荔故意问:“小立,知道什么叫穷途末路吗?”顾志立眨眨眼,未答。“怎么,心理有负担了?”葛欣荔问。顾志立咧一下嘴,还是没有回答。葛欣荔说:“干了这杯。”

顾志立把酒干了。之前,以他的判断,葛欣荔与陈亭午之间,永远不存在离婚的可能。他把与葛欣荔的好,看作是一场意外。葛欣荔给予他的,不仅仅是物质,空虚无底的精神世界充满了耀眼的光,新奇感和欲望的满足,令他激动、兴奋和受用。他挺知足。那时他曾想过,假如陈亭午真的问及葛欣荔的隐私,他是不会如实回答的,他和葛欣荔在无形中已经结盟。结盟是一种精神洗礼,虽然他们的结盟没有通过语言来约定,却是心照不宣的。他和她已经被看不见的纽带连接。可后来,葛欣荔武断地让他离开东城,断了他的前程,假若当初葛欣荔不主动,他会坚守自己的职业本分,继续在东城发展。他固执地认为,他被葛欣荔操控了,所以,他不平衡。他希望葛欣荔能继续给予他补偿。不过,葛欣荔刚刚说的话,触动了他,原来陈亭午发觉了他和她的关系,她是为了保护他……可葛欣荔的未来,他能接纳吗?他不敢确定。不,他确定,他不能接纳她。他们不可能成为未来的伴侣,他承受不起她的年龄,他有他自己的未来。

海边灯火阑珊。顾志立始终未对心理负担问题作出回答。他不停地喝酒。他正在进入葛欣荔的圈套。

预案即将实施,成功与否,结果如何,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充满了未知,葛欣荔的脑子里那个紧锣密锣的节奏,逐渐响起。她突然呼吸急促,双眼溢满了水。她不得不仰起头,试图阻止泪水涌出。顾志立发现了,也许是良心发现,含糊不清地说:“荔姐,我、我……”葛欣荔果断说:“走,我们回去休息。”她喊来服务员结账。顾志立垂头低语:“荔姐,我错了,别、别为我……”葛欣荔说:“走!”她要执行自己的计划,怕再晚了,无法把顾志立弄上车。

“回……家,回家吧……”顾志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发出自语。

黑暗中,葛欣荔已经在环岛路上兜了三圈。确定顾志立昏睡后,她把车慢慢停在选定的坝上,前后右轮紧靠在大坝的边缘。她试了一下方向盘,预感向右猛打,前右轮就会滑下去。她挺起身,喘了一口气,使出全身力气,把顾志立放躺在驾驶位置上,她想把顾志立的脚也挪过来,把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想象车子坠入大坝后,造成车是顾志立醉驾入海的假象。然而,几经努力,都无法让顾志立就位。突然,顾志立睁开眼,疑惑着,问:“我们、没、没住下?”葛欣荔没好气地说:“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无法面对陈亭午。”顾志立喷着酒气说:“荔、荔姐,这次回、回来,你不高兴……”葛欣荔苦笑:“我以为该结束的就结束了,曾经发生的事,留给我们缅怀吧,我想心静。可你又回来了,我才发现,我一直都未静过,这也许就是命吧,我认了。”说完,跳下车。顾志立继续嘟囔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不、不愿意,就、就结束吧,钱,我不要了……”

葛欣荔快速关上车门,把手伸进车窗,抓住了方向盘。顾志立嘴里继续喷着酒气,眼睛似闭似睁,说:“对不起,那、那个调查的……我……荔姐,我对不起你。我走,我回去,我不给你找麻烦,我再也不见你了,我糊涂,回家吧,回家吧……”说完,垂头,睡了般。

葛欣荔呆滞了片刻,猛地拉开车门,薅住顾志立的头发,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接着连续打,大吼:“你混蛋!混蛋!混蛋!”顾志立喃喃道:“我混蛋,混蛋,混蛋……”面部的疼痛,迫使他睁开醉迷的眼睛。他一脸茫然。他看到——葛欣荔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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